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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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七月初,大部分掌门人都来了,排名前几的里头,怀恩没来,人都议论,大会开在这样的地方,少林寺方丈大师没来恰如其分。唯独成峰觉得,怀恩是不敢来,怕与他当面对质。

    七月初一,当今武林威望最盛的湘南派周道奇掌门带着几十口子声势浩大地来了。封南世家一直没人来。

    七月初三,襄阳歃血盟华远行带着妻子李纷至,次子华成雨一家人来了,随行的还有上次在半月湾见的赵副盟主,不知华盟主在登记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在那高悬红绸的最下面最后一名,写着嵩南山派华成峰的名字。

    成峰等人初入江湖,不知道这中原掌门人大会的规矩,秦书生便负起为他们讲解的责任。中原掌门人大会到现在已经举办过三次,这是第四次。

    十年前,这大会仿佛凭空冒出来一样,江湖众人一夜之间都收到湘南大派要举办盛会的通知,都觉得新奇,况且又有宝刀名剑做彩头诱惑,纷纷参加,那一年的获胜者是怀恩。

    十年前的怀恩已接任方丈之位执掌少林寺有些年头了,但是在江湖前辈面前,也只是不甚出名的年轻人,但在那一年之后,怀恩在江湖上便享起了盛名,少林寺在江湖之中,也不再只是个烧香拜佛的不争之地,而是成了江湖百家中不可忽视的一个门派。

    彼时秦书生还在当真的书生,诸多事他也是后来听人说的。

    第二回跟第一回中间隔了四年,中间许多曲折,据说险些夭折,那一年在天扬帮举办,胜出者是周道奇。

    第三回又过了三年,胜出者便是举办者乌涂山的掌门方九环,说是有点猫腻,方九环非但没有像怀恩与周道奇一样声名鹊起,反而众门派都逐渐疏远了她乌涂山,起初她还折腾折腾,无甚起色,尤其是定了这一次举办方是红袖楼之后,乌涂山方九环更是被压得回不过气,江湖上甚至都无人谈论那一年的大会,只谈论三年后的洛阳盛会,众人热情高涨,仿似当年湘南派第一次大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掌门人大会无非是提供个聚集的地方,让武林各门派见见面,比比武,论论道,有头脸的露一下脸,听各方赞誉;无名分的,便来攀攀亲,开开眼,取取乐。

    举办者会提供一个头名彩头,江湖中人爱的,无非是些兵器秘籍。

    所有参会掌门人会被分为两组,一组叫章台柏,组内是那些在上一次掌门人大会举办之前就已经存在的门派的掌门人,意味千年松柏,常青不坠;另一组叫唧啾雀,由上一次掌门人大会举办之后新成立的门派的掌门人组成,形容刚刚出生的小鸟儿,敢为人先。

    两组先分别在组内两两捉对厮杀,但须点到即止,有意欲伤人者,当场革除资格,最终每一组会出现一个胜出者,唧啾雀组的胜出者可以决定是否对决章台柏组的胜出者,若唧啾雀组的第一名决定对战,章台柏组的则必须接受挑战,决出一个最终的胜者,如果唧啾雀组决定不对战,那么由章台柏组的胜者决定,彩头归自己还是给唧啾雀。

    那意味着成峰会进入唧啾雀,与那些近三年来新成立的门派的掌门人比武切磋。

    几次大会下来,这江湖上有几家门派,各家斤两几何,基本上已经都晾在面上了,各家掌门人基本上代表了这一派最高功夫水平。像秦书生这种功夫实在不行的掌门人着实不多,秦书生回回也就是来凑个热闹,基本上第一轮就被刷掉了。但这不影响无影门在江湖上的地位。

    七月初四早上,凤灵岳收到一封信,叫她见信即刻去河中府万泉县见面,落款是太师容寿的私印,凤灵岳收好了信件,到屋外四处张望,朱敞正不声不响站在人群之中,见她望过来,远远地隔空施了一礼,便隐匿不见了。

    父命难违,凤灵岳即刻收拾了行囊,去向一众朋友道别,众人不舍,成峰反应尤其大,凤灵岳牵着马往出走,成峰便拉住缰绳不让。

    成峰问,“究竟是什么事,为何一定要这时候匆匆离去?”

    凤灵岳和成峰扭着劲,奋力要从成峰手里把缰绳夺过来,她该怎么回答?若实话实话,恐怕要用上三天两夜的时间才能解释清楚,索性说谎对凤灵岳来说,也是信手拈来的本领,“家里有个亲戚病了,住的不远,钱用完了,我去送些钱,探望一番便回来。”

    成峰丝毫不疑,却仍是不放手,“你独自一人出门,也太危险,到时候没有人救你,伤着碰着可怎么好?你等我收拾行囊,我送你去。”

    凤灵岳一听急了,“你不能去,华大哥,眼瞅着就要开始比武了,你去送我,不是白白耽误你这些日子的下的苦功夫?你放心,我骑着快马,不走夜路,不走小路,快去快回。况且,我也不是第一天初入江湖,多少还是有些本事!”

    “大不了不比了,等下回再来,还更厉害了呢!”成峰说着就拉着凤灵岳的马往回走。

    “下回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呢!”凤灵岳愠怒,索性松了手不再跟他拉扯,“你安心比武,我答应你,你问鼎夺魁之日,便是我归来之期。”

    “嘿!凤姑娘你惯会说话不算数的,谁知道你还能不能回来!上回你说让我在菩提镇等你,你就没来!”成峰滚着白眼。

    “上回我不是被困住了吗。”凤灵岳突然站到成峰面前,握了一下他牵着缰绳的手,“这回肯定算数,你放心。”

    成峰感觉手像被火烧了,心头也像被锤子重重的锤了一下,心跳声轰然可闻,那手竟然嗖的一下缩了回去,凤灵岳调皮地眨了下眼,嘴角一挑,趁机夺过缰绳,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成峰还楞在原地,反应过来时,凤灵岳已经快没了影,只得对着大门的方向空喊了一声,“路上小心!早些回来!”站了一会,忽又懊恼地拍了一下那只手,嘟囔着,你这个不成器的,怎么被姑娘碰了一下,就知道躲!又觉得那细腻的触感久久在手背上跳动着,兀自笑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碰见了一群歃血盟的人,成峰并未出声,只是静静侧身让了过去。

    歃血盟不是什么富裕的门派,因此住在山脚。自打他们住进来那一天,华成峰便心慌了起来,夜夜难眠,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父亲和那个气死他母亲的女人以及他们的儿子住在什么地方,他父亲却未必知道他在这,他离开少林寺的事情,不知父亲知道与否。

    成峰盘算,是否应直接登门?见了面第一句该和他父亲及那对母子说什么?或者令人不动声色地透露给他父亲他在这的消息,看父亲会不会召他相见?

    十年间他与父亲只见过两次面,每次见面都像不太熟识的人一般,也没什么话说,如今若见,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成峰心里始终记着那年狂风大雪,父亲将他十岁孩童扔进了少林寺,他心里有一股恨意,被那恨压着骨血里的父子天性,压着他想与父亲亲近的渴望,在一招一式的拳脚挥毫中,渐渐化成了一张不驯的脸孔和一颗不羁的内心。

    心里有了事,浮躁起来,一时间桩没法站,坐没法打,功也没法练了,急得一众友人感慨焦虑,其他唧啾雀的掌门人知大会开始日期将至,都摒除杂念,安心练武,以求在会上能力克群雄,一战成名。唯独这一个,变成了个没头的苍蝇,整日里瞎钻乱窜,也不知在干什么,日夜两眼通红。

    憋了三天之后,成峰憋出了个馊主意,他决定蒙面遮脸,去歃血盟住的院子里偷听一下,以知己知彼,望百战百胜。

    此时成峰头发已经长过肩头了,在脑后胡乱揪着一个疙瘩。夜里,成峰换上一套夜行衣,黑衣黑发,黑布遮脸,哄众人说自己头疼肩软,早早吹灯关门,待众人散去,成峰推开后窗,悄无声息一个跟头翻进钥山园的暗处,选些避人之处,辗转腾挪。

    人说近乡情更怯,就要到了歃血盟院子时,脚步越发沉重,隐约已经能听见那院子里似有人声呼喝,远远望见有歃血盟的盟众,穿着赤袖金甲的练武服,出入院门,歃血盟的练武服十年间没有丝毫变化,跟成峰记忆中一模一样。

    儿时成峰天天在这群赤袖金甲中间晃来晃去,那时候的成峰心里好像没那么多情感。八岁那年,他娘亲病逝,那时候悲伤浅浅,并未觉得十分伤心,反而是这些年在少林寺,许多无人静坐的夜晚,反复回味思念,那伤痛的感觉才如深水暗流般一层层地荡上来,钻心蚀骨,成峰将伤痛与思念深深地压在心底,对谁也不表露,一夜坐下来,满面冰凉,全身汗透。

    娘亲去了之后,父亲日日看他不顺眼,每日跟他找茬,不是受罚就是挨揍,盟里有几个旧日里受过他娘亲恩惠的老人,常常暗地里照看着他,要不然那两年他可能在哪个时节就跟着娘亲去了也说不定。

    那时候本来是家里姨娘的李纷至和比他小一岁的弟弟华成雨总是表现得十分乖巧,成峰认定娘亲的死是遭了李纷至的毒手,虽然他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他变得叛逆捣蛋,就是从这母子俩来开始。

    李纷至不是华远行早纳进门的,而是在成峰五岁的时候,华远行有一天突然领着李纷至和四岁的华成雨来了,告诉成峰和娘亲,这娃是他的亲骨血,成峰娘俩大受震惊,母亲闹得很厉害,但是最终也没拦住父亲把李纷至和华成雨留在歃血盟,正经的办了妾室入门的礼节,当众宣告了小少爷的身份。

    那小少爷从小便是个囔囔怂怂的家伙,跟虎头虎脑的华成峰站在一起,永远像被成峰欺负了的样子。但若不是在成峰、华远行和大娘面前,他便像顿时长出一截精气神一样,趾高气扬。他母亲李纷至也是一直那样柔柔弱弱,站在大娘子身边,也永远像个受气的妾室。

    他们来了不到一年,成峰的娘亲便开始频频生病,慢慢要长卧病榻,硬是坚持了两年,耗尽了精神撒手走了。

    李纷至母子倒也没有特意去坑害成峰,只是他们在华远行面前的乖巧玲珑,屡屡显得成峰愈加顽劣放荡。成峰便认定,李纷至是真正的高手,看似无招,全是高招。后来成峰就被他父亲送到了少林寺,一去十年,如今又该以什么面目来见她们母子,成峰心下戚然。

    成峰望着那院门,门口正在喧嚣。

    他蹿上附近廊檐,朝那喧嚣处望去,一个面目温秀的青年正在不干人事,连同身后几个穿着赤袖金甲的人一起,围堵着一个姑娘,想是哪个门派的女弟子。

    那青年身着华贵锦绣,鬓发齐整,双颊绯红,步履蹒跚,一看就是刚喝了酒,不住地伸手拉那姑娘的手臂,叫姑娘跟他进院里去再喝两杯。

    那怂唧唧样不是华成雨还是谁?姑娘一直推脱,口中哀求,“公子,婢子实在是不胜酒力,不能再陪公子喝酒了,且天色也晚了,我再不回去,师父该着急了,公子您发慈悲,放我去吧!”

    旁边人跟着起哄,贱笑声声,“如琳小娘子,我们歃血盟的少盟主看上你,那是你的福分,你可别不识抬举!”众人哈哈大笑。

    小姑娘如琳也是个聪明的,再哀求道,“华公子,你歃血盟是江湖大门派无人不知,那公子更该有名门作风,怎能强人所难?”

    华成雨浑道,“本公子何时强人所难?如琳姑娘,你不同意,我便在此一直等你,等到你情愿为止,只是,你同意之前,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你就在这里决定。”

    众人又笑,同时恭维着华成雨,“咱们家的大公子智勇双全,姑娘怕是心里已经十分喜欢,嘴上不好意思说罢了!”

    “华公子你先放手,你若不强迫,便停下手叫你的人都散去,你我慢慢商谈。”如琳还没被华成雨那混蛋的说辞冲晕头脑,这一圈人围着,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脱的,先支走几个,只剩下那华成雨一人,脱身机会便大很多。

    华成雨又耍混,“如琳姑娘,你放心,你只要随我进去,我定叫他们一个也不跟着,就咱俩,你陪本公子慢慢喝酒,本公子陪你慢慢谈心!”说着伸手要去摸那姑娘的脸,姑娘一声惊叫。

    成峰远远听着,最刺痛他的几个字,是盟众说的“少盟主”和“大公子”,这华家真的已经完全忘了他这个长子,当他死在外面了。

    父亲当年为了成峰能长成个清正之人,将他送去少林寺苦修,却没料到,他捧在手心里的乖巧的次子,竟然变成这个混蛋模样,华远行怕不是英雄迟暮,耳聋眼花了?他那一世英名行将败破,歃血盟后继无人的惨相,像根针扎在成峰心里,丝丝抽痛。

    喧嚣还未止,成峰已经看不下去了,鼻尖气得颤抖,怎么说他也没有被歃血盟驱逐出门过,今日便要替他那偏私的老父亲,教训教训华成雨这个不孝子。

    华成雨似是已经迫不及待要当场把如琳姑娘搂在怀里,强掳进院子里去,忽觉一阵风在耳畔吹过,一个力道十足的耳刮子响亮地拍在他脸上,声响震得众人立时全都定住了一般,霎时没了声音,纷纷仰头寻找。

    华成雨一扭头,却不见人,嘴角淌下来一行血。他那温温的面目开始狰狞,暴喝道,“何人在此作祟,滚出来!”两眼转动四处张望,又觉得一阵风来,啪啪两个脆响,两边脸都被扇了,众人戒备开来,华成雨暴跳如雷,“谁!谁——赶紧给少爷滚出来!出来领死!”

    一个声音道,“本事没有几两,恶霸倒是当得熟练!败坏门风!”那声音由远及近,一个黑影在如琳身边轻轻点地,抓住她的手臂,嗖一声飞走不见,华成雨气得哇哇大叫!

    黑影将如琳姑娘拎到了亮处,姑娘娇弱,本该轻拿轻放,但成峰手下没有轻重,放手的时候没把握好,仿佛把姑娘在半空中就扔下去了。姑娘摔在了地上,痛呼一声,赶紧喊一声,“多谢相救!”那黑影转眼就不见了,也不知恩人听到没有。

    成峰一旋身又回到了歃血盟门口,也不多言,抽出钢鞭,一通横扫,钢鞭破空之声,噼啪作响,毫不手软,仿佛借着他们撒出他多年的怨气。

    这时晌华成雨才看见这个黑衣黑发脸蒙黑布的人。可惜他和几个只会吹牛拍马的下属,如何是成峰的对手?几鞭子便抽得一个个开皮见血,纷纷呜嗷惨叫,成峰气泄够了,翻身离去。

    院子里终于出来了人,华成雨喊他韩师叔,向他哭诉如何被人打了的情形,韩师叔压着嗓子道,“成雨,你忍忍哭,轻声些,盟主今日有点不好,刚刚吃了药在休息,且盟主还在为前日你打了青萍的事生气,你可不要再造次惹他生气。”

    “韩师叔,可是,可是我被人打了!你看我这脸,这血,还有这胳膊,还有我到洛阳新买的衣裳,都被人打烂了,韩师叔,你可给我报仇!”哭哭唧唧,又熊又怂。

    韩师叔哄着他,“好好好,你先缓缓,改日!改日我替你报仇!”

    韩师叔搀扶着华成雨走进院里,赶着他回了西院。

    躲在房梁上的华成峰听见西院里瓶瓶罐罐摔碎了的声响,还夹杂着女人有一丝没一丝的呜咽,其他盟众按部就班的各做各的事。只隐约看见一两个熟脸,脸上都灰突突的,不似当年俊朗了,蒙了十年岁月痕迹。

    他望了一会,没望见他父亲在哪里,便打算再往里探探,可惜天不作美,脚下一块瓦片突然滑落,成峰想回身接住,但终究迟了一步,那瓦片清脆一声响,落在了地上炸裂开,顿时院子各处的盟众举着灯,齐刷刷都朝着成峰照了过来,几个身手好的,翻身就上了屋顶,成峰来不及一言,见来人气势汹汹,只得与他们支应起来。

    成峰这些年虽然别扭着不练歃血盟的功夫,对此却十分熟识,那几人每一招要怎么出,成峰都有预料,虽这些年有些变化,却不离其宗,虽然人多,不难应对。

    而成峰的功夫糅杂,那几人却都没见过,眼看就要抵挡不住时,一个细腰长腿的身姿飘了过来,功夫显然更高一筹,大体上练得了歃血盟功夫的精髓。成峰一边迎战,一边观察,竟然是李纷至。

    十年未见,李纷至没怎么见老,好像还是他当年离开时候的模样,功夫精进了不少,威压十足。

    对方人越来越多,成峰渐渐吃力。

    战了二十合,成峰被歃血盟众人从房顶上逼下来,众人在院中继续打斗,呼哈声起伏叠落。李纷至步步紧逼,心里也犹疑,这人功夫不浅,看不出来路,缘何来偷袭歃血盟?厉声喝问,“何方小贼?报上名来!”

    成峰听了这话心里咚咚响,如何报名?正思虑间,西院华成雨听见响动,跑了出来,看见打斗场景,对着李纷至大喊,“娘快给我报仇啊,就是这人,把儿子打成了这副模样!”李纷至闻言,手下更是加紧,见对方功夫高深,李纷至使出压箱底的招数,歃血盟的云上见,是一套快剑,这功夫成峰没见过。

    只见道道寒光快速闪现,剑影闪烁,不见剑身;但成峰的功夫,颇有些遇强更强的架势,为应对云上见,急智间使出最近刚刚从那破秘籍里琢磨出来的招式,也没起名字,却是刚好能克制快剑。

    剑声哔啵,鞭响劈破,钢鞭不躲不闪抽着剑影纠缠,斗至激处,成峰感觉自己变成了钢鞭,浑然忘我,眼里没有了对方的招,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招,眼前一片迷迷蒙蒙,忽听得一声闷哼,李纷至跳出圈外,众人纷纷过去扶住她,华成雨大喊了一声“娘啊!”

    成峰这才回了神,只见李纷至捂着前胸,伤处在领口下方,滴答落血。

    成峰脑子嗡的一声,在心里恨恨地啐了自己一口,这回可怎么解释!

    正不知所措间,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又熟悉,又陌生,那声音说,“阁下真的当我歃血盟无人了吗?”声音一开始仿佛从远处山中而来,到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已近在脸侧,敲在成峰耳鼓之上,震得他险些当场聋了,成峰根本不及回身,不及做出任何招式反抗,便被一只粗砺苍劲的手从背后扣住了咽喉。

    成峰呼吸凝滞,眼睛往外凸着,仿佛就要断气。

    歃血盟众人纷纷拿起兵器,虽然不少人都受了伤,但见盟主出手一招便制住了来犯之人,顿时又恢复了气血,纷纷叫嚣起来。

    华远行无论再怎样强弩之末,终究还是山中大王。

    成峰一口血哽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双脚开始发麻,站也站不住,就要往地上跪下去。但求生本能下,成峰双手去掰那扣住自己咽喉的爪,但那爪力大,纹丝未动。忙乱之中,成峰抓掉了自己的蒙面巾,露出一张清利的脸。

    华远行目光对上成峰侧脸,顿时惊得如天雷震碎了冰面,手上的力道倏忽收回,从成峰颈间划到肩膀,又另一只手抓住成峰另一只臂膀,将他翻转过来,成峰这才喘得一口气,没死了去,但也没力气再反抗,任由华远行将他抓在手里,四目相对,父亲苍老了许多,五十上下的年纪,须发都白了一半,脸上沟壑深深,两颊微微下垂,目光些许浑浊,成峰最后的力气便是用来憋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华远行声音完全失了方寸,颤抖沙哑,“成峰?”他曲着双眼,似是不敢相信。

    这轻轻一声,在身后顺气息的李纷至和华成雨听来,如平地一声惊雷。

    两人瞪圆了双眼,此时李纷至已经由手下拿来了一件薄衣,捂在胸口,由华成雨扶着,走上前来,皆是满眼的不信,重复确认,“成峰?”

    成峰也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相认。

    纵心里压了千般怨恨,但今日事,账算在他头上是不冤的,出手打伤了弟弟、后娘和数个盟众,他此刻突然有些后悔,难道这便是算命先生说的,他要恶贯满盈?

    众多情绪驱赶之下,成峰提起衣袍,双膝跪地,一个头磕到地,久久不起,唤了声,“爹!”又停了半晌,没气般叫了一声,“母亲”。

    照理,华远行将李纷至由妾室转为继室,成峰是该叫她一声母亲。

    盟众中似有嗡嗡的议论之声,但细一听,又寂静无声。

    华远行弯腰伸手,扶起成峰手臂,极缓地道了一句,“好孩子,快起来吧!”成峰抬头,迎上华远行的目光。

    那是一种成峰从前二十年见过的所有目光中,最陌生最熟悉、最深远、最复杂又最纯澈的目光,成峰掉进那目光里,飕飕下坠,无法自拔,他在那目光里,更加看不清华远行的眼里有什么,只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深深的藏在那一双已经有点发灰的眼仁之后。

    华远行脸上没什么表情,这多年的江湖风雨,早已经让他失去了任何喜怒的痕迹,只有一张平静得甚至有些麻木的脸,但是那一双眼,在那一刻,应有万语千言。

    成峰的眼睛像在问,爹爹,你要告诉我什么?

    但华远行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直盯着成峰,又拉着成峰的手让他起身,成峰仍是满脸惊疑,低头看,成峰觉得父亲的手也像要对他说话,一松一紧地握着。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廉颇老矣。

    李纷至被成峰叫了一声母亲,也理所当然得拿出母亲的姿态,她望着这个对她来说人高马大的精壮青年,跟当年那个小顽童怎么也对不上号,但她知道,华远行是不会认错的,李纷至胸口仍在钻心疼痛,但一时也无暇自顾,伸出一只手,轻轻扶了一下成峰的手肘,只一碰,成峰觉得他和父亲之间的那种感应,哗啦一下子断了。

    他立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父亲的眼也不再闪烁光芒,脸庞又严肃起来。

    华远行松开成峰的手,平静地吩咐盟众各自散去,只叫成峰、李纷至、成雨三人随他一起进了内堂。

    有几个曾经照料过成峰的老人,抬起袖子轻抚眼角,隐到夜色中。

    四人进了屋,华成雨一瞬又回到从前儿时姿态,嚣张的气焰全都缩回了他的龟壳子里,想向父亲告状,看了一眼这十年未见过的大哥,尤其是适才领略过他一顿胖揍,思虑前后,终究是没敢开口。

    李纷至十分关切,问成峰这些年在少林寺过得可好,又缘何到了这里,为何不直接回家,反而躲在房上,险些造成大的误会。

    成峰还不及回答,华远行冷冷的声音响起,“成峰,跪下,请你母亲责罚。”

    虽然这道理不错,但是成峰一听见责罚两个字,仿佛白日里起了一场噩梦,心中再三忍耐,尽管李纷至直说着不用不用,成峰还是再一次顺从地跪在了李纷至的面前,垂首低眉,“儿子鲁莽,请母亲责罚,儿子领了罚,再向母亲细细禀明前情。”

    李纷至忙扶成峰,“好了好了,远行,别再为难孩子,成峰快起,母亲……”李纷至称自己为成峰的母亲,也有些不适,“母亲不怪你。”

    看着华远行点了头,成峰才缓缓起了身,华远行又道,“今日责罚,暂且记下,他日若再有这等事,数罪并罚,去,给你弟弟也道个歉。”

    成峰扭头看着华成雨,青鼻肿脸,嘴角带着血,衣衫还没换,刚刚被自己鞭子抽的稀烂。

    华成雨看成峰望着他,一双虎目睁圆,哪有一丝的歉意,他是真的怕,这暴虐的大哥,今日即使在父亲面前给他道了歉,来日找个无人的角落,两掌拍死他都不带喘气儿的。华成雨猫着腰,在成峰面前显得越发矮小,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大哥教训的是,是小弟做错了,错了。”

    成峰也不惯着他这毛病,一把捉住他摇摆的手,直瞪着他,“华成雨,十年未见,你出息得很,今日没打个招呼,就揍了你一顿,全当我的不是,这道歉你先收着,但要记得,你若再敢酗酒闹事,强迫女子,干这些丢人现眼的事,我打断你手脚。”

    华成雨连连点头称是。华远行和李纷至都听着成峰这一番话,心里想着,这行事作风,与小时的浑样貌似别无二致,但细细一品,又有许多不同。

    华远行又冷冷地对华成雨说,“成雨去东厢客房,跪着面壁思过,到天明才可起身,好好反省,今日没空打你!”

    华成雨撇着嘴退出去,华远行让李纷至也退下,关好门,屋里只剩下了爷俩。

    灯火昏黄,四下安静,唯有夏蝉,声声鸣唱。

    华远行开口道,“你这逆子,你跪下。”

    成峰心想这老头是疯了吗?一言不合就知道叫人跪下,有什么话不能站着说?这脾气怎么比从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大岁数也不知平和些。

    成峰想起刚刚父亲那个眼神,看着眼前这个人,一时间有些恍惚。纵使满心的怨气,怎奈天地君亲师,父之命,敢不从?成峰已不像小时候那样,他现在知了些礼仪,便又跪下了,一边跪一边说,“爹,这又是为何?”

    “我在来之前,去了一趟少林寺,见过了方丈大师。”

    成峰脑袋嗡的一声,原来是这,那老秃驴不定说我什么坏话了。心里想着,嘴上就说出来了,“那老秃瓢,一定又编排我坏话了!”

    华远行坐在椅子上,重重拍了下身旁的桌子,临要落手的时候,才想起这不是在自己家,急收劲力,那桌子晃了三晃,估计明天要换一张了。

    “我还当你长大了,学了好,为何一开口就是这般污言秽语!”

    “你不问问老……老和尚自己做了什么腌臜事,倒怕我说脏污话!”

    “方丈大师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岂容你如此随意诋毁?”

    成峰料老秃驴定然不会说他自己做过的那些丑事,便急急地在父亲面前辩解,向他讲述河间程氏的事情。

    华远行不等他讲完,便怒火冲天地打断,“你闭嘴!方丈大师早已经告诉我了,你诋毁师尊不算,还编排这许多肮脏之事污蔑神佛,我来问你,若真的如你所说,为何方丈大师卧房都被你凿穿,少林寺后山也被你翻遍,怎不见你说的河间程氏?”

    成峰一下子瘪了气,哼哧坐了下去,这一节他也想不通,只道,“我只信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总不会错,不知那老和尚又做了什么事遮掩,中间相隔数日,他总有机会瞒天过海。”

    华远行一口气上又上不来,下也下不去,脸色涨红,伸手指着成峰面门,指尖颤动,“你从小便是这样,为何从不肯承认自己错处?亲眼所见也未必为真,亲耳所听也未必为实,方丈大师一向行止端方,为江湖诸门表率,有人存心陷害于他,又有何难?”

    成峰直直盯着华远行,一晌,才吐露一句,“总之现在我和怀恩老和尚各执一词,各自有理,但看父亲你信谁?”

    华远行也住了半晌,“所有真相我已明了,我自然信方丈大师。”

    成峰从地上腾地站起,眉眼拧成麻绳样盯着他父亲,眼里喷薄着怒火。

    华远行又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你跪下!”那桌子又晃了晃,还是不争气地散了架。

    成峰龇着牙,像一头狮子,嗓音里透着恶,透着伤心,凶狠又虚弱,一字一顿,“我跪何人?跪一个从来都不相信不支持自己儿子的人?跪一个把十岁小童丢到荒野他乡从此不闻不问的人吗?你配吗?”

    华远行大喝逆子,站起身来,举手便要一掌劈下,激怒中华远行手落得并不稳,力道也受影响,而成峰此刻已然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招了,伸手接下他那一掌,并不十分费力,两人支在半空中,成峰又道,“你光知道说我,我也想问你,你又如何光明磊落了?六年前你可曾对魔琴郑经有诺无信?伙同怀恩夺人宝物,又想杀人灭口?”成峰咄咄逼人。

    “你听何人胡说?”华远行震惊,“未知真相,你休得恶意诽谤!”

    “恶意诽谤?”成峰甩开华远行的手,华远行此刻心脉之中气血翻涌,晚饭时用过的药被这逆子这么一气,感觉已经没了效力,全身力气一点点在卸掉,手指微微颤抖,而成峰盛怒之中,全无觉察,只顾着自己质问,“就算我恶意诽谤,比起你们杀人灭口,又如何?昔日段浮仁可是被你和怀恩同伙杀害?”

    华远行被成峰质问得头脑已不甚清晰了,“空口无凭!你不要随意捏造!”

    “我看你就是为怀恩老秃瓢故意遮掩,你两人究竟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混账,你这孽障!”华远行只觉得脚下发软,头像块沉重的大石,顶在劲上,似要摇摇坠地,仅剩的一点理智告诉自己,此刻不能再动怒,也不能动武,虽然他已经不想再听华成峰说一个字,真应该一脚飞过去,踢断他的腿,让他再胡说八道。

    可是此刻,他不能,也做不到了。他不想在成峰面前露出衰败相,只是大声呼呼地喘着气,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李纷至突然推门进来,一进屋,便觉得这屋里气氛不对,一只散了架的桌子,父子俩对站着,双双怒目对视,李纷至见华远行面色苍白,知他又发病了,赶紧过去扶住他,华远行这才得以稍稍松一口气,轻轻借了点李纷至的力,靠在她身上。

    李纷至问,“远行,你和成峰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些累了,不如先休息下?门外来报说无影门秦掌门及惠山派掌门惠夫人前来求见,可见?”

    华远行稍微缓了缓,一听这俩人的名字,便知他们来意,摆手道,“不见!就说我不舒适,已经歇下了。”

    下人出去回了来者,华远行顿了一会,缓了缓气,对成峰说,“你也不必在这里气我,这几日便老老实实在盟里呆着,不许出门一步,待大会之后,同我去少林寺请罪。”说着缓缓坐下,不看成峰,李纷至手扶在他后背,帮他顺气,华远行道,“有些事,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让你知道,不该你知道的时候,不要乱说,也不要乱问。”

    成峰眼里一片晶莹,胸腔里一颗心,仿佛碎了七零八落,片片滴血,再也憋不住眼泪,呼啦啦的连着鼻涕一同跌落,“华盟主,我今日来,原也不是要投奔你歃血盟,我如今已自己开了山立了派,怕你不能再随便将我留在这里,你如此这般不信我,不待见我,也无妨,我便不当你歃血盟的人,你也当此后没有我这个儿子算了,你未曾养育过我,我也不必对你尽孝,今生恩义,就此断绝!”

    成峰说着捏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推门而去,身后华远行一口黑血从口中喷出,眼前一黑,顿时没了知觉,李纷至见成峰走,先是大喊了一声成峰,接着又声声呼唤远行。

    成峰如一阵龙卷风般,一路撞碎了几盏琉璃,撞倒了几棵树木。

    路过人见他疯癫肮脏的模样,纷纷躲闪。

    成峰没有回客房,胡乱钻到了一块大石头底下,抱着头,呜呜痛哭。脑子里满就是一句话,今夜之后,华成峰便是这世上最孤苦无依之人了,无亲无眷,无牵无挂,便是死了,也无人知!

    不知哭到了几更天,竟然倚着那石头沉沉睡去了。直到早晨身上蒙了一层露水的时候,才醒来,形容狼狈,一身的土,满脸的泥,趁着旁人还没起,赶紧溜回客房里去,稍作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