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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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君不见(2)

    华成峰一路上都没怎么清醒,可不止是那一锤子给砸的。

    那些人不敢让他醒来,给他灌了昏睡的药,华成峰只觉得整个人一直在晃悠,仿佛游山玩水一样,心底竟然还隐隐地有些快感。

    不知晃悠了多久,终于停了,他被丢在一个阴冷潮湿的地方,但是他还晕着,只觉得周遭天旋地转,地面凉得他骨头疼,但是他除了想继续睡,旁的什么都不愿意想。

    柳花明散了英雄帖,把华成峰的罪状列满了三页长卷,用词狠厉,证据确凿,邀天下英雄二月二十汇集在永州湘南大派,到时候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再共同诛杀这江湖败类。

    但是也有些人,柳花明得好生回避着,想尽办法,不能让那些人知道这消息。

    华成峰只能靠每天送进来的两顿饭,来估算大约过了多少日子,等逐渐清醒了些,涌进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一遭,走得好生无趣呀!

    二月二十日很快就到了,一年新开头,各门派都闲极无聊,有这么一桩事,都纷纷赶着上门来分一杯羹,混一混谈资。

    湘南派在上年的小年那天,满院子挂上了红灯彩带,十分喜庆,却又一夜之间换成了白幡白布,悲戚满园,如今那白幡还没扯下来,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又平添了几分尴尬的热闹,湘南派的弟子和下人们,都不知道怎样应对这气氛了。

    第一日并没有把华成峰拉出来毒打,只是客客气气的招待了前来的宾客,席间免不了要造造气氛,但凡历来跟歃血盟或华成峰有过一丝摩擦的,此刻都能跳上桌子来表演一番不共戴天,仿佛这样才对得起湘南派招待他们的海味山珍。

    这多人聚在一起骂那一个,让这些人变成了紧密而短暂的同盟,大敌当前,同仇敌忾,真是好不痛快,于是众口烁金,华成峰的罪名好像已经板上钉钉,直等着开闸问斩了。

    那些人一点也不顾周家上下悲伤的情绪,觉得自己好像在参加一个空前繁荣的大事件,此刻就站在那历史的风口浪尖上,只顾着自己胸中激荡着那让人热血沸腾却又毫无来由的狂傲和骄纵,将来必定青史留名。

    柳花明受了胡千斤的指示,事事都不自己出头露面,一门心思扮演好一个受尽折磨的苦主,每日哭上两个时辰就算完成任务,湘南派的事,就由林小元主持,其他门派的事,那柳花明日日制造声势,硬是把颉挪道长顶到了最前面,老道自己也有点昏头了,好像自己真成了江湖上人人敬仰的话事人。

    二月二十一日一大早,老道叫人把华成峰从那湿冷的地牢中拎了出来,华成峰这些天来日日背着那两百斤的铁锁链,肩背,腰腿被锁链锁住的地方,都磨出了血痕,皮肉溃烂。

    来的人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小喽啰,真觉得自己像个判官一样,居高临下地问华成峰,“今日就要公决了你,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说说吧。”

    华成峰刚从无光的地下出来,抬眼看了看天,是个阴天,可是他还是觉得刺眼,索性又闭上了,问那喽啰,“外头场面可大?”

    两个喽啰十分自豪,“那是自然!”

    “这大排场,两位哥哥好歹容我洗个脸,梳个头吧。”

    那个说,“不行!你再趁机跑了,不是白浪费了大家这许多时间!”

    华成峰笑,“小哥别怕,我这铁锁加身,哪跑得了,又在这地牢底下呆了这些日子,得了风湿病,腿也动不太得。”

    那两人商量过,便带着华成峰找了一间屋去洗漱,两人一眼都不敢错地跟在他身后,华成峰本也没想跑,他跑累了。

    叮叮当当洗漱完毕,找他们要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来人拿过来的是一套白衣裳,华成峰从前成日里不是卧泥打滚,就是飞檐上墙,要么打架斗殴,要么偷鸡摸狗,因此他的衣裳除了黑色的,就是一些穿一天就黑得再也看不出颜色的。

    没想到临了还能穿件白衣裳,这让他心里很高兴,费了好大力气穿过那锁链换了上去,还从旧衣裳里掏出了一把碎银子,递给那两喽啰,“我今日要走了,这些身外之物也没什么用处,全当感谢两位兄弟容我洗漱,也算让我走得体面。”

    俩小哥可没想到还有这好事,接了银子竟不知道怎么应对,难道要谢谢这杀人狂魔?

    一路无话而尴尬地到了湘南派的方华堂,那方华堂是个气派的议事厅,堂外边有悠长曲折的回廊,走在回廊间,华成峰已经听到那堂内人声鼎沸,气势甚至不输当年洛阳盛会。

    华成峰走进那大堂的一瞬间,好像触碰了什么机括一般,那一屋子的人一齐鸦雀无声起来,华成峰也就无声地往里走,直到有人朝着华成峰的脸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像钉一样朝着华成峰飞过来,华成峰一偏头躲过去,开口道,“各位都是有头脸的人,我这刚换的干净衣裳,各位还是别干太脏的事,同行朋友们可都看着呢!”

    华成峰竟然不急不躁,换以往,他早该跳着脚骂街了,虽然这句话说得也损,但是毕竟没有指名道姓,不过那乌泱泱的一屋子人还是听不得,骂声一时间沸腾起来,华成峰穿过那些叫骂继续往里走去,眼里的淡然就好像神佛在地狱里穿过。

    颉挪道长不得不大声压着众人的咒骂,好容易才平静下来。华成峰见那厅堂深处,有一个周围都是铁栅栏的座次,十分自觉地就走了进去,缓缓坐下,发出一声满足的音调。

    颉挪道长组织好了纪律,又申明了今日大家聚在一起的目的,就是要给华成峰定罪行刑,一呼百应。之后他又慷慨激昂,把华成峰的罪行历数了一遍,列罪名,摆罪证,桩桩件件,言之凿凿,信誓旦旦。

    华成峰坐在那铁栅栏里,听着他已经听了无数遍的陈词滥调,心里竟然十分平静,无论颉挪道长怎么呼吁,各门各派的人怎样应和,华成峰觉得自己就好像水中月,而那些人无非在岸边。

    众人都等着华成峰中途会突然打断,说他冤枉,说他没杀人,请求大家给他公正。但是都没有,华成峰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静静聆听,好像一个看客。

    那些毫无来由的欲加之罪,那段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好像终于把他的幼稚,狂躁和一身炸毛给耗尽了,渐渐显露出一些成熟稳重,世事洞明来。他一袭白衣上,渐渐浸润了铁锁下的血,挂了几处红斑,但他身上好像发出光来,镇定从容。

    过了好久,大家的唾沫星子都要吵熟了,华成峰才听得颉挪道长厉声问他,“华成峰,以上种种,你可认罪吗!”

    华成峰稍微扭了扭头,“不认。”

    众人又吵了起来,把刚刚说过的证据又说了一遍,如此反复了三四次,无论众人怎么说,华成峰都不吭声,只有在被点名问到的时候,跟第一次一样,简单地答“不认”两个字。

    一人喊,“道长!从来妖魔鬼怪,都不会自己认罪,我看要用点手段,他才肯低头!”

    话音落也不知是哪个门派的人,手里拎着铁棒的,呼呼呼地跑上去,照着华成峰的前胸和后背,就砸了两闷棒,华成峰吐了一口血,血色像在胸前开了一朵牡丹花,他抬手擦擦嘴角,“你们就算屈打,也不会成招,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没做过的事情,我就不会认。”

    颉挪道长说,“华成峰!铁证如山,容得你不认吗!”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证据,我就是不认,你们打死我我也不认。”华成峰眼里没有狠厉,只有坚定。

    他心里想,比死还难受的伤,他也不知受过多少回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做什么数。

    一个湘南派的属下突然跑进来,对着颉挪道长的耳朵说了几句话,颉挪道长点点头,没过一会,屋里静下来了,却也不是全然的安静,那些咒骂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嘁嘁喳喳的轻声议论。

    华成峰抬抬眼,方华堂门口走进来一个人,玉冠挺立,贵气不凡,身后背着一柄剑,剑鞘上缠着白布,华成峰好像回到那一年,菩提镇上,茶楼窗边,迎着春风走进来的那个少年郎,金雕玉琢,眉目精致,行止风雅,眼含桃花。

    华成峰对着那人一笑,心里想,要是那一年没有欠儿巴登的跟着他去沈居看一眼那湖心塔底刻着琴谱的青石,就好了。

    来人沈翎金,风采依旧,唯独那脸上的精气神好像不比当年了,还有当初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人人羡艳的眼神也变了。

    如今江湖上谁不知道,顶着封南世家长公子大名二十五年的沈翎金,竟然不是沈阖的亲生骨肉,沈家亲生的是邪教尊主,开妓院的下等货沈西楼,其中究竟是个什么缘由,旁人并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人人都改用轻贱的眼神看他们,封南世家百年清誉,一夕之间荡然无存,更何况这几乎可以说来路不明的金公子?

    把别人贬低了,仿佛自己就凭空高了一等。

    所幸这些议论并未实际给金公子带来多大困扰,他明理厚学,素知这江湖向来如此,他眼神没往任何一个人身上飘散,径直走到华成峰面前,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眉目带着无限惋惜地开口道,“何以至此?”

    华成峰眯着眼笑了笑,“何以至此?许是世事如棋,局局新。”

    沈翎金又问,“你为何不认?男子汉大丈夫,错了就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华成峰无奈笑笑,“天下人骂我冤我没关系,我铁石心肠,唯独金公子,此刻令我有些伤心了,我也想问你一句,你为何信呢?”

    沈翎金略带倦容的脸上也无甚波澜,“证据确凿,我为何不信?”

    华成峰叹了口气,“那我和金公子便有所不同了,这世上有许多事证据确凿,可我偏偏不信。”

    沈翎金眼里略有犹疑,“难道在这世上,我们不应该相信有日升便有月落,有春去便有冬来,有情之所起,便有情之所终,有罪证,便有罪名。”

    “沈翎金,柳花明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堂堂封南世家的金公子,竟也来给他当牛做马!”

    “柳掌门于我有雪中送炭的情谊,他并未相求,我当真只是想来问你一句,何以至此,没想到你这样冥顽不灵,你我曾相交,君子淡如水,今时今日恐怕是缘分尽了。倒也不必强求,世事本来如此。”

    华成峰深吸了一口气,往后仰了仰,闭起了双眼,好像把周身的感觉都关掉了一样,“你既然是他们那边的,便到那边去,别和我站在一起。”然后摆出一副不打算再说话的模样。

    沈翎金站了一会,松了声音说,“待此次事毕,我会为你收敛尸骨,你有什么遗愿,也可以告诉我,我替你去办。”

    华成峰挥挥手,没睁眼。

    身后的铁锁让他不是很舒服,但是他好像累了,不打算再起来了,沈翎金等了一会,没再有旁的动静,便扭身出去了,众人又重新吵了起来,一直到日落黄昏,华成峰又被拖了回去。

    这一日下来,大家都有些挫败感,华成峰像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叫人无从下手,各门派的人分成了两伙,一伙说就该对他严刑加身,另一伙说何必他认,反正有证据,直接砍了算。

    可是柳花明说,“诸位莫急,明日还有好戏!”

    第二天华成峰被拖上来的时候,昨日的白衣脏了一半,他只当了一天的干净人。

    一进门华成峰就愣住了,方华堂里坐着他的祝师伯和路师伯,还有几个盟众用一把轮椅,推着瘫痪的华成雨。

    那路师伯是个有墨水的人,在一群人的叫骂中羞得满脸通红,华成雨口歪眼斜,瘫坐不能动,宣河黎氏的人今日也来了,老爷子还冲上来打了华成雨一个巴掌。

    唯独那祝师伯能稍微抗衡,梗着脖子与一群人对着吵。

    华成峰铁锁叮当,硬是扛着往前跨了几步,抬手挡住黎老爷子,爆吼一声,“你干什么打他!成雨有什么错!”

    黎世泰两眼通红,“他有什么错?他没护好自己的妻子,才让你有机可乘!”

    路师伯陈年旧伤,仍是一瘸一拐,赶紧上前拉住成峰的手,不让他对黎世泰动手,一边黎响和黎杭也近前来,把老爷子拉了回去,黎世泰嘴里骂骂咧咧,路师伯握着成峰的手,“孩子,你受苦了啊!”满目伤痛。

    华成峰鼻子一酸,轻声回道,“师伯,我无事,旁的人还好么?”

    “旁人没事,我没让你那两个小子来,他们愿意折腾,就折腾我们两个老骨头吧!”路师伯眼含泪花。

    “成雨怎么来了?”

    路师伯说,“成雨……开口说话了。”

    众人见他进来,渐渐停止了争吵,华成峰又喜又乐,蹲在成雨膝前,“成雨……你好了?你能说话了!”

    华成雨两眼歪着盯着华成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一只手,自己感觉很用力地砸在华成峰头上,其实根本没什么力气,华成雨的嘴抖动了半晌,恶狠狠地跟华成峰说了一句,“……青萍……”

    华成峰明白了,这是有人告诉了他是他大哥杀害了青萍,许是这样的刺激,竟然让华成雨好了那么一丢丢,也不知该是喜还是悲。

    华成峰正在发愣,那祝师伯吼了一嗓子,“华成峰!”

    成峰起身行礼,祝师伯说,“你小子不安分守己,成日里在外面惹是生非,如今惹出这等滔天大祸来,别指望歃血盟跟你一起承担这罪孽!你所作所为,我们一概不知!你也不要胡乱攀咬!”

    华成峰只是稍微惊讶了一下,便屈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祝师伯,晚辈这几年行走江湖,一直谨记家父家师和各位长辈的教导,从未逾距过半分,不曾滥杀无辜,不曾杀人越货,不曾辱没祖宗,如今我是被人捏着脖子陷害,还望师伯明鉴!”

    这话一出,那些‘英雄们’还能受得了,立马又是一场大骂,路师伯喊着,“够了够了!你们别吵了,先容我些时间,解决一下家事!”

    英雄们秉着看热闹的心态纷纷露出了好奇,祝同寿拉了拉路子规,路子规直个往旁边躲,祝同寿叹口气,“算了,你脸子小,我来替你说!”

    转头又对华成峰说,“华成峰,有些话憋在盟里兄弟们心里很久了,没人敢跟你说,有的人又碍于已故老盟主的面子,抹不开跟你说,他们都不做这个恶人,我来做,如今你又犯下了这样的事,我们也顾不得了!”

    华成峰没起身,还是跪在那里,他知道那些人会对歃血盟动手,他如今什么都不怕,有什么招式,尽管来好了,“师伯请说,让师伯和兄弟们有话不能明说,是成峰的过错。”

    祝同寿站起身,在地上来回踱步,“自从老盟主走了之后,盟里一时没有个能顶事的,看你年少有为,便推举了你,谁成想你是个这样能惹祸的,自从你当了盟主之后,歃血盟就没有一天消停过,被打被杀,死伤无数,而且明明都是你惹的祸,歃血盟水深火热的时候,你却又都不在,只剩下一群老弱病残,抗了一轮又一轮,盟里的兄弟们都被打怕了,便是不说这些打打杀杀的时候,你只要回到歃血盟,要么就是身负重伤,要么就是待两天就走,整个盟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善后重建都丢给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那孩子还不是我们盟里土生的,居然是齐共瑞的孩子,这不相当于把个歃血盟拱手送人吗!”

    华成峰无言以对,祝师伯说的话全都对。

    祝师伯接着说,“这半年好不容易我们缓过来一些,你又出了这些事,你说别人陷害你,我倒想问一句,怎么就什么事都赖在你身上?柳家的事是陷害你,周家的也是吗?黎老家主也是陷害你吗?华成峰,我们也实在不想风雨飘摇的歃血盟再受你牵连了,老路也是这个意思,他是心疼你,不肯说什么,但是你要知道,要不是因为你,老路能在这把年纪痛失爱子吗?我君歌又如何揣着个大肚子独自支撑?我老头子又是为了什么?好好的家不回,只呆在歃血盟里忙上忙下,给你这个从来不回家的看门?”

    华成峰头使劲低着,不敢看祝同寿,看热闹的都不说话了,全都集中精神地看着,祝同寿还没说完呢,“咱们再说,青萍这件事,你那次回家,回来以后哭丧个脸,只说青萍和孩子一并都死了,具体细节一概不讲,这让我们如何相信?直到黎家的人来我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因为什么?一尸两命啊!”

    路子规过来拉了一把祝同寿,“好了,意思到了就行了,别说得太难听!”

    祝同寿挣脱,“这一回是联约盟派人到襄阳请我们过来,就是想让我们看看,他们有没有冤了你,既然都是有真凭实据的,我们也不好再护着你,但是你当着大家的面要说清楚,这些事可都是你一人所为?和歃血盟可有任何关系?”

    虽然这一路推理颇有些一厢情愿,但是华成峰心里明白,此刻跟歃血盟划清界限,是他最好的选择,旁的人更是愿意,歃血盟没了华成峰,剩下的不过一群散兵游勇,还能成什么气候。

    华成峰抬了抬头,“罪名我不认,但是我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与歃血盟没有任何关系,祝师伯,路师伯,两位如今是歃血盟最有资格说话的人,两位师伯对歃血盟接下来有什么说法?”

    路子规还是一脸的不忍神情,人群中有人喊,“把华成峰摘了盟主的帽子!逐出歃血盟!”

    祝同寿说,“这话虽然难听,但你此刻确实不再适合当歃血盟的盟主,我们希望你……”再说下去就有点太赤裸了,华成峰这时候最好自行认领。

    华成峰说,“敢问一句祝师伯,此刻我还是歃血盟的盟主吧?”

    “此刻……自然还算。”

    “那我现在说的话在歃血盟也还管用吧?”

    “你若是想把盟主之位让给你那个小徒弟,我们是不会同意的!”

    华成峰站了起来,朝着颉挪道长喊,“烦道长借来纸笔一用。”

    颉挪道长不知道华成峰要唱什么戏,却也还是叫人拿来了纸笔置于桌上,祝同寿问,“华成峰,你究竟想干什么?”

    华成峰低头写字,那字写得确实不怎么样,也没什么文采,全是大白话,一边写一边对祝同寿说,“师伯说我对歃血盟的过错,我全都认,既然我这个盟主还能顶一时的用,我就不能白费了这称呼,如今歃血盟人才凋零,师伯有您的旋鹰派,路师伯又从来都不愿意出头露面,君歌可能很快要生产,成雨虽然有所好转,但是康复却遥遥无期,我那三个小的,废了一个,另一个是外人,姑娘又胆小懦弱,既然我今日说话还算,我便把这歃血盟散了!百年歃血盟,就在我华成峰手里终结掉,泉下的祖宗要来怪罪,尽管找我一人,各位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从今往后,各自的生死,自己负责,华成峰立此字据为证,绝不反悔,师伯收好!”

    华成峰唰唰唰写完,签上他的大名,又咬破手指按了个指印上去,递给祝同寿,祝同寿路子规惊得目瞪口呆,华成峰笑笑,“自此江湖上不再有歃血盟,华成峰自己做什么,是生是死,与前歃血盟的盟众没有任何关系,还望江湖上各位英雄,冤有头债有主,不要牵连旁人。”

    祝同寿捧着那张纸,“华成峰,你……”

    成峰不应,又转头专门对路师伯说,“路师伯,成雨还麻烦您带回去,帮我交给闻善,闻善自然会照顾他,辛苦师伯。”

    路师伯除了嘴里嗫嚅着成峰的名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众人议论纷纷,歃血盟这就没了?

    华成峰后退三步,又跪下来,朝着两位师伯叩了头,“两位师伯为歃血盟付出的心血,不孝侄儿在这里磕头,给两位师伯道谢,道歉。”说着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两位师伯请回吧,再往后恐怕不会太好看了。”

    华成峰起身,又朝他昨日的座位走去,脸上现了讥笑神色,“我把歃血盟散了,也是怕我走了之后两位师伯难当大任,你们这把年纪,不如回家去,种种田,哄哄孩子,本事不行了,就少在江湖上走动了,若要是有人存心,你们这些老骨头,哪里是对手!”

    祝同寿没想到华成峰一转眼就变了脸,怒吼一声,“华成峰你这个白眼狼!好歹我们也还是你的长辈,你怎能说这样的话,真是狼心狗肺!”说着竟然想冲上前来动手,那路子规却是明白的,拉住祝同寿。

    华成峰抬眼在人群里逡巡一圈,没找到他想找的人,便对着颉挪道长喊,“道长!帮我捎个信给封南金公子,他不是说帮我了却遗愿吗?让他把两位无用的师伯帮我送回襄阳,我就了却心愿,谁也不欠了!”

    祝同寿拽着路子规,衣袖一甩,“散就散!老路,咱们走!”

    华成峰坐在他的椅子里,低下头,不再言语,等到那两个师伯带着华成雨走了,方华堂里还是一片窃窃私语,华成峰想,沈翎金应当能把这几个人安全护送到襄阳吧,如此他也就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了。

    许久没有人站出来骂人,华成峰反而不适,“来吧!诸位,这样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你们既然已经议定了我的罪名,就一起来把我杀了吧!然后各回各家,莫误了春耕!”

    众人围了过来,手里拿着兵器,华成峰端坐不动,甚至闭起了双眼。

    杀了他,大家都没意见,只是,谁先动手合适呢!大家再怎么义愤填膺,那毕竟是周家、柳家和黎家的仇,可偏偏柳花明一直不露面,林小元也沉得住气,只来走过几个过场,要是乱起来,一人来一刀,谁也不知谁,那便也算了,可是总要有人先开始才行,万一华成峰有什么后招,这账要算到谁的头上,怀揣着各样小心思,众人互相看来看去,都不做这个出头鸟。

    唯独那黎老爷子却是不管,两个孙子一不留神没按住,老头蹭的一声就蹿了出来,由于板斧被孙子们扣住了,老头不知从谁腰间拔出了一把刀,华成峰竟然不躲,一刀便横切在华成峰胸口,老头力气很大,华成峰被那刀砍得倒飞出去,后背的铁索撞碎了铁栅栏,几截断铁嵌进了后背,看他表情,当是十分痛苦。

    两个孙子这才追到,把老祖父又拉了回去,他们其实对华成峰杀青萍这件事并不确准,老祖父神志不似当年,不可全信,只想再观望观望。

    但有人第一个动了手,其他人便一拥而上。

    一时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全往华成峰身上来,华成峰本来不想反抗,他真的想就用这一己之身,换这场闹剧的终结,少死几个人,也算他的功德了。

    但是魔琴神功不许,那些兵刀接近的一瞬间,华成峰全身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真气,那些刀剑不知道自己砍到了什么上,只觉得瞬间受了极大的反弹力道,一个个摔出几丈远,兵刀折断,纷纷吐血。

    那一震,华成峰身上的两百斤铁锁链全碎了,飞了出去,但他还是没能逃脱,他受黎世泰那一刀力道太大,几乎无法起身,各派高手,赶紧又冲过来一批,刀剑纷纷架在华成峰脖颈上,众人看着颉挪道长,等他给个消息。

    颉挪道长也受了惊吓,一时不知该发什么命令,正此时,方华堂门口出现一个人。

    这人他们没请,好似从之前的丑事之后,她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许久,不得不讶异,颉挪道长叫了声,“欧阳掌门!”

    华成峰也听到了这一声,他隔着一层又一层的人山,看不见来的人,但心里像被泼了一盆热水般滚烫,滋滋地就燃起了求生的渴望,一边在心里埋怨青鸟多管闲事,这样危险的地方,她单枪匹马就来了,另一边又喜不自胜,青鸟原来没有真的和他生气,否则此刻还来干什么呢。

    华成峰嘴角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那些人怕他跑,刀剑压着他的臂膀,迫使他单膝跪在地上,抬不起头。

    众人渐渐散开一条路,华成峰终于看见那个缓缓走到他眼前的裙角,卖力气笑了一声,“哦?难为欧阳掌门也来送我一程,送过了便走吧,死人可没什么好看的!”

    欧阳青鸟环伺一周,神色清冷,语调淡漠,“今日来此,有一件事要与诸位说一说。”

    颉挪道长问,“欧阳掌门的事情,可是与华成峰有关?若无关,今日不议!”

    欧阳目光像射出冰锥,瞪着颉挪道长,“自然是有关!”

    “那欧阳掌门请讲。”

    华成峰在那里气有些不匀,“欧阳掌门,还是不要趟这浑水,这事与你无关,快回去!”

    欧阳青鸟的目光轻轻略过华成峰,看不出什么情绪,转头又对众人道,“我能证明,大年三十,华成峰不在永州城,没机会杀周掌门。”

    众人错愕,“欧阳掌门如何能证明?”

    “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华成峰在我蟒山,未曾离开过,没时间跑出去杀人。”

    颉挪道长还没明白,“就算他在蟒山,欧阳掌门难道能一刻不离地盯着他,确保他确实没下山?”

    众人开始语音嘈杂,有些人已经品出了不寻常的味道,欧阳面色不变,轻轻一声,便镇住了所有议论,“华成峰那日,在我榻上,须臾未离。”

    整个现场静默了短暂的一瞬,然后骂声四起。

    有人骂她不守妇道,有人骂她狼心狗肺,有人骂她娼妇,有人骂她婊子。

    华成峰低着头苦笑,笑着笑着眼角就有点湿了。

    那夜他虽然在青鸟榻上,可是他啥都没干,被欧阳青鸟三针扎晕了过去,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宿,旁人一定以为他占尽了便宜,这多亏啊?心说青鸟你何必把这事说出来呢,我早晚一死,死后却还要留这骂名给你,华成峰何德何能啊,让你宁可不要自己的名节。

    他当然知道名节二字在青鸟眼里多么要紧,华成峰突然泪如雨下,哭了几声,又觉得开心,大笑起来,声嘶力竭地喊着,“今日便是死!也值了!”却又觉得,死不是君子行径,自己只有活下去,才能不让青鸟被唾沫星子淹死。

    颉挪道长伸出两手,示意众人息声,问欧阳青鸟,“欧阳掌门!这事可顽笑不得,闻邱神医刚刚过世一年多,尸骨未寒,你居然这般放荡,毁闻邱神医一世英名!我等可为闻邱神医,伸张正义!”

    华成峰使劲扭动着被人压住的脖颈,对着颉挪道长破口大骂,“老匹夫!你这唾沫星子全是粪味,一听就是有毒,怎么不毒死你自己!在这里放什么狗屁——”这是华成峰来了这许多天第一次粗口骂人,还待再大骂几句,欧阳青鸟扭头轻瞟了他一眼,他就住了嘴,众人讶异。

    欧阳青鸟说,“这位道长,这正义,轮不着你来伸张,如此说,各位都认了欧阳青鸟放荡轻浮,华成峰的杀人嫌疑也该洗脱了,人可以让我带走了吧!”说着就朝华成峰走过来。

    不知哪里嗷地来了一嗓子,“颉挪道长不可轻信,谁知这荡妇是不是为了救人,故意编造出来这么一出来愚弄我们?娼妇的话不可信!”

    许多人发声附和,欧阳青鸟轻笑一声,“不知这又是哪位高人?您这话就怪了!你们要认定我是娼妇,便是信了那日华成峰在我榻上,便没法去杀人,该是清白之人;你们若说我撒谎,那就是认定华成峰那日没在我榻上,如此说我该是清白之人,你们为何又一口一个娼妇?究竟信是不信?”欧阳青鸟抽出长剑,与众人对峙,一脸肃杀。

    众人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答,青鸟拎着剑继续往前走,却被颉挪道人拦住,“就算他没杀周掌门,还有两位周姑娘,他怎么洗脱这罪名?”

    旁人也跟着附和,什么男盗女娼,狗男鸡女的难听话都说得出来,人群中不时有人喊着,“不能让她把人带走!”

    青鸟突然停住,笑了笑,“哦?不让我把人带走?你们拦得住我?”

    青鸟眼神扫视四周,有人已经反应过来,平常耍得轻松利落的刀剑突然都凭空重了一百斤的样子,两条腿也撑不住越来越沉重的身体,一个个哀嚎着,缓缓倒在地上,四肢抽搐。

    那颉挪道长也站不住了,两腿一弯,跪坐在地,青鸟讥笑一声,“道长倒也不必这么客气。”说着也不理众人哀嚎和咒骂,走到了华成峰身边,那几个压住华成峰的人还想再反抗一下,却被青鸟两把就给扒拉开了,青鸟伸出手,手心放在华成峰口鼻间,华成峰只觉得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深深地吸了一口,身上渐渐恢复了点力气。

    青鸟一手拎剑,一手拎住华成峰左臂,觉得他还是沉沉下坠,自然扛不动,青鸟盯着他,“站起来,自己走!你给我挺住了,若死了,做鬼也别想再进蟒山一步!”

    “遵命,青姐!”成峰整个心眼里像涂了蜜一样甜,用尽力气站起身,由着青鸟搀扶着,摇摇晃晃,俩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方华堂。

    刚一出门,四围就响起喊杀声,回廊暗处跳出来一个人,把华成峰背在肩上,念了一句,“还挺沉!”

    便和青鸟一道驮着华成峰,翻墙而去。

    转眼不见了踪影,柳花明和林小元才追出来,适才方华堂里太安静,他们没感觉到出了什么事,还在静静等着那些人把华成峰的尸首抬出来。

    那人驮着成峰飞奔了一段,身后喊声犹可闻,前面早有人和马在等,几人上了马,戏腔一样的调调气息浓重,“大哥,快走!”

    秦书生,如瓶,青鸟三人护着华成峰,身后亦有十几个人断后,打马飞奔而去。

    等柳花明和林小元赶到,只见到满街烟尘,人影已经不见了,柳花明暴跳如雷拍着大腿,“怎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