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木
繁体版

第六十章:金旺病逝

    1966年中秋之际,繁木出生了,他的出生消除了我们所有的疑虑,正如荷花期盼的,是个男孩。但随之而来的是饥饿、彷徨、忧愁,经济的负担让我们再次走上了乞讨之路。

    冬菊长得快,眼看着她把衣服撑大撑破,家里实在是没有钱给她置办像样合身的衣服,大抵都是别人家孩子穿旧的衣物。包括盛木也一样,不论男女。一代传一代,缝缝补补又三年。

    大多时候,荷花偷偷摸摸从垃圾堆捡回一些旧衣服,她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那些破旧的衣服到了她手里就变废为宝了。为了省蜡烛与煤油灯,她摸黑着缝制衣服,经常看到她满手针。

    初秋,镇长病重,眼看着活不久了,他身旁没有人照料了,贵娇搬走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想必她还不知道镇长病重,我托人带了信去县城,可好几天都没有回音。起初,我和荷花轮流照顾着,白天的时候,荷花抽空会去一趟,因为家里有几个孩子不能完全腾出时间来,繁木尚小,走不开。我白天要上工,到了晚上就由我守着。

    时隔多年再见到他时,我几乎认不出他了。那顽固糟糕的老头被病痛与孤独折磨的像一只吃了耗子药的老鼠,畏畏缩缩地躲在床边,那一丝一丝无边无际的无助感拼命往他身里装,仿要刺冷到骨头里去。刹那间,那骨头都好像被冷得脆了。他每动一下发出的声音都好似骨头碎掉的疼,疼的钻心。不一会儿,却又变成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好像是要把他碾断拉碎,对于他来说,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他就静静地躺在那,不奢望不祈求。

    刚开始,他的意识还很清醒,多多少少能吃点粥,也知道是我在旁守着,后来,他支走了医生,拒绝吃药。他不像其他将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呻吟,他对生死看的无比开阔。

    “是我。”我说。

    “我要死了,我要去见她娘和爱娇了。唯一支撑我的念想已经离我而去了。所以再也不用受病痛的折磨了。”他望着屋顶的顶棚眼神迷离,好似灵魂从远处归来,可那话却不像是说给我听的。

    “别乱说。你会好起来的。”我实在找不到话语来安慰他。

    “难得啊,想不到最后一刻竟是你在我身旁,我这一辈子,算是得了个善终。”他突然轻声地笑了,眼睛已然睁不开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

    “可我一分钱都不会留给你。”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可才睁开一条缝,又马上闭了起来。稍后,他用力吸口气,轻声道:

    “桌子上那张照片给我。”他的手止不住的颤动,像是一只脱光了毛的鸟。

    想来可笑,他始终觉得我照顾他是因为谋遗产,但凡我有这种心思,也不枉煞费苦心忙前忙后,可又不能全部怪在命运绳索上,毕竟争辩那个问题毫无意义,无奈有些东西不是出于责任,而是压力。

    室内摆着几件廉价的古董花瓶,蜡烛下垫了一张发黄的报纸,光线幽暗,屋子又小又整洁,收拾地像个女生房间。一张低靠的竹椅背靠着木床,朴素的白帐子挽在床后,褪色的红布却干干净净的飘逸着,犹如主人一样。昏暗的烛光隐衬着那间充满静谧的桌子,深秋的月光偷偷从窗口溜进来,那张照片静静躺在那。不等他应声,我把照片递给了他,他鼓足力气睁开眼睛看着照片,随即又把它放在了床头,然后他徐徐松了一口气,彷佛那是归属感的源头。

    恍惚间,那是第一次离他那么近。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一如当年,那个扬言用四百斤稻谷赎下我的绅士,如今,他失去了往日的光芒,躺在床上,床单下扁平卷缩的身体像个干尸,两绺白发搭在面颊两边,紧闭的双眼深深凹陷,犹如紫色蝴蝶的眼睛。光线虽暗,但真真看的出他脸色蜡黄,毫无血色,连那高鼻子也塌陷下去了。一直觉得他病情并不严重,却不料真的如医生所说,他活不久了。

    他要死了?我打心底不能接受那个事实,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明白,我一直是依仗他的。换句话来说,我是需要他的,从他把我带离三都里那一刻开始,从他失望透顶狠下心来分家为止,至始至终,只是我不曾悟到而已,他的存在与父亲是一样,是同等的。而那种发自内心的心慌意乱是控制不住的。他一直是我的盾,只是盾坏了,我这把利剑还未磨平。

    我本想紧紧抓住他的,内心告诉我,也许抓住后他不会离开了,可我很清楚,更多的是以后都抓不住了。我得承认,我极力挣扎的样子像个爱报丧事的乌鸦。那时,我又想到了爱娇,贵娇,想到了我们初次踏上犟山岛的心情,往日的种种,就犹如在水中憋气了很久,猛然地挣扎出水面的那种窒息的快感。刺激冲击着我神经的,更多的是灵魂的畏葸不前,我甚至不敢再抬头看他,不敢面对他的眼睛,不敢面对那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你回去吧。”他低声地说道。

    然而,我看见的依旧是不肯退让的倔强劲,虽然不似从前,但铿锵有力;虽已深深凹下去,现出濒死的呆顿;依然是那张顽固的嘴,虽苦苦挣扎想喘口气,却没有刁难,没有责备,没有恐惧——只有对自己无力把话说完的焦虑。

    “贵娇不会来了吧?”他极力克制的补充了一句。

    “会来的。我已经托人带信去了,没那么快呢。”

    他没再说话,闭上了眼睛,喘着粗气。

    除了一时的意外外,还有不安。沉闷之中,一个念头掠过脑海。也许,他从未承认过我属于朱家的一员,如今,那四百斤稻谷的约定伴着无畏的念头也不复存在了,应该存在的模样消失不见,被命运戏弄的痛心疾首。多少年了,我能活下来靠的就是他当初的慈悲,他的慈悲纵容了我多年,助我挺住了很多灾难和黑暗。然而,事实摆在眼前,我依旧是个外人,依角色扮演的外人。

    我依靠着门框,疲倦地偎紧衣服,无须反驳那念头,无须宽自己的心再想些不相干的,既来之,则安之,一贯是我的主张,只是,有时候情绪来的太强烈,根本容不得我伸张。他问过那句话后,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夜半,我去叫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僵硬的像个花岗石,冷冷冰冰的。

    没有葬礼,没有吊唁,没有过多亲戚,大堂里只有一副棺材,以及寥寥无几的几个人。一起都按他的遗言简办的,但过程无比冗长与沉闷。

    朱贵娇翌日赶了过来,一看到大堂的棺材,唯恐多待片刻会管不住自己,大哭起来。毕竟她不能倒下,不然大伙儿全都乱套。她得独自待一会儿,好好哭一场,不然心要憋炸了。

    走进漆黑的门外,她随手关上了门,潮湿的夜风扑面而来,雨已停住了,万籁俱寂,偶有水滴从屋檐落下。浓雾笼罩着下山岛,透过微寒的雾气,能感受到她沉重的悲伤。屋对面,家家户户黑洞洞的,只有一扇窗户闪着灯光,照到屋外,无力地与迷雾斗争,化作无数漂浮湿哒哒的水汽。整个下山岛都裹上了一条灰色的雾毯,下山岛周围一片死寂。

    她把头倚在屋外的柱子上,想痛哭一场。然而欲哭无泪,灾难太深重,泪水无法排遣。她浑身发抖。生命中两大支柱倒塌了,眼看着房梁塌了下来,化为灰烬,耳边依旧传来倒塌之声。除此之外,只能无能无力的看着。她呆立片刻,被小女儿打断:“妈妈,爷爷怎么了?”

    她蹲了下来,眼泪还是不受控的滑下,搂紧喜彩后,她语气温柔道:“爷爷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暂时看不到他了。”

    “爷爷死了吗?”喜彩用手帮贵娇擦着眼泪,那小手彷佛就是止痛的源头。

    听到这话,她有些愕然,恍惚间,那句话似曾相识。正是那般不咸不淡的问题偷偷渗透了它。这是她踏进屋里,第一次直视“死”字,同几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样,同样无法释怀,一是朱爱娇,姐姐的自杀给她的生活浓墨重彩添了一笔,甚至化作噩梦缠绕着她。二是朱金旺,最后一面都未见到,不孝与自责紧紧压在她心头,怨恨与当初搬家的离去再次涌上了心头,当初的盲目固执,执意离去的心情统统重现在那迷雾里,重现在喜彩的脸上以及死寂的黑夜里。那两件事,不管过去,还是最后一天,想起来都会令她痛心疾首。

    “哥哥说爷爷死了。妈妈,爷爷以后再也不会给我们糖了。”

    她没回到喜彩的话,抱着她从侧门进屋了。

    进屋后,她没和任何人搭话,也没理会杨付安的叮嘱,从条几上抽出了三根香,用手遮住蜡烛点燃了香,上完香之后,对着棺材鞠了三次躬。做完那些,她跪在了棺材头前,往火盆里烧着黄纸钱,她就那样跪了一夜,谁都劝不走。

    她变了,她语气不在刻薄,脸庞不再年轻,旧时代的圆滑与成熟袭击着她,令她变得不再浮躁,看着不再稚嫩,就连当初那引以为傲无声的谴责也离她而去了,她现在踽踽独行,在那湿漉漉静悄悄的世界里,就连她的呼吸声、脚步声也悄声无息,恍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