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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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公子如金似玉,陌上人靥无双(1)

    濮州雷泽县仙塘山延绵数十里,四季常青,半山树半山石,树是一半红一半翠,石是一半显一半藏,云雾变幻不停,罩着山尖尖,像是里边住着个慈眉善目的老神仙。一条细路从濮州城外一直绵延到仙塘山脚,接着就进了山腹之中,再往里走越走越难,得稳住心神走几个时辰的碎路,才能到一条豁然开朗的大路上来,大路再走几里,便到了蝴蝶谷中,峡谷上空的水汽,常常五彩斑斓,如漫天神佛光辉,有诗云:

    细路三寸半,绵延百里长;

    时现时不见,犬吠故人乡。

    远山出混沌,浮云遮夕阳;

    大路开山腹,漫天神佛光!

    蝴蝶谷里住着一伙人,为首的一个叫秦神秀,江湖人多称为秦书生,早年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公子,殷实之家,只是祖上命都不长,长辈们走的时候秦书生还小,好日子没过了多久便落魄了。渐渐长起来,读书万卷,作诗千章,文采动人,如今洛阳红袖楼里传唱的,一半都是秦书生写的词,把才女们的心事说得委婉动人,肝肠寸断。秦书生本打算通过科举之路入仕为官,怎奈时运不济,年年考年年不中,经年累月,心灰意冷,二十几岁上还没有功名,再考下去恐怕不够人笑话的,于是扔掉了笔杆子,一大把年纪竟学起了功夫。

    如今秦书生已经三十好几了。从前当书生的时候,眉眼清晰秀气,如今练了几年武,身上又多了几分草莽气,文人风骨也去不掉,成了个又文又武的矛盾体,半雅半俗的半吊子,落得个风流才子之名。学了武之后,秦书生创建帮派无影门,在如今江湖上称得上名声响亮,无影门行侠仗义,济弱扶贫,惩奸除恶。近几年又找了个赚钱的好营生,专劫州府进献给容太师的生辰礼、乔迁礼、升迁礼,门众来时无影,去时无踪,速战速决,屡次得手,容太师恨得牙痒。

    另有一位在蝴蝶谷久居的,是秦书生的结拜义弟,姓施名偌表字即休。秦书生还有一子名唤做秦十郎,时年八岁,生母不详,是在八年前在蝴蝶谷入口捡回来的,孩子身上留有一封书信,说那孩子是秦书生酒后乱性留下的,寡母无法养活,遂送给秦书生来。秦书生多年来仔细思索,也没想起来那一天酒后的任何细节,只能推断这事在他身上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秦十郎三岁便拜在施偌膝下为徒,师父施偌倒算是个功夫奇才,日日勤勉钻研,独创了几套功夫出来,其中他最中意便是胡庐刀,千秋宴,鸳鸯斩和神秀山,经年打磨,几番修整,并编撰成册,以望后世流传。

    辛卯兔年,清明节刚过,濮州城的信差来蝴蝶谷送信。

    恰午后,阳光正暖,冬装刚刚卸下,风轻天远,人心惬意,施即休坐在散风亭下案几之前,正在奋笔疾书,不远处十郎在修炼拳脚,秦书生走过来,手里拿着几封信,到即休案前抄起一杯已经不热了的花茶,喝了一口,奋力放下,施即休见那半杯茶水要泼出来的样子,连忙一甩衣袖,护住正在写的纸,嘴上抱怨,“小心些!”

    “偌偌啊,最近在写什么书?我怎么记着你那几套功夫都已经写完了?”秦书生说着探头过来看。

    施即休又一撩袖子挡住不叫他看,“不写功夫了,写道法。”

    “什么道?”

    “不告诉你。”

    “嚯!偌偌现在厉害了,没几天就写了这么厚了!”秦书生说着两指捏了捏施即休已经写完的部分,镇纸压着,纸脚随风轻轻的飞着,一掐已经有一寸厚了。秦书生笑道,“这也奇怪了,你不叫我看,却叫风儿随便翻,未免有些不公平吧?”

    “……”施即休无语了一会儿,手上的笔并未停。

    “哈哈哈!”秦书生朗声笑,“我倒是也不急,等你写完了,我再帮你抄写一遍,到时候再看。”

    “为何抄写?”施即休抬头认真地看秦书生,那一双凤眼满是疑惑不解。

    “你要叫你的道法将来流传天下,必定人人都要抄写,可是你看看你写的字,颠三倒四,歪歪斜斜,缺胳膊少腿的,你不怕人抄的时候,看错了几个,练你的道法将来都练得走火入魔?若那般,你可别叫十郎练!”

    “……有这么难看吗?”施即休有些钝,举起未完的半页端详着,弯曲着两条修长的眉毛,憋着嘴角,自己感觉还不错。

    “好了好了,偌偌,今日收到三封信,我给你念念。”说着就打开了第一封信,也不管施即休要不要听,“拜无影门秦掌门座下安康……”

    “说正题!”即休打断道。

    秦书生白了他一眼,“哎,就是半月湾齐家老家主要办喜事,娶新娘子,要我去参加,送银子!”

    “齐老家主,齐共瑞?他该有……七十了吧?”即休手上笔还是没停,神色稍有些讶异,却隔着一层事不关己的冷漠。

    “七十二高龄,齐家主母去得早,老爷子半生孤独,可能是老来得伴,也不奇怪。”

    “哦。”停了半晌,发了一会楞,施即休摇摇头,又拿起了笔,并没有别的话,秦书生有点气闷,“嘿,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话要说!空等了你!”说着展开了第二封信,“七月初八在西京洛阳红袖楼举办第四次中原武林掌门人大会,这主办者就是沈西楼!”

    施即休撇了撇嘴,“哦……”

    “这也跟你没关系是吧?”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不好奇?第一回中原掌门人大会,在永州湘南大派,第二回虽然排场弱了些,但是也在名门正道上,天扬帮,第三回是在乌涂山,怎么这一次就跑去了个妓院?这少林寺的和尚可怎么去?水准掉得也忒快!”秦书生想了想,又自问自答道,“也不奇怪,沈西楼为了这个机会,定也用了不少手段,这一场盛会下来,红袖楼便能又多了多少恩客,红了多少头牌!只赚不亏呀!”

    “额……左不过是老秦你最想去红袖楼,何必如此替他人着想……”施即休说着便搬着他那一叠纸往案几一侧滑过去,刚刚滑走,秦书生手里不知哪里捞来一根竹条便抽在即休刚刚趴着的地方。打了个空,无奈笑笑,秦书生又道,“你可知今年的彩头是什么?”

    “老秦,你爱说便说,不说我也没什么兴趣……”

    一个趣字尚未说完,秦书生仿佛也根本没听即休说话,“天玄剑丝!”

    即休配合着问,“哦?那是什么好东西?”

    “要说这天玄剑丝,可是个顶好的东西,虽然看上去像普通的丝线,时常还打结解不开,但是若用它来锻造兵器,那可是定出仙品,可谓是百炼钢加绕指柔,若用它来炼剑,那剑便可缠腰三尺不折,又可风吹发断,削铁成泥;若用它来做鞭,那便可擎天立柱,就算用来绑头发都不嫌糙的!”

    “老秦你这话说的不对!”

    “如何不对?”

    “这天玄剑丝既然可以风吹发断,你又用它来绑头发,那不一宿就成了个秃子!”

    “你!”秦书生气得说不出话来。想打施偌,他却又有预料般早已跳开了。

    秦书生接着打开了第三封信,“这第三封是如城叫人送来的,只写了四个字。”说着将那张仅一掌长短的草纸递到了施即休的眼前。

    魔琴现世。

    施即休像是被那四个字烫了眼,秦书生还以为自己递过去的是看一眼就封喉的毒药,施即休嗖地一下子跳离开几案,衣带反应没有那么快,施即休在五尺外站定的时候,他墨绿色的衣带还飘在案几旁。

    秦书生吓了一跳,“你这是干啥?”

    “他还活着?”施即休惊慌问道。

    “咳!要是个死的,如城也犯不上还单独送封信来给我,偌偌,我还以为这世上没什么能吓到你了呢,他活着,你待如何?你要找他报仇吗?”秦书生十分期待他的回答。

    “我与他有什么仇?”

    “你那时候不是差点死在他手里?”

    “那算什么大事?只是受了些牵连,不是他害我。”

    “……”轮到秦书生无语了,“那你惊慌什么?”

    “我怕……”施即休犹豫了一下,怯怯道,“我怕武林正道人士再去杀他。”

    “杀他?偌偌你想多了,他是个大魔头,谁能杀得了他?他如今出来了,怕是江湖上又要起一场血雨腥风喽!”

    “不能,他不会滥杀无辜。”

    “若他不滥杀无辜,六年前为何各大武林门派组织那么多高手去对付他,将他公开审判,才能消散人心久积的怨恨。”

    “哎!老秦你不知道,他是个很可怜的人,别人也不知道,况且他当年被各大门派绝杀,也有我的过错。”

    “施偌,我且问你一句,你待如何?”秦书生隐约觉得施即休有点不对劲了,遂近前一步逼问他。

    施即休回到案边,拾起那张“魔琴现世”的草纸,细细的端详,忽而又伸出修长的手指,用指尖轻轻描摹着魔琴两个字,直到脑袋里清晰地想起魔琴郑经的怪样子,魔琴两个字闪闪的贴在那糟烂的草纸上,似不是他该在的地方,即休眼神愣愣地道,“我不许世人杀他,我也不许他杀世人。”

    那声音空灵隔绝,像从远方传来,愣了一会,即休又热切的望向秦书生,“老秦,要不咱们把他带回蝴蝶谷吧!不让他出去害人!”

    “……”秦书生险些一口气背过去,“施偌啊施偌,把他带来蝴蝶谷?他若发起疯来,你我可是他的对手?莫说你我,放眼当今武林,你料能有几人是他的对手?”

    秦书生只是在拒绝他,并非认真在问,施即休却认真算了起来,一会比划几个手指,一会又摇摇头,好容易算出来,“该有三个半吧!”抬头却见秦书生已经背着手走出了散风亭,连忙一个跨步追上去,拦在秦书生前面。

    “三个半!”

    秦书生气得掉头再走,施偌又拦上来,秦书生再三走不掉,只得问,“三个半都是谁?”

    “头一个是秋圣山人,二一个是神农教陈教主,三个一我也不知叫什么名字,”秦书生白了施即休一眼,施即休仿若不见,接着说,“我只恍惚见过那人一次,在我眼前一飘而过,但功夫绝对在我之上。”

    秦书生双手叉着个腰,躲又躲不过,气呼呼的,“你说的这些人,如今在不在这世上都难说!算了!你说有便有!那半个又是谁?”

    “我啊!”

    “哦,感情你是说,你施即休如今在这世上也仅有这三个对手?哦,不,照你这么算,魔琴算半个,三个半敌手?”

    “那……”施即休目光开始躲闪,“在我之上,大约有四……四五十人……”

    秦书生差点一口血喷出来,“缘何?”

    “像秋圣山人和陈教主这种,那是绝对高手无人能及,但像我这个水平的,大概有四五十人不分上下,可能是……谁哪一餐多吃了两口有力气,便能战胜四十;吃坏了拉肚子,一招就落在五十人之后。”

    “……”

    “我保证魔琴来了蝴蝶谷,我定能制住他,老秦,你放心,他绝不会杀你!”施即休举起右手中间三根手指指天发誓。

    “我想问问你,这魔琴又不是什么美女娇娘,缘何能叫你如此心心念念?”

    施即休又在头脑里认真的想了一下,然后像落水狗刚刚上岸抖尾巴一般,用力地摇了摇头。

    一晃神,秦书生又走出去几步,施即休赶紧又赶上去,扣住秦书生的肩头,将他拉住不动,秦书生一回头,见施偌眼神像起了一层霜,带着朦朦胧胧的愁色,几许恳切,几许困惑,心说这厮眼神变得也忒快,施偌问秦书生,“老秦,你说,他若是为自己报血海深仇,算惩恶扬善?还是算乱杀无辜?”

    好问题。秦书生也认真想了想,“若他只杀仇人一人,不累及家人,不殃及无辜,算惩恶扬善,天道复平,若他为发泄心中仇恨,多杀几人,便算乱杀无辜!”

    合理,施即休又开始发愣,不防他呼一声从秦书生襟口处又拽出来一封信,“不是说三封信,怎么又有一封?”

    秦书生道,“气得我都忘了,这封信是寄给你的!”施即休能收到信,也是一件奇事。

    两人并肩往半坡上走,坡顶便是秦书生的居所祥风苑,施偌纳闷,“竟还有人记得我?”

    信展开,施即休脚步又顿住了,“五月半,半月湾,居然也请了我?”

    秦书生探头过来,疑惑道,“齐老爷子请的你?怎么你这封信香喷喷的?”秦书生见那信纸是烫了边的,字迹也小巧秀气得多,落款一个“王”字,“这是谁?”

    “红参”。

    “王红参?她为何请……”

    两人对视一眼,秦书生道,“她今年多大了?”

    施即休又掰手指头算了算,“今年该有二十一二了吧。”

    “她嫁给齐共瑞?疯了吗她?”

    “我得去一趟?”

    “你问谁呢?”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去。”

    “……”秦书生又翻了个大眼白给施偌,“你且想想你去了,你要做啥?”

    即休眨两下凤眼,“我不能让她嫁违心之人。”又转到一边,背对着秦书生,“可我也没法让她嫁她心仪之人……”

    秦书生一把抓住施即休的手,惊得即休眼神一立,秦书生道,“你动凡心了,修道人。”

    “我……”

    “你修的是什么道?”

    “自在心道。”

    “那你便随我去,你心里想去,你便去,这才是自在心。”

    “这……”

    “你怕什么?你在这谷里呆的够久了,该出去了,况且你有魔琴和红参这两道尘缘未了,你修不成正果,你随我去,将这尘缘了一了,再回来修你的道。”

    “那……”

    就在这散风亭回祥风苑的路上,俩人几番拉拉扯扯,不那么太愉快的达成了一致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