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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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宋哲宗元符三年冬,京都汴梁往西三百里登封县嵩山群峰中少室山,这一日狂风大雪,路上行人稀少,山间更无足迹,枯树摧塌,鸟兽皆藏。

    一位身长七尺大汉,穿亮黑色皮毛大氅,头戴皮帽,脚踏铁靴,一张严肃的脸庞,正奋力往少室山上疾走,他右手领着一个男孩,十岁上下的年纪。那男孩不停呼喊爹爹,可是他的呼喊声,却多被风雪吞没,那大汉更是一句不答,孩童的脸被风雪割得两团脏脏的红色。孩子不时便要挣脱大汉的手掌跑掉,可是尝试几次都没成功,两人就这样一路拉扯渐渐走到少林寺宝刹的南大门。

    风雪交加之中,仍有两个玄装的沙弥守在寺门口,见到那大汉拾阶而上,便双手合十,口喧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请了!”

    大汉也双手合十还礼,“两位师父,弟子襄阳华远行携犬子华成峰前来拜见方丈大师!”华远行手甫一松开,叫做华成峰的男孩子撒腿便往阶下跑,怎料刚跑出三五步,华远行回头身形一闪,手臂像陡然长了一丈长,又将他捉了回来,怒斥道,“再要逃跑,我就把你打死在这里!”

    华成峰给爹爹抓着动弹不得,翻了几个白眼,喉咙间滚出一口痰用力吐在地上,华远行一见举起手掌便要打,“佛门圣地,怎容你如此玷污!”这一巴掌下去,这小子也不知命还在不在,瞬间一位小师父大跨步到华远行面前,抬手臂接住那落下的一掌,“僧门之下,且请施主手下留情。”华远行自忖自己这一掌虽未用全力,但少说也有五十斤分量,竟被这小师父轻易接住,居然一步不退,心下暗自称奇,这佛门宝地,果然藏龙卧虎。和尚见他不再动手,又双手合十行礼,“施主快跟小僧来,方丈大师已经在等两位了。”

    华远行拉着华成峰跟在那小师父身后走进寺门,那一座座雄伟大殿在白雪的覆盖下尽显庄严。登封县从来少有大雪,大约几年才一见,但凡有一次,便是几天几夜下个不停。小师父带着两父子穿过重重叠院,来到偏安一隅的一处不大的禅房,小和尚示意方丈就在里面,在门前叫了声师父,那门便打开,一个四十几岁的清瘦僧人走了出来,他与华远行一见面,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一同走进屋中。

    方丈见客的禅室陈设简单,几张桌椅分列两侧,中间是个小巧精致的炉子,炉子上烧着一只黄铜水壶,正要烧开,呜呜啼叫。一股温暖的气息弥漫屋中,四周的墙上挂满字画,偈语,佛经。方丈请两人坐在一首的椅子上,亲自上好了茶水,自己在另一首坐定,“华施主许多时日未见,愈发精神矍铄了!出家人无大喜悲,但能再见到施主,贫僧心中很是感念佛祖恩德!”

    “方丈大师,弟子也十分高兴见到大师!”说着伸手抓过身边小童,“快拜见方丈大师!”小华成峰脑子里不知在想着什么,竟然全不在状态,被父亲一拉,猛然回到真实世界,见父亲让他拜见,便双膝跪地,两手高举然后全身趴在地面,怪声怪语地叫道,“拜见岳丈大人!”方丈一听此言,登时愣了一下,华远行气得火冒三丈,一脚便踢在华成峰腹肋之处,华成峰‘嗷’的一声,一半是闪躲一半是受力,滚到墙边,双手捂着痛处。华远行犹觉不足,厉声骂道,“死孩子,不知跟谁学了这些污言秽语,敢来扰大师清听,你给我跪着!”

    华成峰挨挨擦擦起身,方丈出言劝,“施主算了,孩童不懂事,需要教导德行,光是打骂哪能够。”

    “哎!大师!”华远行叹了口气,“想我华某一生,行事果决,攻无不克,当年在战场上杀敌也未曾战败退缩过一回,对此犬子却始终教导不好,这孩子性格极其顽劣,成天竟是闯祸,他母亲便被他气得归了天!我这次来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想求大师帮助啊!”

    “谁气死了我母亲?是你娶小老婆气死她的,与我有什么关系?!”华成峰听了父亲之言立马反驳。华远行一听,又要冲上去一顿毒打,却被方丈拦住,“孩子确实有些顽劣,却也有一股刚毅之气,华施主还是莫要打了,施主放心便交给老衲,假以时日,定还你一个风清玉秀的好孩儿!”

    “承蒙大师肯收留,弟子不胜感激,有大师教导,我万望他能成才!”华远行说着看向华成峰,又对方丈道,“大师尽管管教,就算打折了腿华某也无半点微词,即使性命,也全然交到大师手上!”

    “华施主哪里话,老衲定当尽力而为!”两人接着又喝茶叙旧,华成峰就在墙根下不安分地跪着。华远行说,“犬子四五岁时,弟子有一次带他出门,遇到一位老神仙,这老神仙人称‘黄山神卦’,一时兴起,便请那老神仙给犬子占了一卦,那老神仙看了犬子生辰八字大呼缺德,叫弟子好生看管这孩子,说这孩子天生反骨,他日就算不揭竿而起,也要恶贯满盈,弟子初始不信,这许多年下来,这孩子是越发难以管教了,弟子很是担心那老神仙一语成谶,我与夫人商量,若能让他皈依佛门,一生平安即可,哪怕籍籍无名,切不能让他辱没祖宗名声!”

    “施主,无人天生便坏,所谓算命也只是世人的希望或恐惧,施主不必放在心上,这孩子也只是心里觉得不平罢了,佛门讲究众生平等,也万望能引他向善。我佛慈悲,阿弥陀佛。”那方丈口宣佛号,法相庄严。

    这华远行乃是一个著名的英雄人物,正是襄阳歃血盟第三任盟主,他年轻的时候曾在定远将军孙荣掩麾下做走卒,元丰四年宋夏灵州之战,华远行因英勇善战,杀敌无数而声名鹊起,还在一次被敌军围攻的险峻情势下救得孙将军虎口脱险,使得孙将军对华远行这个小卒印象颇深,战功历历,华远行军衔连升三级,成为孙荣掩得力的副将,将军犹觉不足,还想收他做义子。但此战天朝惨败,远在朝堂上当官的,看不见战场上的血肉,却觉得自己可以稳居庙堂之上,决胜千里之外,宦官担任主帅,当决断之时无决断,犹豫不决,且战且和,贻误战机。所谓上行下效,天子竟不肯出全力,手下哪里能卖命呢?战报总是无法顺利传达,粮草后援总是报到州府就没动静了,主将之间只顾争功夺利,全不配合,大军伤亡惨重,士气大减,越战越馁,孙荣掩空有一腔报国热情,最终无济于事。华远行不愿留在这般的朝廷做事,便谢别孙将军,说倒不如到江湖上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来的痛快!

    华远行打仗时仗着一挺虎啸金枪驰骋疆场,如今在江湖上也是鲜有敌手。他与少林寺的方丈怀恩大师于这一年春天第一次武林掌门人大会中相识,英雄相见恨晚,二人见识相当,兴趣相投,书信往来,武艺切磋,渐渐成为好友。其长子华成峰自小顽劣,到处闯下祸端,令华远行几次无法收场,经与怀恩大师议定,下定决心把他送到少林寺,请方丈大师代为教导。华远行心里也没定数,不知方丈大师能否将这顽劣的孩子教好,当此关头也只得一试。

    华远行在少林寺盘桓几日,待得风雪稍住,便离开少室山往襄阳归去。

    华成峰送别父亲那日天上仍然飘着细小的雪花,但比之来时已经小多了,小小孩童与方丈大师站在寺门口,目送华远行高大的背影渐渐变小,终于消失不见,华成峰心里也渐渐酸楚,从小到大虽然挨骂如吃饭一样一天少不了三顿,挨打更是数也数不过来,但并未真正与父亲分开过,此刻一想真的与父亲分开,不知哪日才能再见,孩童心性上来便要落泪,却又紧咬住自己嘴唇,硬生生把那眼泪忍下去,心里发狠,“你无非是想把我赶出家门,怕我污了你大侠的名声,怕我欺负你和后娘的种,怕我杀人放火,我有什么好为你伤心的!我高兴的很,终究你是怕我的!”心里一阵发狠之后,终于不再想哭了,心里又想,“难道一群和尚便能管得住我吗?等我不杀几个和尚给你看看!”

    方丈怀恩将华成峰安排与众三代弟子一同住宿,一同修行,那些弟子各个也是华成峰一般的年纪,至多也就比他大一两岁,但这些小和尚入寺时间却很久了,无论功夫或者经书都比华成峰好很多,他们每日早丑时一过便起床训练,先是山上山下跑上两个来回,再回到寺院练习阵法或者棍法,练习完毕再做早课,早课结束后才是早饭,吃过早饭各人便都有不同的活要做,担水劈柴,扫地扫塔,到午时便要做午课,中午没有斋饭,下午讲经,酉时吃晚饭,之后再做晚课,晚课后各人再做自己的清洁,洗衣洗澡,结束时已是亥时上下,小和尚们一天疲累,倒头便睡。日日重复,祈望正果。

    这样的日子华成峰只坚持了两天,便觉生不如死,辛苦难挨,比起自己从前做孩子王时候日日吃喝玩乐来看,实在是如同下了地狱一般,天天晚上他都想趁着夜色逃出去,天下之大,做什么都好过在这里做和尚。愤愤的想了一通,哪知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什么夜里要起来逃走,都化作一场周公美梦,梦正酣时,忽闻一阵钟鼓齐鸣,华成峰勉强睁开双眼,只见周围小和尚伴着那钟鼓声穿衣起床,再各个到那铜盆里用水扑了一把脸,登上靴子就跑出门去,个个寂静,只闻衣袖响,不听人语声。华成峰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开始晨练,他一个鲤鱼打挺,从板床上坐起来胡乱摸到衣袜就往身上套,套着套着突然觉得不对,想自己为何要去遭这个罪?不如再睡两个时辰,等到吃早饭的时候,便去吃饭,吃过早饭便到山间顽耍,顽累了再回来睡觉,岂不是美哉?难不成哪个还能管得了我?如此想着华成峰复又躺倒,双手垫在后脑勺下面,翘起一只脚抖啊抖的,真是好不自在!

    众小僧到了院中站好,寒风瑟瑟,凶恶老僧怀仁点看人数,不偏不倚就少了一个,怀仁厉声问,哪个偷懒不来?小和尚们与华成峰毫无交情,一时间纷纷出卖,怀仁让旁的僧人带领小僧们出门跑步,自己拽开大步就朝僧舍走来。

    推开僧舍木门,掀开厚重帘幕,一排排空荡荡的木板床,只有中间一张上躺了个人物,不消说,正是华成峰。怀仁暴喝一声,“混蛋!还在这里贪睡,快起来去跑山路,这般不勤勉,几时成正果?”华成峰隐隐约约刚入梦,正占了一座山头当大王,美不胜收,直觉得自己好像飞了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突然间却又急速下落,感觉后背猛然磕在大石之上,全身骨头都要碎掉,双眼一瞪,眼前一个胖大老僧,单手提着他的领口,将他从床上掼到地上。

    华成峰一双虎目圆睁,却见那老僧比自己眼睛瞪得还要大,双双怒目而视,华成峰被他拿着衣领,手脚一齐用力,使劲扑腾,却一点碰不着怀仁的衣角,手脚不济事,幸好还有一张利嘴,一时间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堪忍受,骂了怀仁祖宗八代,说你这个吃狗屎的秃驴,快放开你老子,别人见自家老子都磕头,你却把你老子揍一顿,快快放开!怀仁本要还嘴,却无处插嘴,激愤之下一个硬拳打在华成峰嘴上,华成峰顿时感觉门牙全都折到嘴里,疼得要晕过去,他硬忍着疼痛把一口里连血带牙朝怀仁脸上喷过去,怀仁急往后躲,手上力道松了,华成峰一个咕噜爬起来,不辨方向,匆匆就跑,只觉得全身骨肉,没有一处是自己的,想咬紧牙关,却连牙也没有了。华成峰紧闭上下双唇,撞翻几张高床铺,却发现自己在往僧舍里面跑,前面是一堵墙,只得转身,怀仁却已然到了身后,一手如龙爪一般,若要抓到肩头,一个膀子就要给卸下来。情急之中,华成峰突然转身躺倒,双脚使力在床腿一蹬,几张床铺应声倒下,嗖地一声,华成峰已从怀仁胯下钻了过去,止住身时,怀仁又已转身过来擒他,口中大喊,兔崽子,看今天老衲不杀了你……

    正喊之间,华成峰手上不知从哪个床底下摸出个罐子,咣当一声便砸碎在怀仁面前,屎尿齐飞,臭气熏天。胖大老僧怀仁硬生生止住脚步,扬起宽大衣袖挡住屎尿,衣衫上却免不了遭殃,这个空挡,华成峰奔出了僧舍。

    怀仁一愣,也不顾满身屎尿,抬脚又追出去。见华成峰正在往僧舍围墙上爬,怀仁一个金蟾点地,施展轻功,腾身而起,大手啪唧拍在华成峰后背心,用力一拽,华成峰又被掼到地上,用力再三,却无法爬起来,怀仁抬起大脚,踩在华成峰胸前,华成峰大骂,“好儿子,给你老子松松筋!”怀仁口上不是华成峰的对手,于是脚上用力,虽只一分力,对华成峰十岁的孩子来说,险些要了亲命。怀仁道,“你个小王八蛋!快快认错求饶,便饶了你,不然踩死你!”华成峰强忍疼痛张开血口,也不知囫囵间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定不是好话,怀仁说到做到,脚上只是加力,华成峰双手抱着怀仁的脚,却无力气撼动一份,只觉得胸中的气息呲呲地往外冒,好像就快用完。

    突然怀仁身后传来一个孩童喊叫,“怀仁师伯,切莫杀了他!”一个长相干净的小和尚跑了过来,伸手去拉胖和尚,“怀仁师伯,莫杀了他,方丈师父请您带着这位新弟子过去!”怀仁收了脚,华成峰顿时感觉一股清气涌入心间,才又活了过来。怀仁道,“净慧,这小兔崽辱骂师伯,又扔我一身屎尿,忒气人,我今天定要杀了他才解恨!”说着又要动手,净慧抓住怀仁不松手,“师伯,何必跟小孩子动气,方丈师父说了,您只管去,他给您做主!”怀仁道,“当真?”

    “师伯,哪个敢骗您呢!”老僧这才伸手提起华成峰,如同拎着一条死狗一般,往方丈禅院走去,净慧跟在身后。

    走入方丈禅室,方丈怀恩正在焚香念经,怀仁便立在禅室门口,待怀恩做完了一套功课,转过身向怀仁施礼,怀仁拽着华成峰入内,净慧也过来侍立左右。怀恩给怀仁上了茶,请了座,华成峰就被扔在一边,瘫在地上,不知死活。

    怀恩看着怀仁,满身屎尿臭烘烘,皱着眉头,手捻佛珠,“师兄,近日各弟子练功如何?”怀仁道,“众弟子一切都好,每日里按部就班,该做的功夫一样也没落下,都勤勉,除了地上躺着的这一个不听训诫,已被我揍得不省人事!”

    怀恩宽和一笑,“师兄,我知你为众弟子练功劳心费力,不舍昼夜,全寺上下都感激你!”怀仁不好意思地一笑,“师弟你过奖了,不如你说的那般好,不如,嘿嘿。”怀恩又对净慧道,“净慧,你也说说,怀仁师伯怎么样?”净慧笑道,“阖寺上下没有一个说怀仁师伯不好的,只是……”净慧故意顿一顿,怀仁两条眼眉突地竖了起来,焦急问道,“只是什么?哪个竟敢说我不好?”净慧道,“师伯莫急,众人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有些怕你,都不敢给你做徒弟!”怀仁突然瘪了气,低下头喃喃,“我早已知如此,弟子都怕我,说我凶恶,不肯与我做徒儿,不像你怀恩师父,怀信师叔和怀智师叔,都有许多徒儿,独我没有一个,那年好容易有了一个,却被我打跑了。”

    “师兄莫急,我今日就与你一个徒儿如何?”怀恩道。

    “真有这等事?是哪个?”

    “便是这个!”怀恩指着地下瘫着的华成峰,“这孩子性格与你一样,死不认输,你且激他一激,他就踏实跟着你。”

    “就这个兔崽子!”怀仁嗤笑,“就与我,我还不肯收哩!哪个也比他强!”

    怀恩循循善诱,“师兄啊!只有这种打不死,打不怕的才敢给你做徒儿,况且师弟我还要请你帮忙,你看这孩子,性格如此顽劣,恐怕只有师兄你才能降得住,当是师弟请你帮这个忙,你若不肯,就要令师弟背信弃义!”

    “师伯,”净慧道,“只有能管得住这个师弟,大家才真的佩服您有本事呀!”

    怀仁沉思半晌,点头道,“既如此,我便与他做个师徒,也不叫你劳神了方丈师弟!”

    这时方丈与净慧脸上都露出笑意,胖大老僧怀仁也羞赧笑着,并伸手挠着一颗大光头。哪料到那地上却传来一个声音,“我才不认他做师父!”

    “你!”怀仁怒指着地上的华成峰,揪着眉头问怀恩,“他不肯叫我师父怎么办?”怀恩道,“师兄,怎么连自己最拿手的事都忘记了?他不肯,你便打他,打到他肯,只一条,莫打死了就成!”怀恩望向净慧,相视一笑。

    那怀仁咧嘴一笑,“方丈师弟,你这般说便好!”心里乐开了花,高高兴兴拎了华成峰出门。

    自此,华成峰便将将就就成为怀仁唯一的弟子,师徒两个每每决定一件事,都要大打出手,遍体鳞伤。华成峰不肯叫怀仁师父,怀仁便是天天一顿打,成峰更要日日三声哭,半年后成峰才开始喊叫师父,却说不是被你打服了,就说想认这师父了。怀仁叫成峰落发,成峰不肯,更是日日打,被怀仁按在地上,头皮都剃破,终于落发成功,成峰却说,师父虽然剃了我的发,我也不算出家,见佛不磕头,见寺不烧香,你只当我是剃了光头的俗人图个凉爽!

    打归打,怀仁也拿出全付心意对待成峰,他向年凶恶,无人敢亲近,内心却孤独,越是孤独,越是凶恶,端着一副脸下不来,心情不好,日日发胖。如今有了华成峰,虽然日日苦战,斗智斗勇,内心的孤独却不知哪里去了,心里每日被成峰填得满满的,各种糟心的事无穷无尽,但怀仁的精神确越发利落,连体重也清减了二十斤有余。华成峰自生母去后,已无一人与他真心相待,包括自己的父亲也有名无实,怀仁打虽打,但是成峰能感觉到,怀仁关爱他,不许他吃不饱穿不暖,不许他平庸落于人后,师徒俩多年打斗,感情越发瓷实。

    况且做了怀仁的弟子,凭空升了一级,变成了二代弟子,成了那些小和尚的师叔,华成峰嘴上不说,心里却乐开了花,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怀仁按着二代弟子给华成峰取了法号净岸,与净慧同辈,但成峰不许人这么叫,大家只得叫他华师叔,从前怀仁一人凶恶,往后师徒俩横行霸道。

    师徒俩一路吵打,十年时间一闪而过,到了徽宗大观四年,华成峰已是二十岁的青年,出落得越发有棱有角,英气逼人,两道黑黑的眉毛如两条虫儿一般卧在额际,一双伶俐眼,高鼻竖脸,身高挺拔,手臂粗壮。这十年间跟着怀仁师父,华成峰已然学到了少林寺的上乘功夫,罗汉拳,金刚腿,少林棍,样样不在话下,论学功夫,成峰天资好,又肯花辛苦,怀仁看得也严紧,不容他有一丝偷懒,怀仁揍他,已是越来越力不从心,怀仁甫一抬手,华成峰早已蹦到两丈之外,让怀仁够不着。十年间,华远行来过寺里两次,每次都是参加过武林掌门人大会,与怀恩方丈顺路到寺里看看,两父子见面更无甚可交谈,但华远行仍心里感念,确实华成峰至少看上去不再顽劣不堪,且又学到了上乘功夫。

    这年深秋的一天早上,怀仁一早被方丈叫去议事,便叫华成峰代为教导,钟鼓响过,成群的小和尚迅速聚集到场院中,华成峰也已赶到,天色刚刚蒙蒙发白,华成峰清点了人数,一个不少,便发命令叫大家往山下去跑,众弟子听得号令,窸窸窣窣前推后挤跑出去。成峰一会跑在前面,一会跑到后面,查看有无人偷懒。天色未明,山路崎岖曲折,怪石林立,在这群僧人脚下却如平地一般,众僧如洪水朝山下涌去。稍有人不规矩,华成峰便把他拎过来,像师父怀仁一样将他揍上一顿。约过了半个时辰,便能看见山脚了,众僧开始掉转头往山上跑,这跑下山容易,跑上山难,小和尚都是新近几年入寺,功夫底子还不扎实,刚跑了几步,便气喘吁吁,昨日里寺院演练阵法,怀仁始终不满意,叫大家一直练到深夜,因此今晨起来众多小和尚都觉得体力不支,又跑了半柱香的功夫,华成峰已明显感觉到队伍不如从前快速,扯开嗓子喊,“小和尚蛋子们今日全体偷懒了是吗?怎么跑得如同乌龟一般,是皮子紧了还是骨头僵了?”众小僧多半不敢吱声,只顾埋头发力,却有那么一个胆子大的,回道,“华师叔,万望体谅体谅,我等昨日练习阵法到深夜,今天实在有些难支撑了。”华成峰闻听此言,正要出口训诫,却头脑一转,顿觉醒悟,自己何时竟变得如师父一般了!如此循规蹈矩,简直丢人,我华成峰可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我偏敢做,今天我偏要纵容这些小僧,只怕舍我之外,再无人敢。想到此越发兴奋,他喝令队伍站住,众小僧面面相觑,不知华师叔有何吩咐。华成峰提起嗓子对众人喊道,“各位师侄!今日都散了吧,昨日辛苦,今日功课便不要做了,各自玩耍!但有一人问起,便说是华师叔我发了话的。”众僧闻言,初始不信,进而无不欢欣鼓舞,还哪有什么疲惫,都欢快的跳跃起来。可知道这少林寺武僧的训练,从入寺之日起,没有一日断绝,无论阴天下雨,或是雪漫风狂,或者疲惫生疾都要持续练习,一日不可松懈,今日竟然可以不用操练,无不心花怒放,谢过华成峰,一哄而散。华成峰也自以为为众僧谋了福利,心中一气自在。

    回至寺中,刚好怀仁从方丈处回来,一见华成峰便怒气冲天,径自走到自己禅房中坐定,成峰见势不妙,跟在身后,怀仁厚大的手掌重重拍在桌上,那桌晃了几晃,险些散了架,一双怒目瞪着华成峰。成峰亦觉得事情不对,以往师父虽然也天天与他生气,但与今日不同,便不吭声,挨挨擦擦走到怀仁近前,怀仁一声大吼,“跪下!”话刚起,声未落,华成峰已然双膝着地,垂手低头。怀仁坐在椅子上,单脚一抬,直奔华成峰面门,华成峰双膝不动,只朝后下个软腰,怀仁脚尖贴着华成峰眉心擦过。成峰道,“师父,有什么话不先说出来就动手,万一冤枉了好人呢!”

    “呸!你还能是好人!我问你,寺里有人去告方丈,说你偷学别派功夫,可有此事?”

    华成峰登时一愣,哪有的事,有人造谣!开口大骂,“哪个龟孙闲得发癫,竟到他爷爷头上撒尿,给爷爷知道,一把撕烂他造是非的狗嘴!”

    怀仁两条眉毛竖着,又是一脚过来,“你快答我,究竟有此事没有?”

    成峰再次轻巧躲开,无奈道,“师父,怎地谁的话你也信?我每天跟着你前后没有一丈远,你便出恭我也是蹲在茅房门口给你递草纸,我哪里有功夫去练什么武功?”

    “你这小混头惯会说嘴,人家若不是有真凭实据,怎会到方丈那里诬告你!方丈已着我去看过,在后山峰顶灵霞洞中,还有你刻下的拳法剑招,绝不是我少林寺的功夫!你还敢瞒我,不怕今日又有一场好打!”怀仁说着举起手掌就要劈下去,却被华成峰抬手擎住,“师父,在山石上写写画画的僧人每日有百十来个,怎就断定那就是我写的?”

    “你还狡辩!你不是在那画符下面写了师父我的名?咒我早升天!不是你还能是谁?阖寺里除你之外哪个还敢?我把你个烂泥巴,一气打死了算!”怀仁越说越气,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华成峰见着怀仁大手大脚朝自己砸过来,赶紧翻身跃起,急急逃出门外,怀仁在后面追,华成峰边跑边喊,“哪个小崽子造次诬陷我!师父别追了,你老了,也追不上我!”师父在后面喊,“小兔崽子,我今天不把你腿打断,我便不是你师父!”师徒两翻墙走壁,怀仁一追到华成峰,两人交手半合,华成峰再逃开,两人疯了一般穿过各禅院,追逐奔跑,一时走到法如塔下,华成峰迎面出现一位老僧,定睛一看,是戒律院首座怀智师叔,这位师叔平素严紧刻板,不言不笑,若不是有人犯了纪律,基本见不到他出动,众人传说怀智乃是如今少林寺中武功最高的老僧,门下几个弟子也是皆成大器,在寺内掌管重要职位。只是一个个都如他一般冷酷无情。怀智平素不见人,也不善与人言谈,原因是这和尚有些口吃,又有些斗鸡眼,虽然武功高绝,却也总是遭人嘲笑,于是他就只是躲在自己禅院里练功,结果功夫越练越强,话却越来越不会说了。

    华成峰见到怀智,心里才隐约感觉好似事情严重了,心里又觉得纳闷,就算自己偷练了一些功夫,训诫也就罢了,历来也有偷学其他门派功夫的,也不见得多么严重,怎么就偏我值得这么大的阵仗?

    华成峰一句师叔还没叫出口,怀智一套罗汉拳已经使出来,他内功深厚,掌风震耳,拳力可听,宽大的衣袖鼓鼓震荡,如两个百斤重的麻袋,呼呼地朝着华成峰砸过来,擦着一点便要送命。华成峰来不及思索,使出一套拳法对阵,便是少林七星拳,七星拳柔,罗汉拳重,华成峰以柔抗重,意在尊师,七星拳只能化去罗汉拳的力道,却不会伤到怀智。怀智每一拳都险险的贴着华成峰的手脚过去,华成峰稍不留神就要断手断脚。罗汉拳虎虎生风,劈头盖脸,华成峰不敢硬接,怀智手下却丝毫不留情面,听得身后怀仁大喊,“怀智师弟,你莫伤了我徒儿,我把他抓来给你!”

    却无济于事,华成峰也是空感师恩,丝毫分神不得,罗汉拳越打越快,步步紧逼,如没料错,不出三招七星拳就要被罗汉拳拿下。思量间一拳已然到了华成峰鼻尖,不及再想,华成峰急向后退,心里想着,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我不露出两手你们当我好欺负不是?立即变换了一套招式,改守为攻,这招式一出,怀仁怀智两人都心里大感惊讶,这功夫俊俏得紧,亦是以快打快的功夫,虽然不接罗汉拳,但却能看准时机急攻怀智小腿和上臂,刚好是他罗汉拳发力之处,一一被这功夫制住。

    这分明不是少室山的功夫,此时华成峰已经不落下风,想是再多打两个时辰也无妨,怎料到怀智身后突然出现十几个人,是怀智手下十八棍僧,为首的便是怀智的大弟子净业,那棍僧听得净业一声令下,立时摆出一个阵法,棍僧跑动起来,围成几个圆圈,嘡啷啷的铁棍在塔下石砖地面拖出刺耳声响,棍僧哇哇大喊,仿佛万兽同鸣。净业又一声令下,十八根铁棍一起朝华成峰头上招呼,华成峰四下观看,各个方向都是棍僧,根本无处可躲,这一棍若是打实了,管保叫他脑浆迸裂,一命呜呼!

    情急之下,华成峰伸手从身后衣衫下拽出一件东西,说时迟那时快,华成峰手里竟多了一条钢鞭,华成峰翻身跃起,只听得呲啷一声,那钢鞭已然缠上八九条铁棍,华成峰持鞭的手中发力,软钢鞭便如铁棍一般竖了起来,那八九个棍僧手举铁棍,无法从钢鞭中抽出,铁棍上方是灌着力道的钢鞭,钢鞭上方便是倒立着的华成峰。众棍僧发力想甩掉钢鞭,怎奈那钢鞭就如黏在棍上一般,死活不离去。僵持一瞬,华成峰飞身落地,力道撤去,钢鞭一松,棍僧纷纷控制不住向后就到,华成峰身后还有一圈棍僧,这就又举棍扑将上来,成峰回身一条长鞭抽过去,鞭长棍莫及,飞舞似盘龙,鞭上灌满力道,与棍缠在一起,上下几个回合,难分难舍。华成峰突觉身后异响,侧目观看,一个雪白的圆盘向自己后颈处袭来,想要撤鞭已经来不及,咣当一声,那圆盘打中了华成峰后颈,之后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华成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荡移了位,头晕目眩,吃了痛,持鞭的手撒开大叫一声痛煞我也!十八棍僧趁机又重整阵法,华成峰已无还手之力,十八条铁棍压在他后背,压得他呼通一声跪倒在地。

    华成峰使劲扭着脸望向那发冷暗器的人,竟是方丈怀恩。旁边另有大力金刚冲上前来,用绳索把华成峰捆得严严实实,也不顾他颈后流血,一路拖拽着拉往戒律院。华成峰昏昏沉沉被扔进一间石室,石门关闭,华成峰昏厥过去。

    门外两位老僧,一位方丈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寺里众僧全都聚到戒律院,紧紧围住这几个人,没有人敢劝架,怀仁对怀智大吵大骂,“怀智,你凭什么关我徒儿,他要是犯了什么过错,也有我做师父的惩罚,你凭什么!你给我放出来!”怀仁朝那石门冲过去,却被两个大力金刚死死抱住,说什么也不让一步,怀仁大骂,“你们两个算什么东西,竟也敢来拦你师伯,快快滚开!”怀智站在一旁,单手佛礼,表情严峻,两眼不停地往一起对,“师师师师师……兄,任何、任何一个弟子犯错,我我我我戒律院都管得,你弟子偷习旁派、旁派、旁派武功,有目共共睹,该当重罚,怎能放放放任?”

    怀仁从两个金刚的拉扯中死命挣脱,扑向怀智,“当年戒律院是我让给你掌管,如今你竟这样撕我脸面,如此狂妄,要不要脸!”怀智一听这话,怒气冲天,脸上严肃的肌肉都气得颤抖,一步跨到怀仁面前,伸手指着怀仁额头道,“怀仁!”也不叫师兄了,“你莫说说说我,你能!却甚也也也也干不了,连一个徒弟都教不好!”话到激处,人人难堪。怀仁从前没有徒弟,如今也只这一个,这事仿佛是他一块心病,寺里谁也不能提,提起这事怀仁要么就哭,要么就火,如今正在气头上,怀智还当着众僧的面提了这事,哪里还能忍?哇呀呀大叫一声,挥拳就朝怀智面门砸去,怀智一侧身刚刚闪过,怀仁第二拳又到眼前,怀智于是举手臂格挡,哪想到那拳怀仁用上了十分力气,怀智这一挡,只是减了点力,并未荡开,擦着怀智右脸颊就过去了,怀智只觉得脸颊刹那间掉了一层皮肉,气血翻涌,就势抓住怀仁这手,下大力气往一边扭去,怀仁痛得哇呀大叫,又抽不回来手,便要用腿,哪料怀智已知先机,先发制人,一脚踩到怀仁脚上,怀仁再哇哇大叫,两人缠抱在一起,可急坏了方丈怀恩,走上来焦急又无奈地劝道,“师兄师弟快快放手,当着阖院弟子,你们这成何体统?”两人望了方丈一眼,并不住手,反而更用力掐了起来,无奈方丈伸手扣住怀智一手,伸腿拦住怀智一足道,“怀智,你是师弟,先放开师兄。”怀智闻言抬头盯着方丈,瞪着两眼看了好一阵,终于放开手脚,那怀仁见方丈出手阻拦,也撤下阵来,却见自己右手已被怀智捏得一片淤青。方丈道,“师兄师弟不必争了,明日净岸清醒,我亲自问他,两位也在一旁听,就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夜半,华成峰黑暗中醒来,肚子咕咕叫着,颈后虽然不再流血,却疼痛难忍,如针芒刺,成峰揪着眉头,强自忍耐,又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自己私放了小和尚去玩耍,还是真的因为偷学了两手其他门派的功夫,竟惹得两大长老对自己痛下杀手,成峰想起中了那圆盘暗器的一瞬,侧眼仿佛瞄见,方丈大师背对日光,金纱罩身,端庄威严,如神佛临世,眼角却有一丝无人察觉的笑意,那目光绵里藏刀,寒浸浸,直刺华成峰的脊背,脑中轰然一声响,想起了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