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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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4)

    第三庄里草草地收拾了一遍,挂起白幡,搭起灵堂,哀乐声起,孝子贤孙忠仆跪了一地,预备要大哭三天。

    季小姐披着一身麻衣,安安静静地跪在灵堂前,双眼通红,眼睑一直挂着泪,但是那泪却不掉落,好像冻在了眼睛里,季小姐缓缓地往火里送着纸钱,对旁人的哭声也置若罔闻,仿佛她被隔离在另外一个世界,谁也碰不到,亦或是她把自己隔绝开来,谁也无法真正理解她的悲伤。

    男子们来来往往,各种各样的事要张罗,此刻能真正好好陪着季白眉的,只有这个闺女了。灵岳在一旁陪着季长安烧纸,不时出声安慰几句,季小姐浑似什么也听不见的样子,灵岳知道,此刻无法硬把她从悲伤里拉出来,能默默地陪陪她,已是难得。

    许多亲戚朋友来吊唁,说老季也算走得风光,那些痛哭的来客,一个也不知,这躺在棺材里的人,到最后,对自己的一生多么的绝望。

    那季小姐好像不知道疲倦了一般,在灵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动未动,水米未进,人苍白得反光,灵岳劝不动,又不想丢她一个人在这,只得继续陪着,又累又乏,恍惚间好像眼睛又开始模糊,看到人影晃来晃去,却看不清是谁,耳朵好像也听到些不属于这地方的声音,她听有人叫,“凤儿……凤儿……”

    灵岳一个激灵,猛甩了甩头,眼前才恢复清明,灵棚里此刻已经空荡了,除了她俩和鼓乐师父,哪还有旁人。不一会儿沈翎金赶过来,他刚帮着季长留安顿好宾客,来接灵岳的班,叫灵岳回去休息,灵岳起身,沈翎金戴着半子的重孝,跪在了季长安身后,不发一言。

    灵岳刚离开灵棚没多远,进了一条走廊,起了一阵风,那风里又传来一声,“凤儿……”

    她止住脚步,屏气凝神,细细静听,夜空里有轻轻地喘息声,一瞬,那喘息声好像到了身后,灵岳一转身,眼前赫然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白色帽兜扣在头上,那人低着头,一双眼里像含着两颗宝石,隐隐发蓝,宽额阔耳,高鼻亮目,虽夜色黯哑,多年未见,但灵岳还是一抬眼,就认了出来,叫了声,“师父!”

    灵岳十分惊讶,这世上叫她凤儿的,就只有那班布师父一个人,可是师父此刻应该远在女真部才对,怎么到这来了,但相见当时,也顾不上想许多,只想冲上前把师父牢牢地抱住,然后再哭两声,灵岳上前两步,师父的身形却风吹一样地往后退了两步,她没抓住。

    难不成师父做了鬼?

    师父也朝着她伸出了一只手,那手上竟有一根细细的银色锁链,把他的手绑成拳状,无法伸展,灵岳这才注意的,师父身后还有一个人,那锁链的另一端就签在那人手里,那人露出阴森森的半张脸,灵岳没见过,但是猜得出,灵岳问,“你是齐闻达?”

    话音未落,那人抓着那班布,已然翻身而起,跳上屋脊,腾跃飞奔,灵岳顾不上多想一瞬,起身跟了上去。

    那齐闻达的轻功显然是有点厉害,手里拎着那班布,灵岳小家雀一样的身形,也只是勉强能跟住不丢,眼看着那俩人出了第三庄,转进了一座山去,那山中树木浓密参差,星光月色都透不下来,漆黑黑一片,冷不防脸上就被树枝抽一条血痕。

    灵岳渐渐看不见那俩人的身影了,只能听见有人在密林中穿梭时枝叶的摩擦声,循着声音又追了好一会,便完全失去了踪迹,灵岳站在黑暗中,听蛙鸣蝉唱,草木戏风,但是再没有一点人的踪迹,站了一会,莫名觉得身后有巨大的压力传来,跟着一只手就轻轻搭在了她肩膀上,听有人叫了声,“姐姐。”

    是夏弦月。灵岳回头一瞬间,已然祭出杀招,指尖朝夏弦月咽喉刺过去,但失手了,反而被他握住了手腕,灵岳很快向侧一翻手腕,夏弦月脱了手。他抓得不紧,灵岳不知道是否自己的错觉,他仿佛在犹豫,没下狠手,跟那年在烟霞时候一样。

    但是灵岳可不能留情,师父在他手里,接着又是几掌狠劈了过去,夏弦月抬手臂格挡,力道尖锐,灵岳的手掌碰在他手臂上,好像徒手敲在刀背上一样,硌得生疼。

    两人在密林里摸着黑过了二十招,夏弦月惊觉,若是不下狠手,就没法拿下她,霎时反守为攻,一套极快的身法使了出来,擦得枝叶声细密绵延,令人耳不暇接,但没想到,对手一瞬间好像也发起狠来,身形极其伶俐迅捷,手脚交撞声劈啪作响,仍然是个平手,甚至比刚刚还更棘手。

    夏弦月不知道,灵岳腿脚好了之后,那段时间好像疯了一样练功,日夜不停,想把漏掉的时光都补起来,她觉得自己练得差不多了,去找人比试,第一个就朝朱敞下手,朱敞毫无悬念落败,说明灵岳至少回到了从前的水平,又过几日,她又去找了他哥,大战三百合,陈错惊险落败,回了烟霞,她还去找了墨师父,但是被墨师父给拒绝了,墨师父说,你已经打败了你哥,我如今不是你的对手了,你去找华成峰吧。

    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夏弦也原还以为自己在手下留情,这才发现,自己甚至可能不是对手,一想到这,招式里突然就带出了杀气,手刀如刃,斩叶无声。其实灵岳此刻也支持得很苦了,自打好了,总觉得气息短,只能速战,若要久战,必然落败。

    两人正胶着间,山林里响起人语声,“你还和她打什么?她师父在我们手里,她还敢不束手就擒。”

    灵岳听了这话,心像突然掉进了万丈深渊,腔内一空,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右肩胛骨中了一掌,那掌劈过之后,顺势下滑,就把她的右手钳住,反剪在她自己后背上,他这次钳得用力,灵岳觉得手臂几乎折断,夏弦月另一手扳住她的左肩,灵岳痛呼一声,再动弹不得,厉声喊了一句,“夏弦月!你放开我!”

    夏弦月当然不放,反而加了两分力气,“好姐姐,多担待!”嘴上还带着礼貌,左手抬起,朝着灵岳颈部斜劈下来,灵岳只觉得一口气被掐死在了半空,人也像坠了崖一般,直着倒在了地上。

    夏弦月把灵岳拉起来,扛在肩头,两三拐,隐入了密林之中。

    灵岳醒来时,觉得面前火热,睁开眼一看,一堆篝火就燃在她面前,火星子几乎要落在鼻尖上,吓得她赶紧要往后躲,使了好大劲,却没挪动多少,才发现自己被那手臂粗的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看看四周,见是一个低矮的洞穴,宽敞得很,潮气很重,因此每隔一段距离,就点着一堆火,洞穴中间有数十根立柱,撑住洞顶,灵岳又闭了闭眼,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些,若无差错,那班布应该还在这俩人手里,不知他们还有没有其他人,这里算算时辰离第三庄不远,不过庄里的人,此刻该还不知道她被人抓了,但至少有一点算对了,果然引得夏弦月出手了,只是没算到,他们能万里迢迢把那班布给抓过来。

    灵岳正在暗自琢磨,见那立柱后面走出来一个人,猝不及防,跟他对了一眼,那人说,“呦!醒了。”说着就走到灵岳背后,拉那麻绳,麻绳带着灵岳,在地上被拖着走了丈远,灵岳喊,“齐闻达!你叫夏弦月来见我!”

    齐闻达继续拉,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别急嘛!他等会就来。”说话间灵岳感觉被那麻绳提了起来,让她站着背靠在一根立柱上,齐闻达绑了几圈,将她牢牢固定住。

    灵岳使了使劲,一动都不能动,齐闻达绑好了,便去一旁拨弄篝火,再抬头时,夏弦月出来了,还是黑头巾黑面纱,灵岳冷笑一声,“你还遮着那脸做什么!你还有脸?!”

    夏弦月走到灵岳面前,缓缓拉下了面纱,那一刻,灵岳看着他,好像还是当年那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眼睛里带着点躲闪、羞怯和恐惧,好像刚被人揍过一顿一样,灵岳突然心头一软,“弦月啊……你我……为何会走到今天啊……”

    夏弦月叫了声,“凤姐姐。”语气冷漠平静,再看他的眼神,已经从一只无辜的小鹿,变成了沉静的黑豹,在静静地等待猎物落网。

    “这世事本无常,凤姐姐,至此和到别的地方,都有必然,既已至此,又何问来路呢!”

    灵岳摇头苦笑一声,“你说的也是,你如今绑了我和我师父,想要什么呢?”

    夏弦月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狡黠,“不抓住你师父,怎么抓住你呢?不抓住你,怎么引出来陈慈悲让他束手就擒?”

    灵岳突然高声,“我父亲与你有什么仇!你为何要抓他!”

    夏弦月露出凶相,“他这样把人命当草芥一样的魔头!人人得而诛之!何须有什么仇!他杀了那么多人!难道不该偿一命——”

    “他杀了谁!杀了谁?!你说出个姓名来!”灵岳喊道,挣得满脸通红,额角蹦出青筋。

    “他借旁人的手杀人!没用他自己的刀,他就干净了吗?沈西楼杀的人,胡千斤杀的人,蒋玄武赵寻常宋依稀,哪个杀的人不该记他一笔?没有他一手遮天树大阴凉,他们敢那样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归云的仇!也许报了,也许没报!但这天下还有多少像归云一样无名的人死在他们冰凉的刀下?”

    灵岳两眼几乎要瞪出眼眶,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夏弦月,是!他不干净,但你没资格说!你以为你在为无辜冤魂伸张正义吗?呸!”灵岳淬出一口口水,夏弦月连忙抬手一挡,没挡得全,又用拇指擦了擦脸颊,那脸颊有些颤抖,听灵岳又说,“就你这样给旁人当走狗的!你不配!他杀了人他也光明磊落!哪像你这般阴沟老鼠一般躲躲藏藏,时不常窜出来咬人一口!你还真把自己当人了!回去问问你主子!拿你当人还是当狗——”

    夏弦月听不下去,挥起手腕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灵岳侧脸,五条指印,清晰如画,灵岳嘴角流出鲜血,脖子都要被他抽断筋了,夏弦月喊,“你给我闭嘴!胡说八道!”夏弦月气得颤抖。

    灵岳却扭过脸来哈哈大笑,“怎么?走狗!说到你痛处了!人间阳关道你不走,偏要去钻阴沟!”夏弦月两手揪住灵岳的领口,恶狠狠喊道,“别说了!你闭嘴!贱人!”

    灵岳偏不闭嘴,与他对着喊,“做了狗还怕人说!夏弦月,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他们真能瞧得起你?!无非是做着用完就扔的打算!连块破抹布也不如!怎么样?这江湖不是你想的那样!狗脑子!你以为你看懂了琴谱就可以天下无敌吗?你狗祖宗贺雀一招功夫都不会,照样把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用到最后一滴血都不剩!”

    灵岳疯狂地喊着,夏弦月喊不过他,满脸挣扎和痛苦,高高举起手,臂上灌注内力,一掌朝着灵岳天灵盖就要劈下来。

    灵岳已然感觉到那喷在脸上的杀气,突然露出个解脱般的笑容,心说,师父,这回救不了你了,自求多福吧,谁叫你傻。

    那掌风却在面前停了,夏弦月的手臂和冲到近前的齐闻达手臂缠在一起,俩人较着劲,齐闻达怒道,“你清醒些!夏弦月!你这一掌要劈死她!还拿什么换陈慈悲!你冷静一下!这是她在耍心眼子玩弄你!”

    齐闻达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要废了的时候,夏弦月的劲缓缓地松了,脸上紧绷的表情也慢慢松缓下来,齐闻达也慢慢松了力,俩人一点点放下手臂,夏弦月眼里突然流出两行泪,一瞬间洗去了那癫狂与狂躁,他泪中带笑,“凤姐姐,咳!你说得对呀,我自幼家破,父母双亡,没有个笑傲江湖的爹追在我屁股后头要认亲,没有人要硬塞在我手里一把形意剑,没有姓秦的那样唾手可得的教主之位,没有施即休那样浑然天成的习武天分,也没有我师父那样的机缘,有魔琴亲授,秋圣山亲传,老天爷不赏饭!我靠自己!我看懂了琴谱,我想给自己争一口气,有什么不对么?我今日做了狗,保不齐我来日就做了人呢?”

    灵岳又摇头,“你错了,弦月!你跟着他们,哪有机会站起来做人?你也不必在这里怨天尤人,你师父受过的那些苦,你受过吗?歃血盟三立三破,你能体会他多少?他曾被困永州,千夫所指,骂名滔天,也曾认人不清,受人陷害,身陷囹圄,但是无论在何种境地,他都昂首挺立,不曾跪在地上讨食吃,因为他想的,从来都是要靠自己,不是要靠别人啊,弦月。”

    夏弦月又打开一双无辜的眼,“姐,你说我此刻,还能回头吗?还有回头的余地吗?”

    灵岳也沉静下来,认真的看着夏弦月,“弦月,你若真心想回头,什么时候都不晚,你可以这就放了我师父,停止你要做的一切恶事,若有可能,去做一些好事,为那些曾被你伤害过的人,然后,你要为所有死在你手上的冤魂偿命——”

    夏弦月笑,“呵呵,好姐姐,你还是想让我去死!我这样做,我能得到什么?”

    “你能得到旁人在你身后赞一句夏弦月是条汉子!得到在你临走之时,内心片刻安宁,这不够么?弦月!你要什么?你要做一辈子狗长命百岁有什么用?”

    夏弦月翻脸无情,大手掐住灵岳两颊,“不行!姐!我不能死,我要活!要活得畅快!你刚刚让我不畅快了,我也得让你不畅快!”说着他挥一挥手,叫齐闻达,“把老头给我拉过来!”

    灵岳脸上变了色,“你要干什么!夏弦月!你敢动我师父,我叫你狗都做不成!”

    夏弦月邪邪地一笑,“姐,那你试试!今日我让你看看,究竟谁连狗都做不成。”

    齐闻达把五花大绑的那班布从洞穴拐角处拉了出来,绑在灵岳对面不远的一根立柱上,但是中间还隔了一根立柱,灵岳得使劲偏着脑袋,才能看见师父,师父一身白袍子,没有肉眼可见的伤痕,灵岳焦急地喊,“师父!你怎么样啊?有没有受伤?你怎么会来这里呢!发生了什么事?”

    那班布见了灵岳也甚高兴,“凤儿!我没受伤,你怎么样?你好吗?哎!师父又拖累了你!”那班布也扯着脖子,两人隔着跟立柱,使劲地扯着脖子说话。

    灵岳说,“咳!可不是!您跟着添什么乱!怎么把你骗过来的呀?”

    “敕赖忠勇侯的指令让我来,我哪敢不听?”

    灵岳纳闷,“什么敕赖忠勇侯?”

    “哦,也有人叫他慢石先生,你可认得?”

    灵岳一笑,女真部的敕赖忠勇侯,慢石先生,奇人贺雀,谁不认得?

    一旁传来夏弦月淅沥沥的笑声,“聊!接着聊!看你们还能聊几刻钟?”夏弦月手上一闪,一把匕首映着火光,“姐。”夏弦月叫了一声,又收住,“呸!陈灵岳,你刚才骂了我几句?开口之前怎么不谨慎考虑,我此刻让你看看,骂我是什么样的代价。”

    灵岳的脸突然变了颜色,眼泪像顺着屋檐往下淌的雨水,“不要!弦月!姐错了!求你放我们一马,实在要撒火,你朝我来,弦月!姐求你了!”

    另一旁那班布还没反应过来那个绕到自己身后的高个要做什么,只觉得手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那痛感着实是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从手指跟,经过手臂,到了心口,又上了脑门,那班布嗷唠大喊一声痛!刺穿了灵岳的求饶声,“弦月!我求你了!我嘴贱!我是走狗!”

    那班布又一声痛喊,喊声撕心裂肺,齐闻达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还对灵岳说,“你这算什么?给宋依稀扒皮的时候,她那才叫求人呢!”

    灵岳听着那班布一声接一声的喊,仿佛把命都喊掉了,脸上糊着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弦月!齐闻达!好,你们说,让我怎么求?你解开我!我跪在地上求你!行不行!”

    灵岳说完这一句,那班布那没了声响,灵岳赶紧叫,“师父!!师父!”

    没有回应,已然昏死过去了,夏弦月两手扯着自己的黑色裙摆,好像一个布兜,缓缓地朝灵岳走过来,脸上几个血点子,眼里又邪又傲,把那衣摆展示给灵岳看,灵岳低头一看,七根齐根而断的血手指,胡乱地堆叠在一起,灵岳眼里写满了惊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夏弦月却格格地笑出了声,“我骂不过你,动手能力却比你强一点,如何?”

    灵岳真想原地晕倒,但是却晕不过去,她只能硬忍着那夹着恶心的恐惧与痛苦,死死地咬着牙和嘴唇,自己咬出血来,“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你饶他一命!”

    弦月一直笑,“没什么要你给我的,你如今还以为自己是在这赌局上对弈的庄家?错!你只是赌注,是诱饵,姐,这感觉好受么?此刻如果有一把恶魔之刀递到你面前,解开你的双手,你会不会去杀人?你还能在这跟我说,仁义礼智,自尊刚强么?”

    灵岳愣了,此刻若解开她的双手,再递给她一把刀,她会不会去杀人?

    一旁齐闻达喊,“弦月!快来!陈慈悲出发了!”

    灵岳又是一愣,眼里透着惊惧,弦月嘴角勾着甜甜的笑容,“好戏还没开始,姐,你在这等我!”说着转身就走了。

    灵岳又喊了几声师父,那个白色的身形全靠麻绳绑着才没倒,他的头低低地垂着,长发垂落,盖住了脸,仍旧丝毫没有回应,灵岳委屈地哭了起来。

    第三庄门上收到信是丑时末,都忙活着老季的事,确实没人发现陈灵岳不见了。况且那晚上还出了个别的事情,更是令人手忙脚乱,那秦书生临睡之前,再到灵棚里去拜一拜,不知是疲累太过还是突发疾病,突然直直地就倒了下去,跪在一旁的季长安和沈翎金都吓了一跳,沈翎金刚要上来呼唤,却被风一样刮过来的一个人撞倒了,定睛一看,竟然是他大哥。

    陈错抱起秦书生的上半身,使劲地摇晃呼喊,秦书生双眼紧闭,一声不吭,陈错抓他的手,摸他的脸,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手足无措,十分焦急。

    沈翎金赶紧上前一起帮忙,把秦书生抬了出去。

    陈慈悲收到信的时候,秦书生还没醒,郎中看过了,看不出是什么毛病,开了通心肺祛毒火的药,姑且先灌下去。

    信上说:陈圣主,令嫒在我手上,为免她受苦,请你独自一人来与我会面,共商大计。切记,独自一人,见信即刻出发。出第三庄,往西行十里。等我消息。

    陈慈悲一伙人在第三庄里好一通查问,最后见过灵岳的人,便是昨夜沈翎金。陈慈悲一刻都不能再等,拎起拐杖就要出门,墨良辰、陈错要跟着,他一律拒绝,拐杖笃笃笃地匝地,威胁众人,“你们要跟着!就是害灵儿的性命!你们对我还不放心?哪个兔崽子是我的对手?”

    用拐杖把人都隔在屋里,自己起身出了门。

    往西走都是山路,陈慈悲虽然瘸着一个腿,但是仍然健步如飞,连蹦带跳,眼看着十里路要到了,出现了个分岔口,路口一棵歪脖树,树上挂着一个小铃铛,上边拴着个锦囊,陈慈悲举起拐杖,把那小铃铛挑了下来,打开锦囊:陈圣主,走左手边的岔路,走一里,有个水塘,跳下去,把你身上的香粉洗掉,再继续往前。

    陈慈悲一阵痛恨,仔细闻闻,这当是陈错的手段,带着这香粉,他们便能追踪到他。

    赶紧往左边走,果然有个水塘,陈慈悲呼通一声跳进去,扑扑楞楞,从头到脚扑了一通,再带着一身的水踢踢突突爬上岸,继续往前走,一声湿哒哒的衣裳格外沉重,晨风吹过,好个透心凉!

    陈慈悲随着那锦囊的指示,走了好几个时辰,终于拐进了一个低矮潮湿的山洞。七拐八绕,眼前展开一处宽阔地,灵岳正站在他眼前,赶紧往前跑,“灵儿!”

    刚要扑上去,那灵岳却竖直升空了,灵岳脖子上套着绳索,手脚都被绑住,绳索上方是个固定在洞顶的滑轮,另一端一个陌生男子用力拉着那绳索,“陈圣主站住!”

    灵岳扭动着身体,喉头被卡住,说不出话,要断气,那表情却是在驱赶陈慈悲离开,陈慈悲还要往前走,灵岳又被吊得高了一尺,拉绳人齐闻达说,“陈圣主再往前一步,令嫒的脖子可就断了!”

    陈慈悲赶紧停住脚步,“放她下来!”

    齐闻达脚下用力,踢过来一个盒子,准头不错,刚好停在陈慈悲脚下,齐闻达努努嘴,眼睛却瞟了一眼面目已经青紫的陈灵岳,陈慈悲低头看,盒子里装着一把红缨子的短刀,齐闻达说,“陈圣主,刀拾起来,插进自己胸膛,我就把令嫒放下来?如何?”

    陈慈悲弯腰拾起那把短刀,灵岳拼命扭动着,力气已然越来越弱,那人又威逼,“圣主快做决定,晚了令嫒这口气可就缓不过来了!”

    陈慈悲没等他话音落,将那短刀朝自己心腹中间猛戳过去,那刀尖穿透湿衣裳,划破肌肤,进了血脉那一刻,他觉得全身的零件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整个人滑坐在地上,那拉绳人见状哈哈大笑,一笑,手就松了,陈灵岳从洞顶滋溜一声掉下来,陈慈悲仿佛是用了最后的力气滚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灵岳。

    俩人都倒在地上,那人把陈慈悲也拿绳捆了,把俩人固定到两根相邻的立柱上,灵岳此时昏昏沉沉,猛咳不止,适才一瞬,灵岳仿佛觉得自己已经登了极乐,看见了西方漫天神佛,正要飞升,好像被人用力又拉回了人间,听见一旁有人喊,“灵儿!灵儿!醒醒!快应爹一句!”

    灵岳脑子渐渐闯进来一些尘世气息,明白了此刻的处境,带着哭腔哑着嗓子戏谑了一句,“爹一世枭雄,这么轻易就被人套进来了,丢不丢人!”

    听得出那厢陈慈悲松了口气,“灵儿醒了!总算没走在我前边!老天有眼!”

    那齐闻达绑好俩人,拍拍手,“得!你们父女俩再亲近一会吧,等人齐了,一起上路,谁也别先走一步!”

    齐闻达说完就走了,那班布早已经被搬到后面了,不知流了多少血,是否还活着,灵岳把这经过同陈慈悲一说,陈慈悲也叹息不止。

    却说那夏弦月,就在陈慈悲往这山洞赶来的时候,他正迎头往第三庄赶过去,要不怎么发现那香粉的猫腻,他要确保没有人跟着陈慈悲,确实,直等到陈慈悲走过后很久,第三庄的人才出门搜寻陈慈悲的痕迹,跟着香粉味到一处水塘边就失去了线索,他们又跟着水渍走了一段路,便再无痕迹了,众人散开寻找。

    漫山遍野,哪能找到。

    要是能找到,也该是秋圣山找到,秋圣山好像飞在空中的山鹰,一目数十里,转眼过了好几个山头,转着转着,惊觉自己身后有人,一停顿,那人已经翻飞到她前面去了,虽然那人动作很快,但是秋圣山还是看到了,是夏弦月,秋圣山提气就赶了上去,夏弦月用尽全力,如猛虎穿越山林,却还是感觉到身后的秋圣山越来越近。

    山林尽处,是一座断崖,夏弦月停下脚步,秋圣山也紧随其后出了山林,夏弦月转头走到秋圣山面前躬身施礼,“见过太师祖!”

    秋圣山二话不说伸手一拂,极其寻常的招式,看上去没有什么威胁力,然夏弦月却已在她掌握之中,夏弦月惊了一跳,他从未见过秋圣山出手,这世上人都没怎么见过,如今一见,才知自己差距有多远,那得了秋圣山一年真传的人,又当是何等水平呢?

    夏弦月赶紧喊,“太师祖先听我一句话!”

    秋圣山松了松手,夏弦月说,“太师祖你看!”

    秋圣山将夏弦月掷在地上,“又想耍什么花招?”顺着夏弦月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峭壁之下三丈,一小娃正背靠着山壁,脚下只有三寸长宽的一块突出的石板,小娃站在石板上,倘若他脚稍微再大一点都站不住,小娃仿佛刚刚哭过一场,此刻还在抽泣,他那一双小脚左右试探,想找找是否有出路,秋圣山的心随着他那试探的小脚揪了又揪,分寸之差,他便坠落悬崖,万劫不复,那小娃当然丝毫没有头绪,终于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秋圣山喊了一声,“孩子别动!婆婆来救你!”那小娃微微仰了仰头,哭着回,“婆婆!婆婆!快救我!我脚麻了,站不住了!”像是喊话也不敢太用力,怕掉下去,不过好歹有了人声回应,心下稍松。

    秋圣山猛一回头,一掌将夏弦月掴倒在地,“是不是你干的!”

    夏弦月坐地不起,“太师祖面前不敢耍花招,有人要太师祖的命,逼我动手,我自知不是太师祖的对手,只得出此下策,知太师祖心慈,太师祖快去救他吧!

    “我去救他又怎样?你还有什么手段?”

    “那小孩身上涂满了毒药,太师祖一抱他必然也要中招,如此我就得手了!”

    秋圣山冷冷地说,“你倒是全招了!既然他身上涂满了毒药,救了也不得活,我救他做什么!”

    “他内里已服了解药,此举只是为了让太师祖中毒,话已说明白,太师祖救是不救?自行决断吧!”

    “素不相识,我要救我师弟,管旁人的孩子做什么!”秋圣山虽在放狠话,却分出一半心思留意着那小娃的动静,生怕他一不小心掉下去,那小娃仿佛听见了他们说话,秋圣山听见那小娃哭声,“婆婆!婆婆不救我了吗?婆婆!”听见上边没动静,小娃又喊,“舅舅!是舅舅在上面吗?舅舅!”

    秋圣山又一巴掌扇过来,“那孩子竟然是你的外甥!你真下得去手!”秋圣山拉开了架势,“救他也先打残了你再说!”

    夏弦月喊,“太师祖!打残了我,你师弟和师侄女可就要死了!”

    秋圣山猛然收手,释然一笑,“想要我的命,直说便是,何必费尽心机,耍这么多花招!”说着抽出重剑,翻身下了悬崖。剑比人还重,剑尖朝下,劈风而行,一声巨响,剑尖插入绝壁,秋圣山一手抓住剑柄,身体悬空,另一手将那小娃伸手轻轻抱在怀中,再借小娃刚刚踩的那石块的力,抽出重剑,翻上了崖顶,小娃放在地上,刚一站定,秋圣山就觉得手掌上传来辣痛之感,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很快全身都痛了起来,仿佛体内筋骨正在寸寸断裂,一眨眼夏弦月手上甩出一枚暗器,秋圣山拖着沉重的身体挪动了一点点,一把带着绿缨子的短刀飞入她的腹间,秋圣山抱着重剑,轰隆一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