枯藤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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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当一切变成习惯

    杨喜财的房子分两座,西边一座的土房比较小,只能容纳一张木床,那间小房子只用来装一些杂物,比如:柴、渔网、杂七杂八的物品。南边的屋子更是破旧的可怜,泥巴堆砌的四四方方的墙被雨水冲刷的发黑,那凸出来的几块泥砖轻轻一推,就要倒下似的,可好在那座房子顽固的很,只敢突出自己的缺点,不敢轻易地倒下。土屋的右上角有个很显眼的泥土燕子屋,上面还被补了一块,悬挂着木纸盒,木纸盒上面满是燕子屎,想必是这家的女主人很贴心。

    初次见到杨喜财老婆时,她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贴心,她看着和村里那些被生活重担以及孩子折磨的大多数人一样,眼睛充满了戾气以及埋怨。

    “燕子在家做屋,这是好事。”杨喜财对我说,想必他发现我紧盯着燕子屋。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吃饭的前,杨喜财把桌子搬了出来,他说屋外敞亮,他家的木桌子特别的厚重,费了老大劲才把桌子弄出来,他给我们搬来了长凳,还是从别人家借来的那种木长凳,凳子上还用红漆写上了潦草的“杨山的凳子”几个字,杨喜财的老婆笑嘻嘻给我们端来了开水,杯子是用竹子做成的,里面满是水垢,水里还弥漫着浓烈的柴火味,里面偶尔还有一两只蚂蚁的身影,我倒是渴了,顾不上那么多。镇长可能出于礼貌或者他真的不在乎,反正他喝完又要了一杯,两位千金的杯子动都没有动。她们相互看着,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只是偶尔土房子传来炒菜声以及镇长的咳嗽声,打破难得的一阵静默。于是,我们围坐在桌子前,打量着这一家人。

    “大鱼的,小鱼的。短命鬼的,奇俸的。死回来吃饭了。”杨喜财的老婆放开嗓子站在屋前喊道。喊完,便两手一拍又继续忙活去了。

    对于长山的方言,我很是不解,比如说,我的名字叫应海,他们会叫我“应海的”,起初,我以为“短命鬼的”“奇逢的”是个人名,后来我才知道,那一些词都是骂人的。

    杨喜财家里有六个孩子,他手里抱着的那个奶声奶气的是最小的女孩子,上面还有四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问及为什么生怎么多时,他表示杨家就他一个独苗,想生一个男孩传宗接代的,不然对不起祖先,他还说,女孩是别人家的,生的孩子是跟别人姓的,性质不一样。

    “可你不是有一个男孩吗?为什么还要生。”朱贵娇问道。

    “因为想再生一个男孩。”杨喜财老婆端了一盘稠灰的汤菜应话道。

    “不是很理解。”朱贵娇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孩子。

    “再生一个,兄弟间也好有个照应。”她转身又进了土房。

    她说的话不无道理。镇长听完也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朱爱娇听完冷笑了一声,那声音很小,几乎是伴随着呼吸声的。

    站在门外喊的那一声还真的很奏效,孩子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看到家里来客人了,个个都躲到了杨喜财的背后,每个孩子看着都是瘦瘦的,面容饥黄,像是营养不良造成的。

    “那个是最大的。”镇长指着穿红色上衣的,短头发的女孩。

    杨喜财笑着摇了摇头,指着白衣服长辫子的女孩说:“她是老大。”

    我们一脸诧异,因为红衣服女孩比白衣女孩高出一截。

    “大的几岁啊。”镇长问道。

    “大的九岁,小的两岁。他们相差一年。”

    听完,我还是很吃惊的,可两位千金的脸上不知挂了何种表情,有一种梦游的感觉。

    “啊~”朱贵娇吓得嘣了起来,这一嘣,镇长险先没坐住,长板凳一高一低倒在了地上。杨喜财忙放下了孩子。

    “桌子上…桌子上…”朱贵娇手足无措的叫着。

    桌子上有条蛞蝓慢慢沿着桌子角往上爬,它爬过的地方闪现着亮金金的粘液,那看着无任何骨头的身体挪动的时候像极了屎缸里的蛆。

    我生来也怕这种东西,看到那些鼠蝇更是害怕的不行,它们的存在简直就是世纪性的毁灭,对于这一点,我想朱贵娇一定苟同,毕竟,她觉得小孩才是毁灭打击性的存在。

    清理完蛞蝓后,朱贵娇不再靠着桌子,当然,她的眼睛也从未离开过桌子,她还试图把眼睛扫到桌子底下,生怕冒出一大批来。“是鼻涕虫,没事的,不伤害人的。天气一潮湿就有。”杨喜财安慰道。

    “正常。”镇长重新坐了下来。他拍了拍朱贵娇的后背,试图缓解她的惊恐。

    “姐姐,真胆小。”穿红衣服的女孩子闪着眼睛慢吞吞地说道。

    朱贵娇瞪了一眼红衣服的女孩。转头低声对朱爱娇说:“这儿的孩子真粗鲁。”

    朱爱娇点点头没有说话,她的思绪可能还停留在刚才的惊吓里。

    “可以吃饭了。”杨喜财招呼着。

    “你这调皮鬼孩子!你是不是又跑泥地去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杨喜财老婆抄起扫帚就朝大鱼打去,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镇长忙制止了这种行为,而我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把孩子拉到一旁,她红着眼眶打量着泥地。

    “你是最大的那个,理应做个榜样的。”杨喜财老婆气鼓鼓地插着腰指着大鱼。

    我们都被她的话惊到了。

    “可她还是个孩子。”镇长取下了杨喜财老婆手中的扫帚。

    “就是要打才能听话。”她越说越生气,随手就拿起板凳向她扔了过去,好在我及时把她拉开了,而大鱼呢,性格也比较倔强,根本不懂得闪躲,我猜她一定挨过不少打。

    “是弟弟推我下去的!”她撕心裂肺的叫。

    “你再说?再说?”杨喜财老婆抓住了她。“弟弟才多大,他会推你下去?你不知道让着他吗?你这个姐姐怎么当的?”

    “我没错。”大鱼再次叫道。其他几个孩子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恨不得打死你。”杨喜财老婆跑到厨房拿了一根木柴棍,那时,大鱼慌了,眼神寻求着她爹的保护,可惜,她撞到的只是两眼无光的空瞳。

    杨喜财无动于衷的坐着,两根筷子悠闲地夹着桌子上的菜,然后,我们也没再管,孩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像是难噎的下酒菜。直到她打累了,才放过那个可怜的东西。她就被人遗忘在了厨房,她抱着自己哭的睡过去了。

    我们倒是像看了一场戏一样,戏里的人忘情的表演着,戏外的人忘记了要鼓掌,因为拙劣演技的表演从不缺旁观者。

    那一顿饭,我吃得异常难忘,我不知道他们的感受是如何,但我从他们眼里看到了逃离。

    后来,朱贵娇问起为什么当时不制止时,镇长说,这是一种反弹反应,越是制止,越会打得厉害,他还表示这是别人家的家务事,也不该插手去管,管得了第一次,第二次,永远管不了第三十次,每个家庭的境遇不同,教育也不同,都谈不上对与错。

    你太奶奶从来没有打过我,许是我小时候太听话了。亦或者她对我过于偏爱,不过我更倾向于后者。

    吃完饭回到那个房子后,我们都陷入了沉思,太阳慵懒地照在我们身上,朱爱娇坐在了门梁口,她苦闷的身影印在了石阶上,她正在用碎石头打发心中的烦闷。朱贵娇大声斥责房子下雨会漏水,以及房子根本不是给人住的,而镇长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番抱怨后,我们又各自开始了繁忙的整理、打扫,忙的时间总是飞快的,当我停下打井水的时候,太阳已悄悄西下了。

    长山的日落很美,美的让人忘记了自己身处异乡。

    整个岛上升起了炊烟,农田里,陆陆续续的身影遗落在路边,是那一抹斜阳,是那一阵暖风,是那一撇的草木。

    几天后,朱贵娇的活气不如刚来岛上,她不再去河边捉鱼了,也不再去后山抓天牛了,更诡异地是,他不再去找那个爱笑的小伙子攀谈了,她只知道搬个板凳坐着屋前数着地上的蚂蚁;朱爱娇倒是比刚来的时候更适应那里的生活了,她每天起的很早,日复一日重复着每天必做的事情,有条不紊的向前伸展着。镇长,彷佛永远都很忙,白天他要规划生产大队的事情,晚上他还要操心村子里孩子上学的问题,他房间的蜡烛每晚都亮着;而我,好像每天也很忙,白天跟着镇长跑东跑西,晚上就跟着朱爱娇下棋,我总是赢她,所以,她每晚都找我切磋,试图扳回一成,可我觉得那不可能。每到晚上,隔壁杨喜财家里就传来打骂声,嘶吼声,第一次是吓到,第二次是好奇,接着已经无动于衷了,后来,就变成习惯了,反倒是安静了才觉得诡异。

    那天在杨喜财家吃完饭后,晚上他们夫妻俩就吵起来了,奈何土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再加上他们的方言我们几乎都听得懂,所以,他们夫妻俩为了我们中午吃饭的问题吵闹,我们自然是不聋的,杨喜财老婆责怪他老是当老好人,这种请吃饭的事情理应由陈礼负责,说着便激动哭了起来。当然,我们听着心里也不好受,自然觉得有愧,便在翌日一早就送了一些礼物过去,杨喜财倒是推托着不收,而她老婆则是睁大眼睛瞪着他。

    从那以后,任凭别人怎么叫,怎么请,我们都没去过别人家吃饭。后来,镇长用屋外的土泥搭了灶,看着很不错,就是烧火的时候,烟会从缝隙里溜出来,经常呛得我睁不开眼睛。

    烧的柴火也不难得到,我们几个人只要有空就去树林捡一点,便能维持我们一个月的生活。好像一切都在正轨上行驶,我们好像能习惯这岛上的生活,至于其他方面,或多或少都能接受一点。

    为了能让小孩上学,镇长是亲力亲为,亲自奔波其他岛屿,想出钱出力聘请个老师,可都是无疾而果。岛上有个小学堂,可是没有老师,有些家庭在有老师的情况下又交不起学费,报酬太低,镇上的老师自然也不愿来支教,所以,岛上的教育目前是处于空白的,起初,镇长没打算管这些事情,直到陈礼女儿出嫁的那一天。

    那时,我们刚来不久,有日凌晨,爆竹声把我们惊醒,见小卖铺家异常热闹,门口围满了人,爆竹响了一上午,后来,从旁得知小卖铺胡生家的大儿子结婚,女方就是陈礼家的女儿,想着是好事,镇长便带上我们前去祝贺。

    陈礼家位于最中间,同样类似的茅草屋千篇一律,甚至都认不得,要不是他家门口聚集满了人,我们可真的会迷路。我们的到来倒引起了人群中一阵骚动,他们都站了起来,满脸疲倦地招呼着我们,可我们也注意到气氛不对。走进房子,一阵断断续续地啼哭声扑进我的耳朵,估摸寻着声音,一位穿着随意,长发飘飘的女孩埋头抽泣着,陈礼在旁喜笑颜开地招呼着亲戚。

    “朱队长,快坐。”他看见了我们,忙得走到客厅桌子前给我们倒水。

    我们的目光始终被那位抽泣的女孩吸引着,她好像沉浸在悲伤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彷佛周围的喜笑颜开都是伴着她的痛苦而生的,旁边围了一群人,试图在安慰她。

    “那小伙子不错的,嫁过去不会难受的。”说话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我猛地想起来了,是来岛上盯着我腿看的那个妇人。

    “就算不同意,也没有办法,已经是板上定钉钉的事实了。”旁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插着话。

    旁边有几个孩子拿着糖果高兴地蹦跳着,彷佛他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不嫁今天也得嫁!”陈礼气鼓鼓地挥着手。

    “行啊,那你准备好棺材。”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心有余悸地瞪着陈礼。

    陈礼反手给了她一耳光,打完,我看见他的手在颤抖着,久久不能放下。

    朱贵娇本打算上前理论的,但被朱爱娇制止了,为此,她们好几天都没怎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