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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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5)

    齐闻达赶到,合两人之力,把秋圣山和她的重剑捆在了一起,拖回了山洞。

    陈慈悲看着他们拖进来的人,叫了一声,“师姐!你也来了!”灵岳也惊呼了一声师姑。

    三个人都被绑妥了,毫无反抗能力。

    秋圣山笑笑,“师弟,有人要我们的命,怎样?可敢慷慨赴死?”

    陈慈悲也笑,“死有何惧?只不过,那小子!我们两条老命留着也无甚用!你拿去吧,但是你得放了我闺女,她救过你的命,记得吗?你莫要把自己的后路断尽了!”

    夏弦月满眼冷漠,“陈圣主,你死了,她活着,我等着她来报仇吗?”

    “不会报仇,我同师姐自行了断,不算在你头上,如何?”陈慈悲还在讨价还价。

    灵岳说,“爹,谁说我不会报仇!若是我活着,我定然要跟他杀个你死我活!我如今也没什么牵挂,一起走吧!”

    陈慈悲怒道,“你还小,别发傻!”

    秋圣山转头问夏弦月,“小子!是谁想杀我们?如今我们要死了,总该知道吧。”

    “侃先生,太师祖认识么?”

    秋圣山一笑,“认识!他真名叫卜言行,是贺雀的首席大弟子,行事作风,简直是贺雀的翻版,师弟!”秋圣山朝着陈慈悲喊,“看来是大师兄容不下我们了!”

    “今日要不死,真想去中九峰,当面和他论个高下!”

    夏弦月手里拎着一把刀,看刀刃,是把十分锋利的凶器,便是切断那班布手指的那一把,夏弦月像乡镇集市上拎着屠刀的屠夫,问客人想要哪块肉一样,“可惜呀!圣主和太师祖活不过今天了,还有什么遗言吗?若没有!不如今生,就到此吧,可有遗憾?”

    陈慈悲看看灵岳,“罢罢罢!那就一起吧,一家人都死干净了,没什么遗言。”

    秋圣山说,“我是长辈,又是师姐,我先吧!”

    灵岳说,“我是晚辈,师姑,爹,我先吧,下去给你们探探路!”

    陈慈悲赶紧抢话,“不行!灵儿不能走在我前面,我见不得,我先来!”

    三人像在讨论谁先喝水,谁先吃饭,谁先睡觉一样。

    夏弦月笑,“几位不要争,都是一瞬的事,太师祖先请吧!”

    夏弦月把那刀放在秋圣山的头顶正中,刀刃正对着她的头皮,丝毫没用力气,秋圣山的发丝便大片地飘落下来,陈慈悲闭上了眼,灵岳也别过头去,夏弦月运气,刚要使力,几人同时听见山洞深处传来声响,夏弦月回头戒备,刀偏了,秋圣山额头留下一行血迹。

    来人却不是救兵,是王红参,她哭喊着扑向夏弦月,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一边骂一边打,揪着夏弦月的耳朵,挠他的脸,夏弦月手里的刀掉落在地,那女子大叫,“他可是我的心头肉!你对他做了什么?他为何一直昏迷不醒?你说!他要是有个好歹!我撕了你偿命!”说着又是一顿撕咬。

    秋圣山突然出声,“这位夫人!”

    那女子扭头看她,秋圣山说,“小子给娃娃衣衫上涂了毒药,引我上钩,他也是怕孩子真的受害,所以应该是给孩子先服了解药,对吧?小子!”

    那女子又砸了夏弦月几下,“你竟然用我儿子当诱饵!你失心疯了吗!”

    夏弦月有点怂了,“是……先服了解药的!”

    秋圣山说,“你涂在孩子衣物上的毒药或许毒不到他,但是没有毒药的时候,解药就成了毒药,那小小孩童的身体,怎么承受得住?夫人你过来。”

    灵岳此时也认出了这女子,他们说的那个孩子,不就是……她和施即休的孩子?灵岳心里比生受那一刀还难受,但她竟然有点想看看那孩子的样子,也许那孩子的眉眼里,有施即休的影子呢,灵岳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这样疯癫,不如立即死了好!

    王红参怯生生地往前走了两步,秋圣山说,“给我一炷香时间,我给你解毒之法!”

    王红参跪地磕头,“求前辈救命!”

    夏弦月却在身后猛拽了一下王红参的肩膀,“姐!别信她!她只是在拖延时间!”

    秋圣山不理他,“夫人,我袖口里有个小瓶子,里面有化毒丹,你拿去给孩子服一粒下去,然后给他灌水,一炷香,孩子就能醒,若不醒,你来杀我。”

    王红参挣脱夏弦月的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爬过来摸秋圣山的袖口,果然找到一个棕红色的葫芦形小瓶子,打开瓶盖,一股清香沁入心脾,王红参道了谢,又指着夏弦月,“你给我等一炷香!”

    王红参拿着化毒丹去救孩子,夏弦月也跟了去。

    三个人又静默下来,平白多了一炷香的生命。陈慈悲突然听见灵岳抽泣,赶紧问,“灵儿!别怕,你好好跟他说,他可以不杀你的!”

    灵岳酸着鼻子,“爹,我不怕死,那个孩子……是即休的,一时……有些伤感罢了。”

    陈慈悲怒叹一声,“这个鳖孙王八蛋!说到这我也不想死了!想去亲手宰了他!”陈慈悲突然想起一件事,“灵儿啊,有件事爹一直瞒着你,如今咱们都要走了,你可能想听一下……”

    灵岳说,“爹!何事?跟他有关系?”

    陈慈悲点点头,“那年通天塔两个人来烟霞,你腹部中了他一刀,还记得吗?”

    灵岳记得这事,但这事有什么稀奇?

    陈慈悲说,“女医给你处理伤口,从你……从你腹内……取出一个……一个死胎儿,手指大小,刚能隐隐看见形状……”

    话还没说完,灵岳已经痛哭得脸都没了形状,“爹呀……我跟他没有缘分,老天都不容我!不让我生他的孩子!爹,让我去了吧,我活着多苦啊……”

    “灵儿……”

    秋圣山也说,“灵儿!不是你和他没有缘分,你的伤病,我听说了,这胎儿会死,与你当年长久住在胥蒙山有关,都是贺雀那毒药的作用导致的,要我看,灵儿,你活下去,该为那孩子去找贺雀报仇!”

    灵岳只顾着大哭,心肺像被人拿着把刀割成了千丝万缕。

    要是那个孩子能活下来,该多好。

    王红参此时又哭喊着从里面跑出来,“孩子醒了!多谢前辈大恩!”王红参扑在秋圣山身前磕头,却不知一旁陈灵岳在痛哭什么。

    夏弦月也跟出来,“好了!闹也闹够了!上路吧!”

    夏弦月拾起刀,秋圣山又叫住了他,“小子,你等一等。这位夫人,你身为人母,应当有保护自己孩子的能力,我身负绝学,你若愿意,我教你一套功夫,用以保护自己和孩子,如何?”

    王红参当然愿意,但是夏弦月不愿意,夏弦月急头白脸地说,“太师祖!休要再拖延了!第三庄那些人,没一个能找到这里!前日蟒山的消息也传了回来,我师父已经被困住了,他也来不了!没人能救你们!”

    王红参喝他,“你闭嘴!前辈不计较你大奸大恶,要传我功夫,你若不同意,先杀了我!”

    夏弦月便没了声响。

    秋圣山问了王红参的功夫基底,然后念了一套口诀给她,让她坐定,指导她如何运气走穴。

    练了小半个时辰,王红参已经基本上把握了那精要,越来越顺畅,一旁陈慈悲突然惊呼,“师姐!你竟真的将这绝世心法教给她!我也以为你是为了拖延时间!”

    秋圣山笑笑,十分宽和坦荡,“自然是真的教,这哪能骗人?我这一生,没骗过人。”

    陈慈悲叹了口气。

    等秋圣山教完,他们的时候可就真的到了。

    眼见着心法也学完了,夏弦月拿着刀,在洞壁上磨了几下,那铮铮声响真叫人瘆得慌。

    洞顶上落下来几粒小石子,被绑着的三人一起抬头看,夏弦月也抬头看,众人都觉得好像洞顶在隐隐的震颤,这事恐怕还是有了变数,夏弦月拎起刀横窜过来,不管出什么事,三刀而已,先把这三杀了再说。

    就在夏弦月刀刃要落在秋圣山身上的一瞬,整个洞里充满了一声暴戾的狂喊,“孽畜!”

    洞顶轰隆一声大面积坍塌,石块砸了众人一身,一条钢鞭从顶上甩了下来,打在夏弦月手腕,那利刃飞了出去。

    夏弦月一翻身,跳开了去,心下大惊,他怎么来了?

    翻身而下的正是华成峰,第二鞭再甩出去,断了一根立柱,洞顶又塌了一片,回鞭之时,那鞭子勾着夏弦月的利刃,甩到了灵岳身边,刀转了几个圈,落地之前,割开了灵岳手腕上的粗麻绳,灵岳的手得了自由,捡起那刀,去解救陈慈悲和秋圣山,救了这俩之后,赶紧往后边去找那班布师父。

    华成峰两鞭子,那洞里就好像被洗劫过一样,毁得一塌糊涂,夏弦月不知是心里生了怕,抑或其他,只顾着躲,一招未还,左冲右突,其实这一次是师徒俩第一次真正面对面实打实的对战。

    华成峰哪能容他,嘴里怒骂,畜生贼子小杂种,什么他都能说得出口,手上同时加紧,夏弦月只觉得华成峰手里仿佛千百条钢鞭同时往他身上抽,且那鞭子像活了一样,紧追不舍,地下实在空间有限,夏弦月看准时机从那破洞口跳了出去,华成峰追了上去,两人入了山林,夏弦月抽出一把刀,正是齐闻达从雪山拿走的当年郑经的刀。

    刀出鞘,夏弦月便长了几分胆色,也渐渐镇定下来了,既然跑不了,那就当面打一场吧,他也想看看,两个都算是魔琴传人,究竟谁更胜一筹。

    夏弦月手握宝刀,迎面直上,刀刃直杠上钢鞭,嘡啷一声巨响,钢鞭从刀刃上擦过,几个火星点崩裂开,果然是一把好刀,即便如此,也未崩开一个裂口。夏弦月受那劲力后退两步,还来不及收刀,钢鞭转了个圈,又到面前,那钢鞭好像带了把乐器,一动,就仓啷啷响,让人头皮发麻,夏弦月这次不敢接了,翻身向侧,幻化虚影,避让开去。兵器不相碰撞,并不代表就伤不到对方,刀有刀风,鞭有鞭气,那风与气纠缠,神与影交战,仿佛穿越林间的两条恶龙,要摧毁这人间。

    华成峰也是第一次见夏弦月毫无保留地露出他的魔琴真功,就他所看,并不像师祖所说,其余几人都未得郑经真传,夏弦月是真的看懂了琴谱的,他招式之间,已有隐隐大成之感,若有人能好好指导他一下,苦练几年,难保不成为魔琴神功大成者,但是他走错了。对于这功夫,夏弦月还是做错了一些事,他或许是觉得魔琴招式太古朴,擅自加了些花哨进去,却没曾想,就是这些花哨,要了他的命。

    夏弦月许多招式根本没有必要,不能杀敌,不能防守,但是好看,不过细看,全是破绽,魔琴神功好好的一件金钟罩,被他自己戳成了乞丐服。

    而华成峰虽然到最后也没看懂过琴谱,但是他已在多年的实战里于无形之中内化了魔琴心法,除了魔琴心法,他还有秋圣山一年亲传,此刻就算郑经在他面前,恐怕也要说一句,子犹胜师。

    你且看他那鞭,一鞭扬尘播土,二鞭折岭穿林,三鞭天地色变。

    若对手不是华成峰,夏弦月的功夫,足以制胜。

    如无实据,勿增蛇足。

    踏遍了大半个山林后,激战数百回合,夏弦月那跃跃欲试的心终于灰了下来,他躲避得已然十分吃力,更别提还手,真正的威压之下,他根本使不出虚招,打不出假动作,连自己本来的水平也几乎发挥不出来。华成峰好像个将军,那钢鞭就是他手里的旗帜,他挥舞着旗帜,山川林木,风雨电雷都化作千军万马,听他的号令,夏弦月站在高树枝上,那树干应声便断,夏弦月躲在那山林巨石间,那巨石瞬息碎成粉块,又在他要跳跃过山崖时飞出来砸在他身上,身周的一切都在和他作对,天地万物都在封锁他的出路,夏弦月不停地跌撞,受伤,已经要面目全非了,力气也将用尽。

    此刻夏弦月已经不想取胜了,只想求生。拖着一身伤痛和血披挂,奋力奔跑,冲破那多重阻碍之后,夏弦月感觉自己真的跑出去了,身侧不再有山林,只有一片平坦的荒原,身后并没有华成峰的身影,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他还是有一种被鬼紧紧贴着的恐惧感,于是脚步不停,越跑越快,但气息已经要断了。突然脚下一磕绊,夏弦月狗呛屎一样趴在地上,想着反正已经跑了那么久了,又没人追,索性休息一会儿再跑吧,翻个身,躺在地上呼呼喘气,却一眨眼,华成峰就出现在他头顶,手里拎着钢鞭,正低头看他,吓得夏弦月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又继续跑,边跑边回头张望,没留意脚下,呼通一声跌进一个深洞,后背着地,全身的骨头好像都摔碎了,洞口的土灰呼呼地落下来,迷得他睁不开眼,好容易睁开眼时,见华成峰正站在洞口,仍然在低头看他。

    夏弦月又吓得一个激灵,爬起来用手拍打四壁,并无出路,这才觉知,自己已然走到了死路,便在那洞里挣扎着起身,跪在地平,肿着脸叫了声,“师父。”

    眼前一花,钢鞭送下,缠住夏弦月脖颈,嗖的一声就拎了上来,摔在地面,夏弦月捂着脖子在地面滚了几滚,后腰传来难以名状的疼痛,仿佛断了,他试着使了使力,胸膛和脖颈还能抬得起来,自腰以下,全都不听使唤了,并伴随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痛感,他受过所有的痛都没法比,夏弦月哭喊道,“师父!饶命!”

    华成峰满脸的愤怒,一鞭子往他脸上抽过去,啪的一声,夏弦月的嘴开了花,他两手捂住口鼻,鲜血不停涌出,想打滚,又滚不动,嘴里呜呜呜地不知是在痛骂还是在求饶,又一鞭甩了过来,抽在夏弦月胸膛,皮肉开,肋骨断。

    华成峰仍旧无法解气,一鞭一鞭疯了一样砸在夏弦月身上,直打到他哪都捂不了,一动没法动,凡是有皮肉的地方,没一处不往外流血,两眼流出血泪,嘴里往出吐着血泡泡,还在呼噜呼噜叫着,“师……师呼……”

    华成峰走过来,蹲在他身旁,手指颤抖地摸摸他的伤处,满眼泪花,“上回在雪山就该废去你的功夫,好歹还能留下你一条命,如今可什么都留不下了,弦月啊,有来生,好好做人吧。”

    夏弦月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摇了摇头,他还想为自己申辩,眼里还有不甘,他觉得自己还是很委屈,但是他嘴里满是血,说不出一句话。

    成峰说,“去吧,别留恋,早投胎。”

    夏弦月又在地上咕噜了好一会儿,终究一句遗言也没说出来,渐渐地闭上了眼。

    华成峰从夏弦月身上搜出了全套的琴谱,仔细收好,再把夏弦月的尸身放进了那个深洞里,填上了一些土,没有碑,没有姓名,他日将化作一堆无名白骨。

    华成峰背上郑经的刀,掉头往回走,背上剥落一层层的繁华。

    另一边的齐闻达,在华成峰刚一进来的时候,就打算逃跑了,根本没打算战,他熟悉洞穴路线,耗子一样一溜烟似的就钻了出去,身后没人追,出了山洞再走三五里小路,便到一条小河,顺着河,可以漂到扬州城。

    齐闻达的如意算盘打得好,他知道夏弦月跑不了了,还幻想从今往后也许他可以取而代之,他带着点隐隐的兴奋走上了那条小路,甚至有点神思不属,连眼前突然出现了拦路人也到了近前才发现。

    齐闻达一愣,眼前一个比他高半头的青年,手里拎着一把长刀挡住了去路,那刀是他家家传宝物。齐闻达看齐闻善,脸上的稚气早已脱净,肩背也不像从前单薄细瘦,如今又宽又厚,傲然挺立,满目正义,齐闻达一时忘了自己在逃命,又上前几步,眼里竟有些欣喜,“闻善!你长这么高了!”

    齐闻善一抖手里的念奴,便有风鸣,齐闻达微微一怔,没再继续往前走,齐闻善两眼一瞪,“说吧!你是要自己了断还是等我动手!”

    “闻善,你这是干什么!我可是你亲哥哥!”

    “呸!你不配!齐家百年清正家风,如今一朝毁于你手!你做了这些丧尽天良之事,你死之后,我会在家谱里除了你的名,你的尸体也不许入祖坟,别脏了祖宗圣地!”

    齐闻善一脸正气凛然,齐闻达满眼不可置信,摆起当大哥的架子,“谁叫你这样和我说话的!家谱轮得到你说了算?!你别给脸不要脸!齐闻善,你给我乖乖让路,我便不杀你,如若不然,我也不差你这一个!”

    齐闻达也抽出了刀,刀光一闪,齐闻善讥笑一声,“我若技不如人,死在你刀下,我无怨无悔,我若能胜你一筹,今日便替祖宗肃靖家风!”说着念奴起,横刀斩过,力拔山兮。

    齐闻善一出手,齐闻达心下就一凛,那孩子明显已经不是当年只会哭鼻子的小弱鸡了,他那厚实的肩臂肌肉已经说出了他曾多少次挥刀,砍树,砍石,砍草,砍风。齐闻善自从十五岁开始跟着华成峰练刀,脚踏实地,从不偷懒耍滑,一招一招仔细琢磨,每一招都练上千万次,直到再无破绽,如今闻善也二十了,已经是个堂堂挺立的男子汉,他没借过什么光,甚至不如夏弦月,他看不懂琴谱,没有名师指点,华成峰教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他练的都是最朴素的刀法,招式一点也不花哨,却每一刀都有用,与夏弦月刚好相反。

    这一刀齐闻达没接,迅速转了个身避让开,自己的刀顺手就往闻善腰间递过去,闻善只移了一寸身形,齐闻达的刀错着他的腰过去了,他没想到,闻善对战局中的距离把控得如此精准,好像多一寸的无用的力气都不肯使。

    齐闻达回刀,倒着又往闻善腰上蹭,这一刀闻善躲都不躲,齐闻达正在讶异他为何不躲,陡然发现自己大腿上已经一片冰凉,血哗啦一声就下来了,先见了血,才感觉疼。齐闻达赶紧收刀回护,两刀相撞,铮的一声,谁都没躲,互相飙着劲瞪眼对峙,过了一会,齐闻达感觉有些出虚汗了,手腕也开始发抖,他没有齐闻善力气大,念奴把他的刀缓缓地压下来,再飙下去,他刀恐怕要断,齐闻达刀刃一偏,抽刀退出,齐闻善力大来不及收,一刀砍在了地上,齐闻达扭头就跑,齐闻善从土石里拔出刀,抬腿就追。

    夏弦月教给齐闻达的魔琴神功的部分,轻功为主,若不是刚刚他腿上中了一刀,齐闻善根本跟不上,此刻也只是勉强,齐闻善又没有个弓箭,着实追得很费力,好在刚刚那一刀,齐闻达受伤不浅,跑了一会,腿就不大好使了,只得停下歇息,这一瞬,齐闻善跟上来了,俩人又过了几刀,齐闻达不是对手,转身又跑,就这样跑一跑,打一打,折腾了大半天,闻善倒也不着急了,拿下他是早晚的事。

    自然齐闻达也看出了这个趋势,他脑袋转转,不能这样拖下去,这地方他们转悠了好些天,对这的地形十分熟悉,想到此带着齐闻善就往密林深处钻,果然入了密林之后,没一会,齐闻善就失去了齐闻达的踪迹。

    齐闻达到一处溪水边,就着溪水洗了洗腿上的伤口,撕了裙摆给自己包扎起来。而丢了齐闻达之后的闻善,一个人在密不透风的山林里钻来钻去,焦虑起来。

    齐闻达休息了一会,轻轻起身,近处没有齐闻善的身影,他辨了辨方向,猫着腰往林子外边走去。

    可不巧,刚出了林子,跟正往回走的华成峰碰上了个面对面,华成峰一搭眼就知道是他,齐闻达扭头就往回跑,华成峰提腿便追,这一追,给华成峰心口追出了个洞,那齐闻达在半空中腾跃的姿势,打死他他都忘不了,手脚像在自己打架一样,十分不协调,不就是那夜要强暴青鸟的黑衣人么!那一夜他也是这样追着他,却中途被夏弦月喊声叫了过去,让他给跑了。

    夏弦月后来还骗他,说另有其人。

    华成峰脑子里像着了火,长鞭抖擞,边追边甩,齐闻达身侧的树倒了一片,以致无可借力,腿上传来疼痛,挨了一鞭子,呼通一声,掉在地上,华成峰冲上来,一脚踩住齐闻达的胸口,“说!蟒山下要害青鸟的,是不是你!”

    齐闻达眼神闪躲,忙不迭说,“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华成峰脚下一用力,齐闻达痛呼一声。

    齐闻善听到这声响,噌的一声从密林中窜了出来,手举念奴,“师父!我来!”

    华成峰说,“这杂碎曾对你师娘下过手,给我剁了他!”

    齐闻善高举宝刀,大喊一声,齐闻达到最后一刻,还以为齐闻善能给他个机会交代后事,但是没有,念奴落下,齐闻达身首分离,溅了师徒俩人一身的血。

    齐闻达的尸体,齐闻善都没管。

    回到那破损的山洞,灵岳已经控制住了王红参,齐闻善一如从前,跪地给王红参磕头叫母亲,请她回半月湾,并且不得再外出生是非,让她安安心心把孩子养大,如若她再出门作乱,齐闻善便要一并清理。

    王红参哆哆嗦嗦的答应着。

    陈慈悲问灵岳,要不要给施即休报仇,灵岳笑笑,“咳!哪轮得到我,算了,爹,况且你看,那孩子哪有一分毫像施即休,明明就是个小小的齐闻善。”

    陈慈悲也笑,“我灵儿放下了,这便好,过去的都算了,我看小朱那孩子也不错,你觉得……”话还没说完,灵岳已经跑到师父身边去了,老头这次侥幸捡了条命,只是手指还剩三根了,不免悲戚,灵岳一直在旁安慰。

    秋圣山笑着看着陈慈悲,“师弟,我当真不是刻意拖延时间,是成峰细心,我都没想到会有人发现我留下的记号。”

    成峰赶紧鞠躬,“师祖诶!您可折煞我了!您那脚印,虽然藏在层层落叶之下,一个脚印,地裂十里,我要是再找不出,回去您不得打断我的头!”

    陈慈悲也拱手,“师姐好手段!”

    齐闻善带着王红参和那小娃,一路护送回半月湾,其余人暂且回第三庄,华成峰不能久留,打了个招呼就往蟒山跑,临走还喊,“这次我可真的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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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马加鞭回到蟒山。刚一进山,就被那一直在山腰上往下眺望的人冲下来抓了个正着,那人狠劲抓着华成峰的衣领子就往山上拖着走,嘴里还唠唠叨叨,“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八成要横尸在你这蟒山了!我一个和尚,给你守着你老婆生孩子守了三天两夜,肚子里的经都来来回回念了千八百遍,佛祖都要让我求腻烦了,这笔账看我怎么跟你算!”

    华成峰一个大个子被揪得弯着腰跟着往上走,听了这话,暴跳起来,“怎么生了这么久?生出来了吗?青鸟还好吗?”

    “反正都活着呢!你上去自己问问,我怎么知道好不好?反正我不太好!”和尚净慧怒气冲冲,“以后你再别让我干这样的事——”

    华成峰赶紧嘴甜起来,“师兄!叫你师兄还不行么?不托付给你托付给谁呀?那些人如狼似虎,没有你在这,我哪敢安心在外面杀敌,这不是与你情深义重么,好师兄,快别生气了!我给你塑一座金身谢你!”

    和尚净慧仍是冷着脸,“你这样的情深义重,我真消受不起!”手上不松劲,拽得华成峰几乎要跌倒。

    华成峰说,“嘿!我还当你是个得道高僧,怎么这么见不得人间疾苦,不就生个孩子么,就把你吓这样,谁不是这么来的?你佛怎么跟你说的,戒嗔戒怒,你看看你,修行还差得远了!”

    净慧拉过华成峰,用力拍了一下他后背,“还在这跟我贫嘴,快上去看看吧!”

    成峰做了个鬼脸,好似化作一缕青烟一样,蹿上了山顶,大门敞开,院里一片乱哄哄的,药童不停地跑来跑去,见他回来,都手舞足蹈,仿佛都有报不完的信,叽叽喳喳,七嘴八舌,成峰却一概挥手隔开,直往最里面奔,到了青鸟门口,像从前一样,想踢门进屋,却被一个老婆婆手拿一把艾草给拦住了,老婆婆歪嘴瞪眼,“哪里来的登徒子!”

    成峰惊愕,“你是何人啊?为何挡在我家门口?”

    老婆婆这才笑了,“呦!原来是孩子爹!老婆子无理了!我是山下的,专门给有钱太太们照顾月子的,您没回来,我这不是得顶上么!”

    老婆子拿着艾草往成峰身上扫,成峰边躲边说,“我可没多少钱给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老婆子笑呵呵,她笑的时候看着也凶,“给你家照顾月子,老婆子不收钱,从前我老头子生病的时候,欧阳掌门也没收过我的钱,我是来报恩的!老爷刚从外面回来,身上不干净,”老婆子脸上一脸嫌弃,“而且您这一身的寒气,怎么能往产妇和孩子身边去!快去梳洗干净了再来。”

    成峰喊了几声青鸟,里面也没应,老婆子又说,“娘子刚生完三天,哪能跟你这么对着喊?快去洗了再来!”老婆子拿这那一把艾草,使劲抽打成峰,华成峰无奈,只能去洗漱,洗了半个时辰,终于干干净净地来了,婆婆又在门口嘱咐了半天,“不能大声说话,不能惹娘子生气,不能惹娘子哭,不能蹦蹦跳跳,不能——”

    成峰实在不耐烦,一把推开那老婆子,调整一下呼吸,轻轻推开了门。

    还不到十月,屋里已经点起了炉子,炉子上放着一盆水,屋里暖和得很,成峰一眼就看见青鸟躺在榻上,额头上搭着个布巾,身上盖着大被子,脸色不是很好看,很虚弱的样子,成峰轻手轻脚坐倒榻边,看着青鸟这样子,忍不住啪嗒啪嗒就掉起眼泪来,“好青鸟,辛苦你了,可还好吗?”成峰俯下身,轻轻地靠近青鸟,青鸟微微一笑,声音十分低,“都好,虽然苦,却也值。”

    成峰轻轻抱住青鸟,头低在青鸟的被子上,呜呜哭了起来,“我这不是人的!你在家里生孩子这么苦,我却不在你身边,实在是该打!”

    青鸟放任他哭了好一阵,才轻轻开口说,“你以后是当爹的人了,要给孩子做个好榜样,可不能这么动不动就哭,不怕人笑话。”

    成峰抬头,“好好好,我往后一定好好表现,绝不让人看笑话!”

    青鸟说,“你看过孩子了吗?”

    成峰这才一愣,说了半天生孩子,孩子在哪里?“没呀!孩子在哪呢?”

    青鸟白了他一眼,指指屋正中间,矮凳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摇篮,一个粉嫩嫩的小肉团,正睡得香甜,不时还吧唧吧唧嘴,好像在品尝什么美味,成峰适才明明从那摇篮边经过,却完全没看到,此刻又转过身来,蹲在那摇篮边,伸出大手,想碰一碰那小儿软嘟嘟的脸蛋,手指在半空悬停了好一会儿,还是缩了回去,生怕自己没有轻重,碰坏了他。

    青鸟在榻上歪头看着他,他年纪轻轻的,却硬是笑出了一脸的皱纹。

    成峰看了好一会,觉得自己的心都化成水了,从来都没有这么柔软过,突然想起个严肃的问题,轻声说,“青鸟,这是儿子还是闺女?”

    青鸟瞪眼,“没人告诉你?”

    成峰跟她比谁眼大,“没呀!都让我自己来看看。”

    青鸟简直无语,“儿子,你喜欢吗?”

    成峰脸上瞬间又多了两道褶子,压抑着心里的欢喜,“喜欢喜欢!我只是要听你亲自告诉我!无论是儿子还是闺女,我都喜欢!”

    又兀自看了许久,几乎一动不动,简直发了呆,“青鸟,这小东西真的是我儿子吗?”

    青鸟心想,这人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见面没半个时辰好光景,就要来惹人生气,“华成峰,你什么意思?你要疯啊?”

    华成峰这才觉得自己问的不对,作势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不是不是!青姐,瞧我这嘴笨,我错了!我是说,我怎么就有儿子了?像做梦一样啊!”

    青鸟噗嗤一声乐了,“说得好像你没见过我肚子怎么一天天长起来的,那是平白无故有的吗?”

    成峰还是觉得转不过来,用手比了比长短,“青鸟,他这是这几天就长大了?还是生出来就这么大?”

    青鸟叹一口气,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成峰也没留意到青鸟没说话,自顾自念叨,“你这小家伙长这么大,定是没少让你娘受苦,青鸟,什么时候开始能打了,我替你揍他一顿!”

    青鸟骂了一句,“得了吧你,祖宗!”嘴上骂着,心里却感动得很,不知不觉眼角竟划出一滴泪,成峰扭头看见,赶紧回到青鸟身边,揪起一边的帕子给青鸟擦眼泪,神情好像自己闯了大祸,“哎呀呀,青鸟,可不能哭啊,你要是哭,门口婆婆要打我了,婆婆告诉我不能惹你生气不能惹你哭,我这进来一会儿,却样样都犯了,罪过罪过,青姐,你要是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你就打我骂我,千万别自己憋着啊……”絮絮叨叨,跟那老婆婆一样。

    青鸟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你回来了,给孩子起个名字。”

    成峰丧着脸,“我这点子水平,哪会起名字,你来吧,青姐。”

    青鸟伸出手抓住成峰,“不行,就要你起,快点!”

    成峰不怀好意地一笑,青鸟缩回手去,成峰眯着双眼盯着青鸟,“好吧!看在青姐跟我撒娇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给儿子起个名字,不过说好啊,起的不好,你可别怪我!”成峰仰起头,眼珠上上下下转了好几圈,“叫长松如何?盼他长如青松,顶天立地!”

    青鸟笑,“好。”

    成峰说,“我听秦大哥说,当朝有位大诗人,现在已经不在了,给他儿子写诗,说‘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咱们没有这样的文采,但是有同样的盼望。”

    青鸟撇撇嘴,“不要,公卿有什么好,我只盼‘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

    成峰应着,“好好好,青姐说得对!就是这样!青姐好文采呀!”

    俩人又卿卿我我聊了一会儿,成峰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站起身要往外走,青鸟问他,“你去哪里?”

    成峰说,“我去给我闻大哥烧个香告诉他一声,咱们家有后人了,让他也高兴高兴,往后长松就以孝子之礼奉着我大哥的牌位,按时烧香扫墓,敢不听话,我日日揍他!”

    青鸟听了这话,眼泪像化了的冰一样,哗哗地往下淌,甚至抽泣出声,成峰赶紧过来又擦泪,又安慰,青鸟却止不住眼泪,门外老婆婆听见了声音,推门进屋,怒气冲冲,揪住华成峰的耳朵就往外拽,压着声怒道,“告诉你什么了!为什么要惹娘子哭!赶紧给我滚出去!”

    华成峰龇牙咧嘴的给拽出去了,青鸟见那景象,又止不住乐了,转过身自己擦擦眼泪,心里感叹,这一生有这么一个人,喜怒哀乐便都齐全了。

    华成峰回来了,净慧就要走了,这半年没干别的事,净给华成峰看家了,成峰送他到蟒山脚下,净慧身后跟着另外一个光头的,手脚带着锁链,垂眉耷目,成峰对净慧说,“净慧,你说我这样是否太不公平?都是一样的作恶,怎么成雨就不用死?另外两个我都杀了,对他却不知为何,下不去手。”

    净慧摇摇头,“他醒悟了,与旁人不一样,该给他个机会,他这最后一次,不是主动来告诉了我实情,还配合我们给另一位去了信,你才有机会救人吗。”

    华成峰也耷拉着脑袋,“你总会安慰我,总之,姓华的兄弟三个,都要在你手里过一遍,成雨如今也拜托你了,大恩大德,没齿不忘,若他日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只需说一声,我无论如何也为你做到。”

    净慧眨眨明星般的眼睛,笑笑说,“好,回吧。”

    这一次换华成峰,目送净慧离开,直到他们走出他的视线,他还不肯回,心里涌起万千思绪,他与净慧,自十岁那年相见,到如今,已经十五年了,这么长的岁月里,身边的许多人都变了,来了,走了,死了,唯独净慧,仿佛还像初见那日一样,如明星耀目,永远照亮人间,成峰心里赞叹道,好和尚!

    章后诗:

    雨打风吹后,方知情与仇;

    慢思个中味,恨痒犹在喉。

    繁华从此去,梦醒万事休;

    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