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繁体版

第二十九章 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3)

    又到重阳节,烟霞海边的风开始厚重起来,把万物都死死地压在地上,谁都翻不了身,那天是个大阴天,天上的乌云不分块,像个大锅盖一样,扣在头顶,陈灵岳和陈错等一行人在码头吹着海风等了许久,海上风大,原定入港的船都比平常晚了几个时辰,直等到夜色就要封锁白日,海面上才远远地出现了一只孤零零的小船。

    码头上高高地亮起几盏风灯,看着那船好一会是不动的,海上已然一片漆黑,又过了好久,才听见水声,知道那船近了,可是还有一段距离,船上人突然听得岸上有人喊了了一声,“爹!”

    船上人又高兴又激动地应了一声,诶!

    陈慈悲下船,陈错带着身后教众,跪地行礼,秦书生站着行半礼,墨良辰走上来拍了拍陈慈悲的肩背,念叨着说,不错不错!独灵岳两三步跑上前,扑在了父亲怀里,陈慈悲乐得合不拢嘴,“诶呦!好灵儿!西楼快起!秦教主辛苦了!阿良也不错!”

    众人又给落山夫人行了礼,落山夫人乐出了声。

    灵岳说,“爹不勤恳,胖了一圈。”

    陈慈悲又是大笑,笑声中眼光穿过人群,看见一位妇人,端庄地站在人后面,她站得笔直,气场斐然,浅浅地勾着嘴角,笑看着他,灵岳的信中没说秋圣山来了,陈慈悲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揉了揉眼睛,看看灵岳,又看看那人,虽然二十几年未见,但是如果那是真人不是鬼魂,陈慈悲信自己不会认错,众人让路,秋圣山沉稳地向前走了几步,陈慈悲也迎上去,极其不可置信地问了句,“师姐?”

    秋圣山恬淡笑笑,“师弟,许多年未见了,你没见老!”

    陈慈悲这二十几年,没向人行过礼,此刻却几乎一个长揖到地,“师姐笑话啦,糟老头子一个,还没见老!倒是师姐,仍是当年风采!”

    秋圣山拦住他的礼,轻轻扶起,笑着问他,“腿可还好?阴天下雨,是否疼痛?”

    “好好!小伤痛,不碍事,师姐这些年可好?怎么不早些来做客,师弟很想念你!”陈慈悲很激动。

    “都好,我这些年一直在青冥山,个中原由,十分复杂,等你休息好,我再细细同你说。”

    众人一片嘈杂回了梵坛,一通胡吃海喝,奏乐舞鼓,十分欢畅,闹腾到半夜,陈慈悲看着状态还不错,不知从前的功力,如今恢复到几分,但看外表,与鼎盛时期无异。

    有人醉了就回去睡,渐渐离席,最后只剩下陈错一人陪着父亲,陈错细细地向陈慈悲汇报他走之后江湖上发生的事情,胡千斤、于珑璟、宋依稀、通天塔、柳花明、周道奇,讲沈翎金、沈阖,最后讲到了施即休。

    陈慈悲样样听完,斜着眼审视陈错,“西楼,你讲了这许多,唯独有件一最重要的事还瞒着我,这样妥吗?”

    陈错刻意没有讲灵岳九死一生的事,但另一件是什么,他也有些疑惑,陈慈悲盯得他不让他躲避,“灵儿肯定出过大事,你没告诉我,还有你,和秦神秀——”

    话没说完,陈错突然明白了,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磕在陈慈悲膝头,“爹恕罪!”

    陈慈悲让他抬起头,抚摸他的发端,“你大了,我老了,你不听我的,是对的,只是这江湖险恶,不用我告诉你,这事毕竟不寻常,虽无可厚非,但若为人知,对你对他,都是软肋,是一把能直接捅到你们心窝子里的刀,你一定护好自己,别被人害了!”

    陈错左眼淌下一行泪,“多谢爹关怀,我必定处处小心,若真是力有不逮,我也不后悔!”

    陈慈悲叹口气,“起来吧,跟我说说灵儿的事。”

    陈错起身,开始给他讲灵岳的事,讲到她病体垂危、远赴凤翔,却到了都没能看见施即休一眼,陈慈悲勃然大怒,拳头使劲地砸在案几上,“胡闹!简直是胡闹!灵儿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不告诉我!旁人不告诉我也就算了,西楼啊,你也不告诉我!!啊?”

    陈错又跪地认错,“爹怎么怪我,我都认,小妹她不让告诉,一边是惹了她,一边是惹了您!叫我怎么选?想来想去,我还是宁可让您伤心,不能让小妹生气。”

    这话竟然神奇地安慰到了陈慈悲,让他转怒为悲,哭了一通,背过身去擦眼泪,好容易止住了,又开始大骂施即休,骂了一会儿又哭,再听陈错转述了秋圣山在蝴蝶谷对他们讲述的事情后,又愤怒起身,“给我传令下去!明日一早,我就要上上摇山!也总得有人去告诉贺雀一声,这江湖上的规矩,还不是他个老匹夫说了算!今日我回来了,我来教教他这江湖上的规矩!他施即休还真打算在中九峰上躲一辈子就算了?他这样辜负灵儿,看我不把他腿打断!”

    酒酣过后,话说完了,陈错送老父回去休息,落山听见那老头,抽抽涕涕哭了一晚上。

    次日一早,陈慈悲就要出发去上摇山,众人苦拦不住,正拉扯间,秦书生接到如瓶送来的讯息,看了一眼,连忙递到陈慈悲面前,消息上写着,扬州第三庄季白眉病危,命数恐怕就在这三五日了,第三庄不知道遭了什么难,被官府抄了一遍家,不日第三庄这所豪宅,也要被收没充官,详情要等如瓶再探来报。

    陈慈悲突然改了主意说,“先去看看姓季的吧,晚了怕看不上了,我与他既有恩怨未了,又有情谊未尽,送走了他,再去上摇山。”

    一行人简单收拾了行囊,浩浩荡荡,疾驰往扬州而去。

    陈错给沈翎金写了一封信,叫人快马拐到汴梁送过去。

    第三庄比着那一年陈慈悲来烧杀抢掠的时候,荒凉了千万倍,大门都没关,门口也无人值守,众人便直接进来了,亭台楼阁,水曲山廊,半数被摧毁,许多应该是屋里摆放的物件,古董花瓶,书籍砚台,甚至内眷衣物,尽在庭院中散乱着,到处是一片灰黑色,还有几处燃着未烬的火。

    走了好一会,终于碰到两个下人,一见这一伙人,只觉得他们气势汹汹,从前陈慈悲来的时候,那骇人的记忆从未从他们脑中清除去过,今日又见了他,吓得魂不附体,俩人转身就往里边跑,一边跑,一边喊,“小姐!小姐!贼人又来了!”

    穿过正厅,待要进入内庭之时,季小姐出来了。

    季小姐今日装束与从前那大家闺秀的模样有些许不同,她穿了件灰黑色的袍子,好像是件男装,稍微有些大,但是看着还是很利落,季小姐那年还是得亏了沈翎金,那病好了。如今的季小姐,容貌与从前没什么变化,只是人清瘦了些,眼神却看着更加刚毅,在她看见正走进来的那个拄拐的小老头的时候。

    季小姐身后跟着几个老婆子和老头子,互相壮着胆,但是眼神瑟瑟缩缩。

    跟在陈慈悲身后进来的,是陈错。

    季小姐身体一震,眼里的坚毅退了一瞬,马上又重拾了回来,再看跟在陈错身后的,竟然是秦神秀,季小姐眼里的冰霜轰然破溃,得亏是身后的老婆子扶住了她的后腰,才没倒下去。

    经年未见,时而记起,哪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下能再见到他。

    季小姐心里发凉,早听说秦神秀已经做了神农教的教主,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今日怕是要跟神农教的一道来欺负人了吧,季小姐心里已经有些怕了,强撑住气势,再看秦神秀身后跟着的,是灵岳,还有墨师傅,并几个不认识的人。

    一伙人在季小姐面前停住,季小姐硬是挺直了身躯,“陈圣主!怎么大驾又有功夫来第三庄?陈圣主看见了,第三庄遭了难,圣主今日想要多少?我们是一两也拿不出来了,就剩下这几条贱命,圣主要么?”季小姐心里虽然怕,但是话说出来气势还在。

    陈慈悲被她说得脸上一阵青白,“贤侄女错怪我了!我哪是那样的人,只是收到消息说你父亲不太好,我们……可是来晚了?”

    “劳您记挂!家父争气,尚在人世,但家父不想见你们,圣主要是没有旁的事,还是不要进来的好,第三庄破败,招待不起各位贵客。”季小姐并不让路。

    墨良辰从身后挤过来,走上前,“小姐啊!你可还好?”

    季小姐见了墨良辰,绷紧的弦仿佛稍微松了松,低了低头,声音也低了许多,眼圈有点泛红,“墨师傅……我还好,这些人,到底是要做什么的?”

    墨良辰说,“小姐莫怕,他们今日没有什么恶意,这几年,许多事许多人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单独带我进去,我问问老季,愿不愿意见他们?”

    季小姐这才点了点头,带着墨良辰转身进去了。

    越往里走,好像越是昏暗,仿佛进入一个深洞一般,光影几番明灭,终于进到了季白眉的寝屋,这屋里倒是收拾得干净,季白眉躺在床上,皮相衰老了许多,一双眼直愣愣地望着顶账,嘴唇微微地张着,对有人进来毫无知觉,季小姐跪在榻前,倾着上半身轻轻地跟他说话,“爹爹,墨师傅来看您了,您可能听到看到吗?”

    季白眉的脸迟缓地转了过来,墨良辰也蹲在了榻边上,“老季啊!怎么样啦?”

    季白眉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光,伸出一只手,使劲地抓住墨良辰的手,好像全身都在使劲,想说什么的样子,墨良辰也握住他的手,枯瘦如柴,“老季,别急,想说什么?慢慢说,阿慈……也来了,他说与你有恩怨未了,亦有情谊未结,你愿意见见他吗?”

    季白眉皱了皱眉,又使劲抬了抬头,眨了几下眼,开口有气无力地说,“让他来吧。”声音里只有气音。

    又朝季小姐招招手,季长安马上明白,他父亲想起身,赶紧过来扶,墨良辰上来搭把手,一边问,“公子呢?不在么?”

    季小姐红红的眼睛,小声说,“家里这次的事,牵扯到了朝廷,兄长去了汴京,看看还有无转圜的余地。”

    季白眉背靠着枕头半坐了起来,五官都在往下掉,有点骇人。

    季小姐出去,朝陈慈悲微微行了个礼,“陈圣主,请进吧。”

    拐杖声笃笃响,一行人往里走,到门口,陈慈悲吩咐,“秦教主和师姐同我进去,旁人在外面等。”

    连季小姐也被拦在了门外,季小姐不放心,要往里走,却一把被灵岳拉住,“长安,放心吧,他们不会有事的,还有墨师父在呢。”

    门口主要就剩下陈错,灵岳和季小姐三人,季小姐看了一眼陈错,眼神中有些隐隐的畏缩,那陈错倒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认真严肃地在屋外等着,好像个护卫一样,灵岳见他们尴尬,拉了拉季小姐的衣袖,“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咱们去旁的地方说吧。”

    季小姐领着灵岳,到了后院一处看着尚算完整的小亭子,两人坐定,下人来给上了两杯清水。

    灵岳开口,声音有些落寞,“长安,我知道你现在不太好,人生百年,总要面对生死,谁也逃不过,你且放开些。”

    季小姐样子更是凄凉,低眉垂目,满脸哀伤,长长叹一口气,“这半世的繁华,好像一场梦一样,也终究要尘归尘,土归土了,从前我还有些多么美妙的畅想,如今却只剩这一场败局。”季小姐从袖中抽出手帕,擦拭眼角,美人拂泪的景象,搭在那一身灰黑色的男装里,显得十分不协调。

    灵岳也不知再怎样安慰,只是伸手过去握住季小姐的一只手,季小姐说,“我也不知是我做错了什么,犯了天怒,还是爹做错了什么,竟招来这样的祸患,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想来这些话,从前季小姐也没法说给旁人听,今日见了灵岳,一时动情,一股脑倒出来,灵岳说,“世事无常,命运捉弄,你何必要罪己?天地之大,人力之微,悬殊至极,命有数时,人能做的,无非是无论上天扔下来的是富贵还是灾祸,都坦荡接着,该受用时受用,该咬牙时咬牙,咬着牙活下去,活着,命运便无可奈何。”

    季小姐露出点惊异,“灵岳,想不到你比我还小些,已经想透这些了么?”

    灵岳低头笑笑,“咳!我这可是牙都咬碎了,不得不透。”

    季小姐仔细看看灵岳的眼神,好像确实与从前不一样了,那些年轻时候的勇敢无畏,仿佛都深深藏了起来。

    人若活得长,世事洞明是否是所有人唯一的走向?最终都是要放开放不开的,忘记忘不掉的,伟大变成平淡,澎湃化为细流,这是人长寿的代价吗。

    或许未必,有的人终其一生,也走不到通透。

    而有的人,却可以越活越单纯,越活越纯粹,越活越执着,仿佛返老还童,比如贺雀。

    灵岳眼里仍有星火,但是已经从过去的一颗明星,变成了一片星河,从一个火种,变成烈火燎原,她握着季小姐的手,缓缓说,怕惊着她一样,“有一件事,要与你说说,我哥……托我给你道个歉。”

    季小姐疑惑,“你哥……沈西楼?”

    灵岳笑笑,“对,他说从前伤害过你,其实并不是针对你,针对的是秦书生罢了,连累你无辜受害,自己抹不开脸来跟你说,托我来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可能,让这恩怨过去。”

    季小姐低着头不答话,从前亲身经历的时候,怕死气死,如今那些事好像也都封了箱,但若仔细去箱子里翻翻,那气恼仍在,并未消散分毫,丢下一句,“我不能原谅,但话也说回来,他缘何要求得我原谅?我与他往后自然也再无交集,各不相干就是了。”

    “他说他为秦书生向你道歉,也为沈翎金向你道歉,沈翎金不是沈阖亲生的,这正好,你也不用担心沈翎金上梁不正下梁歪,只看沈翎金这个人就好,我哥说他保证他永远不回沈居,不会干涉沈居的任何事,又怕他自己保证,你不肯信,让我来向你保证。”

    季小姐听灵岳这话奇怪,“让你来保证?”

    灵岳始终笑着,“对,我能保证他永远不入沈居,我信他。”

    季小姐心下落寞,“说这些又有何用?秦……他的事只当是一场噩梦,沈公子也早与我们划清界限,都不相关,保不保证,有什么干系。”

    “我哥来之前已经同沈翎金传书联系,令沈翎金去汴梁细细查访你家中所遇祸事,今早上传书已回,第三庄他帮你保住了,不会再收没充官,只是修葺完好可能要你往后自己费心。”陈错花了百万两,到了灵岳嘴里,却好像在说一件极不起眼的事。

    季长安却听得出这话里的分量,几乎失了风度,轰的一声站起来,“他……他花了多少钱?我恐怕……没有那些钱还他。”

    灵岳拉她坐下,“不用你还,他是在还自己的愿。”

    季长安一时错愕,想不出所以然。

    另一边在季白眉屋里,秦书生跪地痛哭,季白眉有气无力地说,“你也来了。”此刻便算是想打,也打不动,想骂也骂不出了,“……你可放过我们吧,再经不起你折腾了……”

    秦书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季老兄啊!都是我的错!我这几年,日夜都在问我自己的罪,我替你狠狠的罚过我自己啦!只盼有一天能在你面前忏悔一二,可你这……怎么就……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你放心……我再不会害人了,你若不信,尽管索我的命去!”

    季白眉顺着脸也淌下来一行泪,“这世间多少花好月圆……欢乐盛景……到最终都化作泡影……罢了罢了,我也不能拿你怎样……只盼你多问问自己良心……”

    秦书生把额头贴在季白眉手背上,哽咽失声,嚎啕不止,墨良辰在一旁安慰,“都过去吧,老季你要走了,什么都放下,什么都别想啦,剩下什么恩怨,就让活人去烦恼吧!你也该歇歇了。”

    季白眉点着头,陈慈悲唬着脸坐在榻尾旁边的小凳上,心里恩怨交加,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季白眉的目光飘到他身上,并朝着他抬了抬手,艰难地叫出一声,“阿慈……确还有一事……要和你说明白。”

    陈慈悲赶紧起身,上前两步,他一条腿,站也不好站,蹲也不好蹲,总不能像秦书生,孝子一样跪在榻前,身后秋圣山把那方凳也给往前挪了挪,秦书生和墨良辰往后退了退。

    季白眉见陈慈悲坐到近前,忽然泪如雨下,俩手使劲抓着陈慈悲的手臂,“阿慈啊!可知……你我这一生……是被谁所害?”

    陈慈悲心里早已猜了个七七八八,压着两个嘴角,“老季,你同我说说,别急,慢说。”

    “若不是这次的事情,我一生都还蒙在鼓里呀……也好,让我死了个明白……”

    季白眉一边淌眼泪一边说,好像他眼睛失去了关停泪水的功能,“开春接了一笔朝廷采买司的订单,百万匹上等绸缎,是明年朝廷要送到辽国和西夏去的岁赐,这可是一笔天大的买卖,这一单若是做好了,第三庄身家少说能立马翻一倍,且往后便可以列名正经皇商,进出便都是大买卖,家里上下几乎把其他的生意都往后推了,全力以赴做好这笔单子。”

    “绸缎的生意我做了半辈子呀,缫丝、练丝、穿筘、穿综、装造、结花,样样都是我的看家本领。原本这生意除了我还有另外一家杭州的皇商一同做,且他那边还是大头,哪知夏天里,杭州那一位突然出了事,受了当地官员贪墨案的牵连,里边还有些许人命,被判了刑,这生意自然也不能再做了,皇家采买司也急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商家接手这样的生意,于是干脆全调拨到我这里,我便出钱将那家未做完的存货也都接了过来,采买司在我这考察了许久,见我们每一步骤都严格掌控,也算放了心,原定的八月底要把所有货做完,经过采买司勘验合格就要启程运输,先交到汴梁采买司仓库,入了库我就可以按批次结款了,哪成想我这里八月头上就出了问题。”

    “最后两批生丝的厂家遭了虫灾,两千包生丝尽毁,这本也无妨,只要采买司多容我半月,我便从别处重新购买,也能补齐,接着发现我们已经完成检验通过的成品也出了问题,十有八成都出现了丝面断裂的问题,整面的裂,补都没法补,追查下去,发现是我从杭州接收的那些生丝有问题,买回来后跟我自己的丝混在一起用了,才出了这样的错。”

    “交货日期将近,半年心血尽毁,我真是欲哭无泪,这时候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黄老爷,黄老爷手里有大批的八九成品,若是我买回来,只消再按采买司订单上的要求提一遍花,便仍然可以交货,但是黄老爷知我已陷入绝境,高抬价格,我若按他要求的价格支付,我此次的生意几乎分毫不赚,不赚倒也罢了,能保住皇商的名头,来日定还有赚钱的日子,我便答应了黄老爷的价格,货看过无误,后面的接应也安排好了,钱我都已经付了,这笔钱给的,着实伤了筋骨,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

    “黄老爷那批货刚到我的织厂里就又出了问题,织厂起火,一夜之间烧了个干净!我那时候已经不知再如何应对了,我织厂也没了,黄老爷再度出现,他手里仍有存货,他提议可以在他的织厂里直接帮我做好,许是赶得及在月底前交到汴梁,我实在是别无他法,只得同意,便带着长留干脆搬到了黄老爷的织厂,日夜紧盯,总算是赶在月底之前,如数如规将两百五十万匹绸缎凑齐,交到了汴梁仓库。”季白眉好像突然上来一口气,精神了起来,不再是一副马上就要归去的样子。

    季白眉接着长叹一声,“可是为了最后这批货,黄老爷可是把我第三庄的家底都掏空了,第三庄全数身家,几乎只剩这所宅子了,但又能奈何?若是违了采买司的约,那可就不只是钱财的问题了。货交上去后,勘验合格,总算没误了事,我正等着采买司付我银钱,好让我缓一口气,能从头再来,却等来采买司协同州府太守一并查了过来,仍是告我违约,说我交过去的货,虽然合格,但不是在订单约定的地点加工的,也不是由他们指定的商家加工出来的,定我是……欺君之罪,接下来便是罚款抄家,连这宅子……且我父子还要有牢狱之灾……牢狱之灾呀……”

    “即便是如此,我也并未完全死心,总觉得一切还能转圜,直到我见到了那救命的黄老爷本尊!原来一直同我交涉的,都是黄老爷的儿子,我真是傻,竟然还要求到他门上去,阿慈啊,你可知那黄老爷是谁?”

    陈慈悲疑惑道,“何人?难道我认得?”

    “你倒未必认得,黄老爷名叫黄多让,约比我长十岁左右,我怎么会把黄多让给忘了?黄老爷不费吹灰之力,用了二十年前同样的一招,把我老季一辈子的身家都给套走了,见了他人,我才知道是他!”

    “二十年前,我取了形意剑,要给你送到上摇山去,洗刷你的冤屈,我抱着剑走到了一半的路程,见有个人在路边上吊,正在蹬腿,我抽出宝剑就把他那上吊绳子给砍断了,那人掉在地上,嚎啕大哭,我问他为何寻死,他便讲述他做皇家丝绸生意,已经好几年,偏赶上那年灾荒,他原来收生丝的州府连着几个都遭蝗灾,那年什么也收不到,全境范围内生丝产量都骤减,他交不上货,只有死路一条,好巧不巧,我扬州地带就有成片的生丝产地,他听我说了,当场就与我谈好交易价格,让我立刻带他去,做个中间商贩,坐收渔利,我说不行,我得去救命,黄多让说,带他去买生丝,也是救命,黄多让许下丰厚利润。”

    “我计算行程,带他去买过生丝,再赶往上摇山,不过耽误一日,心说应当无事,利欲熏心,便带他去了,那一日,我便倒手赚了一万两,那时候的我,哪见过这么多钱?黄多让有了活路,现场加量,我竟不知道为何,倒在那日进斗金的欢乐场里无法抽身,直陪了黄多让十几日,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入了我的手,这时候已经传来了你被上摇山打残废了的消息,我哪里还敢去找你啊?”

    “这些年来我深深自责,我责怪自己为了钱,背叛了兄弟,夜里难过时,我也捶胸顿足,几次想找你说清楚,想对你做出补偿,可是我一想到你那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就怕,我怕你一拐砸死了我,我哪舍得这人间富贵!”

    “然而这些自责,却一点都不妨碍我用这十万两白银起家,这些年来,生意越做越大,竟做成了扬州城的首富,无人能敌,直到这一次……”

    季白眉突然苦笑起来,拳头砸着榻板,“哈哈哈哈!黄多让拿了我全部家财还不够!他特意让我知道这件事,他这是诚心羞辱于我!二十年前的十万两,不过是他黄多让暂借给我的本金,如今他连着本金,带着成千上万倍的利息,一并讨要了回去!我季白眉这一辈子呕心沥血,披肝沥胆啊——都是在给他黄多让做嫁衣裳——如今时候到了——他来收账了啊——啊——”季白眉大喊起来,脸上蹦出青紫色的经纹,面目变形,一手抓着陈慈悲,一手抓着被子,全身颤抖,不能自己,轰的一声,倒了下去。

    榻边的众人赶紧呼唤,又七手八脚地帮他扶正,让他端端正正地趟着,好大一会,季白眉才安静下来,躺在榻上,毫无意识一般,只知道流眼泪。

    陈慈悲眼圈也红红的,两手拄着膝头,脸上发狠的神色,“下三滥的雕虫小技,居然让你我兄弟反目成仇这么多年!好悬含恨九泉!”扭头问秋圣山,“师姐可知道这黄多让是什么人?”

    秋圣山冷静地说,“贺雀弟子中行三,黄多让。”

    陈慈悲咬着牙,“老季呀!你放心去!从此你我仇怨,一笔勾销,我们都被那贱人耍了!这仇,我替你报!你的宅子,我儿陈错已经帮你保下来了,你莫要太担心,你闺女,往后我来养,绝不让她委屈一分一毫!”

    季白眉含泪点头,“阿慈啊,说到底还是因为我贪婪,否则怎么让他们有空可钻啊。”

    “他要耍我们,自然盯着我们的弱点来,谁又是完人呢?我不也是被他耍弄了二十余年,当年你在上摇仙宫,拿走形意剑,也是贺雀这贱人蓄意放水,甚至他在上摇宫外与我们初见,先指了你,再指了我,已经开始布局了,那时候的我们,哪能逃得掉呢,你快莫要自责了。”

    季白眉扭了扭头,“我不甘心啊,我竟为他干了一辈子啊!为了拿到采买司的这单生意,还给汴京的一位官员送了几十万的银钱,你去帮我拿回来!我不甘心啊——”

    秋圣山问,“季庄主,那官员叫什么名字?”

    季白眉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叫……何令君……”

    陈慈悲心里更凉了,秋圣山脸上甚至露出一丝不忍,但她还是说了,“何令君在贺雀弟子之中行四。”

    季白眉胸膛突然起伏了几下,好像要吐出点什么来,但是最终没成功,只是两个鼻孔里流出了两行血迹。

    几位老友又陪了季白眉一晚上,尽量说些宽慰他的话,次日清晨,沈翎金风尘仆仆赶来,进了屋跪地行礼,问候完毕,磕头求季白眉,说还是想求娶季小姐,聘礼他都带来了,礼单递给季白眉,足够重建第三庄了,问季白眉是否同意,季白眉含泪点了头,应下了这门亲事。

    没多时,季长留也回来了,季长留回来之后,季白眉只喘了几口气,把屋子里的众人挨个看了一遍又一遍,话已经说不出,最后的眼神,仍能看出不舍,然后力气用尽,便静静地闭了眼,停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