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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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2)

    成峰没进洛阳城,在城郊外找到了华远行和李纷至的坟,冬日里更显荒凉,兄弟俩这一时总算和平了片刻,大哥没有在爹娘坟前骂弟弟,两人并排跪着,青萍只是磕了两个头,便返回了马车。

    成峰两手攥着拳头,默默地流眼泪,狠咬着下嘴唇,不肯出一声,成雨却呼天抢地,哭的直不起来腰,爹啊娘啊的大喊,鼻涕都蹭满了胸前衣襟。父母骤亡,对华成峰来说是心里被砸穿了的洞,对华成雨来说,那可是从天堂跌落到地狱,骄傲轻狂的歃血盟大公子,变成了沿街乞讨的小乞丐,好不容易找到了大哥还天天挨骂,华成雨没疯,算他骨血里还留着点他爹娘的气概。

    华成雨本打算等着华成峰在爹娘坟前发誓,从此会好好照顾幼弟,但是华成峰根本没这个打算,若是华成雨还扛得住骂,就在他身边跟着,要是扛不住,分道扬镳最好,他才不在意有没有这个累赘。

    直哭了大半晌,成峰将成雨拉起来,兄弟俩合力请出了爹娘简单的棺木,移去了不远处的白马寺,请僧侣做了场法事,超度了亡灵,重新渡化了牌位,就在寺里火殓了,守了七天,兄弟俩抱着爹娘的骨灰坛和牌位,往襄阳而去。

    闷闷地走了一日,晚上到了洛阳南边的一个名为厉县的小城,打算进城休息一晚。成峰算了算,口袋里没多少钱了,成雨和青萍把自己身上的钱也拿出来凑在一起,怎么算,也到不了襄阳。

    成峰找了个小店,安顿了俩人,告诉他们别着急,钱的事情,他会想办法,华成雨这个只会花钱的主子是指望不上的。

    晚饭后成峰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琢磨着为何秦大哥、怪大哥、金公子都不愁钱花呢,这世上定有找钱的法子,前些日子花了不少灵岳的钱,又花了些秦书生的钱,此刻想想,还有些过意不去,他暗自下决心以后要偿还。

    正琢磨间,忽听身后由远及近群犬狂吠奔跑,中间还夹杂着破了音的呼救,声嘶力竭,华成峰回头,一个穿着一身土色衣服的少年,正被一群野狗追逐,那狗群各种花色的都有,有全身通黑的大狼狗,有棕黄色长毛的,还有一块黑一块白的,高矮胖瘦,但无一例外都是凶相毕露,被追的那个人细手细腿,人形比狗大不了多少,步子迈得极大,用尽了全力,几番踉跄,险些跌倒,脸上脏脏的,看不出模样,但可看见一双眼里全是惊恐。

    无论有没有钱,华成峰都是英雄汉,怎能见得了这般场景,腰中间抽出钢鞭,当街一声暴喝,那奔跑之人眼见来了救星,两腿一软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华成峰脚下,抓住成峰的衣角,华成峰翻身而起,钢鞭飞舞,一鞭一只,野狗群呜嗷喊叫,没一会便四散奔逃,成峰还没打得过瘾。

    成峰将钢鞭收到腰间,回过身去扶那个被吓掉了魂的落难人,伸手扶那人手臂,两人目光对上,成峰仔细看了看,刷地又松了手,眼里一时全是警觉,“程风雪。”

    那原来是个姑娘,头发散乱着揉在一起,全是灰的脸上被眼泪冲开了两条白线,许是脸上过分瘦削,那一双眼显得特别的大,带着莹莹泪光,极尽委屈神色,止不住的泪水,跪正了,给华成峰磕了个头,“谢成峰少爷救命。”

    成峰一时尬住了,若把她就这样扔在当街,看着像是个活不下去的,把她带走?成峰心里有股厌恶的感觉,看见她怎么会不想起怀恩?犹豫许久,只能暂救一时。

    “起来吧。”

    程风雪听话地站了起来,一阵风过,她打了个寒颤,十一月了,程风雪还穿着一身单衣,成峰说,“跟我来。”

    成峰把她带到了下榻的小客栈,程风雪在身后跟着,不敢离得太近,华成峰绝不是她理想的救命稻草,但聊胜于无。

    天黑了,成峰叫店家给煮了一碗面,他大概也只买得起面了,这本是个小县城,天一黑就家家闭户了,一楼的厅堂里只剩下这两个人,烛火乌乌的不透亮,成峰坐在程风雪对面,叫她吃,程风雪千恩万谢后才吃起来,成峰盯着她看,那眉眼,跟怀恩很太像。

    成峰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程风雪听他发问,赶忙放下筷子,坐直了身子,才说了一句,“成峰少爷。”眼泪就又哗哗地下来了,和着脸上的灰土,滴落到面碗里,成峰见了,赶紧叫她,“你还是先吃完吧,吃完再说。”

    程风雪马上乖巧地点头,用脏衣袖抹了一把脸,捡起筷子继续吃,一会儿,程风雪吃完了,把碗推到了一边,抿着嘴看华成峰。

    “说说吧,怎么回事。”

    程风雪正要开口,成峰食指指着她,又补了一句,“不许哭!”

    程风雪好像吓了一跳,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用力憋了憋眼泪,成峰心说,嘿,什么时候我说话这么管用了,伴着那一点点小小的得意,对对面人的厌恶感悄无声息地消散了些。

    程风雪说少林寺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和她母亲就躲在人群后面,听见华成峰说叫她出来当面对质,又听怀恩说一切责难,不该与她母女有关系,母女俩在后面擦眼泪,程氏几次要冲出去,她死死拉着她母亲,她刚从躺了三个月的床上爬起来,没什么力气,拉不住她母亲程氏,就用了全身的力气,咬住她母亲的手臂,让程氏感觉到她的恐惧和无助,俩人终究没有现身,看着她父亲的身体在夜空中像烟花一般绽放碎裂。

    成峰不曾想过,程风雪面对的,跟他当时在洛阳看着自己的父亲肢体分崩离析,是一样的绝望,一样的生不如死,甚至程风雪对她的父亲,和成峰一样,不知道该爱还是该恨。

    程氏母女躲在后山,等到少林寺闹剧过后,她们去求了怀信,准了他们在怀恩牌位前面烧了一炷香。程氏手臂上的牙印还没来得及退,终究还是撑不住了,没生什么病,也没受伤,身体忽忽悠悠地就垮下去了,像被抽走了生灵,只等着肉体慢慢消耗干净。

    程风雪去求怀信,怀信给看了,摇摇头。也就三五天的光景,程氏什么都没来得及交待就走了,程风雪躲在后山的土洞里,抱着她母亲的尸体,痛快哭了一场,双手刨地,和着血,把娘亲浅浅地葬在了少室山腰,她便可以在那里永久地陪她惦念了一辈子的人。

    程风雪跑出少室山的时候,头脑根本不清醒,天下之大,她哪有一寸?

    饿了就去街边偷点吃食,挨了不少打,她也想过要么就饿死算了,但总在生死边缘,身体有求生的本能,就去偷,去抢,像个孤魂野鬼,行尸走肉般晃到了这里,也是饿急眼了,她抢了野狗嘴下的吃食,才引起群犬追咬。

    成峰不做声,程风雪接着讲,“小的时候,我和娘亲住在河间府沧州城凼山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子,叫黄庙村,只我们两个人,全村里没有一个亲戚,长大了之后我才知道,娘亲当时嫁给父亲,是逆着娘家全家人的意思,跟家人闹掰了跑出来的,跟着我父亲跑到了黄庙村去,只可恨啊,我父亲竟然如此短情,跟我娘亲在一起不足两年的时间,就失踪了,那时候我娘亲还盼着他能回来,日日想,夜夜盼。”

    “刚懂事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该叫爹爹的,我以为别人家的小孩也都是由一个娘亲照顾,娘亲从来不和我说,我有一个爹爹,她只是自己盼望,却压根没给我这样的念想。娘亲为了养活我,要下地劳作,还要给别人家做工,日日很早就出门,天黑才回来,娘亲怕我一个人到处乱走,一开始把我腰上栓了锁链,另一端锁在床脚,床头上放些吃食,无论冬夏,娘亲出门做活的时候,我便一整天只能吃那些东西,夏天是嗖的,冬天是冷的。”

    “后来有一阵,村子里流传了一个消息,说有外乡人过来,趁贫苦人家的爹娘不在家,便把那家的孩子抱走,据说抱走了的孩子,要么不得好活,要么不得好死,但是活计还要做,娘亲要强,硬顶着不跟娘家求救,或许即使去找了娘家,也没有人会帮助她,娘就想了个办法,她在后院地上挖了个大坑,放了大缸进去,白天她不在家,便把我放在那缸里,上面盖着木头盖子,只留个通气的小孔,外面又盖了许多柴木杂物,便是我在里面哭,除非凑近了,否则也听不见,我便吃也在那里面,拉也在那里面,睡也在那里面,醒了就盯着那只能伸出去一只手的小孔透进来的光亮,盯得眼睛生疼,除了那一束光,那里面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年年月月。”

    “等到晚上,娘亲回来了,把我从那缸里抱出来,为我清理,抱着我哭,可是她每次哭一会,就擦干眼泪,笑着对我说,日子总会好的。我有时候白天睡得多,晚上容易惊醒,醒了便睡不着,常常看见娘亲,背对着我,肩膀起伏,但听不见她哭泣的声音,她定是咬紧了嘴唇,我便也不敢让娘亲知道我醒了。”

    “娘亲赚了钱,除了我们母女二人的衣食住行,剩下的都拿了去给村里一个叫黄桥儿的大师傅,说他的门路广,可以给打听事情,让他去打探我父亲的消息,也是后来才知道,那黄桥儿,哪里会打探什么?我娘亲的血汗和眼泪,都被他拿去赌博嫖娼,他跟别人吹嘘是如何欺骗我们母女的,被娘亲当场抓住,娘亲冲过去和他撕扯,但是娘亲哪里是那糙汉的对手,被他拉着头发打足了十几个巴掌。”

    程风雪的眼底翻涌起血色和恨意。

    “娘亲回来的时候满脸的血,我吓得大哭,娘亲抱着我哭了一宿,我在娘亲怀里睡着了,第二条早上醒来的时候,娘亲已经整理好自己,除了脸上还有些青肿之外,别的都收拾好了,娘亲对我说,风雪不要怕,日子会好的,然后就去做工了。”

    “后来等到那大缸里装不下我了,娘亲再去哪里上工便带着我,母亲做工,我便自己在一旁玩耍,偶尔有别的孩子和我一起玩,聊天交谈,我才知道,每个孩子在这世上,竟然都有一个爹爹。人人都有。”

    “我晚上回去问娘亲,爹爹是什么?娘亲才跟我讲了我爹爹的事情,说他是个叱咤风云的大英雄,他为了拯救苍生才离开我们,早晚有一天会相见。”

    “娘亲后来给村里的员外郎家里做粗活,偶然有一次员外郎看见了我,跟娘亲商量要用三两银买了我,给他家里的小姐少爷做丫头,娘舍不得,后来就被员外郎赶了出来,员外郎有权有势,还叫旁人都不要给娘亲工做,娘亲便和我在家呆了个把月,那也是我第一次发病,一开始是腹内疼痛,后来逐渐全身痛,发病时会呕吐,指尖无力。”

    “那年初见,并不是骗你的,确实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症,多年无医,药石罔效。”

    “娘亲把存下来的仅有的一点钱都送去了医馆,乡下的赤脚医生,哪会治这些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只剩下两间空荡荡的草屋。绝望之际,许是老天不忍看我们母女这么辛苦,竟然等来了爹爹写来的一封信,爹爹信里说并不确定我们是否能收到这封信,毕竟过去了十余年,爹爹在信里反复地跟娘道歉。娘抱着那封信笑,她不气爹爹背信弃义,只是高兴终于有了他的消息,第二天娘带着我就启程了,一路乞讨南下,走了大半年,才到了少室山,娘带着我跪在少林寺门口,好几日,终于等来了爹爹来见我们一面,爹爹他那样高大,那样光芒万丈,众人敬仰,神佛崇拜,后面的事情,成峰哥哥该是都知道了。

    成峰问,“为何那年我凿穿了他的卧房,却没有找到你们?”

    “因为成峰哥哥错了,对面根本不是他的卧房,只是我们隔壁的石洞,里头的装饰,都跟他卧房相似罢了,成峰哥哥想是也不常到他的卧房里去,细看看,还是有分别的。”

    成峰恨恨地叹气,终究还是太嫩了,不比他老奸巨猾。

    程风雪讲述的全程果然没有再哭,一滴泪都没流,但是声线始终在哽咽,缠缠绵绵,十分惹人怜爱。等到程风雪讲完了这一切,成峰看着她那脏脸脏衣,与怀恩极其相似的眉眼,明明没有任何改变,他却没有了一丝的厌恶感。这程风雪,恐怕不只是眉眼与她父亲相像。

    不知不觉讲了许久,已经快到子时了,外头起了风,小店的门关不紧,飕飕的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风声呜咽,远处像传来狼嚎,程风雪唇色发青。成峰上楼去咚咚咚敲了华成雨的门,华成雨在里面骂骂咧咧地出来,一见是华成峰,立马噤声闭嘴,成峰叫成雨跟自己睡一间,青萍也披着衣出来,成峰叫青萍帮程风雪收拾一下,暂且跟她将就一宿。

    次日一大早成峰就被楼下的声音吵醒了,两个大汉一个大娘坐在楼下,桌前放着浆子果子,三个人互相生气一般,成峰倚在门框上听他们争吵。

    大汉里有一个胖墩墩的,穿着很糙,背上背着一把宽刀,眼睛竖着,眉毛高挑入鬓,“要不行,咱们三个就分开干吧,你两个行动也忒慢了些!”

    那大娘腰一挺,就要辩驳,却被另一个稍微瘦一点的大汉拦住了,“老三,你不要在这窝里横,要不是二娘拖延了一会,刚刚死在头里的就是我们三个!”

    那老三等着他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个在搞什么!一个想傍着别人占便宜,一个却想着独占功劳!”

    那个二娘终于忍不住了,暴喝了一声,将旁边桌的客人吓得不轻,“老三,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那老三也十分愤怒,俩人抬腚起身,各自抽出兵器,就要打一架,那个稍微瘦一点的赶紧出手拦着,“二娘,老三,你们这是干什么,咱们大老远的来了这里,事情还没搞定,怎么能自己打起来呢?快坐下坐下,吃点东西我们再想办法。”

    那两个终究是没动起手来,各自带着怒火坐下,老三一掌拍在桌子上,险些把桌子拍散架,大喊一声,“小二!怎么切盘牛肉这么慢,想饿死你爹!”

    小二赶紧忙不迭地赔不是,端着菜小跑着上来。

    成峰看不出他们是在干什么,一旁青萍和程风雪也从房间里出来了,成峰见程风雪总算穿上了厚实点的衣服,脸色缓和了许多,去了灰,竟是个雪白的脸,下颌骨是个圆的,但是看得出只一层皮,一双眼仿佛会说话一般,此刻说的便是千恩万谢,万死不辞。

    青萍的衣裳都是好衣裳,青萍比程风雪丰腴些,个子比程风雪稍矮点,程风雪穿着她的衣服有点短,又有点晃,但是整个人洗干净了,头发也利落地扎了起来,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成峰盯着她看了一会,她低下头,扣自己手指头。

    一行人下楼吃饭,青萍见成峰一直盯着那三人,跟在他身后悄悄说,“大哥,别盯着看,这三人我知道,称为岭上三豪杰的,不是本地的帮派,是打西北那边过来的。”青萍从前没出阁的时候,跟着她爷爷,见过不少的世面。

    “哦?那他们来这可是挺远的。”成峰不再正眼盯着人家,上了菜,那三人吃起来,嘴里还是嘟嘟囔囔地互相抱怨着,偶尔听到一些人名,成峰都不知道是谁。

    成峰等人正吃着,过了一会,又来了两拨人进店吃饭,都抱怨着说城里其他酒楼都挤满了,成峰心里觉得蹊跷,这是有什么盛会么?要么就是有什么大事,一大清早居然有这么多外地客,店小二也纳闷,一时间忙得左支右绌,挨着给好几个江湖豪侠当过儿子了。

    成峰吃完了也不让地方,坐在那里喝茶,慢慢听着这些人议论,这些人环视四周,看看好像都是同路中人,渐渐的不再避讳,给成峰听了个七七八八。

    说这些江湖人士之所以在这里汇聚,是为了杀一个人,据保守估计有十几伙人,那人昨夜在这县城里露了面,来杀人的非但没能截得住人家,反而被那人杀了好几拨,而且据说死相都很惨,但有些人得到的消息晚,没赶上与人家对战,便像那岭上三豪杰一般,只能跟自己人撒撒气,成峰想知道这他们追杀的是什么人,偏那些人因为都知道,反而不提名字,成峰干着急。

    一旁青萍提醒他,声音很轻,“他们要杀的是方九环。”

    成峰只觉得这名字耳熟,但是又想不起,青萍接着说,“是乌涂山派的掌门人,第三次中原掌门人大会的夺冠者。”

    成峰这才恍然想起,之前在洛阳,秦书生与他说过,但是洛阳那一次,乌涂山的人没来,成峰也捂着嘴压着嗓子说,“她也算是江湖上有名的人,怎么竟招致各门派群起追杀了。

    青萍说,“他们说,杀了方九环,有赏钱。”

    成峰不得不对青萍侧目,心说黎氏后人,名不虚传啊,“你怎么听出来的?我怎么没听出来。”

    青萍道,“大哥可听见他们说‘与庄家结了污衣契’?”

    “听见了,什么意思?”成峰扭着眉头。

    “我们上去说吧。”青萍说着就站起身,身量一天天见长,行动都有些不方便了,华成雨吊儿郎当,浑似没有看见一样,倒是程风雪赶紧抢上前一步,帮青萍挪开了绊住腿脚的凳子,并扶住青萍的胳膊,让她借些力道。

    无人留意这一行人,四人上了楼,回到屋里,成峰叫青萍赶紧坐下,华成雨也坐一旁,翘个腿抖着,见盘子里有果子,拿起便啃。

    青萍说,“大哥恐怕不知,这污衣契是一个代称,有人花钱要取旁人性命,如果谁愿意接下这活,便带一件旧衣服上门跟契主谈判。”

    “为何要带一件旧衣服?”

    “这种花钱找人杀人的,一般是商贾人家或者书香世家,甚至有一些做官的人家,他们自己家里没有堪用的人,才会找别人去报仇等等,但是若是大张旗鼓说找人去杀人,官府知道了是会管的,因此他们便明面上缔结一个污衣契,即便有人查,契主只说是花钱买了件衣服,那旧衣服可就贵了,百两千两的也有,人若真死了,便是江湖人士自己的仇,跟契主没关系。”

    成峰笑,“这些人好生狡猾,竟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适才听他们说,这次出钱的,应该是一户姓庄的大户人家,要杀方九环。”

    “那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杀?这事不还是得避着点人?”

    “那这个污衣契,就是个活契。”

    “何为活契?”

    “契子方九环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人物,他们今天提到的门派,九成九都不是方九环的对手,因此没有人敢上门去结死契,因为一旦结了死契,这个人要势必达成契主所托,否则江湖道义上过不去,留下累世骂名;他们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个契就是活的,谁都可以去杀方九环,谁杀了她提着人头去庄家,庄家就会给钱。但若是有人去结了死契,庄家必定放出消息,活契自然就无效了,即便旁人杀了方九环,也拿不到钱了。”

    竟然还有这种道道,成峰问,“这江湖上像这样的道道,大约还有多少?”

    青萍说,“数不胜数。”

    一旁华成雨也渐渐不再吃了,放下手里的果子,心里纳闷,这青萍怎么越来越不像他老婆了?联想起那日她在少林寺的表现,怎么知道这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囔囔着问,“青萍,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

    青萍静默地看他一眼,并不说话,华成雨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火,正要发作,只听成峰说,“你怎么知道这方九环就是契子,我听他们方才并未提起。”硬生生把华成雨的话压下去。

    “大哥听到他们刚才描述昨夜死人的惨状吧?”青萍将双手放在肚子上,仿佛想捂住那未出生的小儿的耳朵,“死的人肚子都被人抛开,肠子和内脏在外面悬着,那方九环使一对乌角刺,末端带着两个金钩,但凡刺入人体内,没有空着回来的时候,必然将内脏都扯出来,杀人死状这般的,江湖上只有方九环。”

    成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突然站起身,“我出去一趟,我没回来你们在这里哪都不要去”,然后朝着青萍说,“青萍妹子,帮我照看些这俩人。”

    青萍点头,华成雨凑过来,“大哥,你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华成峰瞪他一眼,“别捣乱!你今日还没有练功,去后院练功。”华成雨讪讪地低下头,程风雪也是一脸懵懂的模样,乖乖地跟在青萍身边。

    青萍道,“大哥小心。”

    华成峰看着楼下那一堆人,翻身从窗子跳了下去。

    街市上全是各门派的人,成峰稍微打听了下,和青萍说得都对的上,心里不禁为青萍叫屈,挺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嫁给了华成雨这个怂货,如今孩子也有了,只盼着华成雨能做个好人。

    姓庄的契主不难找,就在厉县城南,在当地当属于首富了,正对着当阳街一排三个大门,也不知是个什么讲究,砖红的高墙,成峰站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见,门口有家丁站着,华成峰过去拜见,说要见管方九环这事的人,说要来结污衣契。

    家丁看着华成峰人高马大的,有些惶恐,但还是仗起胆子,“少侠有本事就去跟那些人争,不用上门来说。”

    成峰说,“跟那些胆小鬼争有什么意思?我来结死契。”

    家丁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最终缩了缩脖,往里边去了,成峰等了一会,家丁出来引着华成峰从最左边的小门进去了。

    这院子里面低调奢华,成峰暗自称赞,虽是冬日,但是有种植的松树常年不落叶,亦有四季常青的翠竹,连廊回转处,竟有一条温泉河从院子里穿过,河上飘着蔼蔼雾气,两岸受那温泉滋养,竟然还有春日里的花,转过好几个院子,有一院子的红梅,映雪盛开,成峰都要看醉了,走了许久,才进了一个屋子。

    家丁奉上茶,成峰坐在客位上喝茶,等了一会,进来了一个拄拐弓腰的老头,老头一脸的褶子,嘴往里抠着,仿佛牙不多了,大约有八十岁,穿着喜庆,像个寿星公,成峰站起来行礼,“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头没坐主位,而是坐在了华成峰对面的客位上,并示意华成峰坐,嘴上说,“我是宅子里的管家,他们都叫我孙老伯,你也可以这样叫我。”老头明显的老年音,仿佛说话都费力,慢吞吞蹭到椅子上去,与华成峰面对面打量彼此。

    老头的眼角始终像笑着,“听闻下面的人说,少侠是来结死契的,不如报上名来,我们详细商谈。”

    成峰一合手,“晚辈姓华名成峰。”

    老头点点头,“华少侠可知我们要的人是谁?”

    成峰胸有成竹地回道,“乌涂山掌门方九环。”

    老头又点头,慢吞吞说,“这契放出去三个月了,没人敢来结死契,少侠如何相信自己能杀得了方九环?”

    成峰轻笑一声,“方九环是第三次掌门人大会获胜者,鄙人不才是夏天时候洛阳盛会拔得头筹之人,孙老伯您听听,这契我结不结得?”

    老头这回用力地点了点头,“失敬失敬!自古英雄出少年,如此看少侠真是个绝佳的人选。”可是老头的语气,一点都没觉得失敬,没有一点感情色彩,目光也没有聚焦在华成峰身上。

    成峰问,“老伯,小子初出江湖,还请教您怎么个规矩?”

    老头还没来得及点头,主位背靠的屏风后传来一个声音,“孙老伯,我来和他谈吧。”一个女子走出来,一身沉着华贵的绛紫色衣裙,发髻简单,气质淡雅,年龄猜不太出,说三十四十五十好像都行。

    老头连忙起身,华成峰也跟着起来,心里道,大意了,没留意还有个人。

    老头行礼,“家主。”然后转头对华成峰说,“家主庄问蝶。”成峰行礼。

    庄问蝶坐上主位,仔细地打量了华成峰,成峰觉得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她再不开口,华成峰就要开口了。

    那庄问蝶突然咧嘴笑了,富贵雍容,“我这里有一个题,考一考华少侠,才知道少侠有没有资格结这个契。”

    华成峰一抱拳,“庄家主请!”

    “洛阳红袖楼盛会名动天下,华少侠看沈西楼此人,如何评价?”说完抬眼盯着华成峰。

    成峰略一思索,开口答:“沈东主是个称职之人。”

    “哦?怎么讲?”

    “他当众破了同门兄弟蒋玄武的功,却得到了生意场和江湖上的人心,人人称道且狠狠发了一笔财;他在这场盛会里耍了许多手段,与季白眉苦苦缠斗一夜,没留下把柄,全了他对神农教的忠义;功夫一道上,沈东主并未露出真实手段,但就我看,大约与虚眉柳花明、封南沈翎金不相上下,他却顾全客人体面,全不炫耀个人,因此说沈东主称职周到,识得大体。”

    庄问蝶点头,咂摸了一会儿,又笑道,“咳!我们庄户人家,怎么懂得这些呢,不过少侠这番见解,我倒是很喜欢,孙老伯,拿契书来。”

    孙老伯在袖袋里掏了大半天,递给华成峰,成峰接过,仔细一读,别的都没什么新奇,只看到那银两数字有些憋不住笑,嘴上却说,“堂堂乌涂山掌门就只值一千两?”

    庄问蝶这倒是有点惊讶,与孙老伯对视了一眼,一千两不少了,寻常门派一年的开销,也就几百两够了,这可是两年的账钱,要不外面能有那么多门派在此厮杀,莫非这位小爷真的这么见得惯钱吗?孙老伯反应慢,像个老龟,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庄问蝶开口试探地问,“少侠若真嫌少,咱们倒是也可以再谈谈。”

    成峰挥手示意,“不用!头回与贵庄做生意,便是少些也是做得的,下一回咱们再按事论价。”

    孙老伯说,“少侠,那咱们就签了吧?”

    成峰说,“庄家主,我有两个条件,第一,家主需得给我讲讲,这方九环为什么要杀?需得合情合理合义我才能接;第二,若是两方都同意,我要一百两定钱。”

    庄问蝶不出声,孙老伯也许不是面无表情,只是常年一个表情,年岁日长,定在了脸上,他便是自己想挣,也挣不出去,他嘎巴了一下空空的嘴,“少侠,并没有这个规矩,你拿钱办事,不消问人家是什么恩怨。”

    “巧了,老伯,在华某这,就是这个规矩。”华成峰将契书往前推了推,现出一丝疏离。成峰心里想,再想像汴梁凤小姐一样在我这讨这等买凶杀人的便宜,恐怕没那么容易。

    孙老伯与庄问蝶又对望一眼,庄问蝶说,“那少侠容我们再商量商量吧。”说着两人慢慢起身,孙老伯弓着腰,拐杖敲在地上笃笃笃响,与庄问蝶转向主位后面的屏风之后去了,两个人走的极慢,那背影看着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