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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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夜行所见人间短(2)

    如今的上摇仙宫,已经是一片粒瓦无存的废墟,才不过三十年而已。

    当年的上摇仙宫,蓬勃大气,如日中天,天下所有门派,都无可匹敌。

    短短三十年,风云早变,已是另一番江湖了。

    人称上摇仙的这一位,本姓任,名光阴。

    最早闻名天下的不是任光阴,而是他的妹妹任光影,任光影天纵奇才。任光影叱咤江湖的时候,任光阴还带着他的两个小徒弟贺雀和秋圣山躲在东海县城一隅苦修道术、纵横、占卜、医理、武功,他门派连个名字都没有。

    任光影二十几岁的时候在武学上的造诣就已经登峰造极,可惜年少成名,有些过于骄纵嚣张了。

    江湖有规矩,后起的年轻人功夫练得好,去挑战成名的高手老人,战胜即可,不得伤人,任光影却不守这个规矩,屡屡斩尽杀绝,但凡是跟她比武输了的,她必会要那人性命,逃脱者寥寥,基本上逃掉了的,从那时候往后,便再也没踏进过江湖。

    望鹤仙就是惨败在任光影手下,任光影首创一套恶毒的掌法碎阎罗,望鹤仙没死,侥幸得了一条命,但是从此望家再也不踏进江湖之中了。

    任光影对待同道中人极其残忍。

    她的武学天赋体现在,她能以极快的速度创设新的功夫,无论是内功还是招式。

    旁的人,若得上天垂怜的,一生创设出一套功夫,已经足够青史留名,魔琴一生四十几年,只写出那一套琴谱,施即休也不过是创出千秋宴、鸳鸯斩、神秀山,但任光影几乎每年创设出一套新的功夫来,且质量都十分上乘,单独拿哪一套出来,都足够称霸武林,何况她还拥有这么多。

    任光影称霸武林二十八年,但是坏就坏在,任光影是个歪才,她创设的每一套功夫,都必定带点邪性,就好像碎阎罗掌一样,伤人十分恶毒,而她的这些功夫,也不是一蹴而就,时常需要找人来试招,看那些功夫怎样让人死得更惨,伤得更重。任光影以传授功夫为名,骗取无数少年少女投到她麾下,最终都成了试招的白鼠,有的立时毙命了,有的终生残疾,半疯半傻,生不如死,等到她手下能试招的都用光了,她便向其他门派的人伸出魔手。

    那些年的江湖,笼罩在一片黑云之下,人人自危,当然也有不少有识之士,为了天地正义,要除掉任光影这个江湖败类,但是最终功夫没有任光影厉害,心肠也没有任光影歹毒,纷纷惨死在任光影手下,中原武林,一支独大,旁的门派都日渐凋零。

    到了后几年的时候,终于有人能够胜得过任光影了,但是老年的任光影越发的自负猖獗,根本忍受不了任何人武功在她之上,每逢敌手,便指导着她豢养的一批死士,用尽各种不光彩的手段去杀人。

    而任光影做这一切的时候,任光阴都没有什么动作,直到任光影的魔爪伸向了自己的亲弟弟,任家的老三任光景。

    任光影竟用亲弟弟来试功,事情发生的时候,任光阴并不知道,直到任光景被他姐折磨得死去活来,任光阴才知道了这件事,他终于坐不住了。

    任光阴也不是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战胜了任光影,因为即使在那个时候,任光影也仍然几乎没有敌手,那时候的任光阴也不是她的对手。

    任光阴做了个局,设计了一个凭空出现的绝世高手,取名叫云遮月,任光影持续地听说有关云遮月的消息,说他战胜了多少门派,有多少人拥护,传说这云遮月比她任光影更加残忍暴戾,任光影看见了许多被残害得不成人形的人,说是云遮月的手段,比她任光影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实那都是早些年任光影自己祸害的人,但是她害人太多,都忘记了。

    听说待云遮月大势一成,就要向任光影发动攻击,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势,这声势持续造了半年,要是早十年,任光影一定雷厉手段,主动找上门去,和云遮月面对面决一死战,但是五十多岁的任光影,突然有点怕了。

    那年秋天,荒草漫天,花木凋零,云遮月带了万人大队,从福建出发,一路上不断有各门派跟随加入,传说所到之处,寸草不留,任光影吓得掉了一半的头发,白了另外一半,在云遮月距离任光影所在之处还有十五天左右的距离的时候,一夜里突然有人闯入了任光影的居所,和任光影过了三十招,任光影几乎失手,若是再多战片刻,任光影必败无疑,那人剑光闪烁,将任光影仅剩的一半头发齐颈斩断,那人未报姓名,只说是云遮月的四弟子。

    任光影吓得失了一半的魂魄。

    幸运的是来了个好消息,那云遮月在途径东海县时,被她大哥任光阴扣下了,跟随的人也大部分都被疏散掉了,任光影如同捡了一条命,感激涕零,大哥捎来信,说愿意与任光影和事,让她来见面商量,任光影于是赶紧策马南下,去找她大哥商量,如何处置云遮月。

    任光影哪知她到了东海,进了任光阴的家宅,早有天罗地网在等着她,任光阴用毒又用障,将任光影扣了个严严实实。任光影才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云遮月?所谓云遮月的四弟子,其实是秋圣山。

    任光阴在上摇山竖起了大旗,上摇山有一座大祭台,任光影被绑在祭台之上,头顶高悬形意剑,每天给她一个时辰的功夫让她吃饭和排泄,其他时间都被绑在那不能动,她要是困了,就在那锁链子里睡。

    上摇山邀请天下所有受过任光影迫害的人来报仇,什么手段都可以用,刀砍剑刺,鞭笞羞辱,但是不可以要命。秋圣山守在一旁,有人想要任光影的命,秋圣山就拦住,任光影的命是天下人的,不是某一个人的。当然也不乏任光影忠实的追随者,想来劫囚,但秋圣山一柄百斤重、一人高的铁剑,无人能敌。

    任光影撑了四十六天,才带着一身的伤咽了气,形意剑落下,将任光影劈了两半,江湖中人人欢呼庆贺,纷纷来叩拜,谢任光阴大义灭亲,为江湖除害,驱散这笼罩整个武林小三十年的迷雾。

    任光阴开始着手整理江湖秩序,被任光影迫害的,任光阴为其平反,被任光影诬陷的,任光影为其正名,若是任光影手下人做的恶事,便找到那作恶之人,让受害的亲手报仇,被任光影打伤残的,一律接到上摇山,不收银钱,大弟子贺雀亲自给诊治,竟然十有七八都医好了,大约用了一年时间,将任光影党羽清除干净,那时候天下着实太平了些年。

    任光景也得了救,那任光景一家三口本来是老实人家,不欲参与江湖争斗,实在是天降横祸,他被任光影迫害至深,落了病根,即便经贺雀多年细心调养,也一直没有痊愈。但好在一家人都还在,自此就留在上摇山住下,给大哥打打下手,也算自在。

    那时候天下人敬重上摇山如同仙山,慢慢就传出了上摇仙的称号,门派也是大家撺出来的名字,叫上摇仙宫。上摇仙宫人虽然不多,但是传说对天下事无所不通。

    上摇山广纳贤才,招收做工的人,但是不收徒,说上摇仙没有能看上眼的,上摇仙宫放出话,上摇仙再收一个徒弟,便要关门,无数觉得自己还有两把刷子的,自荐上门,但是上摇仙都看不上。

    江湖上偶有人作乱,没等成什么气候,便被上摇仙宫拿下了,偏偏上摇仙不爱尘世功名利禄,因他而得享太平的人,送来金银珠帛,上摇仙一律不收,江湖众人推举他做武林盟主,上摇仙拒不接受,武林人士都感觉,上摇仙宫在做大事。

    形意剑享誉江湖,和它的主人上摇仙齐名,但凡是弄虚作假的,残害同道的,修炼邪功的,都死在上摇仙的形意剑下。

    这时候陈慈悲与好兄弟三个人,墨良辰、季白眉、蒋玄武一起来拜上摇山,没想到一同来拜山的还有许多个门派的年轻人,光那一批就有四五十人,黑压压一片,跪在上摇仙宫外。兄弟四人都一片沮丧,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谁能看见他们?

    以往上摇仙自己是不看的,没有人知道他要找什么样的徒弟,都被秋圣山挡在门外了,这次赶巧上摇仙外出归来,看见门口跪着的一群人,还不明白是要干什么,贺雀跟在身旁告诉他是来拜师的,上摇仙哦了一声,顺手一指,说,“就那个黑的吧!”

    那天在门口的人,穿白色蓝色的多,穿黑色的屈指可数,顺着上摇仙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有一人穿黑,便是那季白眉。

    季白眉赶紧站起来,上摇仙却摇了摇头,“我是说长得黑的那个!”手指往旁边一歪,落在了鬼乌鸦的陈慈悲头上,陈慈悲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的疑惑,期期艾艾站起来,上摇仙点了点头,贺雀在一边凑了一句,“年纪有点大了。”

    上摇仙说,“不打紧,领进来吧。”

    陈慈悲迷迷糊糊就跟着进了上摇仙宫,留下身后三个兄弟面面相觑,那季白眉更是错愕得无以复加,他原以为那个天选之子是他,或者上摇仙也有可能,将错就错就选了他。

    陈慈悲望着空气里那一团虚空,“你娘当时不让我去上摇宫,她聪慧冷静,她说上摇宫那几个人不像是寻常人,是容易生事端的,我不听,而且那时候,我以为上摇宫不会选上我,只当去凑个热闹,没想到那一次,当真改变了命运。”

    陈慈悲进了上摇宫,只是学功夫。

    了却人心,是他多年后自己逐渐悟出来的,上摇仙的真传,只给了贺雀一人,贺雀没学功夫,任光阴总有些遗憾,因此他后来招了秋圣山,秋圣山是有天赋的,颇得任光阴武学上的真传,但是任光阴心里始终介意,秋圣山是个女人,许是他心里留下了有关任光影的阴影,所以一直想找个有天分的男弟子,传其衣钵。

    当时陈慈悲在江湖上已经小有名气,但是名气比他大的人也多的是,偏偏他成了人们求而不得的上摇仙宫的关门弟子,人前风光无两,人人羡妒,背后无数人对他围追堵截,问为何上摇宫选了他,陈慈悲也不知道。

    那些日子过得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时常有一场无名的追杀,好在陈慈悲顶了下来。陈慈悲住在上摇宫,和凤姜儿见面的日子少了许多,少不得就生了些口角。

    但武学上,陈慈悲确实是有天分的,任光阴教得很抽象,时常只是丢给陈慈悲一段没头没脚的口诀,让他自己领悟,但陈慈悲总能领悟出师父的意图,有了任光阴的指导,加上师姐秋圣山的陪练,陈慈悲进展神速。

    只是大师兄贺雀,一直看不上他,始终觉得他不过是个江湖小痞子,难登大雅之堂,但是贺雀认为自己有涵养,到是也没有刻意为难陈慈悲,只是寻常都不太搭理他,那神情仿佛时时在说,好好珍惜你这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别对不起它。

    等到贺雀制作龙蛇令牌的时候,他也给了陈慈悲一块,虽然从那时候开始到现在,陈慈悲也不甚清楚,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

    陈慈悲只在上摇宫学了一年半,就出了事。那时候他的功夫已经只在秋圣山之下不远的距离,在江湖上也挂下了名号。

    但那名号,想娶凤姜儿,还差得远,即便是上摇仙本尊,凤知府也不会同意。

    陈慈悲一次离开上摇宫,回去见凤姜儿和兄弟们,喝酒喝得大醉,夸下了海口,答应请兄弟们去上摇宫逛逛。

    旁的人都不当真,唯有季白眉当了真,那季白眉死缠烂打,还说当初上摇仙看中的明明是他,陈慈悲拗不过,就允了季白眉,恰逢上摇仙有事要离宫一段时间,陈慈悲将季白眉细细地装扮了,带进了上摇宫中。

    逛了上摇宫,季白眉仍觉不足,也觊觎起上摇宫的武功,便缠着陈慈悲教他,陈慈悲拗不过自己的好兄弟,便教了他几招皮毛。季白眉后来又去过几次上摇宫。

    当时江湖中有一件大事,一位女真完颜部来的武士,要和上摇仙比武,上摇仙本不欲与他争斗,但是那位女真部武士使出了许多下作的手段来逼迫上摇宫,任光阴只得同意,但是有一个要求,他得先胜过秋圣山,上摇仙才能跟他比武。

    秋圣山和女真武士那一场半个江湖的人都来观看,女真武士只身一人前来,那一战惊天动地,鬼哭神泣,电掣雷鸣,直战了两天两夜,秋圣山出道十二年不败神话被打破,且左肩受了重伤。

    女真武士当众讥笑,“中原武林无人了!”

    众人群情激奋地央求上摇仙代表中原武林出战,两人约定,战败的,永远退出江湖。

    任光阴从抱剑的小童手里接过形意剑的一瞬间,就知道输了。

    那剑被掉包了,但比武已经开始,没法停下来。

    纵使上摇仙的功夫如何的出神入化,要知道对手也是鬼斧神工,高手过招,毫厘便可分胜负,差一柄剑,那便差之千里。

    假形意剑剑身灰突突的,没有光辉,刚出鞘便被斩断了,那女真武士的兵器好似一只八脚飞轮,每一只脚都是一片独立的弯刃,可以脱离飞轮,也可以自行回轮,上摇仙赤手空拳,凭借自身超凡功力,数次出击突破,多番缠斗,但是最终还是败了。

    懂的人都看得清楚,上摇仙就是败在兵器上。

    江湖中人都愤恨,大骂那掉包之人。

    陈慈悲跟着上摇宫的人回去的时候,也还兀自沉浸在悲伤之中,上摇仙从此就要退隐了,不能再参与任何江湖事,不知他还能不能教自己功夫。

    陈慈悲跟着众人一起咒骂那掉包之人,哪知到了宫里,大师兄贺雀立刻翻脸,指挥着宫人将陈慈悲抓了起来,有宫人说看见了比武前一天,陈慈悲去过供剑堂,剑一定是被他偷了。

    陈慈悲说他没偷,但是他前一天确实去过供剑堂,他坚持说他没碰过形意剑。上摇宫人不多,但凡有点嫌疑的,都有不在场证明,唯独他没有。

    陈慈悲被贺雀关进了地牢,挨了打,他没反抗,一直坚称他没偷形意剑。

    就在陈慈悲被关着的时候,外面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人骂他白眼狼,骂他忘恩负义,骂他奸佞小人,而且还有人自发组织了许多人围困了他的兄弟和女人,一众人岌岌可危。

    陈慈悲被打得七荤八素,就要丧命的时候,秋圣山来看过他一次,他就求秋圣山帮她去找一个人,秋圣山答应了他的请求,没两天就把季白眉带到了地牢里。

    陈慈悲隔着牢门使劲薅着季白眉的头发,拼了命地咒骂他,问他是不是他偷走了形意剑,季白眉初始还抵赖,但是看着陈慈悲一脸一身的模糊血肉,终究还是痛哭流涕的承认了,自责得无地自容,跪着求陈慈悲原谅他。

    陈慈悲脱力般松了手,再也站不住,瘫坐在地上。说到底是他的错,他不该未经师父同意就带旁人来上摇宫,更不该带旁人去看形意剑。

    那年陈慈悲说,“你我毕竟过命的兄弟一场,罪名我担了,你去把形意剑取回来,还给我师父。”

    季白眉忙不迭点头说去取剑。

    次日贺雀又审陈慈悲,陈慈悲便承认了,说形意剑是他偷的,藏到别处去了,他已经叫人去取,三日内便归。

    贺雀及众宫人勃然大怒,将陈慈悲绑到了当年绑任光影的祭台上,只等着三日到了,剑回来了,就地诛杀陈慈悲。

    这三天里,陈慈悲没喝到过一口水,没吃到过一口粮,也没有被松绑片刻,便溺都流在了裤子里,还挨了两次海棍,挨了第一顿棍子的时候,陈慈悲就感觉到右腿坏了,第二次挨打的时候,右腿已然感觉不到疼了。

    三天过去,季白眉没出现。

    陈慈悲已经恶名远播,是他偷剑导致上摇仙惨败,甚至退出江湖,成了武林公敌,原本贺雀就要叫人直接打死陈慈悲,但是被上摇仙拦住了,上摇仙换上了一身普通农夫的衣衫,袍上还打了两个补丁,说,“慈悲毕竟是我的关门弟子,纵使犯了错,也不能打死,放了吧。”

    贺雀争不过师父,放了陈慈悲,陈慈悲趴在祭台上,又承受了大半夜的众人唾骂责打,等人终于散了,才拖着一条废腿爬下了山。

    从那以后,上摇仙就消失了,没多久,贺雀和秋圣山都离开了上摇宫,上摇宫好像成了一段泡沫一般的幻象,在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模糊了。

    陈慈悲回到自己据点的时候,季白眉早已经消失了,他找了好几年都没找到,陈慈悲说,“往后的日子,无论我见到别人怎么惨,我心里都没感觉,他们都没有我爬下上摇山的那一天惨,无论我再受什么苦,我也都不觉得苦,再苦也不如那三天被绑在祭台上的时候苦,灵儿,你明白吗?”

    灵岳不知道那有多苦,但是她流了两行眼泪。

    那之后陈慈悲把自己封闭了很久,他不敢出门,只要一露面,就像个过街老鼠,被人追打唾骂,他对自己的兄弟也不再像从前一样觉得人人都跟他掏心掏肺,遣散了从前的三有门,成立了神农教,把那些骂他的,欺负他的,一一打了回去。

    再后来,人人都骂他,但是人人都怕他。

    贺雀和秋圣山也没有再来管过他,那条腿就渐渐地萎缩回去了,旁的伤都好了,就是这条腿不好,他后来认识了很多医术高明的人,甚至有人说,能治好他的腿,他不治,就要留着这条残腿,他怕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

    突然有一天,发现了一个第三庄,季白眉已经成了个十足的富豪。他去过第三庄几次,每次都是一通烧杀抢夺,他折磨季白眉,虽然他心里有千万次想把他杀了了事,但是越来越觉得,留着他慢慢折磨才有趣。

    凤灵岳也不知为何,眼里像开了闸,一行行水泪留下来,陈慈悲不知觉地就伸手揩了灵岳的脸颊,她没躲,陈慈悲说,“灵儿别哭,都过去了,所有欠我的,我都亲手讨还了,只是我欠下的,还没还回去。”

    灵岳哭着说,“那我娘呢?她去哪了?墨师父说,她的母亲去世了,那之后你们就没再一起了。”

    “并不是,她母亲去了,她回去呆了半年,她父亲很憔悴,她那时候很痛恨自己,也痛恨我,更痛恨世事,她后来和我说,她那时候就想与我诀别,发誓不再和我见面,我也日夜痛哭,我去见她,和她说话,她背对着我不回头,说怕一回头,就毁了对自己的誓约。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半年里,她父亲给她定了亲,只是我一直不知道是谁,到现在,才知道。”

    “但是她最终还是违了誓,她又来找我,她容颜憔悴,我抱着她,一天一夜都没有放手,我把她安置在别处,阿良不知道,我想把她私藏一辈子,让谁也不知道,但不知怎么居然被我的几个对头发现了。实际上在那之前我已经让她伤心了,她不想让我再和那么多兄弟厮混,只想和我安稳的过日子,但是我放不下我那些兄弟,还为此和她争吵过,她不想让我去上摇宫拜师,她说那是个是非之地,我也没听她的,她想要个安静的小院子,我都没有给她,还说什么爱她入骨入血,我真不配,灵儿,我对不起她。”

    “那一回,我没在,她受了很重的伤,而且极有可能被那些人……”陈慈悲这句说不下去,他沉默了许久,让那股钻心似的疼过去,“她几乎没命,但是我即便在她伤重的时候,还每天记挂着帮派里的事,没花足够的心思陪她,那时候觉得那些是大事,现在想来,都是些什么鸡毛蒜皮,哎!可能就是那一次,她伤心伤透了,就那时候,我在上摇宫出事了。”

    “等我从上摇宫回来的时候,我沉迷于自己的伤痛之中,居然很久都没发现她不见了,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到处都找不到,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像阿良他们一样,被那些痛恨我的人围追堵截,痛下杀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总之她就像季白眉一样,完全消失了,后来我就去她家里找她,但是她家里正在举办葬礼,我去问,他们说她死了。”

    “我疯了一样拖着我的废腿要闯进去,但是被他们打了出来,我没有看见她最后一面。大约又过了半年的时间,那时候神农教正在蓬勃发展,有一天夜里,我昏昏沉沉不知道是否入睡了,隐约中又看见了她,她过来搂着我,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和我共赴了一场巫山云雨,等我早上醒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她的痕迹,许多年里,我以为那是一场梦。后来见过你小姨,问过你的生辰日期,请产婆算过,那一次的日子,算到你出生,不多不少,刚好足月,一天都不差,姨妹说,那是她坐上花车去太师府的前一天。直到今年我才知道,那不是她亡魂托的一场梦,灵儿,天可怜我,让你来了,我知道,我欠她的,没机会还了,我日日活在内疚痛苦之中,只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让我稍微弥补一二。”

    灵岳听到他说他曾经那样苛待她的娘亲,脸冷了下来,“让我接受你的恩惠,好让你的心里好受点吗?”

    陈慈悲说,“你生气,你想替她罚我,我认,但我想让你过得好点儿,我知道姓容的那些年对你不好,没有爹宠你疼你,把你弄成了这般刀枪不入的模样,如此想来,我就越发痛恨季白眉!要不是他,你至少也该像季家小姐一样那般平平安安的长大,不用受这些风吹雨打——”

    “这事怪不了别人,你该恨你自己,若是你有心,我娘不会经历那摧心裂肝之苦,我也不必经历那些颠沛流离。”

    陈慈悲突然哽住了喉头,眼里哗啦一声点起了燎原之火,声音颤抖,“灵儿,你肯认我了吗?”

    灵岳却一瞬间收敛了所有对他上摇山遭遇的同情,所有对娘亲所受待遇的不甘,清冷绝情地说,“不认,容寿对我好不好,你不必管,要问的事情我都清楚了,陈教主下山吧,明日我就离开胥蒙山,陈教主您找不到我,也不必找我,若没有旁的事,往后,也不必再见面说话了,教主就当,那年我娘已经死了吧,就当那天来找你的,只是一缕幽魂,我这个孤魂野鬼,跟教主更是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陈慈悲被那一番话噎在原地,就像一把刀横在气道里,动一口气,都割得疼,心里好容易燃起来的一点点火苗,被灵岳泼着冰水扑灭,人家欠他的,他要回来了,他欠人家的,这就是他应得的报应。

    灵岳没等陈慈悲再有所反应,起身离去了,陈慈悲好容易缓过了那一口气,竟然低头掩面,沉声痛哭起来,就像当年与凤姜儿的三次离别一样。

    许久没有动静,陈慈悲也没有勇气叫灵岳再拒绝一次,灰溜溜地下了山,连夜赶往了烟霞。过两天,宋依稀收到了蒋玄武的信,让她立刻带着人出发,去襄阳截杀华成峰。

    章后诗:

    夜行所见人间短,光天化日岁月长。

    常悔少时妒怨憎,不肯流连温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