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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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烽火连亲戚

    一九六零年春寒料峭时节,镇长左右盘算,卸下了生产大队队长一职,他自动请命调到了邻岛屿下山村看守山林,他清楚地明白,想要彻底忘记悲痛之源,就必须远离那儿的环境,我想,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漂泊不定的因素之一。他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子每下愈况,大队生产运作他已无暇顾及,他甚至有些痛恨自己,时常对着临牌悔恨。

    按照《农业六十条》选举,最终由杨家人拿到了队长权,但出乎意料的是保留了镇长会计一职,却被他执意拒绝了,他固执地像树藤上的胶,他说现在无法凭意志力应付早年不曾学过如何解决的种种难题。就如历尽千辛万苦,付出巨大牺牲,以极大代价赢来的区区家业与家人却随时可能被意外一把抢空。而且即使被抢,还要面临怀疑与捆绑。那时,无能为力与悲痛好比一只巨大的毒手,它颠覆往昔短暂的绅士,使得顽固老头变得无依无靠。

    在搬离之前,镇长每天都花些时间去学堂,事事过问,尽力完成爱娇的初心。但更多地是他看到那些学生,就一如看到爱女,他甚至时不时去代几节课,对于徒弟杨星来说,更多地是同情与感激。爱娇出嫁之后,镇长看段婆婆家穷困潦倒,便写申请书推荐段婆婆的孙子杨星为代教老师,每月可领七块八毛钱,这笔可观的收入完美地解决了段婆婆一家人的生计。

    朱贵娇不顾镇长的反对,继续与杨貌往来,两人甚至发生了实际性地关系。很快,她成为了岛上人们饭后谈资的调味剂,“不得了的女孩”“婊子”成为了她的新名词,她倒全然不在乎,沉浸在爱情里,刺耳的话被抛到九霄云外,于是,众人对她的怒火爽性变为公开谴责。

    岛上的那些老女人讲起闲话来毫不犹豫,毒舌起来,简直让人大跌眼镜,碰到本人时,也会试探性以语言刺激,但一旦对方反击,她们不成文规矩的人也泼妇似的绝不善罢甘休,她们的规矩很简单,自己耳朵听到的便是事实。而在她们眼中,朱贵娇和姐夫在一起就触犯了她们的规矩,是该遭天谴的。

    对于杨貌,人们更多地是偏袒杨粟家,他们一度认为朱爱娇是被鬼魂缠身才出事的,而男人们对镇长更多地是同情与关系,劝女人们少多嘴,但没多大用,结婚之前,人人都觉得是门当户对的,嘴上的好话是可以明着说出的,可如今,连这点儿敬而远之也不可能,杨貌与朱贵娇的关系如炸弹一般,爆炸在人群中,惊天动地,连最温柔从不凑热闹的女人也愤怒地道出自己的心里话。朱爱娇死了不到半年,杨貌又要娶妻,并且还是朱爱娇的妹妹。

    镇长几乎没再开口说过话,他就像失了臂的老猿,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至少推迟了无法避免的事情。目前,朱贵娇还不敢明着吵着要嫁给杨貌,但苦于镇长不开口,至今尚未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朱贵娇素来对一切不近在眼前的事漠不关心,几乎不知道镇长已打定主意搬离长山岛,镇长没有明说,但悄然安排好了一切,看守山林的请辞也递了上去,他们的关系也并未发生变化,还是不冷不淡的,但事实俱在,父女两人已经出现裂缝了,镇长绝不肯容忍或善待任何有关杨貌家的事,而杨貌与贵娇的关系无疑是公然挑衅镇长的破碎的心,而芥蒂的权利有名无实,连最后一道防线也垮了。朱贵娇知道全村轰动,但不曾意识到舆论强烈到等程度,直到长清姑姑说是为了她好,在一个中午登门拜访。

    “你的母亲已不在人世,是你爹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的,你姐姐——呃,跟你谈这件事,所以我觉得必须提醒你,贵娇,你做的事情太荒诞了。任何人你都可以嫁,除了杨貌——”

    “你认为是他害死了姐姐?”

    长清姑姑光顾着发火,忘记了镇长苦口婆心交代的小心翼翼,不管什么原因造成,目的就是阻止他们的来往,显然,她手足无措了。

    “难道他没有责任吗?”长清姑姑质问道。

    “我承认,在姐姐这件事上,他或多或少有些责任。可我们每个人对姐姐的离去都心知肚明,就因为他是我姐夫吗?若单说其他的原因,或许我还能接受。”

    “你就是孩子,孩子脾气,孩子想法。”她见贵娇没有答话,又不耐烦地添了一句。“外面的闲话漫天飞,我耳朵都装不下了。”

    “那你管那么多干嘛呢?只要你不反复提起,死人能知道什么呢?正如你所说,我就是碰上雨不知道躲屋里的孩子。我把这话说给你听,你好捎给那些爱管闲事的老女人们,我就是要嫁给杨貌,顾不上别人的反对。”

    待到长清姑姑气得直抖,冲出屋门,那时,朱贵娇才悟出,那个心怀不满视她为己出的姑姑就变成了公开的敌人。但她无所谓,不论长清姑姑怎么说怎么做,她都不在乎,任何人说三道四她都不在乎,她最害怕杨貌突然放弃。

    不寻常的关系被挖掘出来后,朱贵娇已忍受了镇长的冷战,也顶住了邻里四舍日常打招呼突然变丑的面相和有意回避的目光。朱耀大伯也来信咒骂镇长教出的好女儿,说好好一个人突然毁了,丢了朱家的颜面。朱爱娇知道来信后又好气又好笑。她的委屈无法诉说,她才不管别人爱怎么想,除了杨貌,杨貌的话才让人听了生气与心寒。

    “连我大伯都开始关心我了。”朱爱娇气呼呼地说。

    “嗯,你真的不觉得我们不合适么?”他深邃的眼睛轻描淡写。

    她一听这话,心顿时沉了下去,还未等她把喉头的不安咽下去,他又说:“我们是该冷静冷静了。”

    “你什么意思?”朱贵娇冷脸相对,“谣言影响到你了,还是你心本就不定。”

    “贵娇,这事我想过了……”

    他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杨貌不放,朱贵娇无言以对,她已经开始全身发抖了,只是我的到来打断了他们。

    朱爱娇忙着逃避,不曾想过合适两字的含义,她一头栽了进去,任何人都劝不了。长清姑姑被反噎的事情传的满村,任何人碰见都要伫立交谈几句,好像不交流个几句,就白活了一样。好长一段时间,朱贵娇情绪低落,她时常一个人坐在树下发呆,六月的天,就像她的心情一样神秘莫测,时风时雨的。好在,杨貌的不打扰使得她和镇长的关系缓和了一些,父女两人不再话语冰冷,貌似搬家的动作潜移默化了。

    有一次,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声来找我,一副沉闷的气息。

    “你们男人都是怎么想的?”

    “嗯哼?”我放下手中的铁铲,下定决心劝劝她。

    “或者问,你怎么想的,大伙全在戚戚喳喳,珍珠鸡似的骂我,我嫁给谁,与谁恋爱,那是我的事情,我从不管别人的闲事,可他们凭什么管我?”

    “贵娇,大道理我不懂,天下什么都能原谅,除开好管闲事的人之外,可你干吗像挨烫的猪一样吱吱叫呢?你说你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事实证明并非如此,你现在就被困扰着。以前,多少小事你都不存戒心让人家说长道短,爱娇亦是如此,可碰上这类烫手山芋的大事,就更甭望别人放过你啦,你早清楚那段关系要受非议,说明你是做好了准备的,可他不一样。”

    “你能不能不要绕弯?”她黑眼睛在我脸上飞快一闪,想从我脸上找到什么,然后她笑了。

    “感情的事情最难说清了。他年纪比你小,思想自然是不成熟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她一笑就总是让我起疑心。

    我没再说话,思量着她如何为他辩解,可惜,她突然之间变得淡然,就如一只擅长伪装的变色龙。

    “一开始,我原以为我对他了如指掌,如今,才发现我根本就不了解他,他说话可以柔滑似猫皮,但一眨眼功夫又懦弱毕露。他字字吐出的恭维话都带挖苦与嘲讽,最温情地话也值得怀疑。事实上,这些我早就知道,只不过我以为他会为了我去抗议与质问。我付出过什么都是我自愿的,我也不会怨恨,也不怕看到他冰冷的脸。只是,他连来说再见的勇气都没有。”她有意上扬了眼睛,脸上冰凉的优雅比平日更凉。

    “也许他在等你说呢。”我毫不犹豫地直指痛处。

    她惊讶地看着我,头还是扬的高高的。

    “有点意思。”她干脆抛出心里话,不过心里在打小鼓。

    “他呢,太懦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见面,不再来往,然后他会以不再联系为由继续欺骗自己。而你,心太清,容不下忽远忽近的距离,更厌恶忽冷忽热的态度,自然耗不过他。可你的做法就很奇怪了。”

    “我在给他机会。换一种说法,我尊重他的想法与决定,我更希望他能勇敢一次。”

    “那你这一副较量的劲是对他没信心还是自己没信心呢?”我问她。

    “是我过于自信了。过于心急了,忘记了他眼中的犹豫。”

    “可你们已经有夫妻之实了。”我不知怎么地,就问出了口。

    她冷笑了一声,随即立马切断烦恼的祸根,倒吸一口气,目光快快地扫了周围一遍,“你认为有那便是有吧。”

    我不解地看着她,轻慢的话语刺激了我神经,从目光中我看到了回答。心头猛一紧,随即浑身一阵莫名恐惧,压过焦虑与悲伤,在心头狂跳。但同时也松了口气,至少,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如何把危害降到最低。可我始终担心太过明白的想法会使她理性加倍,若真是那样,会更快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