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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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旧人已成黄花冢(5)

    陈慈悲不在烟霞,胡千斤自由了很多,刚过完年,打扮得干净漂亮,去元洲城外望侯亭见了柳花明一面。

    胡千斤坐在亭子石桌后面,珑璟帮他泡了龙井,胡千斤缓缓地喝着,柳花明站在对面不远的地方,眉飞色舞,“真是想不到啊,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湘南派是我的啦!还多亏了尊主帮我步步谋划,如今那华成峰是想翻身也翻不了啦,兄弟我真是做梦都会笑醒啊!”

    “急什么,往后这中原武林都是你的,只是不要大意,那华成峰还需斩草除根。”胡千斤淡淡地说。

    “是我的,不就是尊主您的么!我都听尊主的吩咐办事!跟着尊主,有肉吃。那华成峰,我也不会再多容他几日性命了。”

    “旁的事情也都按计划吗?”

    “倒是有一个差错……”

    “哦?说来听听?”

    柳花明往前凑了两步,“尊主,季小姐的流言整个江湖都传遍了,但是那姓秦的还真稳得住,一直没露头,暂时还抓不到他什么由头,但是歪打正着,打着了旁人,那封南世家的金公子去第三庄提亲了,要娶季小姐,我恐怕这事就这样被他们按下去了。”

    胡千斤突然一笑,那模样中竟有几分轻挑,“哦?沈翎金?我还没空出手来安排他,他倒自己找上门来了,无妨,反正他也早在我们的棋盘上,线也埋了一段时间了,早晚也免不了这一刀,你附耳过来。”

    那柳花明乖顺地半跪在地,好让他的耳朵能贴着胡千斤的嘴,胡千斤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柳花明听得更加欢畅,简直像一条哈巴狗一样,用力点头,“好!好!好!我这就去帮尊主把红袖楼拿来!”

    胡千斤狐媚一笑,“不要贪杯,这次只拿一间,多了我怕沈西楼舍不得,一间么,他还出得起。”

    柳花明笑靥如花。

    胡千斤又说,“秦书生那里你也不要担心,我有后手等着他呢。今日的局面,虽然有我在背后谋划,但是最重要还是柳掌门你一丝不苟,也从不质疑我的论断,胡某在这里也多谢柳掌门,守望相助!”

    两人又客气了一会,胡千斤打道回府,柳花明则往汴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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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庄的除夕过得还算顺畅,季小姐一直听着父兄的安排,温顺乖巧,季庄主也倍感欣慰,与沈家定了亲的事情,很快便传开了,季白眉觉得自己又能在江湖上抬起头来了,有封南世家撑腰,谁还敢说三道四。

    但世事不如季老先生预料,正月初就有人上门来气他。

    来人是个大买主,这人一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虽然和第三庄做生意,平素却走动不多,也不十分熟稔,见面总喜欢拉踩别人,看谁越惨,越爱踩谁。

    毕竟是买主,季白眉只得恭恭敬敬地接待,大买主高兴,一气定妥了一整年的货,谈完了正事,俩人开始闲话家常,那大买主又摆出一副怜悯季白眉的嘴脸,连连感叹,“季老弟这几年虽然在家事上不如愿,但好在生意红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老天开眼,贤侄女最近可还好啊?”

    季白眉卧薪尝胆了一年,好不容易如今有机会,便想扬眉吐气一番,“甚好,甚好!自从与沈家定了亲,长安脾气性情都稳定了很多,病情也大有好转,康复指日可待,嫁期大约定在秋天,等沈府这几天就会送来准信。”季白眉抑制不住的欣喜。

    那大买主却一连声感叹,“贤侄女命苦,老弟你也不易,怕是你还没听说那个消息?”

    季白眉心下有点不安,连忙紧张地问,“什么消息?”

    大买主明明是故意来说这个消息的,此刻却假意推脱,“老弟没听说,是好事,正月里闲暇,老弟多陪陪家里人,我就先告辞了,告辞了!”说着抱拳就要走。

    季白眉怎可能让他就这么走?

    再三请求,那大买主才心满意足地说了那个消息,“季老弟可要擦亮眼睛,最近江湖上人都说啊,说老弟你千挑万选,还是看走了眼,那金公子不是个正经的主子,他并非是封南大侠亲生的呀,那沈家也不是多么光鲜亮丽的大户人家,都说封南大侠本有一个亲生的大儿子,但是好像患了什么难言的疾病,被封南大侠亲手给掐死啦,后来才抱养的这金公子,这么多年金尊玉贵的养着,但毕竟不是正主,季老弟不如考虑他家二公子,那玉公子虽然是封南大侠妾室所生,但他才真正有沈家的血脉呀。”

    季白眉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下巴兜不住舌头,突突地往出掉,都不知是怎么继续应承了那大买主几句,强撑着把人送走了。

    季白眉跌坐在椅子里许久起不了身,虽然心里安慰自己,闲言碎语,未必可信,再说,就算沈翎金不是亲生的又怎样?他人品和武功在身上摆着,便算没有封南世家做保,他也能好好对待长安,他季白眉本来也不是看封南世家的银子。

    但若真是如传言所说那样,沈翎金坚持要娶季长安,见她发疯撒泼都不恼,他的用心可就值得推敲了,会不会和那些人一样,为了他季家的财产?只不过这沈翎金演得更高端一些?或若封南世家若真的诛杀亲子,那谁还能保证他们的人品?

    季白眉心里像揣了个活蹦乱跳的兔子,哪怕忙于旁的事一时忘了,那兔子也总是不防备间突然蹦出来,提醒他别忘了这个事,当真难熬,那沈翎金说的年后就来,等了许久,也不来,季白眉想着,不是被他空晃一枪,白欢喜一场吧?便叫季长留出去打探打探,沈家到底是什么情形了。

    年前,沈翎金从扬州回家的路上就已经听说了关于自己的传言。

    金公子当然不动声色,回到家中,已经年关将近,但不知为何沈居上下竟透露出一股荒凉之感。

    出来迎门的老管家脸色也青中带紫,沈翎金还以为是沈阖出了事,一边脱大氅一边往屋里跑,但是沈阖什么事都没有,还好好地在那养鸟,沈翎金行了礼,又陪着沈阖聊了一下午,并一起吃了晚饭,把这一趟出去的行程都仔细讲了一遍,着重讲了季家的情况,沈阖只顾着点头,觉得翎金什么事办的都好。

    沈阖如今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不管事,家里全都交给沈翎金管,他很满意,又落得清闲。

    天色渐晚,老管家在爷俩的门外来回踱步,似是十分焦急,沈翎金知道他有事要说,便辞别了沈阖,出来对那老管家说,“申伯有什么要紧事吗?我久出未归,自然要在父亲面前仔细汇报,有什么事要等我陪好了父亲再说,下回别这样了。”

    那老管家鬓发半白,连连点头,“公子教训的是,规矩老奴怎能不明白?只是眼下这事实在是……”

    “无妨,申伯说吧,什么事?玉儿怎么没见?他不在家?”

    老管家砰地跪倒在沈翎金面前,沈翎金赶紧伸手要扶,老管家却不起,“说的便是玉公子的事!老奴僭越,擅作主张,把玉公子关起来了!”

    沈翎金一惊,教养却让他不能发火,仍然好声好气地说,“申伯这样做,定是玉儿闯了祸,让您老为难了,不怕,有什么事,您尽管告诉我。”拉着申伯远远离开沈阖的院子。

    老管家说,“自进了冬月起,家里来了许多不速之客,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但手里都拿着条子,就是咱们玉公子给人签的欠条,我不敢随意应答,先请了人进来好好招待,再请玉公子来看,他全都认下,说那些就是他在外面欠下的银子,叫我支账还给人家,我知道公子您向来对这些银钱不是很看重,也不管玉公子花钱,既然玉公子都亲口认了,我便支了银子分别还了那些人,但是上门的人这一两个月就一直没停过,钱数也越来越多,老奴也不敢再多支钱出去了,去问玉公子缘何欠下这么多钱——”

    “玉儿为何欠下这么多钱?到现在已经支出去多少了?”

    老管家哀叹,“五天前我就叫人把玉公子绑了,押在后院的旧书坊里,再有人来,我就说玉公子不在家,不能还钱,让他过完年再来,想拖到公子您回来再看怎么处置,到五天前,总共已经支出了约……约有百万两……”

    沈翎金大惊,但仍极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他究竟干什么了?”

    “我也问过,玉公子前些日子总往城里跑,和一些城里的纨绔子弟赌钱逗鸟,应该是被人家合伙给骗了,这些都是他输的钱,身上没带够,就到处找人借,他写了欠条,叫人到沈居来拿钱……”

    沈翎金盘算了一下,家里除了田产、庄院、店铺这些不能动的,能随时拿出来用的钱,一共也就百万两上下,那就相当于沈焕玉已经把沈居所有流动的银子都输了出去,而且还不算完,外面不知道还有多少要账的,纵使沈翎金休养得一身好风度,此刻也免不了眼前一黑,握住老管家的手,“申伯,那这个年,还应付得来吗?”

    申伯缓缓点头,“处处省俭些用,还能过得去。”

    “我去见玉儿,申伯记得,不要让父亲知道这事,别的地方都能省,父亲这里千万不能省,万不要被他发现端倪,若实在不够时,就把京畿的田或铺子卖两间出去。”

    老管家老泪纵横,又要跪下,“老奴没用!该早早关住门!哪至于落得如此——”

    沈翎金扶他,“不怪申伯,玉儿逼着你拿钱,你哪能对抗得了他?银钱而已,去了还会再来,申伯也不要太过自责。”

    旧书坊房门口有八个家丁在守,一个个冻的鼻头通红,搓手跺脚的,可见这是个苦差事,见沈翎金来了,赶紧行礼,旧书坊的门用一把长锁锁住,申伯掏出挂在自己腰上的钥匙,打开了门。

    旧书坊只是旧,况且还是仆人关主人,哪敢怠慢一点,榻上的新棉被松软舒适,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吃食,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火盆烧得热腾腾,那沈焕玉趴在案几前,睡着了,眼睛四周一片青黑,头发散乱在脸上,白衣袖口上还有点点污渍,哪还有一点精雕玉琢的玉公子的模样。

    沈翎金叹了口气,叫申伯先出去,走过去摇摇沈焕玉的肩膀。

    沈焕玉自梦中沉沉醒来,看见沈翎金,两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抱住沈翎金的细腰就哭,“大哥——救我!”泣不成声。

    沈翎金先叫人给焕玉洗漱了,好歹打扮出个人样来,只是那黑眼圈还得挂几天,沈翎金把他带到自己书房,“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你现在这样,让爹爹看见了,你怎么答他?”

    沈焕玉直挺挺地跪在书房正中,脸上挂着两行泪,他也不知道,他这样子,怎么去见爹,“大哥,我……我不知该怎样答,我没脸见你,我也不敢去见爹爹!”

    “你将这前后发生的事,细细讲给我听,是什么人带你在汴京城里赌钱?怎么赌的?怎么输的?除了已经还了这些,还欠下多少?”

    沈焕玉抽搭了几声,直挺挺的背缓缓沉降下去,坐在了地上。

    “我在城里交了几个朋友,有右相、翰林、南淮侯、太常将军家的公子几人,在一起吃吃酒,喝喝茶,听听曲,论道谈武,这几位公子有一位共同的大哥,初始我听他们说,他们对这位大哥十分敬重,只是那人不常进京城,他们与我投缘,一直想把那位大哥介绍我认识,被他们日日提起,我便也对这位大哥开始有些期待,等了许久,终于在三个月后见到了这位大哥哥。”

    “他叫什么名字?”

    “林小元。”

    沈翎金捏一捏酸胀的眉头,“林小元?湘南派的二弟子林小元?”

    “是他,大哥,那林大哥为人豪气,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带我们去喝酒,与店老板三言两语,就能让店家拿出压箱底的好酒来,带我们去红袖楼……”

    听到这沈翎金的脸上才微微变色,他小小年纪,跟着人不学好,开始往妓馆里跑了,但是沈翎金也未做声,只听着沈焕玉继续说,“他说姑娘的曲合不上那词,意思差了些,当场给改了曲,姑娘再唱出来,果然婉转悠扬许多,京城残局馆每次留十几副残局给他解,他用不到一个时辰便全解开了。”

    “照理说城里那些官宦子弟,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家,但也总有他们做不到的事,不过这位林大哥却能帮他们解决所有的问题,拿到他们买不着的名家画作,还能把他们请不动的小姐从大宅院里请出来吃饭,跟林大哥在一处,从没用我们掏一文钱,也从不犯愁没什么好玩的,林大哥脑袋里到处都是好玩的东西。”

    说到这沈翎金叹了口气,“你在家里,何时短过你钱财用度?为何要去贪他那些蝇头小利?我们家缺钱吗?你自小有什么想要的,我什么时候没满足过你?”

    “大哥!人都说我们沈家名门世家,礼教好,风度好,我从还不会说话,就开始学规矩,我……我从来哪敢给父亲和大哥添麻烦?我哪敢开口要什么东西?我但凡要开口,自己心里先思虑万千,我怕我这要求让大哥和父亲觉得不合规矩,掉了价,凡事罪己,德以让人,哪里有一刻敢松懈?”

    “大哥又做得太好,人人称颂,我不得不跟在大哥身后,人人对我的期许都一样,玉公子就该和金公子一样明理厚德,胸怀天海。”沈焕玉哭得流出了鼻涕,“就连我今天这般境地,在大哥面前哭诉这些,回去自己还要连着几日夜无法安眠,自责内疚,难以释怀——”

    沈翎金觉得心底一震,焕玉竟有这样的想法,怎么素来没听他说过分毫,沈焕玉从小跟在沈翎金身后,人人都夸赞,小小年纪,沉稳大气,已然有了傲然家风,森森正骨,将来必成大器。

    沈焕玉哭了许久才又接着说,“直到新近在外边听人说,大哥不是父亲亲生,我竟隐隐松了口气——”

    这一句才真正砸到了沈翎金心里,他好像心头压着的五行山,瞬间崩塌,化作齑粉,他抬起手来,那听说沈居给沈焕玉还了百万两赌债时候也不曾过抖分毫的手,竟然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是……是谁和你说的?”

    “林大哥跟我说的,大哥!我不是要信他,我也不管旁人怎么说,大哥这十七年待我如何,旁人不知,自在我心,我只是觉得,若真是这样,我往后就再也不用怀疑自己,责问自己,为何同样的爹生娘养,我比大哥差这么多?”

    沈翎金走到焕玉近前,矮下身,沈焕玉见到了从没在他大哥眼里见到过的一丝哀伤,他突然有点慌,他觉得自己伤害了大哥,又开始自责,“大哥……对……对不起,我……”

    沈翎金手抚着沈焕玉的脸颊,“玉儿,你哪里比大哥差了?你不知道,大哥有时候真羡慕你,大哥也希望我前面能有个坚实的后背,让大哥可以依靠,大哥肩上背着沈氏荣誉,独行艰难,日夜不敢懈怠,我看着父亲渐渐地弯腰驼背,你在我身后嗷嗷待哺,大哥时刻鞭策自己,挺立脊梁,决不能倒。”

    沈焕玉听了大哥这番话,哭得更加稀泥带水,他也不知道,大哥心里竟然是这样的想法。

    和着抽泣,沈焕玉把这段经历讲了下去,那林小元当真是个中高手,清楚地看透了沈焕玉的心思。

    沈焕玉初始在他们面前也还是端着玉公子的架子,十分拘谨,他不敢告诉沈翎金,他第一次觉得轻松和自在,竟然是在林小元给他们讲荤段子的时候,他和那几个小公子哥笑成了一团,另外几个像发现了了不起的新鲜玩意一样,指着沈焕玉大喊,说他脸红了。

    沈焕玉越发喜欢跟那些人在一起,都是做些低俗的事情,听淫词艳曲,喝烂醉如泥,自然少不了跟着他们上赌桌赌上几把,但是好就好在没有人给他立规矩,没有人说玉公子应该怎样做,林小元更是鼓励他及时行乐,放纵沉迷,低俗是真低俗,快乐也是确实快乐,只不过不长久,而且有代价。

    只要回了沈居,他就是行止温润的玉公子,去了汴京城,他就是花间醉笑的沈二哥。

    赌钱这码事,沈焕玉一开始是十分拒绝的,他知十赌九输,剩一个倾家荡产,但是架不住林小元玩的实在新奇,那些赌坊里的骰子、骨牌、王孙贵族常玩的六博、投壶、斗草、斗鸟在林小元这都是过时的玩意,他们在红袖楼里有一个玩法,叫看脚猜脸,还有看脸猜腰。

    一排姑娘站在一起,用一张长帘子遮住全身,再从底下慢慢卷起来,便先看到姑娘们的三寸金莲,各式样的绣鞋,这时候就可以开始下注了,赌哪一个价码最高,价码最高的,便是公认最漂亮的,百两起下注。

    等公子哥们都下完了,帘子再往上卷,可以看见姑娘们的罗裙缠腰,风姿万种,此刻要是有人想更改他的选择,便要下双倍的注,等公子哥们都选定了,帘子再往上卷,此刻便能看到姑娘的脖颈了,锦缎红装,纤纤素手,只剩一个脸还在帘子后边,这也是最后一次更改的机会,但要是想改,三倍的注,之后帘子就要撤掉了,输赢立显。

    那看脸猜腰,便是帘子从上往下落,先看见姑娘的头脸,粉面香腮,去猜那个姑娘腰更细,落定了赌注,帘子落地,现场量了姑娘的腰身,再定输赢。

    这玩法,别说沈焕玉,沈翎金也是闻所未闻。

    林小元可是此中高手,另外几位也玩得不亦乐乎,林小元不但自己玩,还劝沈焕玉一起玩,沈焕玉初始不同意,躺在自己那一身华贵的衣裳中间,慵懒厌世的着看着他们玩,却也被逗得咯嘎大笑。

    玉公子一笑,明眸皓齿,倾国倾城,姑娘们都喜欢,不停地来劝,林小元说不如让他先猜一猜,且不要下注,试试水,沈焕玉一想,反正也不用拿钱,就乐呵乐呵,没想到这沈焕玉一出手便了不得了,连胜三局,林小元哈哈大笑,“沈二哥多亏没下注,若是下了,我们这一瞬间,已然输了一万两了!”

    然后沈焕玉就上了贼船了,也些许地赢了几次,但是之后大多数时候都是输的,身上带的钱不够,一旁的好兄弟怎能看他露怯,纷纷递上来自己怀里的银票,等到这一夜闹尽,欢笑得要虚脱,酒也把人醉得昏沉,众人要散了,好兄弟的跟班一个个拿着条子走过来,“沈二哥,我们公子刚刚给您拿了三万两,条子烦您给签个名,免得久了忘了这笔账。”

    沈焕玉第一次签这条子的时候,心里着实抖了抖,但钱已经花出去了,此刻怎能赖账,只得硬着头皮往上写。

    那一次之后,沈焕玉收敛了许多,不再和他们玩了,实在被他们劝不过,也只是身上有多少钱,输光了就算了,不再接其他几位借过来的钱。

    但这境况没维持多久,一是因为另外几位看他这样,就不太愿意和他玩了。

    有一回他喝多了去解手,回来的时候在门口听见有一个兄弟向林小元抱怨,“玉公子这样就没意思了,不过是几万两银钱的事,他就这么输不起,我们哪个不是这样输输赢赢的,如此小家子气,都不愿意带他玩了!”

    那林小元却劝解到,“我们这群人聚在一起,原本也就是图个乐,他花三万两就乐了,便可以了,你要花十万两才高兴,旁人也管不着你,你又何必这样计较?”沈焕玉听得很不是滋味,他不想失去这几个酒肉朋友。

    第二个原因是,林小元又找到旁的好玩的了。

    新玩法叫千面人,汴京城有一位妆面高手,林小元花了大价钱请那位师傅来助兴,师傅自己随意在汴京城里找人,再将他细细地装扮一番,装扮出来的无一不是粉嫩得要滴出水来的大姑娘,但是他们要下注,这姑娘在装扮之前,是个风流倜傥的小伙子,还是个儿孙满堂的老婆婆,下注多的人,可以叫这人演一段才艺,或唱或跳,或写诗或作画,也许便能看出点端倪,再看不出的,可以再加钱,便可以请那人把胳膊或大腿扒出来给人看看,十足刺激。

    诸多因素驱使下,这一番里,沈焕玉竟比旁人玩得都疯狂,那几个小公子便说,原来沈小哥喜欢这个玩法。

    这个还没玩腻,林小元又有了新的套路,沈焕玉在林小元一个又一个新奇有趣的赌局中,渐渐忘了自己是输还是赢,只是不停地玩下去。

    有时候林小元要离开汴京城一段时间,沈焕玉便回沈居,他小心翼翼,心惊胆战,但又隐隐期待,希望大哥发现他做的这些事,打他一顿,或者责罚他,好让他能停止这种病态的赌瘾,但是大哥一冬天都不在家,沈焕玉没办法,也没勇气把自己从那泥潭里拉出来,只能一再沉沦,在汴京城里笑得多开心,回到沈居冷静的生活中,就有多痛苦。

    终于等到大哥回来了,他等着沈翎金训斥他,打他,但是没等来,沈翎金只是叫他赶快把自己收拾好,陪着爹爹过年,过完年,就哪里也不要去,他去哪里,就要把沈焕玉带到哪里,不让他再回汴京城。

    沈焕玉哭着说,“大哥,我也不知道还……还有多少钱没还完,我……”

    沈翎金冷静地说,“不妨,剩下的我来还。”

    沈焕玉心里很不是滋味,“大哥,你……你不打我……不气我吗……”

    沈翎金扶起沈焕玉,语气仍然温和,“打你有什么用,该还的钱也要还,你心里苦,是大哥不好,这些年只顾着管教你,让你行端坐直,练武背书,却忘了关怀你心里有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有什么心事,日子过得快不快乐,你的错,我也该担一半,大哥信你如今已经醒悟,不会再去和他们搅在一起,你诚心悔过,胜过万贯家财,玉儿,大哥可以信你,对吧?”

    沈翎金目光里全是坦荡和诚恳,沈焕玉长长睫毛上,闪着水晶般的泪水,一脸的悔过与挣扎,“大哥信我!我如今全然明白了,是我不懂事,辜负了大哥的心血,今儿起就全改了来,要是再去赌一场,便叫我——”

    沈翎金连忙捂住焕玉的嘴,“不必跟我说毒誓,我信你。”

    沈焕玉扑在沈翎金怀里,放声大哭,沈翎金不住地安慰,兄弟俩又说了许多贴心话,仿佛这一刻,才真真正正做了把兄弟,临了沈焕玉拉着沈翎金问,“大哥,外面的传言——究竟几分真假,大哥与我,是否……”

    沈翎金拍着沈焕玉的头,“玉儿,不管外面怎么说,我永远是你大哥,爹也永远是我的父亲,沈居永远是我的家,只要爹和玉儿要我,我便是封南世家的沈翎金。”

    沈焕玉抱住大哥,又是一通好哭。

    全府上下都对沈翎金此番的处理惊诧不已,他怎可能对沈焕玉没有一丝的责备?等着看他把沈焕玉吊起来暴揍一顿的都跌碎了一双眼,看着他大过年卖房子卖地的给沈焕玉还赌债,对着那些上门讨债的低三下四,被一应繁杂的事务忙得天昏地暗,半夜还要自己去跪两个时辰的祠堂,好像在惩罚他自己,所有人都怀疑,要么沈翎金是真的成了圣人,要么沈翎金有一副他们打死都猜不透的心肠。

    沈焕玉仿佛也一瞬间就收敛了,再也不惦记着要出去,休养几日便看起来又溜光水滑的了,雍容闲雅的玉公子,整日笑得甜腻腻地陪在沈阖身边,逗老头开心。

    折腾得差不多了,终于把沈焕玉的赌债都还上了,沈翎金也可以踏踏实实过个年,但接下来的问题是,他答应给第三庄的聘礼,已经都被沈焕玉给输光了,如今八成都进了林小元的荷包。

    不过且还顾不上为这聘礼的事情烦难,转过年就出了别的事,城南的一块地,卖掉之前的租户和卖掉之后的主家因为交割得不清晰打了起来,那租户家的男主人被之后的主家给打死了,沈翎金那几日天天都要往京兆府衙门跑,照他们原来的判法,说那租户的男主人自己寻衅滋事,被打死了也不冤,只叫那之后的主家陪十两银子了事。

    租户家新寡的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在京兆府尹门口哭了好几天,都被差役无情地给撵回去了,无奈之下,也只得自认倒霉。

    这案子本来就要这么结了,但是沈翎金不满意,那人家租了他家许多年的田地,虽然都有家里管事的料理,但是沈翎金些许的见过这人几次,那汉子老实巴交,不是那闹事的人,沈翎金苦口婆心,据理力争,用尽手段,逼着那京兆府重新仔细调查,折腾了十来天,直到那作恶的人被收了监,后来的主家又赔付了几百两的银钱,沈翎金亲力亲为,把那寡母一家迁到离开城南很远的地方,才肯作罢。

    沈翎金怕不真的是个圣人托生的,只是顾得住旁人,却没顾得住沈焕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