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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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章前诗:

    晓梦又见庄生,岁岁枯荣;

    三斤肝胆相赠,歃血为盟。

    他日大仇得雪,共祭姑翁;

    江湖血海不尽,夜雨残灯。

    倏忽就入了冬,往洛阳去的官道两侧一片灰突突的,一阵风过,叶儿们不舍地松开树儿的手,一步三回头,随着风儿翻飞许久,才不甘心地落在地上,没了叶的枝丫看着瘦削单薄和苍凉。

    虽然华成峰兜里钱已经不多了,但是担心青萍快六个月的身孕,天气又冷,骑马和走路恐怕都不成,因此成峰雇了一辆马车,自己赶车,叫成雨和青萍坐在车里。

    华成雨不学无术真该让他赶车,在外面吹冷风,但是那样成峰和弟妹坐在车里,好说不好听,罢罢罢,反正华成峰是个劳碌命,皮糙肉厚的,不怕辛苦。

    一路上成峰将华远行走之前那两三年的状况,跟青萍问了一遍又一遍。

    风吹在成峰脸上,很疼,成峰心思跟着风摇晃,随着马蹄声胡思乱想,一会想净慧最后跟他说那一番话,想得久了,好像有点懂了,但更多的是迷茫;想怀仁,也不知怎地,就想起十一年前与怀仁初初见面,那一顿好打;想怀恩,心里琢磨着,他那心是什么做的?为何诸般作恶,临死却如狂花落叶般从容;又想华远行,忽而就想起那夜在红岫园相见,华远行脸上那望不到底的深邃的眼眸;想郑经,那一整卷琴谱揣在腰间,似在滚滚发烫;想半月湾,红岫园,少林寺,好像自己一出来,这世上凭空多了许多事,从前在少林寺十年,年年相似,岁岁相同,日子悠长,前路安稳。

    他不禁开始责怪自己,若他没有从少林寺跑出来,是不是那么多人都不会死?哪怕他心里恨,至少那些人还在,而如今,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成峰曲着眼睛,是在那抽在脸上生疼的寒风里吗?那他们该有多么冷,风吹凉了人,风自己也是冷的吧?成峰不能再往下想,大喊一声,驾!

    转而忽然又想到凤灵岳,他觉得和凤灵岳之间总像隔着什么,即使在两人离得最近的时候,也看不透,摸不清,虽然也笑也闹,生死与共,但是除了那次在胥蒙山生死瞬间,迷蒙之时,听得又不是很真切之外,从没有过确信的感觉,成峰突然觉得于此道上,凤灵岳仿佛比他高明太多,暗自下定决心,下次见到凤灵岳,第一件事便是要拉住她问清楚。

    马儿跑起来,成峰身上的力量在缓缓回笼,虽然还不知道有人已经摆好了筵席,在路上等着他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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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红袖楼,陈慈悲在一间静雅的暖阁里打盹,靠在宽大柔软的椅子上,整个人都陷进去。暖阁里燃着悠悠的檀香,青烟袅袅,直上屋顶。

    胡千斤今日穿了一身橘粉色的长袍,衬得整个人恬静安详,他垂着眉眼,轻手轻脚地煮着茶,想着等会陈慈悲醒了就可以喝,忽听得陈慈悲呼吸急促地喊了声,“阿良!”被自己的呼声惊醒,似是一时间分辨不清楚,仔细地到处瞧了瞧,额头上细密的汗,胡千斤捧着茶走上来,陈慈悲接着喝了一小口。

    胡千斤轻声说,“圣主做梦了?”

    陈慈悲叹了口气,“梦见了良辰,被人杀了,尸首剥了皮扔在我面前。”

    “是梦罢了。”胡千斤接回茶杯,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又递过来一条热的湿帕子,叫陈慈悲擦手,“墨尊主那般的身手,哪有人会是他的对手。”胡千斤没见过墨良辰,他来之前很久,墨良辰就失踪了,他只是听说墨良辰武功卓绝。

    “还是没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我亲自去探访过,花了不少钱,可是一点有关的线索都没有。”胡千斤接过陈慈悲擦过手的帕子。

    陈慈悲低着头,“阿良和我生气了,一定是刻意躲着我,他不想让我找到,我就找不到。”

    胡千斤没有再接话,要是说墨良辰没有刻意躲着圣主,圣主也不会信,他自己认定了的事情,胡千斤从不跟他反着说。陈慈悲又端起茶碗,“千斤还有事要说?”

    “是。”胡千斤垂手立在一侧,“戚夫人带着公子来红袖楼问了好几次,想跟让公子跟圣主见个面,沈尊主挡着没让进,但是让递个话进来,问问圣主的意思,我看那公子不像个样子,在红袖楼里到处占姑娘便宜,当红袖楼自己家一样。”胡千斤有点气,也是陈慈悲娇惯纵容,胡千斤才敢做这样的评论。

    陈慈悲头也不抬,声调陡然提高,十分不悦,“不见!我没有儿子!我也没有跟那个女人搞过!她觉得我姓陈的好骗吗!”陈慈喘了两口气,又对着胡千斤说,“叫西楼给我打出去,以后她再来,也不必告诉我,料理了就是。”

    “是,圣主。”

    “还有!”陈慈悲抬起头,“嘱咐下去,叫什么公子夫人?谁家的公子?谁家的夫人?再让我听见,教规处置!”

    “是,圣主。”胡千斤顿了一会,“玄武回来了,见圣主在休息,候在门口。”照理胡千斤也不该叫蒋玄武的名,他怎么也是后生,蒋玄武每次听见这个二十上下的小辈叫他玄武就生出杀意,但是圣主不在意,他也没办法,胡千斤每次都是当着圣主的面叫他玄武,圣主若不在,他就恭恭敬敬地叫蒋尊主。

    “让他进来吧。”

    胡千斤朝门口挥了挥手,门口有小厮小跑几步,将蒋玄武请了进来。

    蒋玄武最近差事办的都不好,见圣主总要跪着。跪在圣主面前,也就像跪在胡千斤面前,胡千斤老是那么低着头看他,看得他很不爽。

    蒋玄武行完了礼,嗡着声对陈慈悲报,“圣主,下边去打探的人回来了,是佛医门救了华成峰的性命。”

    “可还记得我说过若拿不下华成峰的性命怎么办了?”

    蒋玄武急促地抬头看了一眼陈慈悲,见陈慈悲正在盯着他,赶紧又低下头,“圣主说……说提……提头来见……”

    “所以呢?你怎么囫囵个回来了,前几天还跟我说什么华成峰中了你的箭必死无疑,他哪死了?”

    蒋玄武又低了低头,“没……没死……还干了许多事……”

    “玄武啊,别吞吞吐吐,先给我说利索了。”陈慈悲语气冷冷的。

    蒋玄武一时拿不准,陈慈悲此番真的会要了他的命吗?圣主绝情起来,立下杀手的时候,他可是比谁见得都多,可是毕竟圣主身边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人,始终没倒的也是他蒋玄武,他跟在身边的年份最长,这一次能不能再次平安度过呢,蒋玄武心里打了鼓。

    蒋玄武将华成峰在少林寺的事说了一通,陈慈悲听了沉默了许久,才说,“他有这样大的本事?那少林寺以后就听他华成峰号令了?琴谱也落到了他手里?”

    蒋玄武带着些许不忿,但那语气软和,甚至不像他个三百斤的大汉说出来的,“圣主怎么还忌惮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才出来没多久,不一定就能成气候。”

    陈慈悲倒是看似没在意蒋玄武这一问是否合适,“我怕什么华成峰?我是怕秦书生,神农教大张旗鼓,我们手下有哪些营生,几寨几舵,多少人手,旁人清清楚楚,而他无影门呢?他说三千门众,人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秦书生功夫又不好,也不甚管事,无影门是谁在管,你们可知晓?”

    蒋玄武不知道,胡千斤闷闷地答,“只听说有个叫防如城的,我曾远远见过一面,看不出什么出众的。”

    “这便是了,无影门做什么营生?你们可知?秦书生花天酒地,钱都哪来的,你们可知?”

    两人都不做声。

    “我们对无影门知之甚少,我恐怕早晚有一天,要和无影门正面对一场,别到那时候才知道无影门深浅,华成峰既然是秦书生的羽翼,就该早点剪掉才好,况且,秦书生身边还另有高人。”陈慈悲目光转了一圈,“你看看你们几个,可成器?”不由得又想起墨良辰,要是他在,何必他还要操这些心,但又想,只是怕墨良辰就算在,也不愿意帮他再做那些事了,想着就有点郁结。

    胡千斤听出了他话里的不悦,也屈膝跪了下来,但是不说话。

    陈慈悲说,“如今秦书生和华成峰往哪里去了?”

    “华成峰正往洛阳而来,好像是要看他父亲的坟,秦书生……”蒋玄武又开始吞吞吐吐,“往北边去了,跟了两日,跟丢了……”

    “玄武啊,你可要看重自己的身份!”

    蒋玄武突然紧张起来,低着头不说话。

    陈慈悲说,“从前你可不是这样,华成峰你没杀掉,秦书生半吊子的功夫你竟然能跟丢了?”

    蒋玄武脸涨的有点发紫,不知道怎么回,一旁胡千斤开口救了他,“圣主,属下说一句,这事也不怪玄武,我倒是收到些消息,上回沈尊主说的秦书生身边有个高手,现下落实了,是头几年朝廷的通缉犯,叫施偌,圣主可知道此人?怕是蒋尊主的人,早已经被他们发现了。”

    “施偌?”陈慈悲若有所思,想了良久,暖阁里静静的,只有烧水的炉子噼啪响了两声,缓缓开口,“玄武近日劳累,得空回去歇一歇吧,人头暂记一次,看你日后表现,接下来华成峰的事情,千斤去办,玄武手底下的人,可别不舍得给千斤使,现下在南边管事的是谁?”

    蒋玄武吸了两口气,本想再争两句,但心里也知道,圣主打定了主意,就不会再更改,心里压着一口气,闷声道,“南边是水曲赵寻常,紧急时土华许方寸也可过去支援。”

    “是了,就调赵寻常,洛阳出去往南就是他管的地方,若真的需要,别说许方寸,就是宋依稀、范伯侍也可以调用。”

    陈慈悲唯独没提蒋信义,这下蒋玄武心里更凉了,圣主这是要削他的权,万一这些人被胡千斤拉拢了去,他在神农教的根基就毁了,眼下又不得圣主信任,还拿什么跟胡千斤和沈西楼斗,口里道着,“是,圣主。”心里却赶紧打起了算盘。

    胡千斤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地应着,但他知道,这一步并不是陈慈悲的寻常举动,局势他自己也推演过,并未料定陈慈悲会下了这个决定,此番该好好把握机会才是,钱再怎么要,也是要来的,他知道大头的肯定还在沈西楼自己手里攥着,人再怎么要,大部分也还都是蒋玄武的人,他在陈慈悲身边尽心尽力伺候了这五年,唯一得准的,就是陈慈悲的信任,若想要些别的,也都要靠这信任来做。

    陈慈悲叫停了蒋玄武半年的钱,以示惩戒,但是蒋玄武也不在意这个钱,下面来孝敬的有很多,不过是圣主的意思最让他难受。

    胡千斤也起了身,不动声色,静静又煮了一壶茶,陈慈悲看好他的,也是他这无论是褒奖还是贬损也一丝不乱的性子,知道这样的人稳妥,却也心思深沉,又如何?身边这几个,哪有一个心思浅薄的,就看谁的手腕更高明一些罢了。

    胡千斤接着报,“还有一事要回禀圣主。”

    陈慈悲喝着茶不做声,胡千斤便开口说,“容太师派人送了帖子来,想约圣主见一面,说有大买卖。”

    “呵,容太师许久不找我们,想必是日子过得太平,如今遇到什么难处了?”

    “倒也说不太准,我琢磨着,怕是跟那个施偌有关。那一日挑破施偌通缉犯身份的,便是容太师的近卫,那近卫那日带着百来个铁甲卫直追着施偌去了,适才说秦书生能逃过玄武的眼线,我看不是他自己的本事,这么看,那近卫应当是失手了,这施偌仿佛是容太师心腹大患,容太师手底下没有这么厉害的人,能拿下他的。”

    陈慈悲换了个姿势,仿佛后背不太舒服,“容太师这次可说了?出多少?”

    “十万两。”

    “什么人值这么个价?”沉思一晌,“这样的大价钱,我还真不敢接呢!”

    “那圣主看我是直接回了容太师?”胡千斤抬着头询问的目光看向陈慈悲。

    “倒也不急着,他这次派谁跟我见面?”

    “容太师说,他亲自跟您见面。”

    “呵,不看十万两,只看容太师亲见,什么时候?在哪里?”

    “来人说太师此次非常有诚意,地点选在汴梁红袖楼,至于什么时候,太师说,不着急,看圣主什么时候到,便什么时候见。”

    “哈哈哈!”陈慈悲抚掌大笑,“容太师此次确实诚意到了,好!我便去汴京见他!”说着起了身,拎起蛇头拐,笃笃笃地往里间走去,胡千斤听着他说,“叫楼儿来,你此番要去料理华成峰,汴梁便让楼儿陪我去!”

    胡千斤道是,退着出去了。

    不一会沈西楼进来,见陈慈悲已经躺在榻上了,脸朝里,沈西楼凑了过去,轻唤了一声圣主,陈慈悲说,“楼儿来了,后背酸疼得很,你来给我按一按。”沈西楼轻轻跪在榻边,两手落在陈慈悲背上,沈西楼多年磨练出来的好手艺,不一会,榻上人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这一日一直到晚上,都是沈西楼陪着陈慈悲,恰好,这也合了蒋玄武的心意,叫人备了一份礼,送到了胡千斤手上,说晚上要请胡千斤吃饭。地方选在外面,不在红袖楼里头,不大的一个酒楼,人不多,蒋玄武定了个包间,胡千斤来的时候,酒菜都上齐了,胡千斤给蒋玄武行了个礼,照理也不用行礼,他俩是平级,但是蒋玄武年长,胡千斤虽然行了礼,却并不显得卑微,蒋玄武一招手,胡千斤就坐在了对面。

    席间两人互相吹捧了许多,关键蒋玄武也只是想说那一句话,蒋玄武端着酒杯,“胡老弟,人都是咱们神农教的人,胡老弟给圣主办事,人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定然叮嘱他们全力配合,有配合不好的,你告诉我,蒋某必然严惩,只是用完了,胡老弟需得完璧归赵。”

    胡千斤一如适才吹捧蒋玄武时候一样,一脸灿烂的笑容,叮的一声与蒋玄武对碰,“让蒋尊主这样告诉弟弟,实在是我的不是,尊主即便不叮嘱,弟弟也不敢有一丝僭越之心,除了办事,弟弟一句话也不敢跟诸位领主多说,但凡事了,弟弟立即回身,做的好不好,领主们自然会汇报给尊主!”

    蒋玄武自然有一条线汇报给他,日日盯着胡千斤的动静。两人又互斟了许久,至子夜,方才散了。

    次日,沈西楼叫上三五随从,陪着陈慈悲,从洛阳往汴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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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灵岳一路上走得慢吞吞,像被心事压得脚步沉重,到胥蒙山下的时候,已经十一月中了,进山的那一天,天上竟然飘了点雪,不多,洋洋洒洒,落在脖颈里,又凉又痒。凤灵岳走的时候穿的不多,胥蒙山又是个阴气森森的地方,一进山就觉得冷,没走多远,前面一条黑色的身影便奔了过来,竟是弦月,手上抱着一条银色的披风,笑盈盈的给凤灵岳披上,凤灵岳惊异,并没有人知道她今日上山,弦月如何就来接她了。

    夏弦月的笑容里现了久不见的少年意味,向凤灵岳说着自己近日里轻功进展不错,耳目清晰,凤灵岳到了山脚的时候,弦月正在树林间跑着呢,看到她了,见着下雪,瞬间的功夫,便跑回去取了披风来,凤灵岳失笑,越发觉得自己离开了很久一般。

    回到草屋,虽然不是饭点,凤晴却还是很快备下了一桌好菜。凤灵岳这些日子风餐露宿,此刻仿佛到了家,看着那饭菜,都要流口水了,弦月和闻善俩人,纷纷向凤灵岳炫耀近来习武的进展,争抢着说,一言不合,两人还要动手,凤晴好个使眼色,俩人才勉强压了下来,凤灵岳不太做声,只是笑着听他们说,一边慢慢品尝凤晴的手艺,比走的时候,有许多进步。

    晚上灵岳早早地就歇了,这一回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一身疲惫脱不掉,睡着了也觉得四肢都乏,极不安稳。

    早上被外面的打斗声惊醒,灵岳起身披衣出来看,见弦月和闻善俩人在对战朱敞,凤晴在一旁喊着叫他们停手,却一个也不听,灵岳走到近前,咳了一声,三人看见她,才一齐停了手,纷纷向灵岳拱手,凤晴在一旁赶紧叫弦月和闻善,俩人才互相挤眉弄眼地退下了,弦月一瞬隐入山林,闻善也去练功了。

    灵岳简单招呼了朱敞一声,自己回屋去梳洗,等出来堂屋桌上已经摆上凤晴准备的早餐,冒着热气,凤灵岳叫朱敞一起吃。

    经过上一轮的合作,两人间的感觉稍稍变了些,朱敞收敛了那副公事公办的脸孔,灵岳也不再装腔作势,朱敞推辞了几番,但是灵岳越发坚持,朱敞只得秉着气在灵岳对面坐了下来。

    面前摆了一碗粥,朱敞手里抓着个饼子,有些紧张,要把饼子捏碎了,灵岳说,“朱哥哥,平常怎么吃就怎么吃,这山里没人,没那么多讲究,我还要谢你上次帮我。”

    朱敞诶了一声,才开始一口饼子一口粥的吃起来。

    做侍卫首领虽然风光,却不曾同相府内眷同桌吃过饭,朱敞全身不自在,翻着眼睛盯了灵岳好一会,才说,“七小姐好像……有点憔悴……”

    灵岳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些天一直就这样,说不出的累,到昨天我都还没想明白,直到今天看见你,才明白了原由。”

    朱敞拿着汤勺虚拨着粥,声音低沉,“对,太师爷让我接小姐回去,车马都在山下了。”

    “也是你我无能,那一日机会绝佳,竟然没能杀了施即休,命数如此,无法抗争。”凤灵岳垂着眼,安静地吃东西,那眼神里却是一层雾,又一层灰。

    “是属下过错。”

    一时无言,朱敞又吃喝了几口,“有一句话……”

    “你说吧!”凤灵岳似有隐隐预感。

    “太师爷给七小姐谈定了一个人家,曲太公家的庶长孙,是今秋上榜的探花郎,官家那里也十分看重,曲公子——”

    “是爹爹让你告诉我这些的么?”凤灵岳打断他。

    “不……不是……”朱敞停下手里的东西,低下头,暗自责怪自己多嘴,太师又没让说这个,他在这胡说什么。

    凤灵岳苦笑一声,“他恨不得等到上花轿那天,把我打晕了直接抬过去,免得我再闹事。他这人选得倒是好,曲公子我知道,名门之后,一个文弱书生,把我许给他,妥妥的高嫁,我若再闹,就有些太不识抬举了。”凤灵岳苦涩的笑里,带着对命运的不忿、不安和一点点不甘,多挣扎了三个月,又如何呢,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是属下多嘴了……”朱敞连忙赔不是。

    “无妨,朱哥哥没错,最起码让我死个明白。”吃完饭,凤晴撤了餐,换上茶,“此番回去,他可能要软禁我,罢罢罢,我全听他的,嫁了就是。”凤灵岳脸上落寞,像天黑前西方的最后一丝光亮,下一瞬便要被巨大无边的黑暗一口吞噬。

    朱敞这些年来,从来都是照令办事,虽没有大功,也没有大过,大部分时候,他是个冷血的人,除了太师爷的命令,从不关心谁,对着太师府里的公子小姐,他从不刻意奉承,也不维护这些关系,因此没人来关注他巴结他,都知道这样无用,他就像一块顽石,无悲无喜,不怒不乐。

    凤灵岳说,“什么时候出发?”

    “七小姐准备好了就走。”

    “好。”凤灵岳不再言语,起身退了出去,身上有一道阴影,挥之不去,缠绕周身。

    叫凤晴收拾东西,又喊来了弦月和闻善,叫他们往襄阳的方向去与华成峰汇合,一定要先到洛阳,看看成峰是否在那停留过,然后再往襄阳去。凤灵岳只说她自己有点事,要回一趟汴京,说办好了事,就来寻他们。说这的时候,凤灵岳心里想着,恐怕这一刻就是永别了,凤灵岳不想让他们起疑心,没有特别交代什么,只是嘱咐路上小心。

    俩人没有疑惑,收拾利落就要走,临行前,凤灵岳还是没忍住给弦月画了一副汴京太师府的图,指着西北角上一个小门,告诉他,若真是有什么事,去汴京找她,往这个门里递一封信,她就能看到。凤晴给俩人准备了足够的盘缠,送下了山。

    次日早上,灵岳凤晴跟着朱敞也下山了,坐上马车,晃晃悠悠往汴京而去,一路上凤灵岳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进汴京城的前一个晚上,凤灵岳突然想起还有件事没问,便叫了朱敞来,问他,为何太师爷要杀施即休。

    朱敞说,施即休是叛主之人,七年前受宣静王唆使,刺杀太师爷,太师差点死在那一场叛乱之中。凤灵岳吸了一口凉气悬在胸肺之中,这么大的仇,施即休必死无疑。

    “那宣静王与我父是什么仇?”

    “这个属下也不太清楚,大约是……官家登临高位之前,与宣静王有过一段时间争执,太师爷帮了官家登位,因此宣静王一直恨着太师爷,这事多多少少京中也有些风影。”

    凤灵岳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我们不知道才好,以后也别再说了,朱哥哥。那施即休也算是多年忠仆,宣静王凭什么唆使了他背叛旧主?”

    “属下不知,大抵是宣静王开的筹码高。”

    凤灵岳叹气,这哪是朱敞能知道的?又哪是他们这样的人能看清楚的,挥手便叫朱敞退下去了。

    那一晚上凤灵岳叫车马停住,不要进城,也不住店休息,凤灵岳掀着车帘子,瞪着眼睛吹了一夜的冷风,等到天亮的时候,叫车马进城回府,凤灵岳开始高烧咳嗽,意识昏沉。

    马车直接进了流亭阁,凤小娘来探望,母女俩抱着哭了许久,自然问起这几个月在外面的经历,许多惊险的事,凤灵岳并不敢跟小娘说,只捡了不痛不痒的说了几件,还是把凤小娘心疼得不行。凤小娘劝凤灵岳,“我的好灵儿,谁的命能由得了自己呢?认了吧,怪小娘当初鬼迷心窍,让你跟着回人师傅去学什么功夫?要是早些便只教你读书认字,女红女训,何至于今日受这么多苦啊……”

    凤灵岳眼睛上也是泪水涟涟,“娘不必自责,即便今日也只能听爹爹的安排嫁人生子,我也从不后悔跟师父学过那些功夫,不后悔江湖上认识的那些朋友,只是戏幕未落,我却要先离场,有些遗憾罢了。”

    凤小娘一双眼水核桃一样地肿着,“灵儿啊,忘了吧,忘了那些人那些事,或者把他们深埋心底,安安心心做个相府小姐,做个漂亮的待嫁新娘,那才是你以后的路啊,曲公子确实是人中龙凤,娘见过,地久天长,你会喜欢上他的,离了相府,你自有你的一番天地,啊,别执着了,孩子。”

    “娘——”凤灵岳看着凤小娘,良久,“娘甘心吗?这多年在相府,行止作息就在这一方小院之中。”

    凤小娘侧过去脸,不直视凤灵岳,“哎!我有什么不甘心的,你父亲待我,到底有些不同,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这话里仿佛有什么,只不过不知情的人听着寻常罢了。

    凤灵岳眼泪越来越多,“娘这些年辛苦了,别担心,女儿没事,都会好,不会再给爹娘添麻烦。”母女俩又哭了一会,来人说太师爷叫凤夫人,凤小娘便去了。

    能嫁得这样的门第,也是凤小娘运筹得当,该当珍惜。

    凤夫人去见了一会太师爷,便回了自己的红棉苑,摒开众人,独自一人跪在院里的小佛堂前,默声祈祷。一会儿,凤晴来了,在凤夫人身后半步跪了下来,凤夫人两手里极其缓慢地转着佛珠,泪水收住。她今日穿一身青衣,白得凛冽的面容,眼神清冷,人淡如玉,盈盈地跪在佛前,又虔诚,又疏离。

    佛祖恐怕都不知道她信还是不信。

    凤晴磕了头。

    凤夫人不回头,“晴儿这大半年辛苦了。”

    “都是奴婢应尽的本分,夫人赏下的,奴婢实在是受之有愧。”

    “那是你应得的,回头我还有大赏赐,你将灵儿这些日子以来点点滴滴,都细细说与我听听。”

    “是。”凤晴应着,从夏弦月开始,讲到华成峰师徒,又讲到怪大哥,再讲到朱敞,凡是她见到的,全讲了一遍,凤晴是后院里的丫头,她不认识施即休,只当做是怪大哥来讲。

    凤夫人此刻倒是没有像她在流亭阁里的时候那样,听凤灵岳讲这些经历惊恐伤痛,反倒是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她只是觉得有点不安,声有丝丝疑惑地问凤晴,“那夏弦月可有什么不正当的心思?”

    凤晴答,“倒是未见得,那小哥虽然是个苦哈哈的,但是看着心性正直纯善,真把小姐当亲姐姐一般,礼敬有加,小姐待他,除了怜悯,也没什么不同。”

    “那华成峰呢?”

    “这个奴婢说不太好,奴婢觉得他对小姐有心思,但是小姐对他什么态度,奴婢……奴婢摸不定……”

    “你再与我说说,华成峰此人如何?”

    “小姐带他回来的时候,他一身伤病,一直迷糊着,也看不出什么人品,临到他们下山前,也才清醒了几日,长相倒是很俊朗,身材高大挺拔,有点玩世不恭,还有点……傻愣愣的,倒是小姐他们下山后,我听华成峰的两个徒弟时常说,说他心善仁义,但是为人十分粗狂,说话粗野,不太讲究……”

    凤小娘皱皱眉,心里想,我灵儿该不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吧。又问了那个怪大哥怎么样,凤晴答,“那个怪大哥功夫修为极高,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一双眼长的勾魂儿似的,但是举止和说话都很怪异,多少有些疯疯癫癫,小姐他们都不怎么理他。”

    凤小娘都听得了,便叫凤晴退下,心里暗自盘算,看灵岳如今,好像已经把当年那事忘了,忘了多好,记着反倒伤痛。

    凤小娘前思后想,心里也没个准数,是该放她归山林自由自在,还是就此把她禁锢在繁华汴京城深宅大院?苦思不得,只能寄希望于佛祖,凤小娘一遍一遍地祈祷。

    除了第一天小娘进来探望了一番之后,果然不出所料,除了大夫,再没有一人进得来流亭阁,伺候的丫头婆子都换了一遍,凤灵岳叫不上她们的名字,她也不想知道这些人都是谁,除了餐食吃药,她一句话也不说,困了就睡,睡着的时候感觉到总有人在她屋里院里走来走去,还听见小丫头守在外间屏风之后,看着她睡了,在那里窃窃私语。

    一个说,“咱们也是倒霉,被指来跟着这么个主子,能讨到什么好?”

    另一个说,“轻声些忍耐些吧,好歹小姐不打不骂也不折腾的,就天天这么躺着,将就到年前就出门子了,陪嫁的也不是我们,咱们还都能回到旧主子那里去。”

    “倩姐姐,你可听说,里边那位,一个庶小姐,是怎么攀上了曲太公家的?”

    “这哪是我们做奴婢的该打听的。”

    “咳,怕什么,这事定死了,她听见了也没法,我听说呀,她嫁给曲公子,并不是做正妻,恐怕凤小娘都还不知道,曲家这次呀,一共三个新妇一起进门,正妻是金紫光禄大夫徐向成家的嫡长女,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二房倒不是个出名的人家,好像早些年是清欢馆里的,被曲公子赎回家中好多年,怕是庶出的孩子已经有几个了,三房才是咱们家小姐。”

    “你从哪听说这些有的没的?”这个丫头本来不欲与那个嚼舌根,听了这消息,忍不住就问起来。

    “咳,我可是从咱们大娘子房里出来的,太师老爷和大娘子研究这事的时候,我亲耳听到的!”

    “那……这曲公子怕是,要的是正房娘子的贤名,二房小娘的情义,咱们家的姑娘嫁过去了算什么……”这个丫头有些替七小姐担忧。

    “说的是呢,咱们这位早前在京中那些传言还没尽,早都没了清白的名声,不过是仗着咱们太师府名儿,曲家不敢怠慢,一应彩礼都不比那两家差,可怜凤小娘还以为给咱们这位博了个好前程呢,啧啧啧。”

    “都是老爷娘子们决定的,咱们也做不了什么,你以后可别说了,小姐听见了伤心。”这个丫头还是个良善的。

    “我不和别人说,就和倩姐姐说说,成日在这院里,憋都要憋死了。”

    “你喝口好茶,歇息一会去吧,我在这守着。”

    那个说八卦的,乐呵呵的就走了。

    凤灵岳心里想着,你七小姐就算落魄了,轮得到你们踩在我头上,正想起身来就把那个丫头脖颈扭断了,忽一想,争什么,今后这样的日子还多呢,怎么这一点就受不了,罢了罢了,便只是缓缓起身,靠在床上发呆。

    病还是渐渐好了,过了几日有婆子来给她量了尺寸,怕是要裁喜服了。

    偶尔她会想,华成峰等不来她的消息,会不会来找她,等找到她发现她已经嫁做人妇,会怎么想呢。

    但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心心念念惦记着她的人,不是华成峰,而是半疯半傻施即休,行也思,坐也思,食也思,寝也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