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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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纸上封疆界,剑下写文章(6)

    施即休白日里在汴京城街面上耀武扬威,入了夜在流亭阁榻上挥汗如雨,等到人困马乏的丑时末,再化作一个鬼影,在紫微宫森严的守卫眼皮下飘飘荡荡,翻翻找找。

    九月初九重阳节,太师府大摆宴席,插茱萸,赏菊花,观锦鲤,品蟹黄,还说要庆贺唐副使回京,不是冲着容太师的面子,唐副使哪值得半个京城的官儿来庆贺。

    筵席的时间是酉时正,旁的官儿今日都有半日假,回家上上坟,祭祭祖,唯独唐副使没有,他得在街上干到申时三刻,再赶回相府,刚好来得及。

    唐副使今日心神尤其不宁,早上从紫微宫里揣了一份密宗案卷出来,只匆匆忙忙看了一眼,心里就像被堵了个大铁球,沉甸甸的郁闷,一脑门子疑惑,几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白天趁着没人的时候,掏出来再看看,脑子只是更加迷糊,恨不得时光飞逝,想拿回去给小七帮他看看。

    偏偏越是着急,时光过得越是慢,这一日里百姓也都赶着过节,街面上人比往常多很多,到处都闹哄哄的,寻衅滋事的,趁乱打劫的,偷鸡摸狗的也比往日多,忙得施即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八瓣用,恨自己一身的本事,怎么就被困在这池鱼之中无法脱身。

    好容易盼到日头垂垂西去,施即休下了值,抽着马屁股往回跑,哪成想一进门就被蜂拥而至的一大群人给堵上了,从前认识的,旧相识,刚认识的,新下属,还有不认识的,反正都差不多,直接把他抬到了宴会上,众人七手八脚,施即休觉得手腕被人捏得疼,直喊轻点轻点!

    大厅中间的空地上,有十几个乐娘,身着青绿色罗裙,面貌清丽天真,正各自拨弄手中乐器,什么琵琶管弦,丝竹磬鼓,乐声悠扬。唐副使的位置在容太师左手边第一席,正对面太师爷右手边,不是旁人,正是师兄何令君。

    那何令君今日言行无状,哪像个二品大员的样子,活脱脱一个痞子流氓。他今日穿的便装,半躺在他的椅子上,嘴里叼着个烟斗,正在丝丝缕缕的往出冒烟。何大人面前有两张桌子,一张放的是瓜果茶点,另一张是用来给何大人翘脚的,何大人脱了鞋,一条腿踩在那桌子上,另一条腿翘在这条腿上面,和着鼓乐之声,有韵律地翘啊翘。

    但是不妨碍前来敬酒的络绎不绝,点头哈腰,何大人爱理不理。

    何大人一张薄唇,嘴角平直,下半张脸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但是两只眼确一直弯着,仿佛一直带着笑意。看见了施即休叫人起着哄抬了过来,嘴角才动了动,并遥遥地朝着施即休举了一下手中喝了一半的酒杯。

    施即休看他怪异,也不想搭理,只是点了一下头。

    目光穿过喧闹人声,整个场子扫视了一圈,没见灵岳,逮着一个送菜的小厮,问他为何七小姐没来,那小厮怕他,低着头,不大敢答话,但施即休好像要捏碎了他的手骨,只得用极低的声音回,“大爷见谅,相爷今日请的都是前朝的大官,不是家宴,后院的夫人小姐们都不让来,只有大公子能来。”

    施即休一想,虽然没什么道理,但素来就是这么个道理,便放了那小厮,怀里这烫人的两页纸,只得揣到宴会结束,再拿回去给小七看了。

    于是心不在焉地坐下,打量了一下在场众人。

    除了何令君,还有在何令君下首不远处被众人围拢起来的容正言,其他人都认不太准,只是有些模糊的印象,听着他们高谈阔论,斗酒吹牛,拍容公子的马屁臊得自己面红耳赤,读书的像个流氓,习武的像个土匪,个个丑陋,施即休嗤之以鼻。

    酉时到了,嘉宾就位,唯有容太师还没来,容太师坐在后堂,身边唯有一个朱敞。容太师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

    半个时辰之前,何令君到了相府,没有直接去宴席上,而是来后堂先见了容太师,何令君素来和容太师亲近,本不必行大礼,但是何令君还是丝毫不乱纲常,长揖至地,问太师安。

    容太师也本以为何令君只是早来了,来闲聊几句,嘴里也还客气着,“尊师慢石先生这几日怎么样了?我本该去登门探望,但是无奈俗务缠身,真是让慢石先生怪罪啦!”

    “太师客气啦!我师父他一个清净老人,也不喜欢人多,被困了那许多年,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现下日日躺在榻上休养,每日只起来一两个时辰,等他老人家身子骨好些,我带他来太师府上拜会!”

    “令君那!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可是折煞我了,等慢石先生能起身了,你一定来告诉我,我想将慢石先生接到我府上来住几日,可与他仔细叙一叙。”

    何令君便顺从地答应着,“诶!好!”

    容寿犹豫了一下,“令君,究竟为何慢石先生会身陷王府秘牢这些年,我问即休,他竟不知原委。”

    何令君也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才道,“都怪我师尊经天纬地之能,宣静王一直对如今上位者心怀不满,对自己身居次位心有不甘吧,若说这世上有一人能颠倒乾坤,必然只能是我师尊,但是师尊占卜,这卧龙岗上,没有宣静王的位子,因此不肯帮他,王爷却一直不甘心,此事知道的人甚少,太师必能理解其中的意味。”

    容寿点了点头,“他这又是何必呢,那年的事没成,怕已经是上天警示了,哪怕他困死了慢石先生,终究也不能改天逆命。”

    “王爷许下高官厚禄,但是我师尊不爱这些,惯常只是喜欢带着我们几个志同道合的弟子,读读经,说说法,如今他已七十八岁高龄,这世上一切俗务都困不住他,师父他日必将羽化登仙。”

    容寿更加用力地点了点头,“当年容某也一文不名,先生不仅不嫌弃,还为我开示前路,并指了令君和即休为我左膀右臂,助我登上这一人之下的位子,先生于我,恩同再造。”

    何令君没接话,两人静默了许久,容寿打算起身招呼何令君出去赴宴了,何令君才说了句,“师弟他和从前不一样了,太师一定小心,千万别再深情错付了。”

    容寿一愣,“令君何出此言?”

    何令君近前两步,“师弟他在江湖上得罪了人,这次回来带了很重的内伤回来,希望师父能帮他治伤,但说来奇怪,那伤势竟然和当年福康公主所受的伤一模一样。”

    容寿点头,“他和我说了这事,说慢石先生也治不了,我还答应他帮他去拿宫里当年调查公主受伤事件的密档,看看究竟是何人下的手。”

    何令君压低了声,“师父也不是治不了,是师父不肯给他治,太师您想,如果是师父都治不了,那他只有等死的份了,太师您再想,为何当年福康公主的伤势调查出了结果,却没有处理此事,无人受到惩罚,下官斗胆猜测,下手之人,恐怕连官家也忌惮,之后公主便被匆忙送去和亲,此事不了了之,若是同一个人对师弟下手……不救治他,也是为了保他性命,师弟却不能理解此事,和师父吵了一架,负气而去,又想着法子求到了太师门上,要是太师帮了他,下官属实有点担心;况且,据线报,师弟他可没老老实实待着等太师您的消息,他夜夜擅闯紫微宫,案宗所已经被他翻遍了,我们如今也看不懂他,到底在谋划着什么阴谋。”

    容寿没说话,细细咂摸着,何令君又说,“太师不必多虑,待会在席间,让我问他一问,太师自然明白他是真心归顺,还是另有图谋。”

    容寿说,“若是别有居心,令君打算怎么办?”

    何令君眼神突然肃杀起来。

    容寿皱起了眉头,“令君……为何要杀他?”

    “自然不能杀,如今他呆在太师这里不肯回去,师父被他气得起不了身,师弟的本事大,即使带着伤,也无人能敌,如果他是真心归顺,师父也就不再担心,如果他心怀鬼胎,下官只是想借太师的力量,把他抓回去,不日师父回山,带着他一起走,一来可以免得再有歹人对他下手,二来可以防止他给太师作乱为祸。”

    容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如今的本事确实大了,我手下怕是也没人能控制得了他。”

    “不打紧,下官也有所准备,到时候他心意究竟如何,试出来了,太师自行决断。”

    何令君说罢就告了辞,往前厅去翘二郎腿了,直等到太师从后堂出来,他才正了正形。太师出来的时候已经神色如常了,众官以各种各样标新立异的方法向太师表示庆贺,各样贺礼一一送上,太师笑得合不拢嘴,又反过来说了一番鼓舞人心的话,之后才宣布开宴,果子茶搬到了一边,开始上正菜。

    施即休反正一句没听下去,他眼光游来游去打量着众人身后成排的菊花,就看上了容正言身后的那一盆,打算待会宴会结束就把那一盆搬到流亭阁去给小七。

    借着太师爷的介绍,各路官儿都来认识了唐副使,从小官儿先开始,施即休不知不觉也喝了好几杯酒,全身透着红色,脸色摇摇欲坠,硬顶到最后一个官儿,便是那二品尚书左丞何令君大人。

    几轮酒菜,案席喧嚣。

    众人都吃喝得差不多了,何令君装腔作势,抖了抖衣裙,站了起来,手里端着酒杯,走到了唐副使面前,唐副使觉得瞬间酒就醒了一半,手一抖。何令君薄唇上划,露出一个刻意的笑容,伸手在施即休杯子上抹了一下,笑道,“酒洒了!这杯子我碰过了,副指挥使大人……还敢不敢喝?”

    施即休盯着那个杯子,用剩下的半分清醒,吸了一口气,没觉察出有毒,就算有,何令君敢用手指捏着?

    便也硬挤出一个笑,端着杯子喝了,像个卖笑的。

    何令君回了座位,却不落坐,“副指挥使大人刚从边疆回来,镇守边关十年,殊为不易,难怪太师大人和当今圣上都对副指挥使大人赞誉有加,今日一见,果真青年才俊,不可多得。”

    “何大人笑话了!”施即休挤兑回来,“要说才俊,赞誉有加,谁比得上左丞大人您?”只想让他赶紧闭嘴,因为施即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失去清明了。

    “哈哈,副指挥使大人比我强,据说大人交游满天下,不才听说,大人回来之前,在江湖上颇有一些不太庄重的朋友,如今大人做了官,他们是匪,不知大人打算怎么办呢?”

    施即休感觉酒醒了一半,余光看见容太师也倾身向前,等着他怎么答呢,他凝了凝神,歪嘴一笑,“官与匪自然不能同道,我既然回来了,往后自然不会再和他们来往。”

    立场倒是准确,那何令君又笑了一声,“这我倒是信,但若有一日,狭路相逢,刀锋对峙时,大人是会放他们一马徇私枉法?还是公事公办将他们一网打尽呢?”何令君眼睛里的笑意没有了,嘴上的笑意却更浓烈,他逼近一步,“要是我没记错,大人有位朋友叫秦神秀的,可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大人要是遇到了他,该怎么做?”

    施即休觉得脑子里的酒彻底醒了,但是胃里一阵难受,刚刚吃的那点东西,争先恐后地往上涌,原来在这里等他呢!让他说他自然要放秦书生,但是这样一说,太师也就知道他假意归顺了,要让他说他会一刀把秦书生劈了,他说不出口,他怕一语成谶。

    还好借着酒劲憋得脸红也看不出来,下首其他的人不知道这俩人在唱什么戏,一时间竟没了声音,只有不适时宜的鼓乐,还在违和地奏着喜庆的曲子,施即休红眼瞪着何令君,“食君俸禄!为君分忧!若是朝廷有令,不论是谁,格杀勿论!”

    “好!”何令君抚掌大笑,“唐大人大公无私!正是朝廷要培养的栋梁之才,不过不知道大人是不是说说而已,碰巧,前日开封府抓捕了一批犯人,我今日也碰巧带了一两个过来,不知道大人认不认识。”说着举手打了个响。

    侧厅里扑棱棱声响传来,侍卫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令他们跪在何令君身前,何令君伸手从怀里掏出个令,抖了抖,“这是开封府签的令,这俩人竟然带人抢劫官府,判斩立决!不如今天就请大人代劳吧。”

    施即休朝着这俩人走过来。

    下首的官儿们见这情形不对,纷纷起身朝着太师鞠躬,容寿叫管家把人都送出去,只剩下容家的人留在现场,朱敞听着太师的吩咐,已经叫人把大厅围了起来,一阵大风,厅里的灯笼灭了好几盏,顿时幽暗下来。

    那俩人满身满脸都是血,身上是各种刑具留下的痕迹,鲜红的血叠压着暗黑色的血,眼眶肿得看不见眼睛,有一人嘴角一直撕裂到耳朵,但是即使如此,施即休还是认出了其中一个,小伙年纪不大,是守如瓶手下的第四座,十八九的年纪,他见过几次,跟在守如瓶屁股后边,聒噪的叫他,二哥二哥。

    俩人进气不多了,好像只是咬着牙默默地承受痛苦,望向施即休的眼里,是默默的期待,他们定然是没有透露任何无影门的秘密,才会被折磨得这么惨。

    一旁有侍卫递上一把刀,施即休努力控制着手不抖,红红的眼不知是因为即将成为刀下鬼的人,还是因为喝多了酒,施即休苦笑一声,“何大人好烂的桥段!大人想看我顾念旧情下不了手?还是想看我出手无情一刀取命?”

    何令君阴森一笑,“我想看看副指挥使大人,要是有一天秦神秀来汴京城杀人,你会不会立马调转刀头,把刀对着我和相爷?”

    “你挑拨离间!”施即休怒喝,又转头望向容寿,还期冀容寿能给他点声援。

    容寿却隐在黑暗中也问了一句,“你会吗?”

    何令君努努嘴,“不如你证明给我们看看,副指挥使大人。”

    施即休暗自运了运气,想看看有多大可能性能把这俩人带走,还有小七,也要一并带走,但是刚动了一点气,他就觉得不对,好像中招了,走之前陈慈悲帮他压住体内混乱的真气不知何时散了,那禁制真气突然狂躁起来,经脉里仿佛烧了一把烈火,烧得他好像全身要爆裂,施即休仔细回想,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下的手,他看看那俩人,心里凉了,别说那俩人,连他自己,好像也跑不掉了。

    不如让他们少受些苦吧,反正到最后也会受尽折磨,万一他们顶不住呢?

    施即休低低说了一声,有良,是那年轻人的名字,咬咬牙,手起刀落,却在那两颗人头上悬停了一瞬,才落下。

    何令君大笑了起来,一旁的太师爷却已经要老管家扶着,步步后退,字字颤抖,“施即休!枉我救你性命!枉我待你如同亲儿!!”老太师喊了起来。

    朱敞已经率领着一群人,把施即休紧紧围住。施即休刀一横,随即自己就有些站不住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此时朱敞已经挥刀上前,迎面劈来,施即休回刀便挡,朱敞刀锋劲急,如狂风骤雨,而此刻的施即休就像骤雨下的小禾苗,摇摇欲坠。

    但施即休面上想装作无事,挡的那一刀硬是用出了将尽十成力,两刀相撞,施即休的刀竟然被朱敞压了回来,施即休赶紧撤身,再不撤怕要被朱敞砍成两截,向后旋身半圈,朱敞的刀沿着施即休的衣摆划过去了,一瞬不停,朱敞回身又是一刀,施即休却觉得将要爆裂的经脉灼得他全身疼痛,稍微一动内力,便觉心脉震荡,但是朱敞的刀又到了面前,施即休后退两步,往后下了个水蛇腰,堪堪躲过,才两刀,他已经不敢接了。

    而朱敞今日似乎分外勇猛。

    太师爷终于松了口,他如果趁此要了施即休的命,往后再也无人跟他争抢了,多好的机会,朱敞不给施即休任何一点喘息的机会,一刀又一刀紧追不舍,他今日似乎也丝毫不在意招式,来来回回就是砍,但就这一招,施即休已然招架不住,施即休想趁空稍微调一调脉息,但是一没空,二不敢动。

    他就像一个丝毫没有了内功的人,只能一步一躲,越躲越慢,还能撑几时,他也不确定,施即休心里不住地想,我要是死了,小七怎么办。

    何令君在一旁添油加醋,“师弟不是天下无敌么,怎么竟这么狼狈了。”

    施即休冷笑一声,“何令君!你何时下的手!卑鄙小人!”喊完之后,气劲更没有了。

    “师弟,你左手的手腕可疼啊?哈哈哈!”

    施即休稍微旋转了一下左手手腕,钻心的疼痛立马传过来,那痛感仿佛一瞬间走过了全身经脉,握刀的右手都连带着抖了一下,刀险些脱手,而此刻朱敞的砍刀又到了眼前。

    左手,什么时候?宴会开始之前,被那些人起哄抬进来的时候,好像人群中谁捏了一下他的手腕,他当时还叫人轻点。何令君挑的时机稳准狠,正在施即休毫无防备的时候。

    又勉强在朱敞刀下过了十招,施即休觉得肢体开始麻木,一个躲闪不及,朱敞的刀锋刚好砍在了他颈后肩头烧伤的部位,朱敞力气极大,施即休狗呛屎一样扑倒在地,口吐鲜血,眼冒金星,想再起身,难如登天,朱敞哪能放过这个机会,举起砍刀,蓄足了力气,想把施即休一刀劈碎。

    那老太师在身后喊了一句,“留他性命!”

    朱敞不敢造次,刀悬在施即休后脖颈上一寸,硬生生停住了,刀风吹起了几根头发,扑在朱敞刀上,断发飘落。

    施即休已经毫无反击之力,十几柄长刀一齐架在了他的脖颈上,施即休咧开血口,呵呵笑了起来。

    施即休被朱敞带人押走了,这一仗打的一点也不壮烈,全是屈辱。何令君朝着容寿抱拳弯腰,“太师英明果决,人……”

    容寿腰有点弯了,满脸的疲惫,“有赖令君出手相助,人我先留一宿,我得问问他,明日你再来接。”

    何令君腰弯得更低,“下官遵命。”

    等太师离去的身影消失不见,何令君才缓缓直起了身,心道,最好他死在太师府,才合我的心意。

    施即休短暂地失去了一会意识,待再有点感觉时,第一个念头是,好像没死,勉强睁了睁眼,想再试试左手手腕怎么样了,还没运上气,就觉得动不了,这才知道自己被绑在一个柱子上,绑成了个十字,施即休心里苦笑一声,这地方他太熟悉了,从前不肯招供的犯人,都被他绑在这打的,天道好轮回。

    这根柱子恐怕要青史留名,绑过秦书生,绑过施即休。

    抬眼见容寿竟然就坐在他面前,见他醒了,容寿原本有些悲戚的神色,迅速冷静了下来,眼里有点红血丝,好像他说过什么,但是施即休一句也没听见,容寿哀叹了一声,只留了一句,“负我真心,可惜可恨。”然后就起身颤巍巍走了出去,从袖袋里掏出一方白丝帕,掩住了口鼻,对朱敞说,“你替我问问他吧。”

    朱敞行礼送走了容寿,伸手招呼两个人过来,两人手里拎着碗口粗细的木棒,朱敞一个眼神,两条木棒噼啪两声,擂在施即休身上,施即休唇间涌出一口血。

    朱敞却不高兴,朝着那俩人瞪过去,“你们俩在给他挠痒痒吗?!”

    俩侍卫不敢怠慢,又抡圆了胳膊朝着施即休身上砸了两棒,胸间突然传来剧痛,好像肋骨断了,他咧开红牙,有气无力地说,“朱敞……你与我有何仇?”

    朱敞冷哼了一声,伸出手,一个侍卫赶紧将那木棒递在朱敞手上,朱敞挥起一棒,横落在施即休腹部,施即休觉得像被块巨石砸了,压得他喘不上气,朱敞定定地说,“无仇,我办的是公事,奉的是相爷的令。”

    施即休连着吐了几口气,却似乎无法吸进去气,腹部剧痛之下在一下一下地收缩,血洒满了衣襟,“好……你想问什么……我招。”

    朱敞此刻像个见惯了生死的刽子手,神态自若,语气淡定,“不问。”又一棒落了下来。

    “往日无怨。”

    “近日无仇。”

    “我若问你。”

    “你一定说你什么也不想干!”

    “你什么都不想干,却逼得别人没有活路!”

    “不都是天上人,你脚下也有苍生。”

    “天地不仁。”

    ……

    一句一棒,朱敞围着施即休绕着圈打,胸前、背后、大腿、小腿,算他仁义,没打脑袋和裤裆。

    挨了这几下,施即休就明白了,他今天落在了朱敞手里,招什么都没用了,恶因早在他出山那年早已种下,朱敞恨的是他的天赋异禀和洋洋得意。那就受着吧,打死了算。

    突然清脆的一声巨响,朱敞低头一看,手里的棍棒已然断成了两截,再看施即休的右腿,半截小腿骨从他的绑腿里刺了出来,裸露着新鲜的骨断茬,鲜血哗哗的流个不停,朱敞惊住了。

    施即休清晰地听见自己腿骨碎裂的声音,那疼痛穿过心脏,冲上了头顶,他鬼一般大叫了一声,嗓子破了音,然后他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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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亭阁里,凤灵岳半夜睡不着,推开门问丫头,“前院的筵席还没结束么?”

    丫头说,“鼓乐声已经停了许久了。”

    凤灵岳“哦”了一声就回屋了,结束了怎么还不来?难不成是喝醉了?思来想去不放心,凤灵岳换了件利落的衣裳,罩了件斗篷,盖住形意剑,揭了瓦,无声息地跳了出去,宾客都散了,院子还有奴仆仍在收拾残局,灵岳朝着施即休的住所跑过去,老远就看着屋里漆黑一片,灵岳撞了窗进去,榻上冰凉,不像有人躺过的样子。

    灵岳又返回了宴客厅,随手抓了一个正在打扫的下人,那人吓尿了裤子,凤灵岳两手指扣住他咽喉,小声问,“宴席上出了什么事?”

    那人结结巴巴,“小人……小人知道的不真切……只说是大人们……打起来了。”灵岳将那人推在地上,“嘴闭严了!”

    跟着她又去找朱敞,可是哪都找不到。她又壮着胆子去了容寿的寝居,趴在房顶上往下看,侍女正在伺候他更衣,容寿眼耳口鼻都往下耷拉着,好像魂离了身,一旁也没有朱敞,脱剩了中衣,他就叫人退下了,一个人,坐在榻前,盯着烛火,木木地发呆。

    灵岳心里一个声音说,施即休出事了。她不知他此刻还在不在相府,只急得到处乱转,又逮了几个人问,好容易才问到一个,说,被朱大爷带走了。正这时,灵岳听见划破长空的一声喊。

    就从她曾经带走秦书生的地方发出来。灵岳转头就往那地方跑过去,沿着屋脊,身形极快,侍卫们都看不清。

    这一次她没有朱敞的牌子帮忙了,干脆抽出形意剑,一剑劈了那牢门,形意剑剑身很软,本不应用劈和砍这样的招式,但是凤灵岳急坏了,一剑挥出才反应过来,那是铁门,千万别崩了形意剑。

    刹那间一道冷光闪过,形意剑仿佛没受任何阻力,也没发出多大动静,就像一束光静静穿过了铁牢门。

    灵岳才知这形意剑的可贵,那便是持剑人的形和意,好像她一身硬气,形意剑便无坚不摧,要是她犹豫不决,形意剑便杀不了敌,凤灵岳又补上两剑,抬脚咚的一声,踹倒了已经被劈成破烂的铁牢门。

    朱敞还在震惊之中,听到背后巨响,猛一回头,铁门摔倒在一阵烟尘之中,凤灵岳顶着灰闯了进来,四周侍卫拿着兵器围了上来。灵岳不理,径直冲过来,有侍卫拦着的,灵岳大吼一声,“谁敢动我!”嗓音撕裂。

    侍卫们只是围着,不敢动手,灵岳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拦,一瞬间冲到了已然昏迷的施即休面前,看着他变形的小腿和支出来的腿骨,还有满地淋漓的鲜血,凤灵岳感觉心被一道巨雷劈成了碎片。

    喊了一声施即休,没反应,又举起剑刷刷几下,割断了捆绑他的绳索,施即休像一颗被砍断了的树,呼地就扑下来,凤灵岳用肩膀接住他,施即休全部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她险些扛不住。可是抗不住也得扛,她拉过施即休一条手臂挂在自己脖颈上,另一手抓住他的腰,死命地往出拖。

    可是没留意到脚下一根碗口粗的木棒,一脚踩了上去,两人一同扑倒在地上。

    灵岳拼命要站起来,刚站了一半,眼前出现了一排铁靴,朱敞拎着刀拦住她,“七小姐!我不能让你把他带走。”

    凤灵岳咬着下嘴唇,脸上散乱着发丝,抬起眼望朱敞,眼底翻起大片眼白,那眼神里竟然有一股同归于尽的意味,“那你杀了我!”

    朱敞没动,凤灵岳好不容易爬起来,还把施即休在肩膀上扛着。朱敞不让路,众侍卫见统领不动,也都不敢动,一把把刀横着举在凤灵岳面前,灵岳眼里烧着火,吼着,“让开!”

    朱敞不退,也不战,就那么堵着,凤灵岳将施即休轻轻放在一旁地上,转过身将形意剑对着朱敞,“跟我打一场!要是我赢了你,让我把他带走!”

    朱敞轻微的呆滞了一下,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四周侍卫退开,形意剑直朝着朱敞喉头刺过来,凤灵岳一身杀气,形意剑所向无敌。

    朱敞侧身让过,手中刀挥起,回身就是一刀,眼见着形意剑迎上来,朱敞续了力直顶上去,哪知形意剑是一招虚招,见朱敞刀已经收不住了,形意剑却抽身走了,稍微变了个方向,朱敞就要用自己的腰腹冲到形意剑上来,急忙猛烈收住,刀锋一偏,旁边一个侍卫惨叫一声,朱敞觉得腰间一片冰凉,因为躲闪得还算快,伤口不大也不深,但是朱敞吓了一大跳。

    可哪还有时间给他回神,灵岳翻身而起,倒着将形意剑朝往朱敞头顶刺过来,朱敞矮身用钢刀来挡,那形意剑又是虚招,转而朝他矮身时候伸出的大腿而去,那带着浓浓杀意而来的,竟然都不是实招,这一招差点又晃得朱敞受伤。形意剑剑意里的肃杀,丝毫不比朱敞钢刀上的少,但是那肃杀却不知哪一招是真,哪一招是假,才动了十招,朱敞大吃一惊,前年灵岳在洛阳被叫过去挨训的时候,朱敞跟她动过一次手,那时候朱敞觉得能打她三个,此时好像——

    凤灵岳最少也能势均力敌,加上她心里的焦急,催着她不得不一剑更比一剑快和狠。朱敞错愕之间,七小姐的剑尖正蹭着他的鼻尖过去,惊得朱敞一身冷汗,七小姐恐怕不只是想胜过他好逃走,施即休的腿坏了,她会不给他报仇吗?或者此时是叫侍卫们一起上,许还有生机,但朱统领拉不下那个脸。

    朱敞强稳心神,挥刀再战,刀似飓风,剑如劲雨,刀斩断剑气,剑刺破刀幕,那打斗得模糊不清的人影中,除了刀剑相撞的声响,仿佛还有马蹄声和鼓乐声,有呐喊声和惨叫声,仿佛两军对战,千军万马。七小姐红了眼,一心只想剁下来朱敞的两条胳膊来。

    凤灵岳不敢恋战,她不知道施即休的血什么时候就要流光了,见朱敞已经些许力有不逮,招架吃力,便不再与他虚与委蛇,突然剑上都变成了实招,朱敞正在犹豫这一招该用几分力挡的时候,形意剑的剑气已经扫到了刀上,那刀被剑气扫了几次,终于呛的一声折断落地,朱敞手上只剩三寸刀柄。

    朱敞后退两步,错愕间形意剑已然抵在了他的喉头,两人面对面站着,凤灵岳用眼神示意,朱敞臊得满脸青紫,居然这么快就拜在这小姑娘手下了,但也无奈,朱统领做不来那言而无信的事,只得对下属吩咐,“都让开。”

    灵岳突然抬脚踹在了朱敞的胸口,朱敞受力往后倒去,倒地时才觉得一阵剧痛,胸口被形意剑开了个五寸长的口,深可及肋骨,鲜血不停,朱敞两手捂着胸口,痛苦难当,嘴唇上像挂着一条血布,这样他便想使坏,也没法了。

    穷寇莫追,他一个已经输了的人,没想到最狠的一招在这,灵岳收起剑,赶紧又把施即休扶起来,拖着他往门口台阶上走,又看了一眼在侍卫守护下的朱敞,“朱敞,从此,两不相欠。”

    朱敞残存的意识突然被抽了一鞭子。

    眼看着就剩两个台阶便要出去了,背后突然来了一闷棍,砸在凤灵岳后脑勺上,灵岳不可思议地晃了晃,连带着施即休,两个人轰然栽倒在台阶上,又滚落下来。灵岳太相信朱敞不会暗算他,其他人也没这个胆,除了顾着施即休,没分出一分精神来防备。

    朱敞确实没动,这一变故把朱敞也从混沌之中拉回来了,他望着那个拎着棒子的侍卫,不知道说什么,就是这条棒子,刚才打断了施即休的腿。

    侍卫们将施即休又拖回去绑了起来,按着朱敞的指示把七小姐抬回了流亭阁,朱敞叫人草草包扎了一下,去太师爷屋里跪着请罪。

    灵岳醒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辰,看自己还在流亭阁里躺着,顿时出了满头的闷汗,心里只惦记着那个不知死活的人,什么也不顾不上,抓起形意剑就跑。

    那牢门还是坏在那,里面空空如也。

    灵岳冲进了容寿的议事厅,一身邋遢样,唯有一双眼,好像两把刀,她拎着剑,剑上闪着寒光,议事的文臣都吓得哆嗦,以为太师府来了刺客。

    外面的日头晃了一下,灵岳遮了一下眼,应该是午时未时前后,灵岳和容寿两个人怒目瞪着对方,老管家见事不妙,赶紧把各位哆哆嗦嗦的文臣请了下去。

    灵岳喊了一声,“人呢?你给藏哪去了!”

    容寿重重拍了一下案几,“放肆!你想怎么样?你还想杀了我!”

    “施即休要是死了!我谁都敢杀!”灵岳已经失去了理智。

    容寿两眼把额头挤出一层层的皱纹,“孽畜!就算你真的是那瘸子的种!我养了你十八年!十八年的养恩,就让你这样拎着剑在这威逼我!”

    “不是我威逼你!是你要逼死我!我不要你别的什么,你只要把施即休给我——”凤灵岳歇斯底里。

    “不知廉耻!一个大姑娘,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话!你最好马上给我滚回去!乖乖洗漱干净!嫁得掉就嫁!嫁不掉就算了!我宁可把你关一辈子!我养你一辈子!你姓了一天的容!也不能给我出去丢人现眼!”容寿吹胡子瞪眼。

    就这个腔调,凤灵岳听了多少年,即使撕破脸至此,她见了容寿这样,还是止不住抖,强壮着一口胆气,嘴里吞着淌下来的泪水,“你休想再控制我!”

    “猖狂至此!无法无天!”容寿从座位上走下来,一手抓起凤灵岳的衣领,另一手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对着门口的侍卫喊,“把这个疯子给我拖回去!”

    侍卫正往屋里进,灵岳身上的攻击性好像一瞬间缩回去了,她扭过脸,脸上五根清晰的红指印,突然呼通一声跪在了容寿脚下,拉住他的衣摆,声嘶力竭喊了一声,“爹——”跪地哀求,“就看在您十八年的养恩,放我们一条出路!我求你了!”

    容寿的脸上突然翻上来一股厌恶,缓缓将衣摆扯回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议事厅,侍卫赶紧去拉扯七小姐,灵岳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求,求不动,杀,不敢杀。

    侍卫们把她拖到了院子里,下人们躲在树后墙根窃窃私语地看着她,看着已经疯魔的的七小姐,灵岳先是呵呵冷笑了两声,脸上表情十分撕裂,任由他们在地上拖着,手捂着胸口,仰天大叫一声,“天啊——”

    谁说叫天天不应的,这次天就应了,地也灵了,一道墨色身影仿佛从天际滑下来,侍卫连同在旁边看热闹的下人,一瞬间全都无声地倒在了地上,仿佛这院里所有会喘气的,同时都停止了呼吸。

    那人一把将灵岳从地上拉起来,蹭的一声又跃上了屋脊。

    灵岳收住眼泪一看,抱住那人大叫一声,“二师父!”所有委屈在那一刻如决堤之洪,倾泻而出。

    墨良辰拍拍灵岳的头,“二师父在这,不怕!”

    灵岳紧紧抓住墨良辰手臂,“快救施即休!”

    “好!”

    灵岳手又往下一指,“我的剑还在那!”

    墨良辰让灵岳在屋脊上站好,一阵风一样卷了形意剑又上来,递到灵岳手上,“他在哪?”

    灵岳眼珠一滚,仔细想着施即休和她说过的话,“要是不在容府……就是被送去了何令君那……再或者宣静王府……大内天牢,总不过这几个地方。”

    “容府没有,我找过了,何令君府在哪?”

    灵岳大概指了个方向,墨良辰拉着她便走,“大不了汴梁城地上三层,地下三尺我都翻一遍!走!”

    灵岳挣脱,“二师父,我不行了,我走得慢,耽误你救他,你先去把他救出来,他……”一眨眼就眨出一升泪,“他腿坏了……怕是……怕是……”

    话没说完,已经被墨良辰拉了起来,“不能再丢下你,两个我都一起带走!”

    奔往何令君府的一条小路上,朱敞带着侍卫跟在何令君的身后,他忍着昨夜的伤,得戴罪立功,否则后果严重。一行人严密防守着是否有人会再来搞破坏,身后的大马车上,有丝丝点点的血迹从门缝下渗出。

    突然听得有人说话,那人说,“灵儿,你说,杀哪个?”

    “朱敞的仇已经了了,算了吧,杀那个!何令君!”

    众人都抬头往声音来处望去,却什么都没望见,朱敞勉力抽出刀,大喊一声,“何人猖狂!”

    众人只觉得一阵狂风起,卷起的飞沙迷了眼,行进中的马都抬起了前蹄,不住嘶鸣,无柄的凶刀往何令君头顶劈过来,朱敞用尽全身力气,举刀过头顶,拼着自己性命不要,硬是扛下了那一刀,刀与刀相撞时,朱敞听见一声极轻的,嘲笑。

    那无柄刀就这一招,没有再砍过来,但那大马车被从中间劈成了两半,里面的人像是用血洗过,被墨良辰拎起来,背在背上,一瞬间消失不见。

    章后诗:

    纸上封疆界,剑下写文章;

    将军落草莽,书生舞长枪;

    风云一日变,梦魂死他乡;

    千年犹空叹,半生尽白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