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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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别样荷花

    懒惰这个词,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和我捆绑在一起了,以前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虽说在外逃亡五六年,也受过不少苦,但骨子的惰性始终如影随形,我时常为了不上工装头疼、装病、装羊癫疯,镇长心里像明镜似的知道我的心思,有一次,我模仿着杨斤两抽风的样子去糊镇长,恰巧被邻居曹虎看见了,他竟当真觉得我发病,便用绳子把我绑了起来。我烟瘾重,就像鱼儿没水般的依赖,没烟抽的时候,我会很烦躁,全身上下就似蝗虫蹦跶不停,趁着镇长睡着时,摸遍他的口袋;实在没辙的话,我也会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当,镇长从苍溪带回的不少花纹碗与陶瓷酒杯都被我当给了那对视财如命的杨倍健夫妇,他们倒是好眼力,一眼就能看出杯子是晚清的。

    二十四岁的时候,我还是一事无成,也没混个好名头,和我同龄的人,孩子基本上都上小学了,而自己还被人诟病,瞧着那一副奇奇怪怪的模样,没有一个姑娘会喜欢的。

    朱贵娇好心做过媒婆,无奈没有人看上我,况且我还是个养子,杨付安的上门已然是板子定钉的事实,摒绝这些,最大的问题就是身体原因与外面的传言了,我已然习惯别人叫我“双瘸子”、“败家子”、“发癫疯的”,那些外号成为了我的标签,走在路上,他们遇见我,都会挖苦调侃我几句,他们都笃定我这辈子是要打光棍的。

    旧世界的一切都变了,只剩下旧的躯壳。但古老的习俗依然如故,必须因循,因为我们只有那些了。我们紧抱身边的琐事不放——娶妻生子、苟延残喘。男人不忘到处炫耀自己的老婆有多厉害,至于谁先脱衣的问题夸夸其谈,简直成功地营造出一种气氛,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而女人认为男人在外故作吹牛,回来后由硬变软,从不真正操心一家老小的生活。这一点,我觉得很有趣。因为过去的五六年中,我看过伤员,为死者合上过眼睛,历经战后劫难,饱尝恐惧、逃难、饥饿的痛苦。

    然而,不论人们目睹过多可怕的事,干过多卑微的活,而且不得不继续干,他们仍然是体面的男人、女人,他们的面子坚毅犹如金刚石,却又如同一片片水晶玻璃,明亮易碎。岁月一去不返,但他们依然故我,彷佛依然生活在昔日的悠闲之中,绝不肯向生活低头。哪怕是无食可噬,也绝不肯做个乞丐。

    有时,我经常萌生要回乐平的念想,可打心底明白自己已大变,混了如此下场,也没脸回去,不然离开这座岛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我的坚毅与他们不同,到底哪里不同,眼下我也捉摸不透。也许是我什么都不愿,而他们习惯了平淡如水;也许在于他们虽无希望却依然微笑着面对生活,优雅地鞠上一躬,然后我行我素,而这一点我很难做到。

    镇长也是如此,他不能无视现实,他得从中谋生,尽管爱娇的离去使得他变得糟糕固执,可面对现实的残酷与凶恶,他连笑一笑,遮掩一下的现实都无法企及。不肯低头的骄傲和爱娇一样,他认为一文不值,觉得这只不过是愚蠢的固执,明明看到现实却不敢正视,只好一笑了之。

    镇长开始提及起了我的婚事,他总谈及钱的问题,说是娶个老婆要花不少钱,他的那些担忧我其实都是知道的,他倒不是出不起钱,而是我每天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使他失望丧失了信心与激情,至于其他原因,我实在不知。

    关于结婚这一点,刚开始我本没放心上,随着质疑声与谩骂声,镇长悄然着手去安排了,他告诉我,已经说好了一门亲事,姑娘是其他岛屿村上,让我静待佳音。

    正月里,镇长从棠阴岛带回一个姑娘,刚见到她时,模样实在让人怜惜,更多地是对命运不公平的义愤填膺。重活竟把一位年轻的姑娘压弯了背,她怯怯站在在外面,冬天暖日的照耀下异常地黯然,她巴巴地望着我,好似抹黑划了根火柴点上了蜡烛,心头瞬间亮了起来。我走过去低头看她,她紧张地两手扯着衣角,也不敢再次抬头。

    “这孩子叫段荷花。今年十七岁。”镇长抽着烟依然一副不快不慢的腔调。

    她的样貌与名字一样,“映日荷花别样红。”竟让我“误入藕花深处了”。

    “荷花,那你一定是六月份生的。”朱贵娇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她倒是没应声,眼睛巴巴地眨了眨,像一只受惊地鸟儿,扑哧着受伤的翅膀。

    好一会,朱贵娇使劲向我使眼色,目的是试探我的想法,起初她怀疑荷花是个哑巴或者是个结巴,因为她吐字不清还夹杂着方言,我们根本听不懂她的话,但通过手势、眼色多多少少能翻译,能揣摩大概意思。

    后来,我才知道,荷花是个无爹无娘的孩子,从小被卖给别人做童养媳,再后来,那户人家惨遭不幸,她流落街头,被某个有心之人收养,而每天过得极其惨烈,地主不把她当人,脏活累活全部都扔给她。顶糟糕的是她那一身的伤痕,我想,她对过去只有一些童年的回忆吧。她半夜的梦话吓得周身血液冰凉,那凌乱地恐惧我只在战争里看到过,旁人都说她是个哑巴,是买来的媳妇,可我从未那样想过,至少,她很安静。

    在她的脸上看到的是对旧时代的忠贞不二,便一时忘却了她面容下的岁月。每晚,灯光暗淡的床前都是她一针一线的影子,所有破衣服、张开的鞋子,都被她的一双巧手补好了。

    荷花模样虽快活,身体却不好,估计是从小干重活的缘故,又遭受了其他折磨,健康更糟糕了,瘦得好似根根骨头会刺穿皮肤而出。她在打水洗衣服的时候,经常用手撑着头,试图按住疼痛,每当我上前询问时,她又故作轻松摇摇头继续干活,隔远看,完全像个病重的孩子,腰细得令人无法置信,简直毫无身段可言。胸脯一展平,好比剃了毛的小羊,给毫无血色的脸蛋一衬,黑的一惊,小脸上的一双眼睛本来就不大,再加上两鬓有些斑点,简直空洞的显眼。不过眼中的神情和当时来的一样,战争、痛苦、劳作,都无法改变那双可爱宁静的明眸,那是一双不问世俗、不问命运的眼睛,无论生活多么狂风暴雨,内心的平静不会改变。

    荷花同其他女人不一样,她不像一只饿猫,不会被所迫的命运之说张牙舞爪。像什么呢?像烛光,风都吹不灭的烛光,温柔愉快地燃烧着,就那样把生活的痛苦同快乐分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