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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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大动干戈

    荷花把孩子托付给了隔壁的熊德,他们非常乐意帮忙带孩子,或许是出于同情,亦或者其他原因,但不管是那种,我们理应心存感激。

    虽说葬礼不用大操大办,但我们极度缺乏人手,自搬进下山岛后,朱金旺生前基本断绝了一切外在联系,因为看守山林的缘故,他禀性顽固的性格得罪了不少人,不少人碍于山林总头一职位,明面上对他嘻嘻哈哈,背地里都不喜欢他。任职时,他开除过好几个擅离职守的杨家人,闹的极不愉快。再说他本就不归属那两个岛,外来人总归是要遭到排挤的。雕山的坟坑因为缺少人手的关系,一直耽搁不前,尸体在屋内停留了过长时间,已然发出恶臭。而那些乐意帮忙的人碍于风俗习惯,望而止步。杨付安家始终不想费钱请人,朱贵娇知道后倒不慌张,她始终保持着极克制的心态,在此之前,她早就写信给苍溪的朱耀了。

    我帮不上什么大忙,我只能赶紧把墓坑挖好,好让他入土为安,不要再受那折磨了。我人脉浅薄,基本上没有人帮我,若是有权有势,说不定还有人求着帮我。为此,倒省了我一项难题,求爷爷告奶奶的戏码不适合我,那安之若素的灵魂早就跳脱了。

    荷花一直守着我和贵娇,她这人就那一点好,能洞察所有人的心思。她知道朱金旺的离去对贵娇的打击极大,头一回没有傲气的贵娇在荷花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付安那一家太不是人了。”荷花气愤地说道。

    我赶紧前后瞄了一眼周围的坟墓,“别嚼舌根子。”

    “还怕死人听了去?”她提起蜡烛晃了我一眼:“老人家还没下葬,就在谈论孩子改姓的事情。”

    “改姓?”我停下了手中的锄头,对她的话充满兴趣,但更多地是诧异。

    “改回杨姓,随父亲。”她冷冷地说。

    “贵娇提的?”

    “怎么会?付安母亲提的。那老女人说孩子早就该改姓,凭什么姓朱。还说,现在那老东西死了,那几年受的委屈也该重见天日了。”

    “你哪里听来这些的?”我咽了咽口水,喉咙干哑得厉害。

    “他们亲口对贵娇说的,我在门外听到的。”

    我稍稍打了个颤,不知道是她的话刺寒了我,还是所谓的阴风来袭,那恐惧来得莫名其妙,来到异常猛烈,就如喉咙长了东西,稍咽口水,难受就不断不断地交替着。

    “以前,多多少少是碍于老爷子的脾气和面子,如今他不在了,以后我们的日子更难过了。你看看那些人的嘴脸。”她话里净是对世俗的看法,不偏不倚击中了我。

    她又继续说道。

    “你看咯。下一步就要算计老爷子留下的钱财。那钱可不能都让老女人得去了。”荷花继续往下说,“那老女人是个狠角色,能让贵娇乖乖待在县城几年不回家,她这人但凡想要的东西,就斗犬似的咬住不松口…啃了大骨头,还想啃小骨头。”

    “哪有那么多骨头给她啃?”

    “老爷子的房屋地契,还有一屋子的古董,那都是好骨头。”

    “吸骨髓的事情我干不出来,我本就无意去争,况且,那些东西本来就不属于我们。再说,给我都不要。”我狠狠地用力把铲子铲进泥堆里,再重重地把它抽出来,过程只用了五秒。

    “哎呦,你这个榆木脑袋哦。面子能值几个钱?到时你就看着孩子们饿死吧。”

    一提到孩子,我满怀挫败感。荷花说的是有道理的,以前,他是大队的队长,兼任过会计,之后又以山林总头的职称看守山林,别人借钱给我多多少少是看在他的面子,毕竟,我还不起的时候,他们可以去找朱金旺要。可从今往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唯一的盾没了,再利的剑也就彻底成废物了。

    “到时,你不用去争取什么,让我们女人来就好了。”她蹲了下来,蜡烛好刺眼,把她那自信满满且苍白的脸一股脑的罩住。

    两天后,朱耀带着朱家后人匆匆赶来。对杨付安一家不肯掏钱下葬的事情只字未提,他们无声的谴责与雷厉风行的办事态度让杨付安一家人完全招架不住。下葬那天,大雨从未间停过,那声音像煎鸡蛋似的恼人。墓坑头天已挖掘好,紧挨着爱娇的坟墓。那时我披麻戴孝站在那堆掏出来的湿土后面,盛木手捧着遗像站在我旁边,他见大人们脸色沉重,始终不敢抬起头。女人是不能观礼下葬的,荷花和贵娇一行人站在山头下一颗枝叶低垂疤痕累累的枯树下,九月底的秋雨透过枯树落在她们身上,淅淅沥沥,试图阻挡她们看不见红色的墓穴。朱元、朱文、朱耀、曹虎、杨火炬、杨阳、杨粟、还有陈礼最小的儿子抬着朱金旺的棺材从山下走了上来,笨拙而缓慢地沿着陡坡小心翼翼地走着,他们身后拉开一段距离,以示对死者的敬意,走着一大群散乱的邻居与亲戚,个个披麻戴孝,默默无言。众人顺着雨水穿过下门口走近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丧幡一摇一晃消失在众人面前。

    朱贵娇心力交瘁,巴巴地望着山头满腔悲痛的人群,爆竹与雷公炮在湿哒哒的雾气里奄奄一息地作响,只剩北风无力地与大雨争吵着。荷花紧挨她肩后,无声的话语好似在宽慰她。

    送葬的人里出现杨粟父子,使我很吃惊。多少年来,他们不曾与我们往来,在贵娇嫁给杨付安之后,他们一家人搬离了长山岛。在众人眼里,他已消失不见,往事的种种执念不深,大家只会记得他们消失后做的事情:岳父死后他们还能赶来送葬,无疑是达成和解的源头。我想,更多地是他们始终觉得对朱家人有所亏欠与愧疚。这一送,良心也算是减轻罪孽吧。

    葬礼之前,朱金旺的遗体放在大堂时,朱耀愤怒的面孔使得我和荷花惴惴不安,杨顿顿是能躲闪绝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贵娇明白,问题的隔阂不能在父亲的葬礼上显现出来,三人便关起门来商量对策。

    “明日送葬的队伍里不能出现杨粟父子。”朱耀开门见山。

    “可他始终还是喊爹,爱娇始终是他们的媳妇,刻在他们族谱上了,那是铁铮铮的事实啊!”杨顿顿指着朱耀压低喉咙吼道。

    “你个老古板,你懂个屁!爱娇是我朱家的人,死了也是我朱家的魂,和他杨家半毛关系都没有,你少打那些无厘头的念想。”朱耀愤怒推门而去。

    贵娇一句话也没有争辩。他们都觉得自己说的满是道理。他们各自发火发泄了一番,把难题又扔给了贵娇。我原本以为贵娇不会让他们送葬,毕竟,当年事情的内幕更多地是伤疤。想来,贵娇还是念在杨貌终身未娶的份上默许了他们来送父亲最后一程,也给他们良心的谴责画上了句号。

    灵柩终于抬到墓穴旁,几个人放下棺材,活动着作疼的手。杨貌便站在矮墙后头,双眼死盯着旁边的坟墓,那双空洞的眼睛彷佛见了鬼似的,那寸步不让的灵气再次熠熠生辉,他把头低着,生怕被人看见。不经意间发现,数年前那个夜晚他找贵娇时,杨貌的头发还是乌黑发亮,可如今已成灰白。

    朱耀专心注视抬棺材的人们费劲穿过满是泥土的墓地,根本没有留心自己满手的鲜血,他带头开路,用手扯开荆藤。除此之外,他沉甸甸的心只想着一件事,葬了侄儿,替贵娇打点后一切,找杨顿顿一家理论,再不济,就把她带回苍溪,总比在那受气强。脚步声停息,人人站立,除了雨声,周围静得出奇。因为祭祀墓穴是人们非常看重的。祭祀时,杨斯文把一只公鸡杀死,用它的血来祭奠。公鸡不会马上就死去,而是在墓穴里反复扑腾,按照那时的说法,公鸡死在墓穴里的哪个部位,哪个部位的子孙就会兴旺发达。公鸡扑腾下来的鸡毛叫做“凤凰毛”,必须要拣掉。下葬之前在墓穴里放一个陶瓷罐,罐子上面放一盏豆油灯,叫做长瞑灯。身体弱的人自动远离了坟墓,不敢靠近灵柩是因为担心压不住鬼邪,自己会遭殃。灵柩放进墓穴的时候鞭炮啪啪作响,再一次为死者撕开了阴间饯行的路。

    乡下葬礼向来冗长残忍,眼看着棺材被红土一点一点掩盖。葬了他,我的任性与往日最后的一丝联系也随之而去了。

    所有的礼仪在大雨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许多人淋感了冒。朱耀看着仪式进行的差不多时,便让抬棺人先走了,走的时候总有人在旁边提醒:“莫回头,莫回头。”

    办完所有事情后,朱耀说是有事要商量,让我和荷花晚上去一趟。

    杨付安给孩子改姓的事情,朱贵娇以沉默应允了,因为她知道结果摆在眼前,她一向是聪明理智的,旧社会的东西一直在并一直延续着,熏染着每个人的神经。父亲已然去世,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依靠的柱子倒塌了。面对两个孩子时,她除了有朱家的姓名外,其他的一律是空白的,为此,她表面的淡定沉默延续出恐慌来。

    夜晚,屋里一片沉寂。

    朱耀冒火的眼睛黯然神伤,他还在为杨付安一家不肯出钱下葬的事情生气,那还不够,如今又强迫着贵娇给孩子改姓,更为让他恼火。杨顿顿坐在门框的一旁,但眼睛始终一股不服气的劲,杨顿顿的老婆嘴唇颤抖,她第一任丈夫盗墓后倒霉进了大牢,她的孩子是死是活,她一无所知,反正,她有一箱抵过亲情血缘的珠宝。杨粟站在西屋前,不动声色地抽着烟,吐出的烟圈使得喜彩一阵阵咳嗽,杨貌蹲在了门外,他始终不敢进门,不敢面对贵娇,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

    所有人都看着贵娇,喜彩依偎在她怀里,同喜君扔着弹珠,他们玩的悄声无息,好似在给我们的悲伤让路,喜悦挂在他们脸上,他们不知道大人为何苦恼,只知道那时不发出声音是对的。

    “你只管说出自己的想法,不用怕,有我们给你撑腰,还用不着怕他们。”朱耀抢先说话了,按理也是他发话,不然,那群人都得坐到天亮。

    她把喜彩放下来,两手抚摸着喜彩的脸蛋说道:“和哥哥进屋玩去,妈妈有些事情要处理。”紧接着,她又坐了下来,烛光好刺眼,把她无力的脸庞照的发凉,她凝视着那双非常陌生却又难懂的眼睛,听他平心静气往下说。起先,她一点也听不懂,他头一回以家人姿态的劝慰口气和她说话,没有长辈的姿态,没有讥讽嘲弄,没有打哑谜,就跟普通人一样,坐在一起好好商讨问题。当年讨厌的絮絮叨叨的声音彷佛离她很远,就连骨子里遗传的那股清高傲气劲都随着父亲的离去而消失不见了。“你想没想过,这次让步之后,你只怕以后都要被奴役了!这件事听我的,你爹刚去世,他们就如此这般侮辱你,我定是不会放过他们的。”说完,朱耀看了看我,“那小子始终是外人,若他哪天也要改姓的话,就随他去好了,我也管不着。可你的孩子不一样。”

    当然,听到他这句话,我是非常不高兴的。但值得欣慰的是,他们是毫不忌讳当着面对我说,也算是光明磊落。只不过,那话听来始终是伤人,就连荷花也皱着眉头,蓄势待发的想插一句。

    “叔公,我都知道。”贵娇伸展开来腿说道。

    “一大把年纪了,说话怎么那么难听?什么叫不放过我们?”杨花枝从里屋气势冲冲走了出来。

    “从一开始,你们就打好了算盘,明面上是上门女婿,暗地里净干一些丑事!”杨耀说的正起劲,眉毛皱成一团,那时,他的怒气不肯离开。

    接着他又继续说,情绪激动,口水战开始了。

    “你以为你儿子是个好东西?扮猪吃老虎。你们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朱耀指着杨付安骂道。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呢?混账东西!”杨顿顿急了,一股脑的站了起来。面色发红,怒气急欲发作。

    “你们好好说话。求你们了。”贵娇发凉的脸上毫无血色,就像瞬间被人抽空了血。

    “他们都说我是猪圈里的猪。就这样…哼哼…”喜君一脸委屈学着猪叫的声音站在门框前,喜彩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进去!”贵娇很不悦,下了最后通牒。

    喜君不愿进里屋,倔强地不肯低头,好似一棵树站成了永恒。

    “我让你进屋去!”贵娇很生气的说道。

    喜君顿时慌了,一个六岁的孩子,似乎第一次看见妈妈发那么大的脾气,他的性子倒是像极了贵娇,骨子里有一股浓浓的不服气的感情蔓延开来。

    “过来。舅妈带你去看弟弟。”荷花抢先一步抱走了喜君,紧接着牵走了喜彩。

    眼看着局面要失控。

    谁都不肯让步,沉默中燃起一阵怒火。

    “这话谁教你的?”朱耀问住了荷花怀里的喜君。

    他弱弱看了一眼杨付安寻求帮助,可他那时却走神了。

    “叫什么呢?他还是个孩子。”杨花枝拍响了桌子。

    “你们大人也是吃了屎的!那话能教孩子听!?不是你们教的可真见鬼了!”朱耀看杨花枝乱颤,心头微苦,他差一点就动手了。

    翌日,朱耀带着一肚子火离开了下山岛,因无法左右贵矫的想法,他便也接受了无法改变的一些现实。

    朱金旺死后,收账的难题落到了贵娇身上。可大抵是寸步难行,因为朱金旺死了,只留下一本账簿,未留有收据,外面的利息债基本上是收不回了。之前弯腰低头借钱的几户人家,一见朱金旺死了,纷纷都落井下石,既不认账也不吊唁。不仅如此,其他几户手头稍宽裕的人家纷纷指责朱金旺把三分利息降到二分,说是乱了规矩。那些话是万万不能说给贵娇听的,她心太清,即使她受尽了生活的苦难,可她身上知世俗不世俗的情结依旧锋芒毕露。在送走朱耀后,她妥协了两个孩子改姓的事情,事情的原委以及真实的想法也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封建认知是两头的玩偶,被看不到的细线慢慢缠绕,直至窒息。

    “女孩永远是别人家的,是不能延续香火的。穷人家的孩子是讨不到媳妇的。”杨花枝这句话给我们重重一击。荷花最大的优点莫过于一字不差地听取了前一辈的经验。她开始疯狂的工作,她接了个深夜挑粪水的活,在浓重深秋的薄凉夜中,她枯瘦的身体里总是流淌着稍许萧瑟的味道。那个静谧且肆意的季节里,我的思绪仿若这秋季里被吵醒的落叶,揉着惺忪的睡眼在风的纹络里茫然地漂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