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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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陈慈悲还没回来,烟霞城由胡千斤坐镇。

    神农教总部所在,就在繁华翠山街中段,左边是个包子铺,右边是个裁缝店,神农教门上什么牌子都没挂,吊着两盏新年的红灯,没有石狮子,外面看,两扇普普通通的木门,与左右店铺并排在一起,没有任何神秘感,神农教自己的人叫这地方梵坛。

    往里走却是个大地方,四进的院子,一进六间,但在富庶烟霞城,也就是中等人家。

    梵坛后门出去是个渔港,这院子一半靠着山,一半背着海,海边有宽宽的一片沙滩,泊着几条渔船,神农教总部从这院子后面出去,一半掏进了山,叫黑龙殿,一半潜入了海,叫白玉宫。

    胡千斤静静坐在屋子里,抱着个暖手炉,院子里偶有穿行而过的护卫,时而从靠山的那一边钻进钻出,或者从背海的那边来来回回,但都没什么声音,因为他们看胡尊主今日好像不太高兴。

    胡千斤眼睛发直,退掉那一身中原人的装扮,显得更加充满了异域风情,眉头在窗子口铺进来的阳光里闪闪发亮,坐了许久,有人轻轻扣门,说珑璟领主来了。

    走进来一个女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上穿着彩衣,有红的有紫的,也不像寻常中原人的打扮,面目很硬朗,倒也清秀,耳畔两条细细的小辫子悠悠地垂着,身材高挑。

    珑璟叫了一声尊主。

    胡千斤坐在床沿上一动未动,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别处,“有什么事?”

    “昨日偷着摸进城的一个小子,抓住了,问你关在哪合适?”珑璟的声音也硬朗,有点像男的。

    “什么样的?”

    珑璟招手,门口有人递进来归云弓,胡千斤瞥了一眼,“他没什么要紧,随便关着就行。”

    珑璟点头,门口的人领会了下去办,“城外有人在多处分散打探我们的消息,不知道背后是谁。”

    “不管是谁,总归是朝着华成峰来的,不如开门诱他们进来,请君入瓮,再瓮中捉鳖。”胡千斤始终没回神。

    “那我叫四门守卫都换成暗卫,藏得紧一些。”

    珑璟一直观察着胡千斤,沉默了一会,轻声说,“县令余繁盛递了两次帖子,想来拜访。”

    “这个事我不能管,让他等圣主回来。”淡漠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珑璟终于忍不住了,咬了咬嘴唇,试探问,“你怎么了?你抓了华成峰回来,立了大功,怎么不高兴?”

    胡千斤这才扭过脸看她,眼神冷冷的,“珑璟,你过来。”

    珑璟往前走了两步,胡千斤似是不满意,“再近前些。”

    珑璟再往前,心里实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有点怕。胡千斤似乎更加生气,且丝毫不掩饰他的怒意,冷喝一声,“你站那么高跟我说话吗?俯下身来!”

    珑璟心里一紧,呼通一声跪在胡千斤脚边,现下比他矮了。

    胡千斤面无表情地拉她的胳膊,珑璟用膝盖挪腾着靠近,心中忐忑,但是一动不敢动。

    胡千斤突然俯下身,探囊取物般吻住了珑璟的嘴,珑璟睁大双眼,仿佛呼吸被掐断,她闪腰往后躲,却立马被胡千斤一条手臂兜住了后脖颈,无法后退,想要挣脱,又被胡千斤另一只手用力地捏住了下巴,被死死困住,好像要咽了气。

    没有一丝温柔,满满的戾气和侵略的意味,珑璟感觉舌尖突然一阵刺痛,赶紧用力后撤,却还是动不了,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眼里流下两行眼泪来,胡千斤碰到了她的眼泪,仿佛才满意了,珑璟的嘴角见了血。

    许久,胡千斤终于放开了珑璟,珑璟跪在地上,胸膛起伏,全身颤抖,哗啦哗啦地淌着眼泪,那适才硬朗的模样此刻已经一败涂地,片甲不留,半张脸又痛又麻,嘴角一片血红,。

    胡千斤却轻声笑了,“没出息,这就哭?”

    珑璟动了动嘴唇,把那哽咽往回憋了憋,嗓音嘶哑,“属……属下……无能……”

    胡千斤又伸出手,覆在珑璟的一侧脸颊上,拇指缓缓地摩挲着她的颧骨,眼角,鼻翼,脸慢慢靠近,用气声问,“珑璟,你永远都不会背叛我对不对?”

    珑璟的眼泪收得差不多了,她不明白胡千斤为何有此一问,只是机械地答,“珑璟曾立下重誓,生生世世,只为尊主,为奴为婢,永不背叛!”

    “你不会去效忠别人对不对?包含陈慈悲也不会,对不对?”

    珑璟摇头,胡千斤的眼睛好像冒着火,死死盯着她,“你这个人从里到外,从身到心,从生到死,都是我的,是不是?”

    珑璟觉得惊恐,但也只能摇头,又点头,胡千斤很满意,他终于松了手,珑璟在他松手的一瞬间,跌坐下去,胡千斤笑,“那就够了,有你就够了。”

    胡千斤又抬眼望了望远方,一瞬间收拢了所有的锋芒和戾气,变回了那个温温吞吞的俊秀青年,乖眉顺眼。

    珑璟吓了一跳,胡千斤温温地说,“听说圣主他找到墨良辰了,他高兴得很啊!”

    珑璟这才明白胡千斤为何会这样,墨良辰是陈慈悲的心头血,却是另外三人的梦魇,陈慈悲从不打开心扉,蒋玄武、胡千斤、沈西楼,没一个知道他真正的心思,他知道这三人为了争权夺利,成日里明争暗斗,他还不时添油加醋,他们三个打起来才好,这样就可以互相监督着,谁也不能一家独大,又不能联合起来端了他圣主的位子。

    陈慈悲心如明镜,眼似夜鹰,要是谁稍微动了点不该动的心思,风一吹,草还没动,他就能看出来,便连连敲打,但也不会打得太狠,以免矫枉过正,敲打到三人回到这种平衡即可。三人若能维持住这微妙的平衡,那大家就相安无事地过下去,要是平衡散了,他就会找其他人来重建平衡,只能大家一起壮大,不能一家独大。

    五年前要不是沈西楼被蒋玄武欺负得失了许多阵地,也不会有他胡千斤来的地方,胡千斤十分清楚他是来干什么的,他看似不偏不倚,其实默默地帮着陈慈悲维持着这种平衡。

    沈西楼从小在陈慈悲手边长大,他的功夫、学问、处事都是陈慈悲教的,陈慈悲认了他当义子,虽然有时候有些恃宠而骄,但是也不过分骄纵。蒋玄武是跟着陈慈悲二十年的老人,但是蒋玄武心思最外显,抬眼就是欲望索求,所以陈慈悲也老得敲打他。

    这五年胡千斤在陈慈悲身边,藏得一手好拙,大约陈慈悲也信,他忠诚可靠,克己守理,从不逾矩,温温吞吞,不骄不躁,稍微有点不耽误事的迟钝,交给他的事他能办好,不是他的事他一句不问。

    可旁人不知道,胡千斤多少个夜里睡不着,反反复复琢磨陈慈悲的一个表情,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如今两人之间也算是有了一种微妙的互信模式,相处得很好,但是胡千斤总是觉得自己对他了解得还不够深。

    不过墨良辰不同,墨良辰是陈慈悲放在这规则和平衡之上的人,如果墨良辰存了心思,他可以凌驾在三人之上,把他们三个同陈慈悲完全隔开,甚至陈慈悲以后把圣主的位置让给墨良辰,也不无可能。

    陈慈悲带着墨良辰从第三庄一上路,就有人飞鸽把消息送到了烟霞,蒋玄武回了南阳,沈西楼回了洛阳,只有陈慈悲带着墨良辰两个人,往烟霞而来。

    胡千斤知道墨良辰的分量,但是此外对他一无所知,他该怎么面对墨良辰,能让墨良辰高兴,圣主也高兴,又不会丢了自己已有的权柄?以后又该如何相处?沈西楼和蒋玄武大可以只留个眼线在烟霞观望,都等着他胡千斤先在烽火之地试试热度,看看谁输谁赢,再做打算,但是胡千斤避无可避,必须直面墨良辰,陈慈悲会看他的态度和反应。

    对陈慈悲来说,墨良辰回来的喜悦,会极大地冲淡他对胡千斤带回来华成峰的嘉奖。

    这就是胡千斤苦苦思索的事。

    胡千斤叹了一口气,挥挥手,珑璟没敢出一点声音,慢慢站起来,她腿有点软,强撑着,退了出去。

    过几日,陈慈悲的人马晃悠悠地进了烟霞城,胡千斤在城门口等,一如既往,恭恭敬敬,陈慈悲撩开马车帘子,“千斤,你辛苦了!”

    胡千斤叩了叩手,抬头时瞄见和陈慈悲一同坐在车里的另一个人,一头半斑白的头发,几绺碎发散在耳侧,似乎是皱着眉头,有点撇嘴,跟陈慈悲差不多年纪。

    胡千斤恍若未见,扭头上马在前头开路,路上有百姓认识陈慈悲的车驾,热情地打招呼,“教主回来啦!一向可好啊?”

    陈慈悲笑着一一回应,“都好,都好!您老也好啊!”

    回到梵坛,陈慈悲下车,胡千斤给他掀着帘子,陈慈悲先落了地,用他的蛇头拐举着帘子,请墨良辰下车,墨良辰一脸无奈地下了车。

    陈慈悲只是轻轻地介绍了一句,“千斤,这是墨宗主。”又看着墨良辰,“胡千斤。”

    胡千斤施了个小礼,墨良辰也回了个小礼,便一齐跟着陈慈悲进门,胡千斤让了墨良辰半步。

    胡千斤摒了气,细细感受着前面墨良辰的气息,墨良辰功夫有多深,他探不出,但是他感觉墨良辰在刻意的收敛着气息,不让旁边人感觉到威压,而且墨良辰似乎是此中熟手,胡千斤看周围,确实没有其他人有所感知,墨良辰的功力,当不在圣主之下,胡千斤心又沉了沉。

    陈慈悲很知趣,没让胡千斤陪墨良辰吃一顿饭,喝一盏茶,把墨良辰安顿在自己旁边的屋子里,让他俩互不相干。

    若是谈教中事务,陈慈悲都不避着墨良辰,但是陈慈悲什么也不问墨良辰的意见,墨良辰自然也不插一句嘴,仿佛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不管陈慈悲走到哪,都要带着墨良辰。胡千斤也和从前一样,只管伺候圣主,甚至不用多帮墨良辰端一杯茶,墨良辰要喝,陈慈悲自己给他端过去。

    县令余繁盛在大街上看见陈慈悲回来,哆哆嗦嗦来拜访,陈慈悲见他的时候,墨良辰和胡千斤也在身边。

    县令大人坐在下首,官帽放在一旁案几之上,陈慈悲眼里透着厌烦,“余大人,怎么来见草民,还要穿着官服?想让草民跪下磕头吗?”

    一句话吓得县令跪在了地上,当场就把自己的官府脱了,只穿着两层里衣,“陈教主恕罪,我这是刚从县衙上出来,没来得及换,看您回来了,赶着过来,您多包涵。”

    墨良辰看陈慈悲这样欺压地方官员,瞪着个眼在陈慈悲身上溜来溜去。

    陈慈悲不理他,只看着余繁盛,“得了!您是父母官,可别给我跪着,快起来,县衙上可有什么大人断不了的官司?”

    余繁盛颤颤巍巍地起身,“回……教主,没什么大事,左不过都是一些邻里争端,偷鸡摸狗的。”

    “哦,那大人可得仔细断,涉及百姓的,没有小事。听说大人递了几次帖子,有什么事急着和我说?”

    余繁盛弓着背缩着头,“是,教主,这眼看着要开春了,州府里要今年的课税规划,急着让这几天报上去呢,小人没敢擅自做主,赶着来问问教主的意思。”

    陈慈悲不耐烦地讥笑一声,“烟霞都是渔民,能有几口田?今年的海景也不好,哪个还出得起钱,你就去给州府报,说烟霞去岁灾荒,今年也缓不过来,这两年的民税,就免了吧。”

    余繁盛头上有点冒汗,“可是……这……灾荒哪敢随便往上报啊……”

    “你若不敢,你就尽管多报税上去,到时候秋天收不上来,不要来我这里喊救命。”陈慈悲说他收不上来,他就收不上来,烟霞城十万信众,左近可调动近千人的护卫,比他县衙里那几十个人,可管用太多了。

    “哎呀!不敢不敢,教主啊,小人哪敢这样,便……便依教主的意思,但若是州府……州府里派人来查问……”

    “哦,余大人担心这个。放心好了,回头我给太师那边送封信,这几两碎银子,他还是肯赏给草民的。”

    墨良辰心道,这个草民可真不一般,目无法纪,胆大包天。

    余繁盛赶紧点头,“那就好那就好,知道教主您是京城太师府里的座上宾,我们这地方小吏都仰仗着您那!”

    陈慈悲不接话,也不为他这个偏马屁高兴,“既然都说好了,你先去吧,也不必什么事都到我跟前来问,你这父母官,也该自己多拿主意,实在拿不定,先去胡尊主那里问问。”陈慈悲朝胡千斤那边抬脸示意。

    胡千斤没吭声,朝着余繁盛轻轻颔首,反而是余繁盛行了个大礼,退出去了。

    胡千斤在一旁整理着陈慈悲的渔网,头也不抬,墨良辰叹了一口气,“阿慈,你怎么将县令也踩在脚底下,你看他吓得。”像是责怪,语气却不严厉。

    陈慈悲哼了一声,“我不吓唬吓唬他,他天天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难得你还为百姓着想。”

    “什么活?我在你眼里就那般罪大恶极吗!临海小县城,靠天吃饭,民生艰难,这城里十万渔民,都是我的信众,我不能不管他们。”

    “你可小心,太张狂了,怕你的太师也容不下你。”

    “嗐,不怕,太师还指着求我办事呢。今日累了,不谈事了,晚上我叫人烧了上好的海物,你尝尝。”转头又对胡千斤说,“明日好天,我带阿良出海,后天,你把华成峰带过来,我见见。”

    胡千斤点头,陈慈悲叫县令往后来找他,算是给他定心,告诉他没人来抢他的。

    次日陈慈悲出了一天的海,收获颇丰,回来的时候兴致勃勃,只是墨良辰脸色不太好,好像是在海上转晕了。

    晚上陈慈悲叫胡千斤来,要他讲讲对华成峰这个人,他怎么看。

    胡千斤虽然早都准备好了怎么说,但还是在陈慈悲面前露出思索的神色,演得好,让人看着他确实在思索,若他讲得太流利,让陈慈悲看出他是有备而来,就坏了,陈慈悲会觉得这人一直在钻营他教主的心思。

    胡千斤思索了一会,说,“论功夫,单打独斗属下不是他的对手,华成峰确实属于越战越勇的类型,临阵反应很快,也能打持久战;论才智,华成峰是生来脑袋就聪明的人,能很快抓到事务之间的关联,能布大局,亦能谋小节;而且比他父辈,这后辈下手狠辣,从不犹豫拖沓,连属下都自愧不如,但是他也有些缺点,他总觉得当今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人心清正和善,因此总是轻易信人,且十分顽固;他自认为自己坦坦荡荡,心里没什么权谋算计,也不会落入别人算计的圈套,颇有些……自负。”

    陈慈悲沉默了一会,“那是他没有遇上高手,千斤此番确实办得漂亮,颇合我心意,我记下了,想要什么奖赏?”

    胡千斤拱手,笑了一下,“哪敢要什么奖赏,都是分内之事,教主圣心信任,已是千斤莫大荣幸。”他已经是尊主,没有什么别的能奖赏的了,金银外物他不在意,想要用的时候,总会有的,他只不过是要潜移默化地在圣主心里的天平上,一根一根地往上加砝码,让他有一天心甘情愿地往他这里倾斜。

    陈慈悲满意地点点头。

    次日,华成峰被捆着手脚扔在陈慈悲屋里的地上,他便咧着腿坐在地上,看着陈慈悲呵呵笑,“圣主大人!”拉长着语调,往上抬着手,挤眉弄眼。

    陈慈悲哑然失笑,他不常见在他面前不害怕的人,叫人给他解开,华成峰一边松动着手脚一边对陈慈悲说话,好像陈慈悲是他的老熟人一样,“你手下胡老弟对我忌惮得很,一路上把我绑得结结实实,生怕跟你交不了差!”

    说着华成峰就要站起来,却被两个教众压住左右肩膀不许他站,低低说一声,“跪着和圣主说话!”

    华成峰两个肩膀一扭,将那两个教众两掌往两侧推开,手被绑了很久,力道差了点,但还是把那俩人推出去好远,摔在地上,“陈圣主,要么叫人现在把我腿打断,否则别想让我跪,怎么?我华成峰在教主面前,还不配坐着么?”

    陈慈悲点头笑,“配得,配得,坐!”伸手示意。

    华成峰随意捡了个椅子坐了,看了一眼陈慈悲身后低眉顺眼站着的胡千斤,混不在意地笑道,“圣主手下人才辈出,胡老弟可是天之骄子,骗人的功夫炉火纯青,圣主大人!”华成峰翘着二郎腿,往前倾着身子指着胡千斤,“他骗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乖巧模样的!你也小心些吧!”

    胡千斤也不恼,眼都没抬,温温地接了一句,“华家哥哥自己技逊一筹,只会在这搬弄是非。”也不像反驳的样子。

    陈慈悲说,“千斤说得对呀,华小盟主你是爱搬弄是非,你在洛阳和嵩山搬弄那些事,是为了什么呢?”

    华成峰冷笑,张嘴如连珠炮一样,“哼!我搬弄是非?在洛阳搬弄是非的,是沈西楼吧?嵩山搬弄是非的是老秃驴!我为什么?我为国恨家仇!陈圣主又是为了什么?我还没找你报仇,你倒是上赶着来骗我过来,说吧,图什么?”

    江湖中人见面,总是留三分情面,哪怕要做最难看的事,嘴上也始终说好听的,但是华成峰不,他想什么就说什么,一身恶胆。

    陈慈悲捞过拐杖,站了起来,嘴里嘿嘿笑着。

    华成峰有点吃惊,他非但没见过陈慈悲,也没怎么听过,甚至不知道他是个瘸子,此刻见了,顿时心里生了疑惑,这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厉害?顿时起了试两手的心思。

    陈慈悲压着拐往前走了两步,“陈某还能图什么,图天下太平呗,图江湖中人人礼让,相敬如宾,别天天挣来抢去的,有什么意思?”

    “陈圣主图天下太平,我倒是有一件事想问问圣主。”华成峰的眼神犀利起来。

    陈慈悲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华成峰说,“怀恩死了,郑经死了,齐共瑞死了,沈阖重伤难愈,途中听说,秦大哥不知所踪,我父亲被蒋玄武杀害,这半年可是发生了太多的事,除了陈圣主你仍然如此潇洒自在,江湖中但凡有点起色的,好像都销声匿迹了,这事,不知道陈圣主怎么看呢?”

    陈慈悲听得十分认真,脸上现出一丝隐秘甚至有点愉悦的神情,“怎么只有我呢?周道奇不是也好好的!”

    “周掌门也没有陈圣主潇洒,周掌门死了闺女,受的打击很大,痛不欲生,看来陈圣主或许可以趁此机会一统天下呀?天下都归了一家,自然不必再争斗,就此太平了。”

    陈慈悲讥笑,“那些人死了伤了,是他们命数如此,与我陈某人有什么关系?江湖便是如此,代代更迭,前仆后继,老的不死,你们年轻人怎么站得起来?”

    “呵,陈圣主说与你没有关系,确实,我也没什么证据,连我爹的死,我也只能责怪到蒋玄武头上,赖不到你陈圣主。我只是稍微盘算了一下,谁在这乱局之后,依然不倒,谁便在这纷杂之中,得了便宜!”

    陈慈悲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华小盟主果然不简单,比你父亲简直是青出于蓝,如此巧舌如簧,诛心之论,要是给旁人听了,没准还真就把这些屎盆子扣在陈某人的脑袋上了!陈某一张笨嘴,要让我证明我没做过的事,那真是百口莫辩。这次侥幸,千斤险胜半步棋,要不然,还真要把华小盟主留成个祸害了!”

    “陈圣主和胡尊主千方百计诱我到此地,究竟有何贵干?”

    “哪有什么贵干?华小盟主在洛阳一夜成名,我老头子仰慕,想亲眼见见罢了。”

    “哼,如今陈圣主,见也见到了,我姓华的不会隐藏,圣主想看什么,都明明白白摆给你看,接下来呢?该到哪个步骤了?我可不能与你把酒言欢那!”

    “见到啦!陈某活了这许久,今天才算长了见识,原本确实想过,华小盟主如此聪慧,有勇有谋,要是能够结交,也是人生乐事,今日见了才知道,是陈某自作多情了,华小盟主这样的人,过于信服自己的忠义,永远都不会臣服于别人,你在心里,自视甚高,是一定不会结交陈某这样的人,我说的对么?华小盟主?”

    “既然你知道,还留着我干什么呢?还不直接砍了!”

    “砍了便宜你,我送你个好去处,关上个三五年,好好磨磨你的心性,没准能改呢!”

    “改什么改!改不了!想关我,好歹也让我看看陈圣主几斤几两,配是不配啊!”

    胡千斤两眼突然放出精光,赶紧接口,“你放肆!华成峰!圣主要关你,你别不知好歹,敢对圣主不敬!”

    陈慈悲脸上似笑非笑,挑起眉,又叹了口气,“陈某有二十年没听到有人问我配不配了,给你一次机会,华小盟主,把这句话收回去吧。”

    华成峰讥笑,“收什么收!我看你八成是吓唬人的,不拿本事出来给我看看,我不服!姓胡的!我鞭子呢?”华成峰脸上卷过一道狂风。

    陈慈悲示意了一下胡千斤,胡千斤递上华成峰的钢鞭,嘴唇里吐出来几个字,“不知天高地厚!”

    华成峰钢鞭到手,整个人都精神了三分,叫嚣到,“老头!来比划比划!”

    陈慈悲原地站着,纹丝不动,“好好好,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小子!我让你十招,十招之内,如果老头这只好腿动一下,便算我输,如何?”

    华成峰钢鞭一抖,“不必让,放马来!”随着这一句话,鞭上灌了十足的力道,就往陈慈悲身上抽去。

    那鞭去时如裹挟着千军万马,鞭到了陈慈悲身前,陈慈悲在胸前随意挥了挥手,华成峰瞬间觉得,钢鞭上的力道都被化去了,仿佛抽在了厚厚的一袋棉花上,一节节地软了下来。

    成峰惊讶,立马收鞭,收的时候灰头土脸,但毫不停留,第二鞭马上跟着甩出,要卷在陈慈悲颈上,圈已经成了,刚要发力收紧,陈慈悲歪了下头,那鞭圈啪地一声就炸开了,力道反噬到成峰臂上,一阵疼痛。

    成峰一刻也没犹豫,下一鞭更猛,钢鞭化作长枪,直往陈慈悲眉心而去,却又在快要碰到的时候疲软了下来。

    噼啪之声不绝于耳,一瞬的功夫,华成峰已经甩出去六鞭,一鞭胜似一鞭的狠厉,但是陈慈悲仍是纹风不动。

    华成峰一看鞭长莫及,将钢鞭往腰间一挂,转用拳脚,眨眼一掌就劈到了陈慈悲眼前,陈慈悲脚下不动,稍一侧身避过,华成峰趁他侧身蹲了下去,伸脚去勾他条坏腿,那确实是陈慈悲的软肋,那条腿什么用都没有,什么也抵挡不住,要是给华成峰勾住了,也许能把他拽倒,华成峰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要不是陈慈悲答应了让他十招不动,旁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他这条腿。

    华成峰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却突然一晃神,忽觉脚上受了重击,那乌金蛇头拐在他脚上点了一下,压着他,华成峰想再往前一分,也是无法做到,真真的寸步难行,华成峰赶紧收脚,再不收,脚要废。

    十招过,华成峰两颊暴汗,但是丁点没挨着陈慈悲的衣角,华成峰有些泄气,只听得陈慈悲说,“十招过了,老夫要还手了!”

    华成峰没看到陈慈悲是怎么出手的,只觉得扑面而来的气像一面山一般,将华成峰掀翻在地,落地声音洪亮,全身摔得散了架,头磕在地上,脑浆子乱转。迷蒙中见陈慈悲笃笃笃拄着拐回了座位,对胡千斤说了一句,“关起来吧。”

    胡千斤问关哪?

    陈慈悲略一思索,“白玉棺。”

    胡千斤踢了华成峰一脚,“不自量力。”然后华成峰就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华成峰醒了。先是觉得整个头一炸一炸地疼,然后感觉到脸贴在一个冰凉生硬的地方,周身的疼痛未减,哪都不太能动,心里暗骂自己,失策了,逞什么能。

    缓了一会,才有力气睁开眼睛,成峰抬起一只能动的手,揉了揉眼,重新睁开,心说,坏了,眼睛坏了,怎么看哪都是白茫茫一片?

    双手撑着缓缓坐起,头疼得受不了,成峰龇牙咧嘴,环顾四周,试图看见点别的颜色,但是没有,不过随着他渐次清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黑的,手掌和脚板也看得清,缓缓出了一口气,自己吓自己。

    所在之地好像一个方形的房间,四壁都是雪白,地面和棚顶也是雪白。不知道哪里一直发出低低的好像笛子一样的乐声,一直萦绕在耳边,甚至像从自己耳朵里发出来的,这声音一刺激,头就更疼了。

    成峰伸手细细摩挲地面,在那白色中间,看到一抹淡淡的棕黄色条纹,渐渐地能看到一些白色的石头中间的接缝,虽然接得很紧,但是仍然可以辨认,接缝处颜色暗淡一些,有点发黑,成峰心里嘀咕着,这特么是什么地方?

    成峰挪到墙边,硬扛着头痛,扶着墙壁站起来,手掌贴在墙上,顺着墙壁慢慢摸索着往前走,走了几步,手掌突然一空,仔细看,这墙上竟然有个门洞,成峰穿过那门洞拐过去,就进了另一间屋,又是个雪白的房间,几乎和身后那个一模一样。

    成峰一个个摸过去,一会就晕了,不知道有多少个房间,长得都很像,肉眼感受不到差异,唯一的区别就是,有的房间有两个门洞,可以穿过去从另一个门洞出去,有的房间有三个门洞,有的房间四壁都有门洞,那白色的石头仿佛发着幽幽的光,处处都一样。

    不知是什么时辰,不知日夜更替,走着走着,华成峰脑袋突然又炸了一下,他捂着头缓缓地蹲了下去,渐渐躺平,摆成一个大字,闭着眼,欲哭无泪。

    成峰心里咒骂着,这瘸子,确实有手段!

    心绪越来越不宁静,脑子里也翻涌得厉害,成峰在地上躺了很久,逐渐恍惚。

    半昏半醒之间,他突然觉得头顶飘过去个什么东西,立马睁大双眼,勉强支撑着站起来,一只手压着头顶,这样头疼的感觉稍微轻一些,朝着那东西飘走的方向追了去,正追着,身后有响动,猛一回头,一个人影从身后的门洞外边晃了过去,成峰赶紧迈了大步,瞅准那人消失的方向,猛地扑过去。

    却看走了眼,那不是个门洞,成峰一身的力气,撞在了白石头墙上,额头立马起了两个大包,跌倒在地上。

    兀自坐在地上揉了一会儿头,喊了一声,“什么人啊?是敌是友?出来见见!”

    成峰感觉自己的声音很奇怪,好像有个看不见的罩子罩住了头,声音只在自己耳边回荡,送不出去多远。身后又有响动,华成峰猛一回头,瞬间手已成爪,朝那人影抓过去,对面是一个女人,一身青蓝色衣装,成峰觉得她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爪已经到那人面前,那人一闪身迅疾伸出一臂挡住成峰的手,成峰晕乎乎连拳带脚往上招呼,却听那人一边招架一边厉声喝道,“华成峰!疯了吗!”

    成峰收住手,那女的三十几岁的年纪,面容清淡冷漠,脸色不太好,好像是在哪见过。

    成峰心里细数,从离开了少林寺,一共见过几个女的?是在洛阳动过手的苏畔眉么?不是她,脑子里轰地一声,突然开窍了,赶紧俯身跪在地上就磕头,口里叫着,“欧阳掌门!小子唐突了!”

    这一头磕下去就起不来了,头疼欲裂,直接弓着身子栽倒在地,那欧阳青鸟俯下身来,手里团着两块碎布,塞进华成峰的耳朵里,华成峰突然感觉头疼一下子轻了些,耳朵里也听不见那低低的乐声了,脑袋清朗了些。

    华成峰喊着问,“请教欧阳掌门,这是什么?”

    欧阳青鸟摇头,“我也不知道,总之,这个声音会让人发疯,这样用布条也堵不住,你慢慢就知道了。”

    华成峰再喊,“多谢欧阳掌门!您怎么会在这里的?”

    欧阳青鸟眼色不善,“拜你所赐!”说着转身就走。

    华成峰头疼轻了之后,行动也快了些,长腿跨过去,一步堵住了她的去路,“为何拜我所赐?”

    欧阳青鸟叹气,喊着说,“蒋玄武以为我研究出了百花娇的解药,把我抓过来,关在这里的,让我好好反省,早日交代,我哪知道怎么解?”

    确实是拜他所赐。

    华成峰这愣头青,就算被人踩在脚底下沾满了污泥,也学不会一点点谦虚,刚刚还被那头疼折磨得死去活来,刚好了一瞬,胸中豪情丝毫不减。欧阳青鸟往前走,他就跟着,“欧阳掌门,我救你出去,来日杀了蒋玄武给你报仇!”

    欧阳青鸟给他留下一个冷脸,转身去了。成峰觉得很没面子,这欧阳掌门根本不相信他。

    其实欧阳青鸟也没地方可以去,只是能找到一处被这乐声影响最小的角落,可以不用塞着耳朵,也能应付。成峰跟了过去,一路走过许多房间,成峰惊叹,“欧阳掌门,这里面究竟有多大?”

    “不知道,没边。”欧阳没太有兴致聊天,但是华成峰喋喋不休,又问,“您被关在这多久了?”

    欧阳青鸟像看白痴一样看华成峰,“你告诉我这里面有什么能记数时间的?”

    华成峰挠了挠头,一脸讪笑,“欧阳掌门,这地儿鬼怪得很,你知道什么,干脆一次告诉我,我好想办法带你出去!”

    欧阳青鸟十分无奈,“好,我告诉你,你闭嘴老实待一会。”

    成峰鸡啄米似的点头。

    欧阳青鸟说,“这里是个巨型迷宫,我试过了,走出不去,没有尽头,走来走去都是在绕圈,这石头是仿白玉,并不是真的白玉,但是足可乱真,将外面的声音隔绝得彻底,什么都听不到,但是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方式,将那乐声一直传进来,我刚来的时候也快要被逼疯了,慢慢才摸索出一点门路,这里的光线一直是这样,没有变化,我猜测是这仿白玉里面放了磷粉,有两种方法可以应付,第一,堵住耳朵,第二,静心打坐。”

    欧阳青鸟说着,径自背靠白玉墙坐了下来,开始闭目打坐,刚闭了没有一刻钟的眼,听见华成峰又喊她,“欧阳掌门?”

    欧阳没睁眼,也没吭声,华成峰接着问,“你恨我么?”语声里带着鼓得不是很足的勇气和在他身上不常见的犹豫。

    欧阳青鸟岿然不动的外表之下,心底深处的血肉,被人轮着铁锤狠狠地砸了一下,强自镇定了一会,就在华成峰怀疑她可能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的时候,开口轻轻说,“是他自己愿意拿命换你,我不恨你。”

    华成峰张张嘴还要说什么,欧阳给他堵住了,“闭嘴!打坐。”

    华成峰听话也盘腿坐了下来,双手扣在一起,闭上双眼,两年没打过坐了,心里不知道该怎么才能静下来,念经吗?可惜脑子里此刻一个字的经也没有,只得在那里胡思乱想。

    暗自后悔,好歹当年跟着老和尚,踏踏实实背下来一两本简单的经,今日也不至于如此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