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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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岁月不催人,何以白发新(1)

    然而一年之期已到,华成峰并没有回来。

    那通天塔近日越发猖獗,好些门派都被灭了门,就连玄雅堂五个分舵,几乎去其二三,新任秦教主几次三番莅临南阳玄雅堂总部,亲自坐镇,几乎于事无补,秦教主只能让门下人收敛行迹,掩藏起来,好保留些实力,好像中原武林此番要被人一锅端了,秦书生琢磨着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就算端,也要打个明明白白的仗,要是打不过,再认栽。

    秦书生暗中安排了一些新近选拔出来的好手,各个亲自培植,秦书生此人最善蛊惑人心,跟人家聊天,把那些小兄弟各个聊得泪眼姗姗,赌咒发愿,要为秦书生出生入死,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神农教的教众从前在陈慈悲蒋玄武手底下的时候,都是靠惧怕度日,就像陈慈悲曾说,我不要他们爱戴,我要他们怕就行了,好像棍棒底下出孝子,他们哪见过秦书生这样的阵仗,秦书生一人上阵,好似他全家,跟他推心置腹,畅谈过去未来,那些从前连老教主陈慈悲面都没见过的小兄弟,此刻正被新教主握着手,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连宋依稀都觉得秦书生这样有点掉价,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有用,秦书生说,真心交付,才能换来真心,宋依稀有些错愕,也有人跟他们这样的人谈真心。

    想想多久以前,她还是豆蔻年华,初见秦书生风流潇洒,为之心动,两人曾有过短暂个把月的赤诚相交,后来……秦书生变心了,看见了别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就跟人走了,本来这一码宋依稀也不大当个事,这都过去三五年了,可到如今,看他为玄雅堂亲自奔走,从前陈圣主一字难求,秦书生却与她并肩作战,对人人都付真心,酒酣词畅,那性情竟从未变过,越看便越觉得他如旧日一样,风流倜傥,历经时日,愈添芳华。

    但是今时今日,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她完全明白,秦书生对她没留一丝私人恩怨,也无私人恩情,今时所作所为,尽是为了神农教,或者,他是为了整个武林。

    难怪无影门当年人说三千门众,井井有条,出手必中,除了防如城坚壁清野,守如瓶润物无声,世人竟真以为秦书生是个只会风花雪月的书呆子么。

    可再怎样,如今也就只能看看吧。

    秦书生把这些人派到各个门派去,教他们如何乔装,如何在路上躲避通天塔的人,如何进入各门各派,如何与这些门派的掌门相谈,如何告诉这些掌门隐蔽行事,他约众人六月十八日,汇聚襄阳,原歃血盟旧府,共商对抗通天塔大计。

    秦书生之所以对通天塔之事如此上心,也是因为灵岳的请求,通天塔三个字她曾在有名司调查福康公主受伤起因的卷宗上见过,但是当时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如今这江湖上凭空便冒出来一个通天塔,究竟是前尘旧事?还有有人冒名顶替?福康公主同施即休受的伤一样,那这通天塔是否与施即休失踪有关系?她想求个明白,这番因由,秦书生自己也想搞清楚,万一能在这里找到施即休呢。

    趁着灵岳现在还只是失去了嗅觉,应该要给她一个交代。

    之所以把地点选在襄阳,一是因为襄阳有玄雅堂水曲分舵,虽然曾经被华成峰捣毁过,但是如今已经重建,方便他们落脚,二就是因为歃血盟,虽然歃血盟散了,但是那仍然有好多好手在,可堪一用,且华成峰曾对他说过,新建的歃血盟有许多防御工事,如果通天塔真的发难,可抵挡一二。

    秦书生叫闻善去问过路子规同意,又联络了过去歃血盟的许多旧人,没几日,各地都有人乔装打扮,纷纷潜入襄阳城。

    各路英雄尽显神通,可能真的是被通天塔吓怕了,或者是求生欲望太强,秦书生都没料到能来这么多人,歃血盟里外都要挤满了,秦书生令人严密防查,禁止生人进入,好在秦书生混迹江湖多年,来的人他基本上都认识,有许多老朋友都来了,虽然见面尴尬,但却可放心不少,谁叫秦书生从前欠的风流债太多了呢!

    惠无双来了,刘玄妙也来了,惠无双还是孤身一人,但是自从宋依稀接手玄雅堂之后,惠山剑派好歹不挨欺负了。

    刘玄妙嫁人了,那人和秦书生站一块,简直好像是他的翻版,这就更尴尬,但是那人比秦书生老实,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一副怂相。不过秦书生尴尬多了,也就不觉着了,他最怕见的是季小姐,还好她不是什么掌门,自然也不会在这场合出现。

    一切就在如火如荼又密不透风地进行着,秦书生自以为天衣无缝,哪听到恶魔就在他睡榻之侧掩口大笑。

    六月十八,反通天塔联盟会在歃血盟旧府地下的一个议事厅开会,各路人马在那议事厅里坐立难安,秦书生来之前,他们已经纷纷议论了许久,有的说正事,有的不说正事,短短两三年,江湖人马已经几乎换了个遍,左手从首席开始是路子规、净慧、林小元、方九环、梅步高,右手依次是柳花明、沈翎金、颉挪道长、杜静师太、刘玄妙,方九环身后坐着望春心,宣河黎响、联约盟其他各派掌门、齐闻善用轮车推着夏弦月等等也都到了现场,那阵仗简直比洛阳掌门人大会也不遑多让。

    照约定的时间晚了许久,秦书生还不出现,他还在地上没下来,来了个他想不到的人,正激动得要哭鼻子。

    就在秦书生刚要下来开会那会,门口有守卫来报,说来人没有拿约定的名帖,守卫拦着不让进,那人非要进来,让守卫进来报一下名字,说秦书生自然会放他进去,秦书生料想他好像没有遗漏哪个叫得出名字的门派,十分疑惑,便问来人叫什么名字,守卫说,来人说叫守如瓶。

    秦书生眼泪马上就下来了,一点也不矜持,赶紧往门口跑,差点在门槛子上绊倒,硌掉了一只鞋,也不管,便一只鞋一只袜子跑到门口,果真见如瓶正喜盈盈地站在门口,仿佛一朵盛开的桃花,秦书生将这一年没见的兄弟紧紧搂在怀里,激动大哭。

    因而误了开会的时辰。

    秦书生说,“这一年你在哪里?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你们的消息,有时候想起来,心里十分难过,你们还好吗?如城好吗?”

    如瓶弯着嘴,弯着眼,满眼都是笑意,拉着他一惯的长调,“我的好大哥——都好,都好,你别担心,大哥可好?看着也不错吗!”

    秦书生紧紧握着如瓶的手,“我也好!只是时常太过想念你们,你如何找到我的?如城知道你来吗?”

    “大哥忘了我是干什么的,这一年你在哪我都知道,虽然你一个图也没给我画过。我要来看你,我哥自然不会拦我,他已经知道了庆芽山的事情不怪你,是通天塔做的,因此也希望我来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只是……他现在有些生气你做了神农教的教主……”如瓶咬着嘴唇,两眼像个小狗一样盯着秦书生。

    秦书生叹了一口气,“哎!这事说来话长,下面还有很多人在等,我们先下去商议,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到了议事厅门口,如瓶说,“大哥,别惊动他们,我就在后面呆着,你不用管我。”

    秦书生点头,如瓶隐入人群之中,秦书生往主座上走过去,立定向众人抱拳鞠躬,“抱歉诸位,一点小事耽误了些时间,现下我们开始吧。”

    下面仍然有小声的议论,秦书生说,“今日借东道主歃血盟旧府的地方,烦请各位远道而来,原因诸位都知道,通天塔不知是何方神圣,这大半年对江湖各门派突下杀手,武林各派几乎半数腰斩,这样下去,离全军覆没也不远了,秦某徒享虚名多年,蒙各派同盟人士看重,在此召集诸位,大家集思广益,看看对这通天塔都有什么讯息,我们来汇总一下,再一同制定应敌之策。”

    这话说了,底下仍然私语切切,不知在议论些什么,秦书生纳闷,这些人都积极地来了,为何一谈正事,他们却全都不应。

    这时候少林寺净慧清了清嗓子,“秦掌门所言甚是,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如今通天塔之祸,是整个武林共同的灾难,少林寺曾被通天塔攻击过一次,但他们那次仿佛并未用真正的实力,我们动用了十八棍僧就把他们拦下了,往后再没来过,因此我们能提供的经验有限,不过制定出方案,少林寺愿全力支持,共抗通天塔。”

    净慧说完,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讥笑,众人寻声望去,那发笑之人是联约盟中的一个掌门,正站在齐闻善旁边,闻善这几年个头窜了很多,人也退去了娃娃气,脸上的线条硬朗了许多,闻善瞪了那人一眼,“这位是浦掌门吧?缘何发笑?”

    那浦掌门是联约盟中一个小门派的掌门,长得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两手臂抱在胸前,见闻善发问,往前走了两步,拿腔拿调,“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诸位大门派的掌门,如今的江湖,要听秦先生这新任的神农教教主的话了吗?秦先生自甘堕落,做了邪教的教主,怎么大家都要听他的话,是正道无人了吗?”

    人群中一片慌乱,许多门派顾着自家防守,还不知道秦书生已经脱离了无影门,成了神农教的新教主,议论声大了起来,有人说,怎么秦掌门变成秦教主了?什么时候神农教能统领江湖正派人士了?

    那一旁柳花明也摆出了个“自找的”表情,那浦掌门要不是受他指示,哪敢说这样的话。

    秦书生两手伸出往下压,提高声调,“诸位!诸位听我一句!”声音稍稍小了些,“如今的神农教已经不同往日,曾经作恶多端的并非是整个神农教,只是蒋玄武时期的玄雅堂,如今蒋玄武已经不在,玄雅堂自那以后早已严明法纪,未再出现过不当言行,自我接任教主之后,又在整个神农教范围内制定了新的奖罚条款,若有不守法纪之人,我们自当有所惩罚,此事江湖中人人都可见证,且秦某今日也不是要当谁的家,做谁的主,只是希望能凝结众人之力共抗强敌,诸位自可推举贤能之才,全当秦某牵线搭桥,抛砖引玉。”

    底下又议论了两声,听杜静师太点着头说,“无论秦先生是哪派掌门,先生这番话倒是合理,如果大家对秦先生的身份有意见,大可以另行推举,但贫尼首先言明,贫尼不能做这个领头人,净慧方丈愿意做吗?”

    净慧手捻佛珠,“杀伐之事,贫僧做不来。”

    杜静师太又问,“颉挪道长?柳盟主?金公子?”

    那颉挪道长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自然不应,一年前在湘南派对付华成峰时候,已经让他丢尽了面子,沈翎金也知道如今江湖上的人都看轻他,不愿讨这个嫌,那柳花明到没有很快接话,稍等了一会儿,说,“论资历,我自然不如秦先生,当然我们也不是不服气秦先生的资历,只是秦先生说神农教如今法纪严明,不作奸犯科,若真是如此,诸位也不防给神农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代秦掌门问一句,在坐诸位,是否有人对秦先生此番言论不信服的?若是这神农教并非像秦先生所说,仍然豪强霸道,烧杀抢夺,那我们今日就要论一论秦先生的资格了。”

    人群中有人点头,互相应和,突然一位上下八字胡,穿着粗制绫罗绸缎的掌门冲到了大厅中间,向众人行礼,然后自报家门,“在下赤水帮福安楠,有一事要向秦教主举报。”

    秦书生身体前倾,“福帮主请讲!”

    福安楠微微躬身,“在下举报贵教红袖楼的头领沈西楼!贩卖人口,逼良为娼,滥杀无辜,竟赚些黑心钱,教主不管管,神农教想回归正道,实在说不过去!”

    秦书生不知为何,他一说这话,心里重重地咯噔一声响。

    还不待秦书生做声,一旁的柳花明又接话,“哦?竟有这样的事?福帮主细说说!”

    那福安楠倒是演得好,“柳盟主,倒也不必太细说,那沈老板行事一向如此,手段狠辣,可没见他从秦教主接任就改恶向善了,要是说起来,只说一件也够了,就在半月前,我家的义女琳琅失踪了!原本还以为是遭了通天塔的毒手,可是帮中人手细细查下来,就在我们来襄阳的路上——”

    那福安楠用手捂住了嘴,似是不忍再说,柳花明好个催促,福安楠才继续讲,“找到了琳琅的尸体,我们顺着尸身上的一些痕迹追查过去,琳琅原来是被那沈西楼害了!琳琅是和我家里人吵了一架出来的,流落到洛阳,那沈西楼见琳琅长得好,又是个孤苦无依的姑娘,便把她诱骗到红袖楼中,百般引诱逼迫,让她做那低等的妓女,强迫她卖身,琳琅自然不从,竟然被沈西楼活活打死……”

    福安楠说着竟大哭起来,“抛尸荒野!这样的事沈西楼年年干!日日干!净找些孤苦无依的姑娘,那红袖楼做的都是些无本的生意!秦教主每日吃喝玩乐,可知用的都是这些丧良心的钱?”福安楠手指着秦书生,咄咄逼人。

    一旁柳花明又在附和,“红袖楼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确实不怎么光彩,这大家也都有所了解,那么秦教主,既然要大家同心同力,共抗强敌,就不该有福帮主这样受自己盟友欺负的事,此事恐怕还得秦教主给个说法才是。”

    有人看得懂,有人看不懂,有人看热闹,此刻,秦书生已经上了他们的贼套。

    秦书生思索片刻,“若是红袖楼果真如此行事,我回去自当仔细料理,定会给福帮主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是不能听福帮主一家之词,我要仔细查过才能决断。”

    底下林小元突然出声,“不如请沈老板来当面对质,我听说沈老板人也在襄阳呢!”

    秦书生似乎是反射性地答了一句,“他不在。”

    林小元又说,“秦先生这么肯定?不如……查一查?”

    秦书生压低声音问一旁的宋依稀,“他在吗?”

    宋依稀附耳说,“确实在,不过他们怎么知道的?沈尊主担心襄阳出事,赶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秦书生叹了口气,脸拉得老长,不大高兴的样子,对宋依稀说,“让他来!”

    宋依稀领命去了,屋里除了一些人低低的议论,再没别的声响,秦书生生气一样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脑子里已经反复翻腾,这些人究竟要搞什么鬼。

    议论声中,议事厅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那沈西楼一袭扎眼的红衣,十分嚣张地走进来,目不斜视,一屋子的人,没一个他能放在眼里,唯独走到秦书生面前,跪地行礼,“见过教主!教主传唤,不知有什么吩咐?”

    其实沈西楼早知道要干什么了,宋依稀亲自去请他来的。

    秦书生眼神十分复杂地看了看他,强装平静地说,“沈尊主,今有赤水帮福帮主控诉你诱骗他的义女琳琅到洛阳红袖楼中,因她不愿,被你杀害,抛尸荒野,此事你怎么说?若有什么隐情,你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沈西楼自顾自起了身,挑了挑眉梢,冷笑一声,“此事我认!如何?我等邪教,不就该当这样行事么?”

    众人一片骇然,沈西楼来到福安楠面前,“不过福帮主也不因此就是什么好人!那琳琅为何从你家中跑出来?琳琅之死你脱得了干系?”

    刚才看福安楠咄咄逼人,此刻沈西楼一瞪眼,福安楠吓得屁都不敢出一声,脑袋都要缩到脖子里去了,刚要辩驳一句,却被沈西楼厉声截断,“你福安楠名义上收了琳琅做义女,其实私底下你干的什么勾当?她要是你女儿!你会逼她跟你行那苟且之事?还不如我红袖楼明码标价!你是想纳妾,又不敢说,但还是被你老婆发现了,这才把琳琅打走的对么?”

    “我——”

    “不过你说的我也认,我看琳琅这么漂亮的姑娘一个人流落在外,早晚都有人打不正当的主意,我把她接到红袖楼!我那是救她!哪知你那个琳琅,嘴上说着知恩图报,对着客人却又百般抵抗,我不该打她?红袖楼开门做生意,客大过天!在座各位去红袖楼喝过花酒度过良宵送过银子的,哪个不知道?我红袖楼做生意最讲究诚信!只要花了钱,必叫你物有所值!各位也别逼我点名,我这要是念出来,你们一个个回去全都要被婆娘抓花了脸!客人说什么难听的,给我受着!客人打骂,给我忍着!客人蛮不讲理,只要人家是掏了银子的,就得给我笑脸相迎!你吃的就是这一口饭,赚的就是这脏钱,想怎样?想清白?也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那琳琅又想过体面的日子,又受不下客人给的屈辱,是个赔钱货!又不经打,两板子就死了,我也没办法,我在她身上还搭了百十两银子!我看福帮主你该还给我!”沈西楼气势汹汹,一番歪理,竟挑不出毛病。

    那福安楠吓得跪倒在地,朝着秦书生哭诉,“秦教主!你看看这沈老板!简直是个魔鬼!这般威胁恐吓,我们小门小户的哪受得住!秦教主可给我做主啊——”

    秦书生脸上青紫一片,瞪着沈西楼,“你果真认?果真做了这样的事?”

    沈西楼偏扬着头,“认!敢作敢当!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想怎样!”

    柳花明又在一旁嬉笑,“沈老板还真是给秦教主长脸啊!敢问秦教主,沈老板这样逼良为娼,杀人不眨眼的,按你神农教的教规,该怎么罚?”

    秦书生脸又绿了,嘴唇有些微微颤抖,仍旧是望着沈西楼,“你当真不辩解一句!?”

    沈西楼不屑地冷笑一声,滚了一下眼珠,“有什么好辩解的!”

    秦书生气得哆嗦,叫过宋依稀,手指着沈西楼,“把他给我扣下!绑了!”

    宋依稀挥挥手,两个侍卫走过来,两人分别压住沈西楼一条胳膊,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压得跪在了地上,一旁人递上了绳索,那两人将沈西楼绑了起来,两柄剑架在他肩膀上,沈西楼仍然嬉笑,“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我不能让教主难做,等罚完了我,你们便继续共商大事,我楼里还两百个客人等着我去陪酒呢!”

    秦书生眉毛挺立,问宋依稀,“宋尊主,他这样杀人越货死不悔改的,罚多少?”

    宋依稀低着头小声答,“罚……一百棍……”

    秦书生心里突然一片冰凉,一百棍,那不打死了?正迟疑间,那林小元又开了口,这师兄弟俩真是一唱一和,“秦教主,既然有教规,那该打就打,还犹豫什么?别舍不得!”

    沈西楼龇着牙,瞪着林小元,“一百棍!来啊!老子吭一声算我输!”

    秦书生眼神里气愤和不忍交替更迭,本来就觉得对沈西楼又愧又怕,停了好一会没有做决定,今日这台阶,当真难下,不打,刚刚那一番高谈阔论可就全打了脸,那神农教就还要背着这个邪教的名号,若真的打,一百棍真的能打死他。

    正犹豫间,突见一旁沈翎金缓缓站起,众人都瞪着眼看,还有什么好戏,那沈翎金比着沈西楼身后一步远的位置,轻提袍摆,铿锵跪地,目光坚毅,神色肃严,朝着秦书生一抱拳,“舍弟愿替我大哥领这一百棍的惩罚,有当弟弟的在,不能打我兄长。”

    那沈西楼偏过头,像恶狠狠的猛兽,“你给我滚!我几时认你了!那日的帐还没找你算,你休要蹬鼻子上脸!快滚!”

    沈翎金不动,抬头等着秦书生回复,秦书生这就更难了,今日可是让这些看客看足了戏,忽听坐席里柳花明又笑了一声,“就是!金公子就别跟着凑什么热闹了!秦教主哪舍得打你哥,你哥哥可是秦教主的心上人!”柳花明那语气极酸,尾音又高又长。

    秦书生和沈西楼一起转向柳花明,怒目而视,一同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看客群里又炸了锅!秦教主竟有这样的癖好吗?那柳花明不疾不徐地站起来,示意众人息声,“秦教主,沈老板,你们不怕干那丢人事,还怕我说这丢人话吗?你二人难道不是情根深种,可比做汉哀帝断袖之美么?哈哈哈哈!”

    沈西楼蹭的一声跳起来,那两个侍卫哪敢真用力押着沈西楼,他两步蹦到了柳花明面前,两眼死死地瞪视着他,“柳花明!你再敢胡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柳花明作势往后躲,“呦呦呦!沈老板当着这多人的面,还要杀我不成?不怕再招来一百棍。”

    沈西楼声音不大,却让人听着起鸡皮疙瘩,“我不在这里杀你,等你离开这个门!我一定叫你死得比鬼还难看!”

    柳花明找死没够,“再难看,还能有沈老板难看么?”

    沈西楼说话已经在发力,就要挣脱那绳索,秦书生可不敢让他在这里大开杀戒,那之前的一切苦心就都白费了,还打什么通天塔,他神农教先要被这些武林人士打死,才接了教主之位半年,就要把陈教主二十几年的心血都断送么?赶紧让宋依稀去拉住沈西楼,宋依稀冲过去,一旁沈翎金也窜起来俩人一同拉住了沈西楼,宋依稀低声在沈西楼耳边说,“尊主!别冲动!他们在用计激你!”

    沈西楼脸上好像翻过一片山海,强自压制,终于压下去那怒火,抿嘴笑了,并且又乖乖跪了回去,“今日认栽,柳花明,林小元,等着。”

    柳花明一笑,“秦教主?该打就打吧,不打就是有私情!”

    沈西楼此刻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等着挨打,秦书生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难受,刚才不打,大不了大家说他教规不严明,现在不打,这话可就太难听了,他可听不下去。秦书生已然站在这风口浪尖上,什么苦水都要往肚子里咽,咬了咬牙,“拖下去!打!”

    那两个侍卫手足无措,拖着沈西楼就往出走,却见宋依稀像一尊铁菩萨一样冷着脸瞪着眼对着他俩,便也心知肚明了,打只能打,务必下手有轻重。

    俩人把沈西楼按在议事厅外边的一张桌子上,手里拎着木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劈啪作响,众人只听得棍响,那沈西楼确一声没吭,屋外打得热火朝天,屋里的秦书生仿佛要原地爆炸。

    好容易忍过了那一百棍,两人又把沈西楼拖了回来,放在了地上,谁说红衣看不出血色?沈西楼背后的红衣已经烂开了花,衣裳的颜色再正,也没有血色红得耀眼,沈西楼两个嘴角也在流着血,满口的牙都是红色,他龇着牙,趴在地上不能动,呼哧呼哧说不出话,俩侍卫再收着,也得给屋里的人听见动静,没死,算万幸。

    那柳花明弓着腰,低头看着沈西楼,“沈老板真不错,这一百棍扛下来都没死,看来秦教主还是手下留情了呀,不过受了这么重的伤,怕是好一阵子都没法跟你的情郎耳鬓厮磨了不是?”

    沈西楼气得使劲攥着拳头,全身颤抖,喉管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眼睛里瞪出血来,却说不出个清晰的字。

    上面的秦书生也受不了了,暴喊一声,“柳花明!你今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聚集天下英雄至此,要商定抗敌大计,你却在这里撒泼耍赖,不干正事!小人心思!意欲何为?!我秦神秀一生坦坦荡荡,不受你这污言秽语,你休得泼这些脏水给我!”秦书生也是气急了,有些口不择言。

    那沈西楼趴在地上,眼里却渗出血泪,心里苦不堪言,原来我在他心里,不过是一盆脏水,秦神秀,你伤起人来,还真是疼呢!

    想着竟喊出了声,那声音沙哑撕裂,“不错!你说我便罢了!不可侮辱我家教主!我骨头轻下贱!随便你们怎么骂!秦教主所行,为天下大义,你等不可污蔑!还有什么下三滥的招?朝我来呀!你们都是些什么好东西吗!杀妻背师!为父不尊!为子不孝!可有纲常?你们无非都是些披着人皮的禽兽!我做了什么尚且敢认,你们敢吗?一个个卑鄙下贱,衣冠禽兽!猪狗不如——”沈西楼仿似疯魔,狂喊乱叫,恨不得把在场的人全骂一遍。

    眼见着沈西楼又要发疯起来,宋依稀赶紧叫人把他抬下去,几个侍卫合力,再加上沈翎金搭把手,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带走,那地上留下一道血痕,大厅里的人好像被骂傻了,一时间静了下来。

    不知多久,四面八方突然传来一阵阴森森的笑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众人寻声望去,却每个人都看向不同的方向,这笑声究竟从哪里传来的?有人在问,“什么人!”

    那笑声停了一会,又响起来,此刻每个人都转了头,觉得那笑声换了方向,柳花明听着那笑声尤其瘆人,拼命扭头寻找,那声音开口说话了,柳花明吓得一个激灵,只听得说,“柳盟主又在给人编派罪名了!真是什么谣都敢造啊!我听闻柳盟主有高招在此,特地来观望观望,秦大哥,对不起,我来晚了!”

    随着这声响,一个人影不知道从哪里来,忽的一下就在大厅中央站定,那人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衫,高大挺拔,头发梳得立立正正,只留了一缕在额前,一说话就飘呀飘的,又干净又潇洒,那人朝着柳花明一笑,柳花明跌坐回凳子上,“华……华成峰!你不是……死了吗?”

    那干净漂亮的华成峰斜嘴一笑,“柳盟主没死,我怎么能死!”说着朝四周敬了一圈的礼,“秦大哥好!路师伯好!净慧师兄好呀!方掌门好!春心,你也好!金公子!多谢你送我师伯回来,杜静师太!刘小宗主!诸位许久没见啦!可都好?”

    旁人顾不上回复,华成峰只看见净慧眨了眨那蓝色的眼睛,说了一句,“成峰,回来了。”然后就被冲上前来的齐闻善和被他推过来的夏弦月一前一后抱了个满怀,俩人孩子似的喊师父,成峰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肩,“好了好了,快二十岁的人了,还哭!像什么话!都憋回去!”

    俩人抬起头,咧嘴傻笑。

    成峰安抚了一下,便叫他俩人下去,秦书生也从上面走下来,跟成峰抱了一下,一旁的柳花明又开始讥笑,“得了!别忙着叙旧了,华成峰!你来干什么?既然你没死,那今日就要旧账重算了!”

    秦书生十分尴尬,眼看着一场好好的聚义大会,就要变成一场闹剧,让他原本就难受的心又蒙上一层冰霜。

    成峰却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之后扭身对着柳花明,“柳盟主说的什么话?这是襄阳歃血盟!我难道还不能回自己的家?不过有一点我倒是认同,旧账都一笔笔拿出来,慢慢算,不急!”

    华成峰一挥手,“闻善!关门!今日不算出个子丑寅卯来!谁也别想走!”齐闻善得了令,跑到门口,啪啪啪按了几个按钮,那议事厅四周的窗子和门便都砰砰地关上了,听得人心惊肉跳,华成峰接着说,“我为了今日见柳盟主,可是搜罗了好久的见面礼呢!不知柳盟主想先看哪个?”

    柳花明这也感觉有些怕了,“你……你什么意思!”

    华成峰拍拍手,“也对!此刻柳盟主还有什么决策权呢!听我的吧,先请姨母出来!”

    突然秦书生之前坐的主位背后的墙体嘎拉拉升了起来,露出一个黑洞洞的门口,一个人被反绑着双手,头上蒙着黑布兜,被那洞口里的两只手推了出来,墙体又降了下来,华成峰上前两步,轻缓地扶住那人,好像十分珍视,引着她缓缓地下了台阶,领到了大厅中间,一把掀开了那黑布兜,里面露出个半老妇人,对着满屋的烛火使劲眯了迷眼睛,才慢慢张开些,那人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眼神涣散,华成峰对着她膝盖窝就踢了一脚,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坐在自己脚踝。

    柳花明失色地惊叫了一声,“姨母!”

    无人注意到,一直掩藏在角落里的守如瓶不知何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