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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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家徒四壁

    1962年,寒冬送走秋风,腊梅迎接春天,又是一个四季的轮回,这本是令人惬意的成熟之秋,而二女儿蓝菊迎合着我半悲半喜翩翩而来,为什么不是全喜呢?上天又赐予我一个宝贝千金,理应是人生之大喜,可我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自从多添了一张嘴,不光是吃,生活用品更是给不起,本就拮据的生活,更显得捉襟见肘了。

    人民大食堂解散后,朱金旺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而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惰性,他让我去看守山林,我便偷着去庙里睡觉。只要他安排的事情,无一例外,我都会搞砸,他生气极了,情急之下,分了家,只留了一间小茅屋给我。

    一向懒散的我,为了不让孩子们因缺衣少食而挨冻受饿便和荷花商量着不再要孩子。

    “已生二胎,家里现在已没米下锅了,下半年还得罚超生费呢。况且女儿也是我们生命的延续。”我说道。

    她沉默了好久,眼里泛着泪花:“女儿始终都是别人家的,儿子才可延续香火,传宗接代。不生个儿子,我也对不起你们张家。”

    听她如此说,想来心情复杂,我是别人收养的孩子,在十分艰难和困惑的条件下,荷花不嫌弃——生活必须有的物质一样都没有,满身不该有的毛病却一应俱全,可谓是浪子,荷花却毅然和不切实际的我结为夫妻,可我一天好日子都没让她过。相反,生活重担全部扔了她,婚后一年多里,不识穷滋味的大女儿冬菊带着欢声笑语来到我们身边,她的降生,虽说让这个平淡的家庭更有了家的味道,可接踵而至的是疾病、饥饿以及无人陪伴的黑暗。

    大女儿冬菊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她生长发育差、消瘦、多汗,且经常感冒,荷花和我白天都要去大队上工,她一个人被锁在家里,中午的时候,荷花会抽空回去一趟喂奶,她倒是天真乖巧,不哭也不闹,仿佛能洞察人心与环境似的。

    我们奔波带着她去看了很多医生,可始终治不好。有一次,她自己搬来凳子跑到床上在上面跳来跳去,一不小心摔了下来,磕了一脸血,还把荷花藏着床板下的两块纸币撕的粉碎,想来心疼又不舍打她,便罚她面壁思过,到了晚上,荷花又重新把那两元的纸币粘了起来,拿到我跟前,抱着冬菊泣不成声。

    朱贵娇倒是念旧的人,虽说分家后,很少有来往,但她始终是护短的,每及听到有人说冬菊“怕是活不久”时,她都会气愤告诫别人管好自己的嘴,也尽其所能送来生活用品,小孩的衣服基本都是她拿过来的,在一定的程度上,她帮助我们渡过了难关。

    也许是我们习惯了她的救助,忘记了她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她帮助的我们越多,杨付安家就越不高兴,为此,杨付安甚至怀疑我和朱贵娇的关系,他们经常性地吵架,邻里邻居都听得见,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自然就传到了我们耳朵里。后来,就连看到她和她打招呼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被有心人看见用不堪的形式来解读世俗苟同的细节。

    太阳日夜兼程,时光如流匆匆,转眼又是一年。那一年春天,在公众的企盼下,在荷花一年烧香拜佛祈祷声中,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伴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我们家的第三胎终于如期而至。桃粉柳黛含羞意,莺吟燕翩喜颜开

    胚胎萌芽蠢欲动,沐浴东方憧憬来

    荷花不顾临盆痛疼,醒来第一句就问:“是儿子还是女儿?”

    接生婆答道:“不要说话,母女平安就好!”

    荷花带着哭腔又问:“那一定又是个女儿了。”

    “女儿也好!”旁人安慰着。

    “哇哦!”几乎同时,孩子和荷花一齐大哭起来。我不知所措地左手搓右手,心里一时打翻了油盐酱醋瓶。

    好在大家都在劝,荷花终于止住哭声,哽咽道:“生了这么多女儿,家里又这么穷,如何把她们养大啊?”她思前想后了好久,咬牙嘴里不知觉的蹦出:“挂篮子吧,无论如何,小女儿一定要送人,让别人领养,放她一条生路。”

    “不行!”我下意识的坚决反对。可心里止不住的疼。

    看着刚出生的小女儿,她睁大眼睛来到这个世界,满怀希望期待的哭声在附和着周围的一切,一想到这,我欣喜不已。但打探四周,眼前是即将倒塌的小茅屋,是穷困潦倒的惰性,是无米下锅的无奈,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我非常清楚。而我本体意识逐渐外化为个别欲望,欲望与欲望之间燃起纷争。求而不得与得而失之是同等意义的令人痛苦。痛苦才是本质,幸福是短暂异化的痛苦,并非作为本质而是作为痛苦之幻相才出现。

    荷花在屋里哭泣不止,用她的话来讲,自嫁给我后,她已经哭出一井的泪水了,她那话不假,不容质疑与反驳。我已然忘记这是第几次坐在屋外抽着涩口的劣质烟,倘若只是贫穷,厚着脸皮去借钱也是计划中的事,但如今更多地是无能为力。冬菊的病还等着钱医治,身为父亲,我愈发地痛恨自己,若当初勤快一点、收敛一些,也不至于落得这下场,可勤快一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只要能赶走贫穷凄惨的念头,把从头再来的念想重新灌输进脑中,填补自己心中痛苦的空虚,也算是得到慰藉了。

    抽完最后一根烟,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去找了镇长,希望他能借点钱给我,我本不应该去的,毕竟,当初分家的时候闹的很不愉快。

    走进久违的门,站在过道里,神思恍惚,胆战心惊,大堂里的炉火在我身边墙上投下长长的黑影,屋内一派死寂,如冰块直击皮肤。我在大堂寻他,如挨冻的动物寻找炉火,可他不在,必须要找到他,他一定在自己的房间,轻轻敲他房门,没人应。我推开了门,他一如既往坐在椅子上端详那张漫天是雪的照片,他一遍一遍地抚摸着相框里的人,就像触摸到了似的。不知何时,他的头发全白了。

    “你还好吗?”我颤抖地呼唤了一声,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我,灰眼睛的迷茫呆滞彷佛要溢出一般,眼睛瞪得老大,袒露无遗,明明白白充满气愤,与我分家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但比我显得更孤苦无依,一筹莫展。一看到他的脸,我便无法开口提借钱的事。

    “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个老头子。”他说话阴阳怪气的,他急切地看着我,像是从我身上找什么,然而找不到。好不容易开了口,那声音不是我想要的。

    “刚好路过。”我语气低沉,无限绝望。

    “以后不要来寻我,我没东西给你们了。我也用不着你们送终。”他声音哽咽,低头看着相框里的人,似乎在用力勾起回忆。

    听到他这样说,我到嘴边的话又活生生咽了下去:“荷花生了,是个女儿。”他的手终于从相框挪开,后退一步,以简短的“嗯”沉甸甸的冷场。

    “贵娇没有回来过嘛?”想突破他僵硬的语气打破无限卑微与难堪,是很难的事情。

    他心沉重而痛苦,直言道:“你们都走吧,爱娇离开了,贵娇也搬走了,你这个野小子何必执念于收养之恩呢。”

    他变得刻毒,不似从前,虽嘲讽却不伤人。他变得粗野,不似从前,虽尖刻但富于真理。当初,他期盼我有所成就收留了我,如今,我所作所为都令他失望,现在,他再也不拿礼貌一词当挡箭牌了,绅士般的面容终于磨成了固执的老头。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后,我做了个决定,那时,我已经意识到终有一天我会后悔,但我坚信,那是唯一的出路。

    那晚,我几乎一夜未眠。天亮了,雾气依然挂在四周上顶黑沉沉的树木上。我从凌乱的床上爬起,在靠窗的凳子上坐下,疲劳的脑袋伏在一堆衣服上,侧着身子看着床上的小女儿,然后放眼窗外。只见冬菊拖着鼻涕抱着屋外那颗枣树旋转,枣树是爱娇当年种下的,不曾想多年以后,枣树郁郁葱葱,静悄悄,绿生生,那是故人留的唯一念想。再过去就是菜园,一大群鸟儿趁着雾气蒙蒙率先品尝了带有露水的青菜,黎明时分的下山岛,格外的可爱、宁静,一切井然有序,尽管看风景的人一身烦恼。低矮的鸡窝木棚子被围的严严实实,搭起了雨棚,好防备风雨。井旁也一样,荷花裹着带有补丁的薄衣在院子里喂食,她撒下一把糠,鸡群神气活现,大摇大摆地跳起以便觅得很多的食物,一旦看见其他鸡围剿过来,就立马开起战斗模式,那竖起的鸡冠似乎如挑衅后的不起意。再看看,又见荷花抱起一堆衣服,扔进澡盆里,她挽起袖子,手伸进冰凉的水里,漫不经心且认认真真的洗搓着。我想到了什么,立马走了出去。

    “你不能碰冷水的。你还在坐月子哩。”

    “那有什么办法?衣服堆在那臭吗?”她讲起话来很生气。然后她又哽咽了一句:“环环婶等会就来抱孩子走。”

    我“嗯”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

    进屋后,我找了一张白纸写上了她的生辰八字,想来也是讽刺,连名字都没定下呢,预先想好的“朱原菊”被我加了上去,但觉得不妥,又给划掉了,名字应该由收养她的父母所取。随后,我打开木柜取出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对银镯子,那银镯子是冬菊出生时,身为爷爷的朱金旺买的,他说长孙都有的,终究是对她有亏欠,便擅自做主把镯子给原菊带上了。做完那些后,我甚至不敢看她,我怕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瞬间又会崩塌。

    不知为何,那是我第一次对时间产生了观念,我甚至祷告祈求天永远不要亮或者马上天黑,亦或者时间定格,熬时间我向来不怕的,可点点滴滴的感情与念想使我对它排斥,仿佛一撒手,再也看不见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