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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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再次被审判

    在这岛上,如果不仔细观察,是看不见季节转换的。匆忙的务农、耐不住寂寞鸡鸭的身影、田地挥鞭的吆喝声、它们占据了下山岛独有的风貌,即使在抬头的瞬间,天空依旧是蔚蓝的,在初冬的怀抱里依然留有秋的痕迹,田间地头,村头沟河,还留有秋心酸的泪水,他们都在毫无交换着信息。某个不起眼的泥地泛着枯容却又繁花似锦的落叶,像一缕藏在大山温暖气流里的清冷空气,那些都被时光煮进了共同的大锅里。

    可我总觉得,秋冬总是孤独的。

    在走过了四十里路后,我累瘫在荆棘荒草地中。冬菊倒是善解人意的很,除了冷和饿以外,她没多少力气叫唤。她的病又加重了,日常晕厥已然成了家常便饭,还伴着咯血。眼下,我只能背着她去莲湖村找一个姓朱的大夫,村里人都说他医术高超,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我们终于来到了莲湖瓦屑坝。

    这是一个古老的渡口,由于战火蹂躏以及自然灾害频发,造成社会剧烈动荡,引发了人口的不断迁徙,移民们每日都在那乘船驶入茫茫湖水,驶向长江,也驶向了一个未知的远方。瓦屑坝是这些移民们对于故乡陆地的最后记忆,对于丧失了家谱和祖先记忆的移民后代来说,瓦屑坝就是他们的根。瓦屑坝那些聒噪的声音渐渐隐逸在寒风的缝隙里。初冬的莲湖,所有的声音都是萧瑟的,萧瑟的风、萧瑟的雁、萧瑟的湖水,还有我萧瑟的心情…

    莲湖村很大,但户数不多,靠着不太正宗的方言以及村民的指路,我背着冬菊来到了那朱大夫的跟前。

    他和村里老人描述的面貌不一样,没有神圣的关辉,没有居高临下的态度,更没有花白的胡子,只是一位近四十多岁的平凡男子。

    “咯血多久了?”他用手张开了冬菊的眼睛,把耳朵贴近冬菊的胸前。

    “一年多了。”我两手交叉,紧张地回答。

    “服过药吗?”他坐在桌子前胡乱写着,都没抬眼看过我。

    “喝过好几年的中药都没见效。”我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听到这,他终于抬起头,匆忙地瞥了一眼我,继续问道:“孩子多大了?”

    “六岁。”

    他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后站了起来,冷不仃的地道:“这病没办法根除。”

    他说的话简直是一支利箭,一张口就能把人迅速杀死。而他一转身就马上从刚才的话语中抽身,“葛根、黄胡子草可缓解肺虚咳喘。”他始终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

    那张用来写字且泛黄的纸被对折成两半用来装药,褶皱的痕迹像是在和我挑衅。

    他说的那些草药我都认识。可他说的话大抵是向我扔了一根啃不动的骨头,可他还指望等着我向他摇尾呢,那时,我想到了荷花说的:“蠢猪,别再嘲笑骨头没肉,狗都是聪明的家伙。”

    我甚至不敢看他,那时,我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迈出了那道低矮的门槛,冬菊就如牵线玩偶般跟在我身后,我想去抱她,可压倒一切的恐惧与自责再一次袭击了我,我试图把那句话抛在脑后。

    我没有向他道谢,也没有道别,亦或者是在和我自己赌气。那时除了绝望还有压倒一切的恐惧。

    回去的路很难走,除了饥饿和寒冷,还有精神上的折磨。冬菊附在我背上艰难地喘气,反复感冒的她度在我麻色衣裳上呼出的气蔓延成寒冷的虚汗,不由地让我打了个寒颤。

    “孩子,别睡。”我抖了抖附在背上的她。

    “爹,回去我还能读书吗?”她用满是生疮的手揩了揩鼻涕,又把那只可怜的手搭在了我肩膀上。

    一时之间,我被问的语塞,而我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默踏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往前走。

    “最小的妹妹被送去哪了?”她试探性的语气一下子把我勾回了现实的漩涡。

    我下意识的闪躲,嘴里突然冒出苦涩,止住了摸烟的冲动,也不想辩解什么,就那样等着奢望她的体谅。

    “养不活,那生那么多干嘛呢?”

    她的话让我晴天霹雳,审判气息再次向我度来。我倒希望她继续追究原因,甚至可以责备我,好让我的良心受到谴责,那样,我就能依仗父亲的身份一股脑的大声斥责她的话过于失态。可偏偏不是,她的话语既无责备,还夹杂着压倒一切世俗的真理,事实就如她说的那样,残忍并且直白。倘若荷花听到,那苟延残喘的灵魂瞬间会腐烂的。

    “也许,对她来说,是件好事呢。”她又若无其事地加了一句。

    我没再应话,但害怕她睡着,便讲起了我逃亡的事。

    西天边,还逗留着黄昏的最后一丝笑意;东天边,绸带般的霞光就已把金黄的月亮扯上了东山。那山间的暮霭,氤氲了一缕缕五色的朦胧味儿;使那凝然飘飞的暮霭,显现出气质的样子。从炊烟袅袅的莲湖村里,不时地传几声狗吠鸡鸣,倒和下山岛有几分相似。

    透过朦胧的暮霭,只见村民还在地里一锄一锄地种着菜,那里的一亩一地种的都是他们的希望。

    暮霭深处,全是青青翠竹掩映着的家。

    忽然,竹林那边,传来一声又一声稚嫩的呼喊:

    “卖萝卜嘞——新鲜的白萝卜——又香又甜嘞”

    “两块钱一筐。”

    顺着声音而去,田地那头,一对年轻的男女一边伸直身子,一边顺手摘下颈间的围巾,守在两个竹筐前,满脸疲倦地笑意。

    “爹,我好饿。”冬菊目不转睛看着田地那头。

    “爹买萝卜给你吃,管够。”我轻快的语调声依然藏着沉重的呼吸声。

    冬菊抢先一步向前跑去,边跑边喊:“爹,你快点。”暮色下,她芳华的笑脸再次刺痛了我,但又似乎炎热酷夏的蛐蛐声叫晕了整个莲湖村。

    我们买下了那兄妹两人的白萝卜,他们倒是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而我口袋空空,回去肯定少不了一顿骂,但我顾不上那么多。

    暮霭更浓了。我们的身影连同莲湖村都隐匿到朦胧的雾霭中了。

    不知走了多久,天完全暗了下来,隐约能望到湖对岸的星星之火,恍惚间,荷花抱着繁木只手点烛的身影恍在我眼前,那么近,又那么远。

    碰巧地是,那次没有月亮,只有几处不觉明历的光错落在彭蠡湖面上,竟无意间与黑暗起了争执,可看着并不像希望之光,倒像个看热闹的。

    夜晚的水路更难走,我只能凭着直觉分辨浅水区与湖港区。年轻的时候,我眼尖且方向感也强,脑子也好使,有很多鬼点子。可自从杨粟半夜敲门那一刻起,彷佛一把撕掉了眼前最后一层生活的慈悲,于是,那些附加的功能就变得有心无力了。

    “爹,你小心一点走。”东菊不停地提醒我,为了不使她担心受怕,我满怀信心:“没事,咱快到家了。”

    幸运地是,只要我说的话她都无条件地相信。严格来讲,她只坚信我在“我喜欢吃鱼头。”上撒过谎,因为她觉得父母之所以喜欢吃鱼头是因为想把鱼身子留给孩子。

    晚秋的水隔着雨靴都能感受到凉意,像午后沉睡的初春,令人跌入完全被抛弃的黑洞。湖面上的航标停在凝滞不动的湖面上,我始终相信那是离我最近的幽灵。我往上扶了扶肩膀上的冬菊,视线不在看着放远,因为那是个可怕的景象。

    冬菊继续附在我背上,望着远处一座座黑漆漆被水包围的岛屿,这也是个可怕的景象。

    整个湖面突然一下子静了下来,得理不饶人的风也在幽灵般的黑暗下逐渐被磨灭。

    长年饥饿的习惯,我的胃早已变得不堪一击,空腹吃完萝卜后,疼痛尤为明显。不仅如此,腿部的疼痛差点让我喊出声,但是很快潜在的意识压住了体内的云涌,慢慢绽放在憔悴的脸上,我拂去了额头的细汗,全身卷起一阵颓唐,突然感觉整个人完全没有了力气,像一个漏了气的气球。看东西也模模糊糊的。

    “爹,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浅水区没有渔网。”模糊的夜色中发出一声急促且冷漠的声音。冬菊指着眼前可触摸的木桩网,紧紧地勒住了我脖子:“走偏了?”

    “好像是的。”我停了下来,想使劲全力看清前方,可顽强地雾气与不争的视力再次把我打败。我转了转身,身后除了湖面刚划过的水迹外,黑的一塌糊涂,静的一尘不染,只有几处不知世俗的水“咚咚”拍打着湖面某处凸起的石头,试图把一切不相干的东西给轰走。

    “这边的水流的很急,我们应该往上头走。”冬菊声音颤抖地像急拧开的水。

    那时,我才意识到她有着敏感的警觉感,而那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会毁了一切。

    过了好久,我再去摸她的额头,像水烧开了一样烫。跌跌撞撞的月色下,她很快恢复了知觉,连忙抓住我的手:“爹,我们到家了吗?”她显然吓了一跳,手在后知后觉中脱落。

    不可逃避的是,我能清楚地听见冬菊的呻吟声,当我反复问及她是否要紧时,她只是疲倦地说:“爹,我没事。可能萝卜吃多了。”

    “爹…”她的声音冷到会瞬间把人冻成冰块。

    “孩子,撞到哪了?”我急切地在水里扑腾,想要一把抓住她。事实上,我也做到了。

    她惊恐极了,同样抓紧了我,就这样,我们一路搀扶到了家。

    荷花站在门口用手遮住蜡烛,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像个秤砣一样怵在门口。

    她两弯蛾眉顿时在眉心皱成一只尖角,我只好立刻投降。荷花脾气很古怪,就像野猫似的凶,发作起来便出口伤人,才不管别人的感受或处于什么理由。每逢这时,家里就乌云密布。我只好一声不吭,我是不能还口的,那无疑是个明智的选择。冬菊像兔子跳进洞里紧贴在角落,蓝菊像只受惊的鸟儿在屋内扑腾,繁木与盛木习惯了荷花大吼大叫,他们坐在地上泰然自若,认为每天都应当如此,荷花这种刀子嘴豆腐心的火爆性子我倒是见多了,为此自不为奇。荷花并非存心使性子,也不是在意那笔钱,她只是在乎孩子,因为孩子赋予了她不一样的人生意义。况且她说的很对,她尊重我,但对于我种种不争气的方式与为人处世的态度真叫她忍无可忍。

    男人若像个怨妇絮絮叨叨,就休想赢得她尊重。我若是碰上不合时宜的场合,不论是跟她还是和别人,总是战战兢兢,瞻前顾后。当然,我一贯主张“大小事化了”的理念,认为吃亏与面子是毫无关系的,可荷花并不以为如此。因为我在老实方面吃过血亏,但这些并不是她计较的源头,因为他也觉得老实本分是好事,照样能快活,如今,生存的问题没有了着落,种种迹象表明,我不擅长沟通,也不擅长赚钱养家,而且还想拖累了这个家。不出所料,若荷花不逼我去想办法还钱,我是毫无动力的。即使念头只在一瞬间,那也是勉勉强强的,像是给思想减轻罪恶似的。这一点荷花是明白的,所以,每逢遇到这种事情,都是荷花亲自上门道歉,并省吃俭用按时把钱给人送上门。她心太清,对付世道艰辛以及新的苦难,唯有赚钱才顶要紧。

    若搁在大跃jin前,我靠着微薄的劳作力也能生存,但如今世道变了,老规矩却依然坚若磐石,还这么因循守旧,顽固不化,多叫人跺脚。严酷的时代就需要敢作敢为,而我偏偏缺少这种精神。荷花正因为具备这种精神,不管我如何逃避,她总能及时给我一巴掌,痛并醒悟着。我们缺钱花,她努力赚钱。而赚钱不易,我又嗜烟成性,不思进取的瘸子应当如了愿,被谩骂成没有任何劳作力。这比任何东西都残酷,不仅如此,我还总试图用廉价的乐观主义来展现自己的优越感。

    “罗卜是凉性的你知不知道,孩子生病能吃罗卜吗?一大把年纪净干糊涂事。”她颤动极了,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宛如一个受惊的鸟儿。

    “你个寻死的蠢猪,你要是一个人死在外也就罢了,孩子也跟着你遭罪。”荷花彻底崩溃了,她再也不顾世俗眼光与自尊心,自顾自哭了出来。

    她那样做,我很理解。只是,女人一旦哭诉,就意味着男人缴械投降,也就意味着情绪丧失在斗志中;我没去安慰她,还是老样子,我坐在泥巴堆旁,抽完了最后一盒烟。

    一九六六年深冬。一个上午,荷花在门口洗衣服。两位陌生人突然到访,荷花一眼就认出了原菊,她两手紧握,发觉自己快要晕倒,暗地里用脚支撑着自己。原菊惊恐地打量着周围,警觉地把手放在身后,又不敢靠近。只能试探性地问:“你是荷花?”然后又无畏地盯着蓝菊他们。而那种眼光,好似能立马把人拉下地,充满了窥探与动荡。

    “她十岁的时候,自己挨家挨户找过来的。”爷爷讲到这里,嘴角划过一丝微笑。随即立马冷却陷入沉思。

    后来,原菊总是三天两头的来,再后来,她就再没有回去了。

    天亮,爷爷的故事没有结束。回到房间后,我没有睡着,伴着爷爷的咳嗽声我却异常的平静。那晚,我坚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