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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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君不见(3)

    三月海边风,时常带着点暖意,遇上大晴天,夹袄就要脱掉了,吹在袖子上的清凉让人心神荡漾。

    灵岳跟着小姨,在院子里开了一块地,请教了一旁的农户,种了些夹豆下去,但是旁人家的豆子没两天就冒出了绿苗苗,灵岳的豆子却像睡着了一般,就是不出来。

    灵岳决定挖开一棵看看,究竟犯了什么毛病,正在院里扣土,凤晴从街上笑嘻嘻地回来,“小姐不出去玩玩?今日街上可热闹!”

    “不年不节的,有什么热闹?”

    “有一个渔人,刚从海上回来了,说是在海里飘了好几个月,又深入海底几万里,采到了两颗拳头大的珍珠!真的珍珠呀,我都看见啦!”

    “珍珠有什么好看?我现在呀,只想看看我这两棵豆子。”

    凤晴正在兴头上,“还不只是珍珠,还有许多咱们这都没见过的海货,珊瑚,鱼骨,海玉,都漂亮得紧,那渔人摆了个摊,放了个黑箱子,十文摸一次,摸到个红球,便得一座珊瑚,摸到个蓝球,便得一块海玉,要是摸到白球,那就可以得到那珍珠啦!”

    灵岳走过来,“你摸到什么了?拿出来我看看。”

    凤晴摊开手,两个小巧的贝壳躺在手心,那花纹着实好看,灵岳说,“虽然好看,但却不值十文,大街上用这样手法行骗的多了去,你怎么还上当?”

    凤晴说,“这个可不一样!有人亲眼看见那渔人今儿个一早上,从海里骑着鲸回来的,那个威风啊!像腾云驾雾似的,而且也确实有人摸到了好东西,只不过我运气一般罢了,人都说那刘三郎怕不是个神仙,来咱们这答谢父老的!”

    灵岳脑子里一声炸响,凤晴尖叫一声,“嘿我的亲小姐!你要把我手捏碎了!”

    灵岳说,“刘什么?”

    凤晴说,“刘三郎啊!街上人人都这么说,刘三郎是个神仙呀!”

    灵岳松开凤晴,两手都是土,也顾不上洗一洗,翻身就上了墙,往街上跑去。

    瞅着那人潮最多的地方钻过去,心里火急火燎,想这个刘三郎又在搞什么把戏,回来了却不回家,在街上做起了小买卖骗人?

    灵岳仗着身形小巧,挤过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看见那摊位上正在张罗的摊老板,那人长得很高大,一张圆脸黝黑黝黑的,黑里边又泛着点盐白色,果真是个纯正的渔民。

    灵岳心里明明灭灭的烛火呼地一声被吹熄了,这世上叫刘三郎的怕是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怕是自己日思夜想,听见一个就以为是他回来了,他要是回来,怎么没见梵坛那边有动静,那胡千斤该早早地去码头迎接才对。

    灵岳心里暗淡,脸上无光,扭头就要出去,却忽然被那渔民小哥的声音吸引,小哥正在给摸到一串小贝壳的大娘讲,“大娘,您这个呀,您看这么多贝儿,可期儿孙满堂!”大娘笑呵呵地走了,又一个大叔拿着一张龟背问,“小伙子,我这呢?你帮我看看!

    渔民小哥说,“大叔,您看!这是龟呀,这说明可盼故人归呀!”大叔眯眼笑,也心满意足的走了。

    灵岳心里叹,哪有什么稀奇的玩意,不过是这小哥哥口舌伶俐罢了,她走上前去,对着那小哥说,“我要这个故人归。”

    小哥满脸堆笑,“小姐,这可不是想要就有的,十文钱,您得自己摸,摸到什么算什么!”

    灵岳说,“不管,我就要这个故人归!”

    小哥也神秘起来,故作为难了一番,附在灵岳耳边,“要不这样,小姐,您给二十文,我保您摸到一个故人归,珍珠不多,故人归却多得是!”

    灵岳想了想,口袋里掏出了二十文递过去。

    小哥端起面前的箱子晃了晃,黑箱子顶上一个手臂粗细的口,灵岳伸手进去,刚摸到一个球,没想到那小哥箱子一歪,那个球竟然脱手了,另一个球却晃进了她手里,灵岳心说,这小骗子好手段!回去凤晴可要笑我了,她花了十文,得了两个贝壳,我花了二十文,得了块龟背,都好骗。

    手刚伸出来,自己还没看得清,那小哥却大喊了一声,“啊呀!亏了亏了!今日亏大发了!小姐竟然把我们的头彩给摸走了!那可是深海夜明珠,意为恒永久啊!”

    一旁的人都看着灵岳手里的那颗小白球,纷纷羡慕不已,“小姐好手气呀!”

    灵岳却不觉得多高兴,她只是想要故人归而已。

    小哥朝身后喊了一声,“夜明珠被抓到了!三郎!快拿出来!”

    灵岳一转头,一人手里端着个托盘,盘上两个手掌一样的绿珊瑚,珊瑚手上分别托着一个鸡蛋大小的亮珍珠,灵岳突然笑了,眼里涌满了泪水,那人一身草绿色的衣裙,走起路来摇摇摆摆,飘飘洒洒,关键是,那两条腿运用得当,根本看不出有一条是断的。

    小哥拉了一下痴呆的灵岳,“故人归和夜明珠,一并都给小姐了,小姐可满意?”

    灵岳一张泪脸上全是笑意,“再满意不过了。”

    有诗在此:

    好似初相见,君着绿罗衣;

    皎皎如枫露,款款两轻骑。

    日夜终不寐,对月诉相思;

    遍地桃红后,故人有归期。

    不是施即休还是谁?灵岳跑着迎过去,跳了起来,搂住施即休的脖颈,两条腿跳到他腰间,即休赶紧伸手来接,没控制好,那两个夜明珠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施即休神色骤变,“夜明珠!夜明珠!可是无价之宝!”

    灵岳勾着他的脖子撒娇,“那你把我扔下去,去捡夜明珠吧!”

    即休干脆把那托盘和绿珊瑚也一并扔了,两手抱紧怀里的人,“祖宗诶!您恕罪,你才是无价之宝!”

    身后的大爷和大娘可都不淡定了,说这是谁家的姑娘!这么不害臊的!

    原来施即休几个人回程,遇到了一艘大渔船,行得又稳又快,那船主与陈慈悲是相识,陈慈悲的船大概要比大渔船晚两天才能回来,施即休心里长了草,恨不得飞回去,问过陈慈悲同意,便搭了大渔船先回来,那黑脸的小哥,便是那大渔船的少船主。

    早回来两天,即休给小姨行过礼之后,俩人基本上呆在房间里没出来几次,施即休又行了!好像怎么相拥,怎么亲吻都不够,最好是你便融入我的血脉,我也进入你的骨髓才肯罢休,灵岳逼着施即休把这一路的行程仔仔细细讲了好几遍,即休都有些恼了,“为什么要讲这么多次!”

    灵岳说,“我看看你有没有说谎呀!”灵岳看着他一条乌亮的腿,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和另外一条胎里自带的小腿形状上竟然看不出差异,灵岳问他,“这是怎么装上去的?”

    即休说,“有小钩子,钩在我的膝盖骨上的。”

    灵岳摸着那肉腿和铁腿的交界处,“疼吧?”

    即休说,“不疼,一咬牙就过去了。”

    “我不信。现在还疼吗?”

    “一点不疼,真没事,我哭都没哭一声,装上这条腿之后,我这功夫都更厉害了嘿!我要是用这条腿踹人,一脚能把他给踢穿了!”

    灵岳才不想管他厉不厉害,又问,“那你装好了刚开始走路的时候,疼不?”

    “那……倒是有点,能克服。”

    灵岳就开始闪泪花,即休抱住她,亲吻她掉落的眼泪。

    灵岳说,“你说这样的恩情,我得怎么感谢他?那落山夫人可有为难他?”

    “这……那个……”施即休开始支支吾吾。

    灵岳直盯着他的两眼,即休躲不过,“也不算为难吧,陈教主说他愿意。”

    “什么愿意?”

    “落山夫人……跟着陈教主一起回来了,一两天就到了……你到时候,自己去看看吧……”

    灵岳轰的坐起来,心里沉了沉,满心眼都是那还不完的债。

    两天后,一大早,胡千斤就带着一队人马往码头去,一行人路过长街的呼喝声和马蹄声,灵岳听见了,知道陈教主回来了,她心里就像堵满了海蛎子,心情十分复杂。

    俩人洗漱装扮,跟在迎接的队伍后边,一起去了码头,一行人在码头等了半个时辰,陈慈悲的小船终于出现了,缓缓靠了岸。

    先下来的是墨良辰,灵岳过去行了礼,墨良辰又伸手,把陈慈悲从船舱里也接了出来,陈慈悲换了一条新的手杖,金色的,很漂亮,灵岳一样过去行了礼。

    陈慈悲下了船,站在舱门口等,船舱里缓缓伸出一只手,陈慈悲握住那只手,灵岳看那手,心说,落山夫人是个大个子。

    一个中年的妇人从那船舱里缓缓地走了出来,灵岳实在是有些惊讶了,旁人也惊讶,赶紧都低下了头。

    落山夫人比陈慈悲高一个头,身形果真健硕,滚圆的腰身,粗手臂粗大腿,一张脸也是圆圆的,下巴上两层肉,倒是很显年轻。

    那妇人宽眉阔眼,看着很有福相,脸上带着好像有点歉意的笑容,静静地站在陈慈悲身边,好像在着意收紧自己的身形,可是没什么用。

    陈慈悲倒是坦荡,对着众人说,“都来见过落山夫人。”

    胡千斤领着众人,给落山夫人行礼,灵岳更是行了大礼,这是施即休的救命恩人。

    落山夫人笑得更腼腆了,众人起身,陈慈悲也伸出一只手,作势把灵岳扶起来,对着落山夫人说,“这便是我和你说的灵儿。”

    落山夫人笑着看着灵岳,点点头,“灵儿。”

    声音倒是好听得紧,细细柔柔的。

    那一日梵坛里热闹非凡,胡千斤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帖,他也没想到有人跟圣主一起回来,但是还是很快调整好了迎接落山夫人的准备,那落山夫人几乎一步不离地跟着陈慈悲,好像离开他一步,她就开始紧张,拘束。

    一轮接一轮的筵席中间,灵岳跑到二师父旁边,二师父喝酒喝得半酣,望着灵岳眯眯笑,灵岳一脸的暗淡,问墨良辰,“二师父,所以是陈教主答应了落山夫人的条件,即休才得到了救治是吗?”

    墨良辰笑得很开心,他拍拍灵岳的肩膀,“哪里?落山夫人什么都没提,你细看,阿慈是真看中落山夫人了呀!要是她提条件,阿慈有一万种法子不答应她!”

    灵岳红着眼圈,“即休也不告诉我,你也不和我说实话,我要是去问他,他一定也是跟你一样的说法,二师父,这样重的恩情,我有些承受不起……”灵岳低下了头。

    墨良辰给她擦眼泪,“今天是个好日子,可不行哭啊,你什么都别想,他做这些,哪里是让你偿还什么。”

    可是灵岳就是觉得非常委屈,也不知是因为觉得他这恩情太大,还是替陈教主觉得委屈。

    她坐在那抽泣了起来,墨师傅伸手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好啦,灵儿,一切都有天意安排,你别给自己上这么多枷锁。”灵岳只是哭,即休从她身后走过来,墨良辰把着灵岳的肩膀,把她转了个身,交在了施即休的手里。

    那一天灵岳去跟陈慈悲敬了一杯酒,说了两句场面上感谢的话。

    晚上回去灵岳又哭了很久,即休一直安慰她,又和即休聊了好多,即休对答如流,灵岳才渐渐安稳下来,施即休答题答了两个时辰,已经困得栽栽愣愣,直到她不经意间问了一句,把施即休一下子给吓精神了,“陈教主的新手杖看着挺好,是落山夫人新给他打的吧!”

    即休抱着灵岳的手臂突然抖了一下,灵岳警惕地坐起了身,“怎么了?”

    即休的目光有些躲闪,“没事,我是觉得,新手杖……不怎么好。”

    “为何?”

    即休说,“你这一晚上流了这么多眼泪,我去给你烧点水,你补补。”施即休掩饰得十分暴露,被灵岳一把拉住,“有什么事!你快告诉我,要不我去问他!”

    即休又扭捏了一会,才说,“陈教主不让我告诉你。”

    灵岳就更惊奇了,死死地掐住施即休的手臂,“他不让你告诉你就不告诉?你跟谁一伙儿的?”

    即休低着头,“新手杖么……就是将就事的,旧手杖没有了,才打了个新的将就一下。”

    灵岳拧着眉头,“什么叫旧手杖没有了?去哪了?”

    即休吭哧吭哧,实在被人掐得受不住了,缓缓拉起了自己的裤腿子,露出了那一截乌金色的小腿。

    灵岳倒抽一口冷气,松开了施即休,两手捂住了口鼻,“为什么这样?”

    “这铣乌金珍贵难得,是从海里来的,一般都是出海的人偶然碰到采上来的,落山夫人手里的最后一块,二十年前给陈教主打了拐杖之后,这些年再没有人采到过,他们在炽离岛上找了许多材料来制我这条腿,还多次出海看是否会有所得,落山夫人做出了十几条假腿来,又都给废弃掉了,说什么材料都不如这铣乌金……”

    那是陈慈悲用了二十年的乌金蛇头拐,仿佛就是陈慈悲的腿脚一样,陈慈悲靠着它常胜江湖。

    灵岳披起衣裳就往外跑,即休一边穿鞋一边喊,“你给我回来!三更天了,你干嘛去!”

    灵岳喊,“我去找他!”

    施即休无奈,只能跟上去,呼通呼通砸了梵坛的门,应门的人一见是这位不是主子胜似主子的,赶紧给迎进来,到了陈慈悲门口,屋里本来黑灯瞎火,灵岳刚一到,屋里的灯哗啦一下就亮了,陈慈悲披了件中衣就出来了。

    夜风还是有点凉,陈慈悲看着又冷又单薄,灵岳一见人呼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施即休只得也跟着跪下了,灵岳弯腰就磕头,陈慈悲一脸错愕,慌慌张张去扶灵岳,“灵儿这是怎么了?有话起来说!来,进屋,进屋,外边冷。”

    灵岳跪地不起,一抬头满脸热腾腾的眼泪,陈慈悲瞪了一眼施即休,“你跟她说什么了?”

    施即休咬了咬嘴唇,说,“腿。”

    灵岳跪在冰凉的地上,身后出现了点点火把,胡千斤也起身了,就站在不远处,以备圣主有不时之需。

    灵岳仰着脸,手里抓着陈慈悲过来扶他的手臂,“您此刻还愿意认我吗?”

    陈慈悲弓着腰,“灵儿这是什么话!我这心里一直都——”

    灵岳瘪着嘴,十分激动,“我娘没有亲口跟我说过,小姨说我娘让她转述了一句,我一直生气,这样大的事,怎么能如此草率!所以最终还是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二十年了,您就真的确定素昧平生突然出现您面前这么大个姑娘是您的亲生骨血吗?我不知道您信不信,我过去分毫未曾信过,但今日我不想管了,有没有那么一分骨血,哪里那么重要?只要教主您还愿意认我,从今日往后,您就是我亲爹,灵岳一生孝敬,再没有旁的爹了!”

    空气仿佛有点凝滞,风都停下来看戏。

    陈慈悲半夜里突然美梦成真,却也没显得多高兴,反而有些忧虑,他叹了口气,“灵儿啊,我做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不是为了逼迫你低头,你不必勉强,不必偿还,只要你还愿意承我这个情,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我怎能让你这样委屈自己——”

    灵岳眼泪越流越多,止也止不住,泪水倒灌进鼻腔里,声音乌囔囔的不透亮,“我不是为了报恩!恩将仇报的事我过去也没少干过,不差这一桩!我只是突然明白了,这天底下除了亲爹,还有谁会这么不计任何代价的付出,世人都精打细算,权衡利弊分毫,生怕吃一点点亏,总想着占尽便宜,就连施即休也想着图点什么不是?只有亲爹才会像您这么傻,什么也不算,只知道掏心掏肺……我这许多年没有娘疼,像个可怜的游魂小鬼,我想要个爹,能纵容我撒泼打滚,能为我遮挡这世上的苦难,再不受旁人的欺负,这个理由您信吗?”

    陈慈悲也眼圈泛红,灵岳一番话说得他心头像被针尖扎了一样疼,“灵儿啊,我怎么会不愿意,我只是怕你委屈——”

    灵岳拿衣袖胡噜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我不管,我就要叫一声爹,您应不应?”

    “我……”陈慈悲自认这大半辈子,没有被谁这样拿捏过。

    “爹!”灵岳脆脆地喊了一声,同时弯腰低头,额面触地。

    那陈慈悲也再忍不住,长长地“诶——”了一声,那声音不像他平常的声音,仿佛青丝里掺杂了白发,显得有些苍老,执拗,欣喜,还带着几分滑稽。

    咳,这叱咤风云的大魔头,不就这样被一个小姑娘给破了相吗!

    陈慈悲把灵岳拉起来,灵岳扑进陈慈悲的怀里,嚎啕大哭,那哭声很丑,但是她不在意,只是想把这十来年的委屈一股脑全倒进爹的胸膛里。

    身后的胡千斤,被珑璟卧在掌心的手,那一瞬由内而外地生了一层冰霜。

    大家都哭,只有施即休在那乐,凑上前来,“我也想叫爹,教主把我也认下吧!”

    陈慈悲说,“你且等几日。”

    要等几日的原由是陈慈悲说他要先把落山夫人娶进门。

    灵岳头天晚上认了爹,第二天没用人请,没用人让,自己指挥着胡千斤,把她和施即休的一应物件全都搬到了梵坛,给自己挑了个好院子,告诉胡千斤要怎么整改,跟之前当自己来做客的时候可完全不一样,她这一回真当自己回家了,梵坛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哪都要走一遍,谁敢拦着她,她就去找胡千斤,说,“胡尊主,这事是您就给我办了?还是我去问问我爹?”

    胡千斤哪敢不办?只要这位小姐发话,他什么都办。

    陈慈悲从前阴晴不定的一张脸上,现在突然好猜许多,灵岳多过来哄哄他,他就一整天笑呵呵,灵岳过了几个时辰没来,他就拉下脸,活脱脱一个女儿奴。

    墨良辰也时常被灵岳哄得开怀笑,掏心掏肺地倾囊相授。

    过了好几日,陈慈悲终于想起了来件正事,问胡千斤周道奇和柳花明发生了什么事,胡千斤说只知道个大概,便把那事情的脉络给陈慈悲讲了一遍,陈慈悲哀叹,“没想到柳花明这样的弃子,也能折腾出这么大的事,你去处理一下,别让他太嚣张了,别到了有一天让人容不下他的份上,就不好收场了。”

    “是。”胡千斤面无表情,恭谨领命。

    “捎个信叫楼儿今年早点来,下个月办喜事,他得在这。”

    胡千斤刚要应答,一旁的灵岳突然说,“别让他来了,什么喜事?我不同意!”

    陈慈悲也突然发觉,自己好像漏了什么事没办,叫胡千斤先下去,对灵岳说,“灵儿,这事是我不对,该先问问你的想法,毕竟我和你母亲……”

    灵岳不大高兴地说,“跟我娘倒是没关系,你们俩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能这么多年惦记着她,她九泉下也该知足,我不会为了这事拦着你,我不同意主要是因为我不想要个后娘。”

    陈慈悲试探着往下聊,“是这样啊,你是担心落山对你不好?要是这个,你大可放心,她这个人,只是表面上看着粗陋,其实心地也是很好的,我心里记挂着你母亲二十年,落山等了我二十年,她一定待你比我待你还要好,要是她有什么做的不到位,你来告诉我,我收拾她!”

    “要只是惦记着你,她现在日日在这住着,天天能看见你,不就够了吗,这要是办了喜事,可就不能回头了啊!”

    陈慈悲说,“灵儿,你看她天天住在这,比你从前住在这还拘谨,要是不给她个名分,她住得难受,怕是留不了她许久,我看她呀,还有几分怕你。”

    灵岳斜了一眼,“怕我就对了,你看这院里,除了你,哪个不怕我!反正我就是不同意。”

    灵岳不再听他唠叨,转身就走,陈慈悲在她身后叫她,“你给我回来!”

    她理也不理,陈慈悲气得发笑,看她这样子,倒是在这住得自在,她自在,他就放心了,她不是为了报他恩德陪他演戏,她是真打心眼里认下他了。

    灵岳听说了这个消息后,没事便自己跑过去找落山夫人,哪像是上个月刚认的闺女,倒像是家里养了八十年的老祖母,语气上虽然客气,话可是说得很难听,但无论如何,都先笑盈盈问个好,“夫人好!”

    落山夫人一见她就满脸堆笑,然后就立马开始紧张,虽然她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陈慈悲跟她说过,我这个闺女啊,是有些难相与,要她多担待些,她又怎么会跟个小孩子计较,“灵儿好!快进屋坐,难得你来看我。”

    灵岳抄着个手进了屋,也不客气,“倒也不是特意来探望夫人的,有几句话想问问夫人。”

    落山夫人给她到了热水,拘谨地笑问,“灵儿有什么活,不妨直说。”

    灵岳目光直着探出来,“想问问夫人,这般纠缠我父亲,所图为何?”

    落山夫人心里的慌张马上在脸上显了出来,“我……并没有什么……所图……”

    灵岳一笑,“夫人说这话可别怪我笑,图他金银富贵,或是江湖地位,或者图他温柔体贴,总有一样,若是什么都不图,难不成夫人是个大善人,来这布施的?夫人可要知道,我爹虽然不是什么大英雄,又是个瘸腿的,可也是神农教的教主,是有本事的人,去年有几个妇人,带着二十来岁的孩子上门,非要认祖归宗,我爹都给撵出去了,我问了,那妇人在江湖上也是有姓名的,且长得也漂亮,身段婀娜,我爹爹尚且看不上,就算我不来问夫人,夫人难道不去问问我爹?他又图您什么?要是您什么也不图,就是一门心眼子爱他,到时候换来他一句无非是知恩图报,您算着合适么?”

    灵岳那嘴,惯会颠倒是非黑白的,落山夫人在炽离岛上住了二十年,一年能碰到两个会说话的就不错,哪见过这个?况且从打陈慈悲到了炽离岛,一直到跟他回烟霞,听他叨咕了无数次,他闺女灵岳如何如何,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落山夫人都要吓哆嗦了,口齿也不利落起来,“我确曾问过……他也不是为了感谢我……我没要求他……娶我……”落山夫人头都要低到膝盖上去了。

    落山夫人确实不曾要求,二十年前要求过,他没答应,没理由他二十年后就突然愿意了,要是非要提那样的要求,怕是又要断了这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缘分,落山夫人只是一心一意实打实地帮忙,唯一有一次她不同意陈慈悲的意见,就是他让她把乌金蛇头拐融了去给施即休打腿,但是最终她也还是顺从了他的意思。

    本想把这腿打很久,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岛上多呆些时日,但是看他焦急的样子,又忍不住日夜赶工,耗尽心血。

    腿打好了,施即休戴上来十分妥帖,才见他脸上露出了些真实的笑容,他高兴了,她就高兴,可是腿好了,他们就要走了,落山夫人一日比一日失落,这次离别,怕是此生再不得相见了。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

    她努力几次,却再没有了当年的勇气,当着他的面说,“你娶我!我就给你打一条这天底下最好的腿!”况且她也不似当年,亮眼出众,睥睨众生。

    眼看着他们乘船离开,落山夫人为这诀别活活哭瘦了两斤的骨肉,哪成想他走了半日又返回来,拉起她的手,“跟我走吧,我在海上这半日,越走越难受,心里像刀割一样,终于发现,魂儿掉在你这了,虽然晚了许多年,还是想问你一句,现在来娶你,来不来得及?”

    落山夫人一个大胖墩,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墨良辰在一旁吐口水,“呸!阿慈这人,忒不地道,怎么到哪都能讨人喜欢!”

    落山夫人想起那一日的情形,好像变成了个少女,眼角含着羞涩,嘴角弯弯,掩饰不住开心,灵岳说,“也好,既然夫人什么也不图,我做女儿的,有几个条件,夫人要是能答应,我回去再重新考虑。”

    落山夫人赶紧点头,“行,灵儿你说,有什么条件?”落山夫人眼神充满希冀。

    灵岳说,“夫人你不图他的钱财,自然也是不要聘礼的,夫人为了表达深情,把你炽离岛的家当都搬过来吧,我一向过惯了富贵日子,我怕他那点钱不够我花的,夫人进门之后,我得叫您一声娘,往后我花钱,夫人得尽心供着,这点,夫人同意么?”

    落山夫人皱了皱眉,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念叨,他这个闺女怕不是来骗钱的,怎么要起钱来这么得心应手的,但是这就是她自己选的人啊,硬是咬了咬牙,“灵儿,我炽离岛确实还有些积蓄,往后是一家人,我自然该把钱拿出来,你要用,便用吧。”

    灵岳勾嘴笑笑,显得很满意,“这第二点,夫人也不图他的名声地位,往后若是有什么重大场合,夫人也不好跟我爹爹一同露面,我爹爹是十分好脸面的人,夫人也知道自己如今这副形容,张扬太过,怕是旁人要笑话他,夫人明白吗?”

    这一点才最戳人心窝子,落山夫人心里一直觉得有些配不上陈慈悲,被灵岳当面提出这个要求,心口扎得难受,深深地低着头,“……好,我往后也多留心,尽量……少吃些……”

    灵岳又说,“夫人也不图他温柔体贴,当然了,他会体贴什么!跟我娘的时候,还不是把我娘气个半死,夫人要知道,日日相伴,地久天长,他早晚有一日会不像今日一样哄得夫人开心,也望夫人多体谅,照理来讲,夫人不要日日去他跟前,他反而冷淡得要晚一些,要是夫人每次去见他,都先来问问我,那就稳妥了,要是夫人自己控制不住,我可以多提醒夫人。”

    落山夫人眼里已经含了泪花,但是仍然低着头说,“好,我都应。”

    好容易把这八十岁的老祖母给应付走了,落山夫人趴在榻上,狠狠哭了一通,晚上陈慈悲来吃晚饭的时候,落山夫人的眼睛还肿着,陈慈悲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只说是风大迷了眼。

    晚上一桌子的饭菜,落山没吃几口,陈慈悲又问她,落山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少吃些,不防事,我这样子,跟你站在一起,人家都笑话你。”

    陈慈悲气得摔了筷子,叫人把厨子拎了过来,厨子哆哆嗦嗦跪在地上,陈慈悲对落山夫人说,“你今天要是不把这些饭菜吃完,我就把厨子砍了!”

    厨子赶紧求饶,“夫人啊!小得哪里做得不好,不合夫人的口味,您多担待呀,我明日再改进来,万望夫人留一条命给我!”

    落山夫人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挨个菜地吃起来。

    第二天陈慈悲才知,前一日是灵岳去见过落山,但是怎么问她,都不说,只是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被糟蹋得不成个样子。

    陈慈悲把施即休给叫过来骂了一顿,施即休说,“我的好爹!你闺女那样的,我怎么管得了?你骂我有什么用!我把她给你叫来,您亲自骂!我转达不了!”施即休撒腿就跑,没一会,灵岳进屋了,若无其事,气定神闲,“爹,啥事把你气成这样!”

    “嗯!落山昨晚上哭一宿,我问过了,白天只有你去过,你是不是欺负她了!”陈慈悲摆出一脸的臭屁。

    灵岳没急,“我一个小孩子,怎么能欺负着她,不过是诚心给她提点意见罢了!”

    陈慈悲说,“你定是将你不同意的话去和她讲了,她才会那么难受!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同意我们俩的事,我也不给你办你跟施即休的婚事!”

    这老头激动起来像个小孩一样幼稚,灵岳噗嗤一乐,“不办就不办,施即休着急,我又不着急!大不了就耗着!能咋地?”

    陈慈悲见她嬉皮笑脸,越发来气,提着胆子吼了一声,“凤灵岳!惯得你越发不像样了!”

    灵岳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叫我什么?”

    “还叫错了不成!她是你长辈!你不要太嚣张了!”

    灵岳脸上也上了火,“感情我这些天的爹都白叫了!我问你,我姓啥?”

    陈慈悲有点摸不着头脑,“姓啥?你不是跟你娘姓凤的么?”

    “哼!我娘早走了,我如今认了爹,你连个姓也不给我么?当的什么爹!”

    陈慈悲没喝水,没掉海里,却突然被呛着了一样,咳个不停,一身的气焰刷的一下灭了,“灵儿,你是说——”

    “我姓陈!你要是不愿意,我随时可以改回去!”

    陈慈悲立马笑出了一脸褶子,“别别别!爹的错爹的错!灵儿,千万别改回去……”陈慈悲又变了脸,眼睛红了一圈,拿袖口擦擦,“咳,原以为这辈子没人延续我这姓氏了,老天真是待我不薄。”

    灵岳坐在陈慈悲身边,帮他擦眼泪,“往后有人问我,我就叫陈灵岳,对谁我都这么说,爹,你看行么?”

    陈慈悲连连点头,“往后谁再叫错,我收拾他!”

    灵岳一笑,“对了,爹,你刚才什么事生气来着?”

    陈慈悲一愣,才想到刚刚在跟她生气呢,但是此刻也硬气不起来了,好声好调地说,“那个,落山她哪里不好了,你跟我说,干嘛去把她气得哭呢,她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地方,也怪可怜的。”

    灵岳替他顺着气,“爹,我哪是真的要去气她了,我不过是去试探一下,看看她对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如今家里也没有别人,除了我谁肯真替你操心,我怕你一把年纪,还要被人骗钱又骗感情,不过我算看出来了,怕是让她扒层皮给你,她都愿意,娶吧娶吧,我不拦着了。”

    陈慈悲一愣,盯着灵岳呆了好一会,脑子转了好几个圈,“奇怪!这十八年我也不曾对你言传身教,你这一套一套的,倒是颇得我的真传啊!”

    灵岳又一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下的崽子会打洞。”

    由于临时通知,沈西楼办喜事前一天半夜才到,除了神农教自己的人,也些许地来了几个外人,说是陈慈悲旧时的老友,都是没听过名号的,来人都很讶异,站在陈慈悲旁边的新娘,十分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原本以为,能跟陈慈悲站在一起的,要么风姿卓绝,要么艳冠群芳,哪怕是个小家碧玉他们也能理解,就是理解不了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打铁妇人。

    拜过了天地,没有高堂,夫妻对拜,礼就算成了,落山夫人的圆脸上笑成了一朵花,陈灵岳,施即休,沈西楼跪成了一排给落山夫人敬茶,各自都甜甜地叫一声娘,落山夫人拿出了大红包,天遂人愿。

    施即休和灵岳对视一眼,施即休小声说,“下回这好事,该轮到咱们了吧!”

    灵岳一笑,“这哪里是能轮到的?你还没求呢,我未必应允。”

    即休赶紧说,“小七!我现在就求,求你许我,好吧?”

    灵岳又是一乐,那一刻觉得人间极乐,不过如此了吧,她现在有爹,有施即休,有家,有二师父,有小姨,还有了个会疼她的后娘。

    但或许她不该这么想,那天晚上闹腾得太晚,第二天早上大家都起得很迟,灵岳起来后就找不到施即休了,初始还以为他又跑到哪里去胡闹,并未在意,谁知到了夜晚他还没回来,也没人看见他,过了一夜,仍然不见踪影。

    灵岳没想到,施即休这一消失,经年累月。

    没有施即休的日子里,她时常后悔,那一夜施即休说求她的时候,应该马上答应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