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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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旧人已成黄花冢(7)

    沈翎金下午就进了汴京城,一刻也不敢停留,直奔红袖楼而去,沈翎金嘴唇干裂,两滴鲜红的血色点在唇间,以往金公子颇爱惜自己的皮囊,如今却什么都顾不上了。

    进了红袖楼,报了名号,小厮便把他引到那赌局现场,从早晨赌局结束,所有人都还关在这间屋里,林小元没尽兴,谁也不让走。

    照规矩,红袖楼作为中人,这手臂就要由他们来砍,而回报说云姐没在家,明日才归,林小元也不急,慢慢等着她回来,也慢慢欣赏,沈焕玉如何一步步崩溃、失控。

    门打开,沈翎金站在门口,沈焕玉如一条濒死的赖狗一般,瑟缩在一个角落里,对面还有四个至今都不太清楚状况的纨绔子弟,两个手捂着胃部,脸上显出勉强忍耐的表情。

    那正中一个,躺在太师椅上,两边有两个姑娘在捏腿揉脚,另有一个在喂他果子吃,旁边还有两个唱曲的,那人十分自在,听得摇头晃脑,想必就是林小元了。

    沈翎金虽然神色匆匆,但是他往门口一站,仍然是贵气压人,林小元直起了腰,连唱曲的姑娘都停下来嗓子,姑娘们见过无数达官贵胄,风流的、潇洒的、富贵的,啥样的都有,但从未见过一人,有这样光芒一样耀眼的气度,从前见沈焕玉,觉得沈焕玉是人间极品,如今见了沈翎金,便觉得这沈翎金只应是天上仙。

    沈焕玉见了大哥,蹭的一声窜起来,扑在沈翎金身上,“大哥……救我!”

    还是那一句,沈翎金听得心肝疼,轻柔地拍了拍沈焕玉的头,那张俊脸已经现了死气,让人有点不敢看,沈翎金轻声说,“玉儿别怕,大哥来救你了。”

    说着向林小元轻轻点了点头,“林公子!”

    林小元偏了偏头,“金公子!久仰大名!没想到不过是砍掉沈焕玉两条手臂这样的小事,竟然劳动金公子亲临观看!”

    沈翎金不卑不亢,“今天我来了,你就砍不着我弟的手臂了。”

    “哦?是吗?怎么?金公子能破了红袖楼的规矩?这事就算我让步,红袖楼也不会让步,他若让步,就是自断财路,你猜红袖楼会怎么选?”林小元挑衅地说。

    沈焕玉绷不住了,大喊一声,“林小元戏耍于我!一直表现得要帮我报仇,说尽了诓我的话!却到头狠狠打了我一耙!”

    林小元呵呵笑着,“我的傻弟弟!自古天下赌局,概莫如是!对手必定不择手段,说些迷惑你的言语,为了自己取胜,你自己去看看,天底下哪个上了赌桌的,像你这样天真无邪!竟全然相信对手的话!真是给封南世家丢脸!”

    沈焕玉几乎哭晕在沈翎金身上,沈翎金一直沉声安慰他,好不容易才稳住。

    沈翎金对林小元说,“你蓄意欺瞒,用尽手段,我们封南世家一向真挚刚直,自然看不破你的肮脏伎俩,但是输了,我们也无话可说,愿意赔付,只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不要玉儿的肢体,你开价吧,多少钱,我都付。”

    林小元突然癫狂大笑起来,“我不要钱!要钱多不痛快!我就要沈焕玉的手!你封南世家一向真挚刚直,定然不会抛弃没有了双手的幼弟吧?不会像当年杀死自家患病的长子一样,掐死这个没法给封南世家扬名的幼子吧?啊?金公子!你会吗?哈哈哈哈!”

    沈翎金像被人当头开了个洞,脑浆子都要气得喷出来了,“林小元!休要欺人太甚!沈家从不曾诛杀亲子,你不要在这里造谣诽谤,今日单与你说这一场赌局的事!你不要攀扯其他!”

    林小元笑得眯眯眼,“金公子难不成被我戳到痛处了?怎么如此不顾风度?罢罢罢!你要说赌局,我就和你说赌局,你问问沈焕玉,从头到尾,他哪一步不同意?是他自己同意这赌注的,怎么输了不想认吗?”

    沈翎金逼近几步,“你处心积虑,自然不留破绽,我刚才说了,输了我们认,只是这个赌注不行,你换个条件。”

    “我说金公子!你怎么听不懂?旁的我什么也不要,只要沈焕玉两条手臂!”林小元又露出凶恶眉目。

    沈翎金后槽牙都咬出了血,“你若一定要手臂!放了玉儿,砍我的!”

    在场人全都吃了一大惊,那沈焕玉更是泪流如瀑,声声呢喃着,大哥。

    那林小元越发得意,笑得要抽过去了,“我不要你的,金公子!好一副兄弟情深!演给谁看!我只要沈焕玉的!旁的谁的都不行!沈阖的也不行,你的更不行!”

    沈翎金眉头紧皱,“为何?!”

    “因为你沈翎金,不是沈家亲生的!”林小元嘴角一斜。

    沈翎金暴喝一声,“林小元!”勉强压下那一腔要喷射出来的怒火,“我沈家与你何怨何仇!”

    “怎么还非得有点怨仇,我不过是给你兄弟俩教一教,什么是江湖险恶!”

    “你——”沈翎金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沧啷一声抽出宝剑,“哪个敢来?”

    一旁一个二五眼子弟的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他又用了用力,挤出一副自己觉得谄媚,旁人看着只觉得恶心的半笑不哭的面容,“林大哥!这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直水米未进,能……能不能先……吃点东西再……吵架……”

    林小元挥挥手,叫小厮姑娘送上吃食,五个人聚在一起开始吃饭,唯独把金玉公子在一旁晾着,林小元说,“我不是金公子的对手!不和你打!我拿你没办法,我不信红袖楼也没办法,我一贯听说,红袖楼的背后,可是神农教,不知道金公子是不是他们的对手!金公子不同意,咱们就在这等着,等红袖楼的云姐回来,她自然处置!”

    沈翎金咬着牙,“好!就等着!”

    那几人吃得香,沈翎金拉着焕玉去了一旁,两人并排坐在地上,沈翎金轻声地跟沈焕玉念着什么,还把一只手放在沈焕玉的臂膀上,那沈焕玉跳得快要走火入魔的心,竟然缓缓地静了下来。

    傍晚时分,外面破马三声传来高喊,“来了来了!”

    沈翎金还以为是云姐回来了,心不由得缩紧了些,那沈焕玉更是吓得几乎惊跳起来,却被沈翎金一把按住,“玉儿别怕,大哥在这。”

    门口进来的却不是云姐,而是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沈翎金看他一眼,即使身戴重孝,也掩饰不住那人一身的光华,姑娘们看看金公子,再看看来的人,一时间竟有些难分伯仲,几双眼都一动不动地盯过来。

    那戴孝的人两三步冲到了林小元跟前,伸出一只手,怒气冲冲,揪住了林小元的耳朵,把他从太师椅上拉下来,“你个不肖子孙!师父死了!你不回去主持门派,还在这里玩弄这些坑人的把戏!不觉得辱没了祖宗!”

    林小元没太敢反抗,顺势就被拽了起来,口里赶紧求饶,“柳师兄!下手轻些!我这里讨一笔债,了了马上就回去!”

    那戴孝之人正是柳花明,“你哪有什么正经的债!什么事你也给我等到师父丧期过了再说!我在城外离老远就听说你要在这砍人什么的,你别忘了自己的门第!你是湘南大派的传人!来人呀!”朝着身后喊了一声,另有戴孝的下人走上来,“给林师弟上孝衣!”

    呼啦啦上来一大群人,手里拿着白麻布,将林小元团团围住,不顾林小元的哭喊,硬是给他上了重孝。

    那戴孝的人这才走到沈翎金面前,鞠躬抱拳,一派恭谨,“这两位想必就是金玉公子了,在下虚眉派柳花明,正要奔往南方去给我师父吊孝送灵,路过汴梁,听说林师弟正在这里砍人,匆忙赶来,可是他为难你们了?”

    沈翎金赶紧还礼,“柳掌门!”接着沈焕玉当着柳花明,把自己的遭遇细说了一遍,柳花明握住沈翎金的手,轻声说,“师门不幸,金公子见谅,请容我调停调停,不止为你们,也为我师父遗骨安宁。如今外面好些人赶到红袖楼要来看这事,若师父在,也不会让封南世家蒙羞。”

    沈翎金抱拳躬身,“如此就多谢柳掌门了,若能调停得当,沈家定有重谢!”

    一瞬间,沈翎金对柳花明生出几分感激之情,赞他是个雪中送炭的正人君子。

    看着林小元此刻已经穿戴好了孝衣,脸上的喜庆被杀下去一半,一副哭丧的样子就地成了。

    柳花明催着林小元快走,林小元百般推脱,说只消再等一天,他这事就办完了,柳花明呲着火,“你搞这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不过是带着一群小孩子玩玩而已,怎能当真?如今中原武林人才凋零,老一辈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你湘南大派和封南世家正该和睦相处,共扬正道之风,怎能在这窝里斗起来,岂不是叫师父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柳花明拿出一副十足的长辈风范教训林小元。

    那林小元却不服气,但也没有公然顶撞这个大师兄,还只是一句一句应答着,“师兄也说了,这不过是些小玩意,你怎么也跑过来管,自古天下愿赌服输,便是亲兄弟的赌债,也要算明白了。”

    柳花明伸手又要去打他耳刮子,却被林小元一矮身躲开了,柳花明十分气愤,却极力压低声音,但一旁的人自然也还是听得到,“你要玉公子两条手臂有什么用?能当吃当喝?还是能显得你林小元有本事?你要是真的做了这事,背后要有多少人骂你!你为何一定要给湘南派竖起封南世家这个劲敌?师父刚不明不白死在歹人手下,你此刻难道不该多寻求一些盟友帮助,共同给师父报仇?你——”柳花明突然顿住,仿佛想通了什么关节,“你可是受人指使?说!什么人叫你这么做的?”

    这个理由倒是合理,怎奈戏要演足,柳花明絮絮叨叨个不停,林小元就咬死了一句话,“无人指使!反正我今天打定了主意,谁也改不了!”

    柳花明真是说尽了天下的大道理,林小元油盐不进,而且态度越来越恶劣,柳花明也无法了,脸上略显尴尬,刚刚还承诺帮金玉公子去调停,眼下却有些难看了,道理说不动,柳花明甚至有些低声下气,“林师弟!算师兄求你,你看在我们多年师兄弟的份上,给师兄一个薄面,就此算了吧!”

    林小元听到这里暴喝一声,仿佛不厌其烦,“好啦!你不要再说了!婆婆妈妈!就看你的面子,给他留一只手!再不能减了。”

    柳花明好像被他这一嗓子给吓着了,缓了好一阵,但是一旁金玉公子着实已经非常感激了,柳花明静了好一会才又再开口,“林师弟——”

    刚叫了个名字,那林小元却已经绷不住了,又再暴喝道,“行了柳花明!你别得寸进尺!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还是湘南派的大师兄?我们都只能听你的话?你错了!那样的时候过去了!你如今是虚眉派掌门,你顾念旧情来给师父送葬,我感激你,但是你别忘了,你已经是外人了!别再想管湘南派的事,更别想管我私人的事!我看着你我十五年的兄弟情分,给他留一只手,你也别给脸不要!再纠缠下去,休怪我翻脸!”

    在场众多人,这话说得着实有点难听了,柳花明真是尬在那里,骑虎难下,沈翎金见他难受,赶紧上前,鞠躬行礼,“柳掌门已经尽力了,受翎金一拜!”沈翎金躬身便拜,柳花明一把托住他,也算借这个机会下了个台阶,黑着脸对林小元说了一句,“多谢林师弟。”

    转过身去对沈翎金说,“金公子方便借一步说几句?”

    沈翎金点头,正要交代焕玉等他一会,那林小元又呵斥了一句,“你两个去聊,沈焕玉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焕玉吓得一哆嗦,沈翎金用力抓了一下沈焕玉的手,低声说,“我去去便回,不走远,你稍等我片刻,我该好好谢谢柳掌门,若是他们要害你,你大声喊,我立马就回来。”

    沈焕玉这才松了手。

    柳花明同沈翎金到了屋外,拐过一个角,到了一个稍微僻静些的角落,柳花明眼里竟然含着些许泪花,“金公子,今日实在是抱歉,没能把玉公子全须全尾地保下来,也怪我最近自己身上厄运缠身,心力受损,实在是……”

    沈翎金赶紧扶住柳花明的手臂,“柳掌门快别这么说,你已经帮了大忙了,况且为了我们,还让你受了他的折辱,是我实在过意不去,我知道金银财帛对于柳掌门这样雪中送炭的大义之举来说,实在拿不出手,柳掌门大恩,沈翎金铭记于心,若是他日柳掌门有什么用得着我沈家的,翎金一定义不容辞!”

    柳花明也谦逊地说,“金公子也不必这样言重,这种事情见到了总要管一管的,只可惜,如今我只是无名无姓的小门派,林师弟他往后承接了湘南派,再武林中无论地位还是声望,都不是我能比的,因此也……有些不自量力了,其实林师弟不仅是我师父的嫡亲弟子,更是陇西洪霞洞洞主的独子,林洞主虽不常在江湖上露面,但是实力绝不容小觑。”

    “林洞主的夫人和我师娘是表姐妹,林洞主谦逊,一向敬重我师父,怕独子养在自己跟前娇惯坏了,因此四五岁上便送到了湘南派,算起来,林师弟和师父的关系更亲厚些,他养成如今这样娇惯的性子一点也不稀奇,往后他靠着湘南的基业和洪霞洞的支持,在江湖上将成为一枝独秀,他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没什么稀奇的。”

    沈翎金听了这里面的故事,也不禁连连点头,心头却也还是有疑问,“他有这能耐,随他去称霸江湖,我沈家向来不惹是非,不知他为何如此针对,好像非要致我们于死地,才肯罢休。”

    柳花明摇摇头,“这倒不清楚究竟是为何,这几年我对林师弟的了解也少许多,不知道他心眼底下转的是什么肠子。”

    沈翎金叹了口气,突然又想到,不能只顾着自己,也问问柳掌门到底遭了什么难,否则不是显得他太不近人情了,念及此便开口问道,“柳掌门说最近厄运缠身,可是有什么事?还有尊师周掌门,是被何人所害?”

    这话不提倒好,一提起来,那柳花明顿时红了眼皮,泪如雨下,沈翎金又说了句,“柳掌门节哀。”

    柳花明几度哽咽,抬起麻布孝衣的袖口,揩了揩眼角,才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金公子见笑了,现在说起来,距离我爱妻周炳柔过世,已经有两个年头了,我也是新近才调查出来,杀我爱妻的凶手,便是那襄阳歃血盟的新盟主华成峰。”

    不知柳花明有没有注意到,那金公子听说这个名字十分吃惊,但是他保持着涵养,没有打断柳花明,只听柳花明接着说,“我也不知这华成峰与我家有什么恩怨,炳柔去了之后,师父让我娶了师叔家里的华宁作为续妻,我与华宁还没过上几天的恩爱日子,年前的时候,那华成峰又劫持了我妻华宁,不知去向,好容易被我找到行迹,赶紧写信告诉师父,师父也派出了很多人,与我一起分头营救华宁,并且在衡州和姓华的当面碰上了。”

    “不知那华成峰修炼了什么邪魔歪道的功夫,竟然把我师父打死了!师父死的时候,胸口的致命伤口里,便是被华成峰那九节钢鞭洞穿而过,至今还留在师父遗体之中……”

    柳花明说到此已经泣不成声,哭了好一会才能再开口说话,“如今林师弟这副样子,家里关师弟彭师弟又撑不起门面来,好个湘南大派,如今竟一片荒凉……自从师父去了之后,师娘神志昏聩,已然失心疯了,师叔一家三口也失踪了,不知去向,八成也一并遭了姓华的毒手……”

    沈翎金十分惊愕,不禁扭着额头问道,“柳掌门,华盟主此人我旧时也曾相识,见他行侠仗义,不似是个十恶不赦之徒,怎么会做了这些事情?”

    柳花明自嘲苦笑,“要不怎么说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我起初也不信这些事是他所为,可是铁证如山,容不得我不信,金公子看,林师弟又哪里像个恶人了?可他偏偏做了这样的事,真是给祖宗丢脸!”柳花明又将他所谓的铁证如山一项一项列给沈翎金听,沈翎金听得目瞪口呆,恍若失神,感叹道,“如今这江湖,究竟怎么了。”

    两人又互相安慰了许久,才重新回了屋,屋里的气氛还是十分紧张,林小元不时出言讥讽沈焕玉几句,沈焕玉不敢答言,直等到沈翎金回来,沈焕玉积攒的委屈才一股脑倒出来,眼睛哭得像水洗的珍珠。

    浑噩之间,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屋外有人敲门,“林大爷,云姐回来了!”

    沈焕玉听了这一声,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紧紧地抱在沈翎金身上,沈翎金也伸出手搂住了焕玉。

    林小元笑了一声,“玉儿啊,这害怕的感觉,不好受吧?别急,马上就要结束了哦!”

    说着进来了几个姑娘,这屋里许多人憋了这么久,味道着实有些不好,姑娘把窗子打开,散一散气味,又把房间简单打扫了一下,天还没亮,云姐梳着高高的发髻,丝毫看不出疲惫,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恬淡微笑。

    众人纷纷站起来,沈翎金将焕玉护在身后,云姐仿佛认识屋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挨个行了礼,都是主顾,哪敢不恭敬,又纷纷将众人请上了座,中间一张太师椅也让给了云姐,那林小元在云姐面前,倒是看着乖顺。

    云姐笑笑,“辛苦诸位在这等我一天,甚是过意不去,昨日各位在此的赌台费用,就给各位免了,是我红袖楼的一点心意。”

    林小元低头行礼,“多谢云姐照料,今日云姐回来了,赶紧帮我们把这事了了吧,有人想在这赖账,相信云姐一定有法处理吧!”

    “林公子,红袖楼做的就是这个生意,哪敢怠慢了一个客人,自然要秉持公证,谨慎处理”,云姐叫了那押庄的姑娘来,“我同各位把昨日赌局复盘一遍,如果中间红袖楼没有错漏之处,各位客人也都认可,红袖楼就按规矩办事。”

    这事在云姐说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好像输赢只有两三个馒头大小的事,云姐把那抽鬼牌的流程一步步让押庄的姑娘讲来,每讲一步,云姐就问那参与赌局的六个人,红袖楼的操作有没有问题?各位对那一步骤是否认可。

    旁人都认可,哪怕是当时哭着喊着说不同意的哪几个,也都乖顺点头,当然只有沈焕玉不满意,等到云姐问到最后一局,沈焕玉撕裂着嗓音说,“我不同意!是林小元胁迫于我,并非是我本人意愿!”

    云姐仍然笑着,“沈二公子,据我所知,当时受林公子胁迫的,确有其人,便是这四位公子,但如今这四位却都认账,而沈二公子你,林公子并未说一句威胁你的话,也没有拿着刀架在你脖子上,是你自己说的没有意见,我说的可对?”

    沈焕玉又喊,“那分明是他欺哄于我,我上了当才说了同意,怎能作数?”

    云姐说,“一样的道理,若是当时沈二公子就讲明白是林公子欺哄,红袖楼定然会中断赌局,重新议定,如今沈二公子输了才来说受人欺哄,红袖楼恐怕不能采纳。需知自古赌桌上的输家都会说这句话。”

    沈焕玉已经失去了理智,“你们红袖楼和林小元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操纵赌局,我不服!”

    云姐的语气这才严厉了些,“沈二公子慎言!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我……”

    “若无证据,怎可胡说?”

    “我……”

    “那么沈二公子和在座各位对这场赌局,可还有旁的异议?”那几个都摇头,沈焕玉也不知该怎样反驳,只急得一双红肿的眼睛,热泪流光。

    那林小元在一旁低低的笑出了声。

    沈翎金拉住焕玉,朗声对云姐说,“云姐,这一场赌局,里面究竟有没有猫腻,押庄姑娘,林小元和这四位公子心明眼静,心里都清楚,诸位笃定我们拿不出证据,我也知道再和诸位讲道理已经没什么用了,沈氏今日就是被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再无辩驳之力,翎金只想问一句云姐,一场荒唐赌局,就要奉上我弟的手臂,恕沈翎金不能同意,还请云姐想个办法,换了这赌注,只要不损毁我家人肢体,旁的事,我都可应。”

    云姐对沈翎金这一番话其实是敬服的,但是林小元早早知道他会有这么一招,后路早已堵死,云姐也无奈,只得叹道,“金公子说的有理,但是红袖楼没有别的办法,就是这样的规矩,除非赢家愿意放你们一马,否则便只能依照赌约执行。”

    林小元接口道,“就是!金公子,我已经看在柳花明的面子上给你弟留下一只手,你还不知足,当心我反悔!”

    屋外不知何时,嘁嘁喳喳挤满了人,有其他房间的客人,还有大街上的商贩旅客,都特意赶来看热闹,这个时间还能有这么些人来,当真是个热闹事了。

    沈翎金咬了咬牙,“好!既然如此,沈某今日也不得不和各位硬抗到底了!”又一次抽出宝剑,“沈某今日就是不同意,林小元你要如何?你红袖楼又要怎么办?没有旁的法,剑下说话吧!”沈翎金脸上出现决绝的神色。

    林小元双眼一横,“沈翎金!你也不怕传出去人家笑话你封南世家,瓜怂软蛋,愿意赌,又赖账,你舍得你沈家的名声!”

    沈翎金也冷笑一声,一副豁出去命的神情,“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那一双眼,真的让林小元有点害怕,他赶紧转头朝着云姐,“云姐!沈翎金如此嚣张,你还不快命人把他扣住!”

    这话音将将落地,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七分锋利,三分娇柔,“呦!我倒是瞧瞧,什么人在这里替我做红袖楼的主呢!”

    随着话音,沈西楼不知怎样穿过了门口的层层人群,一袭娇艳红衣,站在了屋中间,冷眉冷目,两眼寒光,在场众人无不顿时息了声,谁也不敢再吭一声,甚至都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只有沈翎金傲骨铮铮,仍然昂首挺立,红袖楼的人哗啦啦跪了一地,问尊主好。

    沈西楼眼睛巡视了一圈,“究竟是哪个胆子这么肥?我也是许久没见还有人敢在红袖楼闹事。”

    那林小元堆起一副笑脸,“湘南派弟子林小元……问沈老板好!小的一时激动,失了分寸,哪里敢闹红袖楼的场,只不过想……追回自己的赌债,沈老板来得正好,还望您给主持公道。”

    沈西楼丝毫不动声色,好像林小元并不存在,又转头向沈翎金,把他和沈焕玉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沈西楼这些年也是空听见这兄弟俩的名声,没见过真人,那目光仿佛无限深邃,没人猜得透他心里想的啥,沈焕玉被他看得发毛,直往沈翎金身后躲,唯独沈翎金,目光与沈西楼凛然对接,不躲不闪,沈西楼看够了,抿唇一笑,“金公子,怎么样?憋屈吧?没办法,你就是着了林小元的道,谁也帮不了你,往后长点记性吧,要么你此刻认下,自己把你弟的手砍下来,以免等会难看,要么就如你说的,我来与你剑下说话,你看如何?”

    沈翎金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将沈焕玉往后推开两步,举起宝剑,一步就划到了沈西楼面前,一瞬间,嗡的一声响,两柄剑相撞的声音在众人耳朵里缠绵,好些人都捂住了耳朵,好像被那剑意伤到了。

    没有人看得清青寰剑是怎么出鞘的,沈西楼此刻握着它,与沈翎金的剑抵在一起,沈西楼笑了一声,“一招就能逼我出青寰剑,金公子有能耐!”

    沈翎金哪里跟他废话,赶紧撤剑,翻身而起,灵蛇剑法利落地流淌出来,十分灵巧,看着柔弱,其实杀招深藏,而沈西楼自上年得了墨良辰的指点,到如今还没怎么碰到过对手,今日对着沈翎金这个劲敌,倒是可以好好试试招。

    留良剑法让沈青寰隐了身形,只凭空留下剑意,灵蛇剑灵动,留良剑不止是灵动,还多着几份诡谲,虚虚实实,难辨真假,众人只能看见红影和白衣交替翻动,看不见人形,也看不见剑影,林小元胸口虚虚地出一口气,还好自己没和沈翎金动手,要不然怕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

    沈翎金虽然这两年功夫也有许多进展,但是他的打法是君子剑,不会打出许多虚招晃沈西楼玩,一招一式都是规规矩矩,只是力与巧用得恰到好处,即使留良剑亦真亦幻,也没法一时取胜,甚至常陷危局。

    所有人的心都揪着,林小元甚至想,难道沈翎金就这么厉害?连沈西楼都不是他的对手吗?今日这事,会不会泡汤了?

    沈翎金一剑抖擞,仿佛剑身凭空长出三尺长,朝着沈西楼腰窝刺过去,沈西楼则腰身软得像一条绸缎,躲避沈翎金剑芒的动作,好像红袖楼里的细腰舞,青寰剑见缝插针,总是攻其不备,打斗圈里,渐渐传来沈翎金的喘息声。

    青寰剑剑鸣不止,沈翎金听得心烦意乱,手上有些慌张,那一剑本来可以刺到沈西楼手上,却因为沈翎金一抖,剑走偏了,回招时,险些伤了自己,沈西楼趁着沈翎金这个破绽,加紧快攻,如今的留良剑,可不只是个花架子了,底蕴深厚,能自成其形。

    此刻沈西楼也不再耍虚招,剑法突然厚重起来,而沈翎金已经后继乏力,与沈西楼终究还是差了半成的功力,那林小元此刻也看懂了,竟然拍手叫了一声好,青寰剑正从沈翎金胳膊肘下边钻过来,立刻掉了个头,沈翎金躲得慢了一步,青寰剑贴上了他的脸颊,沈西楼低喝了一声,“别动!你输了。”

    沈翎金也知道自己输了,他不会像华成峰那样,不打到缺胳膊少腿是不会认输的,沈翎金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当真就收了身形,沈西楼在他肩膀上一拍,沈翎金突然觉得全身酸软,瘫坐在地上,沈西楼收了青寰剑,一旁的姑娘递上来一方热帕子,沈西楼细细地擦了擦手,若无其事地说,“绑了!”

    红袖楼里卧了多少虎藏了多少龙无人知晓,两边各冲上来几个大汉,一边绑了沈翎金,一边绑了沈焕玉,那沈焕玉苦苦挣扎,可这一日两夜,他早已耗尽了精气神,哪里是那几个大汉的对手。

    沈西楼动作迅速,根本不理林小元在一旁吹牛拍马,叫人备好了方桌,药箱,绷带,手要砍,但命得给人留着,沈焕玉被两个大汉押着,上半身趴在那方桌上,头被人按住,右手手腕捏在一个大汉手里,一动不能动,只剩下嘴上功夫,大哭求饶。

    那沈翎金想再说点什么,却舌头也酸软,竟似开不了口,赶紧暗自运力,调整内息。

    沈西楼举起了砍刀,只要手起刀落,这事就算办完了,但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沈翎金强力冲破了沈西楼封住的穴道,眼泪一瞬间喷涌而出,声嘶力竭大喊一声,“大哥!你真的要砍了玉儿的手吗?他可是你的亲弟!”

    在场所有人,一瞬间全都张大了嘴,傻眼了,鸦雀无声,落针可见,连沈焕玉都不出声了,那一刹那他也不知道沈翎金在喊谁大哥,但是他一抬眼,和所有人一起,看见沈西楼举着刀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那刀险些落地。

    沈西楼拎着刀冲到了沈翎金面前,一手揪住沈翎金的衣领,龇着牙,瞪着眼,那刀贴在沈翎金细白的脖颈上,“你别叫我大哥!你配吗!”

    沈翎金从前没哭过,更别提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一点失态的举动都没有过,玉树临风的金公子,此刻仿佛剥光了所有的尊严,低声哀求,“大哥!我求你了,你恨谁,就去找谁,玉儿无辜啊!他才十七,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西楼用了更大的力气,几乎把沈翎金从地上拎起来了,暴虐狂躁,“那你呢?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大哥跟玉儿血脉相连,大哥不会砍他的手!”沈翎金的眼泪落到了沈西楼的手上,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肯让。

    沈焕玉脑袋还被人按着,朝着那个方向喊,“哥!你在说什么?谁是大哥?谁血脉相连?”

    沈西楼缓缓站起,重重地将沈翎金摔在地上,一伸手,又有人递上热帕子,沈西楼擦了擦手,将那帕子扔在地上,丢给众人一句,“累了,明日再议!都给我关起来!”转身便出去了。

    云姐赶紧收拾战场,叫人把沈翎金和沈焕玉移到了旁的房间,闲杂人等全都散开,把柳花明请到楼下喝茶,另外五个就仍然关在这个房间,林小元的二十个手下依旧守在门口,但是红袖楼又增加了三十个人,人人膀大腰圆,林小元砸门大喊,“云姐!你们可别把沈焕玉给我放走了!”

    沈西楼回了他自己的雅室,倒在榻上,蒙头大睡,从天亮一直睡到了天黑,夜半更声响起,沈西楼推开门,叫人给他拿些酒来。

    沈翎金和沈焕玉关在一起,有人送了吃的,但是谁也吃不下去,沈焕玉一遍一遍地问,沈翎金却不肯多说,只讲了一句,“我不是爹亲生的,沈西楼……才是你亲哥,你想知道旁的,等回去问过爹,才能告诉你。”

    沈焕玉这才觉得,从前是沈翎金和沈阖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他闭着眼也能在这世上畅通无阻,过了十七年太平逍遥的日子,今朝一瞬,惊天巨变,乾坤颠倒,沧海桑田。

    沈西楼喝了两壶酒,云姐过来叫门,支支吾吾,沈西楼勒令她说,云姐低着头,“林小元让我送个信过来,说他可以放过沈二公子,条件是……他要汴梁红袖楼……”

    沈西楼竟没恼,又灌了一口酒,“你去告诉他,我不管他受谁指示,敢打红袖楼的主意,怕是嫌命太长了吧!等天亮,我就把沈焕玉的手给他送去,告诉他,金玉公子封南大侠跟我姓的不是一个沈,我与他家早没了任何关系,让他断了这个念想!”

    沈西楼扔了酒壶,又趴在榻上睡了起来。

    沈焕玉哭了半夜之后,实在是太累了,佝偻在地上睡着了,冻得瑟瑟发抖,沈翎金从榻上拽下来棉被盖在他身上,看着沈焕玉梦中还在流泪的脸,长叹不休。

    一大清早就被人破开了门,几个大汉进来,拉起还在睡梦中的沈焕玉就走,沈焕玉大喊,“哥!大哥!救我!”

    沈翎金也爬了起来,昨夜又熬了一宿,也没吃东西,有些虚脱了,根本无法把沈焕玉抢下来。沈西楼把那要砍人的桌子就摆在红袖楼一层大厅的中间,沈焕玉被绑在那桌子上,胸和脸紧贴着桌面,一只手绑在头顶上方,林小元几个人就站在不远处,一堆看热闹的站了几层,另有几个汉子死死地拦住沈翎金,他怎么哭喊都没用。

    沈焕玉那一刻却突然释然了,这世间有太多他想不到的事,离开了沈翎金的话,他一刻钟都应付不来,要是他没有了一只手,他就更加要长在沈翎金身上,否则他怎么活下去,可是沈翎金昨天晚上告诉他,他不是他亲哥,沈翎金早晚有一天会抛弃他,那他还不如今天就死了。

    现场的气氛很诡异,好像许多只蜜蜂在嗡嗡响,但是听不到任何一人清晰的话语,除了沈翎金的乞求。

    沈西楼只想着立马手起刀落,了结这一庄闹剧,那趴在桌上的沈焕玉此刻却安安静静,脸被绑绳勒出血痕,他极力地扭头往沈西楼的脸上看过来,沈西楼举起了刀,沈焕玉突然说了一句话,“你真的是我哥吗?求你一件事,别砍我手,直接把我这颗没用的头斩下来吧。”

    沈西楼二十五年铁石心肠,好像突然被一支毒箭射中,竟然感觉到了疼,长痛不如短痛,那刀还是闪电一样地落了下来,在沈翎金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哥——’的喊声中,那一刀将绑着沈焕玉的桌子劈成了两半,绑着沈焕玉的绳子也劈散了,沈焕玉跌在地上,滚了两圈,毫发未伤。

    沈西楼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也没什么波澜,“云姐,去把红袖楼的房契地契、账册、名录、银钱都搬出来,交给林公子。”

    沈西楼转身走了,临行前他一双狼眼,狠狠地盯着林小元的脸,明知故问了一句,“林小元是吧?”

    那眼神再锋利一点,便能斩落林小元的头颅,然后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那沈西楼像是一片如血的残阳,呼地便散了,没留下一丝痕迹。

    人群中的柳花明,美美地笑了一声。

    章后诗:

    红袖楼阁好声色,朱雀桥头动风波;

    旧人已成黄花冢,夕客泪洒雁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