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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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2)

    施即休那一日好像被人踹了一脚一样掉进了通天塔下的岁寒洞,连着跌滚了许久,急速下落的过程中,施即休的脑袋好像被洞壁撞击了好几下,说不好撞掉了几个零件,他一会儿能感觉到自己存在,全身上下七荤八素,比着个儿的疼,一会儿又感觉不到了,好像自己变成了那洞里的一粒微尘,下落的过程似乎特别漫长,可等到落地那一刻,又觉得下落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还听到有人在他脑子里拼命地喊他的名字,男的女的都有,乱糟糟,后来又换了一拨人,在那里喊他铁匠,他昏沉的意念里对那些人喊回去,“我不是铁匠!我是施即休!”

    然后他头撞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这一晕倒好,那第一夜的瘾毒发作之症就过去了,但发作那一阵,施即休还是在晕厥中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佝偻成一团,颤抖了许久。醒来时,全身像被群殴过一样,又酸又疼,施即休挣扎许久,坐了起来,断过的右腿膝盖处尤其疼痛,伸手一摸,那铁腿向外翻着,扯得勾住的骨头几乎断了,赶紧用力掰了回来。

    周围一片漆黑,施即休伸手往身前身后摸过去,手臂打在身后不远处的墙壁上,他摸着墙壁忍痛站起,右腿断处的痛感就横卡在他大腿骨里,虽不增,也不减,萦绕不退,只能生忍着。

    他顺着那墙壁又四处摸了摸,这仿佛是个通道,上下左右都摸得到,洞壁很干燥,应该离地面很远了,施即休拖着个废腿挪腾了好大一会,没有任何进展,好像始终在那通道中走来走去,没有个尽头,并且施即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踢下来的时候,师父没说给不给饭啊。

    石壁渐渐有些变化,一边是越走越粗糙,另一边是越走越光滑,施即休自己猜测,光滑的应该是往外边走,粗糙的部分是打磨费力所致,应是越往里的地方打磨起来越费力,他转身便朝着越发光滑的石壁那一侧走过去。通道中安安静静,没有一丝的声响和光亮,他选的那一侧,越走越宽阔,也越来越冷,施即休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几次实在走不动了,只得停下来歇息,歇了几次之后,他开始觉得脚底发痒了,难道这么快又过了一日了吗?

    小蚂蚁爬,小虫咬的感觉又来了,还有小针头钻骨头,骨头从里往外冒寒气,却仿佛被这洞里的冰冷给锁住了,全身都冻透了。

    施即休没法再走,坐在地上,抱成一团,牙关颤抖。过了一会,连坐也坐不住,施即休开始不停地翻滚,身体使劲往洞壁上蹭来蹭去,真想用刀割开皮肤去挠一挠那痒,最难受的还不是身体上的痛痒,他知道过一会,那痛痒就翻到脑子里去,脑子里像生了针,施即休两手抱住头,一下一下地往地上撞,直撞到自己神经麻木,才稍稍缓解一些。

    算起来,这是他连续没有药吃的第二天,他以往都顶不到这么久,就乖乖投降了,但此刻,他不知身在何处,没有药,没人帮忙,只有他自己,他想投降都不知找谁去投,眼前有两条路,要么就是顶下去,看看会不会死,要么,就用灵岳那柄短剑插进自己的胸膛了事。

    但若是他敢,若是他甘心,他早这么干了,何必等这两年?

    所以只能一刻一刻地熬着,等待那一波痛感过去,下一拨到来,他试着去回想一些过去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但是没想到,过去像个刺猬,一碰,扎得更疼。

    施即休横下心,反正那瘾毒不会放过他,他便看看那能疼到哪里去,他拼命回想,发现好多事不知道是想起来的,还是他在这半晕半醒之间自己编造的。

    若说想起,这些事好几年没在他头脑里出现过,十分陌生,若说编造,他偏又能感受到这事情发生时的感觉,触感,味道,声音,触手可及,那影像里,他的身体仿佛躺在一个棺椁之中,魂魄漂浮在半空,看见一个女子,身影朦胧,从棺椁里拉出他的手,一寸一寸,细细地抚摸他的骨节,还对他说话,不时地问他一句,‘施即休,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好像听见,每个字都能听见,但是连起来却不知是什么意思,也辨别不出是谁的声音。

    过一会又来了一个男的,那女子起身跟他行了个礼,男子也来到那棺椁边和他说话,边说边哭,看那样子,好像还骂了他。

    施即休渐渐坠入这好似梦乡一样的地方,虽然疼,但他不肯离去,好像这里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地方,就这样浑浑噩噩,不知时辰,然后一瞬,突然清醒,施即休在黑暗中坐起来,惊觉满脸泪痕,心口怅然若失,但是他知道,第二次顶过去了,这是以往不曾有过的。

    他清醒了一会,好像有点明白师父的用意了,从前他扛不住,是因为他心里笃定地知道,只要他低头,王红参最终还是会给他药丸,因此他一直抱着试试看能不能扛过去的心思,他知道有一条底线兜着他,他是安全的。而此刻,置之绝境,那条底线没有了,他能顶过去,就顶过去,顶不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死在这,恐怕永远没人知道。

    想到这,施即休又攀着墙壁站了起来,咬着牙,虽然身体有些麻木,腹内饥肠辘辘,但是那寒冷的感觉好像不那么强烈了。

    施即休继续摸索着往前走,若瘾毒发作得准时,他应该已经在无光无声的地洞里盘桓了一日夜,而且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去,但他确定他不是在原地打转,手边摸过石壁的触感一直在变化。饥饿并不打紧,一两天而已,过了这一阵就好了。关键是那无边无际黑暗和寂静,有那么一刻让施即休感觉,这样的地方,到底还是不是人间?

    还是他已经去了?

    这个念头让他非常害怕,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喂!”

    声音没走多远,也无回声,十分虚幻。

    他又叫了一声,“有……有人么?”虽然他明知没有。

    第三次瘾毒发作很快就来了,如果这还是人间,他确定,肯定不到一日夜,说明那瘾毒在缩短发作的间隔,好像体内有个恶魔,他要吃肉饮血,吃不到,他就一次次地出来要,来撕扯施即休的灵肉。

    而且这一次瘾毒来势特别凶猛,没有那逐渐发酵的过程,刹那之间直接带施即休去了最顶峰,施即休通的一声跪在地上,两手抓住脑袋,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在地上滚来滚去,嘶声大吼。

    施即休几次拔了短剑出来,割破了手腕,留了一些血,他闻到自己的血腥味,又停了手,收了剑。这一次疼痛的时间仿佛比从前要长许多,施即休算着应该差不多了,但是一直没过去,痛感甚至节节攀升,到最难以忍耐之时,他感觉到,这一次恐怕是过不去了,他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神志丧失,大叫一声,用力一头撞在了墙壁上,失去了知觉。

    时间流逝,施即休又一次醒过来了,他看见自己手上模糊的血迹,一层又一层。

    他看见自己手上的血迹,施即休蹭的一声坐起来,看四周,仿佛没有明显的光源,但是他能在那黑暗中看见一些东西了,他甚至看见了他一直摸索的那条甬道,虽然很暗很模糊,但是他确实看见了。

    他想站起身,但力气不太够,不过至少证明了,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他还在人间。

    施即休背靠着洞壁,坐在地上休整,他想运一运气,但是气息凝滞,根本带不动。毒药西域鬼陀罗一日一日地侵袭了他的筋骨血脉,虽不至于让他一下子功夫尽失,但却日日减损。

    这一身的功夫突然坏了是有一日服用了鬼陀罗药丸之后,体内突然有一种疯狂的反噬之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曾经被陈慈悲用尽功力推出去的那道内力,并没有真的不见了,只是躲藏在了更深的角落,在鬼陀罗的刺激下,对他进行了疯狂的报复,让他一点都用不得自己的内力,若是要用,两股内力便在体内打仗,把他当成战场一样,打得你死我活,就这样一两年间,用进废退,他自己本身的内力好像消散了一样,渐渐地没了感觉。

    有几次他惹了王红参生气,王红参不给他药丸,瘾毒发作,体内的那股内力便开始出来火上浇油,让他原本已经痛苦难受的身体再受一遍摧残。

    因此他无法调息,无法调动自己的内力。

    休息了一会,恢复了些力气,施即休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一步一蹒跚,石壁颜色渐渐地发生了变化,由黑色变成墨绿,墨绿变成浅绿,淡黄,并最终变成了纯白色,施即休细细地摸着,看着,心说,“白玉。”

    再往前继续走,眼前豁然开阔,一切都亮了起来,是一个很大的穹顶空洞,从顶到地面,都是白玉妆饰,突见这么大片大片的亮白色,施即休那在黑暗中不知呆了几天的双眼,险些晃瞎了,适应了好一阵,看起来这是个近圆形空间,四周立柱支撑着穹顶,白玉柱上雕神佛像,正中间是个半尺高的白玉台,像一张榻的大小,四角上坐着四只神兽。

    那白玉台子的一侧,是由白玉雕就的微缩宅子,可以清晰地看见几层院落,亭台溪榭,树上的枝丫,枝丫上挂着的鸟笼,鸟笼里两只百灵鸟,好像正在引吭高歌,阁楼里的书屋书架,桌子上的笔墨,还有一幅写了一半的字,院里有孩童在玩耍,有仆人在忙碌,明明所有的东西都静止不动,但是施即休就是觉得,那些人在动,那桌上的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那鸟在吱吱叫。

    这东西越看也有趣,所有的细节都齐全,好像人世间什么地方有这么一处院落,却不知为什么突然被冰封住,整个搬到了这里。

    在这微缩院落对面的,是一排兵器架,当然也是白玉雕成的,上面放着的全是白玉剑,施即休一柄一柄看过去,突然在那里面看到了白玉版的形意剑,几乎和真的形意剑一样的大小,施即休细细地盯着,那白玉形意剑,好像在微微地发出剑鸣。

    形意剑旁边,是一把高度到施即休鼻梁的又宽又厚的重剑。

    施即休在这里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圈,越看这地方越像个墓室,只是不知为何,墓主人最后并没有住到这里面来,这墓主人和形意剑有关系,又在上摇山通天塔下,怕不是师祖上摇仙君?但全无任何证据,并且也再看不出任何别的门道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施即休走错方向了,就算师父给饭吃,也不会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施即休当即决定返回去。

    从光亮处进入到漆黑的地洞中,施即休又目盲了,幸运的是第三次瘾毒大爆发之后,间隔了很久他都没有再来,回去的路他觉得没有那么难走了,没有走很久,大约两个时辰便又重新看见了光亮,最初的光亮也不是外面透进来的光,而是他重新找回了那种黑暗中视物的感觉,又过了一会,才看见真的光亮,明显那是朝向地面的洞口,但是那洞口处被一道铁栅栏封死了,没有锁,没有门,就是封死的。

    栅栏里边堆放着一些干粮和水,都已经冰冷僵硬,但是施即休此刻顾不得那么多,抓起馒头就啃了起来,又喝了几口水,把他好不容易和缓了一些的内脏又结成了一块冰。恰此时,一个小兄弟又来送饭了,看见施即休正躺在栅栏里边狼吞虎咽,高兴地喊了一声,“师兄!你没死!太好了。”

    施即休噎得没法说话,只白了他一眼,小兄弟从栅栏缝隙递进来新的食物,施即休接过,皱着眉,等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带着怒气说,“怎么刚送来的也是冷的?你快去给我拿些热食来!”

    小兄弟面露尴尬,很是抱歉地说,“……师兄……师父不让给你热的,只让给冷的……”

    施即休就瘪了气,不敢再凶,换上一副和善面容,问那小兄弟,“我进来几天了?”

    小兄弟掰着指头算算,“三个晚上,两个白天”,突然又兴奋起来,“师父说,你要是两三天还没死,就多了五分赢面!但是师父让把这出口封死,不让你出来,你还得自己在这呆个……七十几天吧……不过我会日日送餐饭到这里,师兄你记得出来吃饭啊!”

    施即休补充了体力之后,虽然冷,但是感觉好多了,他叫那小兄弟,“师父没说一天只能送两个馒头吧?没说不让我多吃吧?”

    小兄弟一挠挠头,“那倒是没说……”

    “你快去,给我备上十天的干粮和水,找个布袋子装好,再给我一个小沙漏,我往后每十天来拿一次吃食,你都按这样给我备好就行,快去!”

    小兄弟赶紧去准备,不多时拿了个布袋子来了,施即休打开看看,小兄弟确实实在,塞得满满当当,施即休吃好了,歇好了,铜沙漏系在腰上,一次漏完,便是六个时辰,他只要记好翻转了几次,便知道大概的时间了。

    施即休背上布袋子往里面走,他想再回那白玉墓室看看,这一次他厉害了,他的眼能清晰地看见他来回摸着走了两遍的通道,看着走,便顺畅多了,但是这次他走了很久,都没到白玉墓室,沙漏已经翻转一次,施即休觉得不对,难道那白玉墓室是他饿得头昏眼花之时的幻觉,此刻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施即休一刻不停地走,直到第四次瘾毒发作。这一次比上一回来得更狠,施即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在那狭窄漆黑的甬道中,他砸榻了墙面,撞碎了地砖,若是有光照一照,四周血迹斑斑。忍耐无用,挣扎无用,除了结果掉这一条命,好像没有了旁的办法,到最后施即休头脑里只剩下这一个想法,他大叫一声,抽出短剑,往自己的腹间用力插了进去,晕厥倒地。

    外面的世界,如常轮转,无人知那曾经风光无两的施即休,此刻在这深洞之中,奄奄一息。

    但是上天再一次垂怜,他还是没死成,贴着那冰凉的地面睁开眼的时候,那铜沙漏就在他眼前放着,早已停了不知多久,施即休费力地苦笑一声。满身的伤痕和那一剑的伤口像绑住他的麻绳,让他不得动弹,他摸索着拽过布袋,掏出水囊,喝了一口冷水。

    再咬着牙慢慢起身,撕烂衣衫,给自己包扎伤口。

    脑子里渐渐清明,明明是一样的路,为何找不到那白玉墓室了,他明白一定是自己走错了,摸着走和看着走一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他扯下一块布条,蒙住了双眼,踉跄起身,铜沙漏翻转,再一次系在腰上。伸出手放在墙壁上,像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细细地感受墙壁的粗砺与光滑,小心分辨。

    饿了他就停下吃点喝点,眼睛却始终遮挡着,他隐约地感觉,瘾毒的发作一次比一次猛烈,但是间隔变长了,他有点怕,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醒过来。

    渐渐,他又摸到了白玉那光滑冰冷的手感,十分熟悉,想起那一年在烟霞白玉棺,那姑娘犯病,全身火烫,他就把她放在冰凉的白玉地面给她降温。

    施即休扯下了浸湿的蒙眼布。

    果然就回到了白玉墓室,一切如旧,同他第一次来时候一样。施即休脚刚跨进去两步,全身突然像被雷劈了一样,一阵炸裂之感传遍,明明那瘾毒发作的时间应该再等很久的,怎么这么快就又来了。

    施即休腿脚打颤,一头跌进了那一套微缩的白玉庭院中间,那些精巧的布置,一瞬被他打得四处飞散,还有些碎掉的,心疼还在次要的,但是惊扰了师祖的陵寝,这可是大逆不道,不过施即休哪顾得上这些,适才稍稍有些愈合的伤口这一会又挣开了,一间白璧无瑕的白玉屋,瞬间染遍了血色,那院落被他砸了,剑架也毁了,架子上的各样宝剑,都断成几截,偏这时,体内的那股真气也翻涌起来,横冲乱撞,施即休像一个发了疯的野兽一样,躺在地上,嘶声嚎叫,不停自毁,抽搐不止,等着自己的血流干。

    弥留之际,施即休手又摸到怀里,短剑不见了,他挣扎着抬起半个身子寻找,见那短剑被他狂躁中扔到方形白玉台上去了。此刻他对那瘾毒带来的痛感和体内真气的作乱已经毫无抵抗能力,就像被一把无形的刀剑在不停地砍弑一样,施即休一边翻滚,一边缓缓往那白玉台上爬,他心底有个念头,若这一口气还没完,他想把那短剑抱在手里,然后再去。

    师父这老头,竟是坑人,居然说熬过三天就过大半了,临了还在心里骂了他几句。

    施即休身后,留下一条蜿蜒的血痕,此时若有人看见他,一定以为看见了鬼。

    短剑抱在怀里,他感觉再一步都挪不动了,干脆在那白玉台上趟下来,心说,师祖啊,这么好的地方,您不自己留着用,徒孙今日就替您受用了吧。

    心里这句话还没想完,全身上下又如晴天遭霹雳一般,骨头都被劈碎了,他感觉体内那股真气,好像本能般地反抗了一下,让他没有立即灰飞烟灭,那道真气仿佛向四面八方一齐发出,身下的白玉台受了那力,竟然哗啦一声迸裂开了,施即休一瞬失去了支撑,轰然下落。

    施即休掉进了一片水塘之中,才发现那白玉墓室之下,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那水塘是个地下温泉,被温水包裹住的一瞬间施即休感觉到了久违的活力。那温泉水在他身边缓缓地流动,他整个人融入水中,经脉都被洗刷了一遍,伤口泡在那温水中也不觉得疼,飘飘欲仙。没多时,那水流突然激烈起来,水温也迅速下降,水面上出现几个急剧旋转的漩涡,施即休身侧就有一个,他不受控制地被卷入那漩涡之中,拉到了水底,水底好像也破了洞,施即休再一次被甩了出去,转眼落在一片沙土中间,施即休纳闷,这若不是十八层地狱,怎么可能一直往下掉呢。

    一阵风过,沙土被风吹散,露出底下巨大的青铜盖,盖面上刻满了字,施即休读了几个,这好像是什么内功心法,越读越像,而且他还全都能看懂,未察觉时,他已然在盘膝打坐,开始试着按照这心法运气起来,奇怪的是,调动的不是他自己的内力,而是那一股入侵的内力。

    按着那心法走了几遭,那股入侵内力迅速铺遍了全身,并且没有了那种冲撞的感觉,好像那内力在他身体里生了根,是他自己修炼得来的一样,并且他还能用这内力把自己原本的内力调动运转,两厢不再冲突,能够融为一体。

    而不知何时,那瘾毒的痛感早已被一身清凉通透之感所取代,施即休体内气息流畅,劲力充沛,全身燥热,身后传来哔哔啵啵的声响,一回头,妖红色的火焰扑面而来,直接烧到了他脸上。

    施即休猛地睁开眼睛,身周的一切都没了,没有温泉,没有沙地,什么青铜盖,内功心法,扑面妖火,都是一场梦。

    他仰头还能看见那白玉墓室的穹顶,身下是另一间石室,大小近似,粗糙许多,但是借着上面白玉的光,基本上能看清,这下面更像一个人的居所,边角处有一张石榻,一个石柜,榻上有被褥,柜子里有女士衣衫,施即休过去摸了摸,布料都碎了。

    有桌椅板凳,大部分是石制的,施即休摸过的石桌,竟也掉下一个角来,施即休想,这得是多少年月的东西了,竟然石头都烂了。

    中间有一大片空地,正中间立着一座盆景,恐怕早些年,那盆里还有花草树木,但如今,只剩下一座瘦骨嶙峋假山石,施即休凑过去,那假山的平台处,竟然放着一个精美的小石盒,施即休一伸手,那石盒就碎了,里面放着一张羊皮卷,也许唯有这个能经久不烂。施即休轻手轻脚,扯开了那羊皮卷腰身上绑的绳,羊皮卷展开,上面有字,施即休读道:“你来到了这,应该是已经学过我的独门心法无邪了吧,下手千万轻些,别把这全毁了,此心法可解困顿你多年的通天海,可融天下万千心法于一身,并且可以让你思无邪,净杂意,为道日损,返璞归真,记勤学苦练,不可荒废。光影绝笔。”

    施即休身躯一震,光影?他想起灵岳曾对他说过的上摇仙宫往事,这不是师祖的墓穴,是任光影的,那她没能来住也正常,她作恶多端,不得好死,最终被他师祖曝尸荒野,自己怎么就,已经学了她的独门心法?在那梦中?

    施即休不太相信,他伸出右手手臂,轻轻运力,几乎看到真气在皮肤下面涌动,施即休猛一回头,看看刚刚被他随手掰碎了的石桌,石盒,他太久没有控制过自己的内息,不知不觉地就流淌了出来,他屏气凝神,将内息收回气海,再伸手去摸摸那些布料石块,虽有些年月损毁,却也不至于一碰就碎,尤其是那石头,简直是异常坚固。

    但是,那无邪心法,在哪里?

    没有任何纸传书教,好像只有在适才那迷茫的梦境里短暂地出现过一会儿,想到这施即休缓缓地坐了下来,闭上双眼,尝试入定。

    气息越来越沉静,天地万物俱寂,那些青铜盖上的字又一个一个蹦出在他眼前,那风把细沙都吹走了,他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心法,像一副徐徐展开的画卷。

    尽管知道这是魔头的功夫,但是施即休还是练得如痴如醉,无法自拔,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专心致志地沉迷于对功夫的钻研中了,上一次还是在他没有离开蝴蝶谷的时候,没有碰到那内力对他禁制的时候。

    那感觉,何止是酣畅淋漓,大约时常都是饿了三五天之后,才想起吃一口东西,然后再继续练习,每次从入定状态中醒过来,那铜沙漏都是停住不动的状态,后来他也懒得再去翻转那沙漏了,不管时间流逝了多少,只管在那寂静无声的世界里,一步一步地探索无邪心法,越走越深,越走越远,他的心思也越来越纯净起来,有时在练功的间隙,他冷静地回想过去三十年的那些事,一件一件都想得明白透彻了,开始笑自己去日那些无用的苦闷和自找的烦恼,笑自己过去傻,也为自己做错的事遗憾,但是他不再痛恨了,那些遗憾,若有机会,他尽力去弥补,若没有机会,也都是天数运时,人力所不能为而已。

    西域曼陀罗瘾毒,再也没犯过,即便稍有不适,他也能用内息调整排解出去,他开始怀疑,这真的是魔头的功夫么?

    等到施即休带的十日的粮食吃完了,他才想起,该返回去取些粮食。

    他再从那甬道里出去,此时耳聪目明胜过去百倍,才发现甬道里有许多障眼法,难怪他那一次虽然可以暗夜视物,却走不进来,出去的路轻松许多,他一会就到了洞门口,那一道铁栅栏,他只要伸伸手,就可以轻易推开,信步走出去,但是他不舍得离开,他想把这心法钻研透了,等他出去的时候,他想去找他从前觉得最无可能超越的人,准岳父陈慈悲,较量一下,想到这,他竟会不自觉地笑出来,让那老头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门口竟然没有吃食,施即休有些愤怒,大叫了几声,实际上他还是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若真的用力喊,恐怕贺雀坐在塔尖上也要听见了,上面的小兄弟听见了喊声,惊惶地跑下来,见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施即休,竟然哭了,“……师兄……你……你还没死?”

    说了又觉得不对,赶紧改口,“呸呸呸!师兄!我是说……你都五十多天没出来取吃的……你……你怎么活下来的?你一个月没出来的时候,我去报过师父,师父也说,你可能死了,让我以后不要再送了,师父好像还……哭了呢……”

    施即休一笑,“咳,行了,你别在这哭了,快去给我拿吃的来,记得,拿热乎的,要是师父问,你就说是我要的,完了记得去告诉他一声,我还没死。”

    小兄弟兴高采烈地去了,半个时辰才回来,竟然真的给施即休端来了好几个热菜,到了栅栏门口犯了难,栅栏缝隙太小,盘子递不进去,兄弟忙活了半天还是没办法,只得说,“师兄……要不……我喂你吧?”

    施即休摆摆手,两指勾住那铁栅栏,轻轻用力,那铁栅栏就弯了,在小兄弟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施即休席地而坐,大快朵颐,吃完了之后,把餐盘递出去,又随手把铁栅栏复原,接过小兄弟递过来的干粮,对他说,“多谢你了,小师弟,往后不用再来送了,这些吃完了,我就出去,你快去告诉师父吧!”

    施即休转身又回了地下。

    过了些天,粮食快吃完了,施即休感觉自己神功也将成了,这几日就打算出去,他尽力将墓室里那些被他损毁的东西复原,唯独任光影那封绝笔书信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不知这封信是不是写给他的,没有任何称呼,放回原位,又不知道任光影真正想找的人有没有机会发现这里,那几日便日日端着那手书看,看一会儿,放在一边,入定练功,练完了功,吃点东西,再接着思索,如何处理。

    那羊皮卷看着看着,竟然发现它另有门道,羊皮卷翘了一个边,施即休用力一撕,一张羊皮卷变成了两张,里面又是写满了迷迷蒙蒙的小字,抬头上说,这是无邪心法最顶峰的一个小节,学完了之后,就圆满了。

    施即休心下大喜,赶紧坐下练习,照着那文字间的描述,缓缓推动内息。

    这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施即休感觉自己飞翔在九天云上,架着彩霞,乘着清风,身边有无数神佛作伴,无比欢畅,丝毫没有防备下一刻,他陡然从那天上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施即休好像从入定的状态里强行被人拖了出来,才知自己喷出三尺长的鲜血铺地,腔内疼痛翻涌。

    赶紧再看一遍那羊皮卷上的描述,自己练得没错呀,然后看到最下面一排小字,说练到这里,他应该已经经脉逆行、口吐鲜血了,施即休惊异,任光影接着说,若求解法,搬开那盆景。

    施即休赶紧把羊皮卷扔到一旁,毫不费力搬开了那个棕红色大盆,底下有个圆环贴在地面,施即休用力一拉,圆环带着一个铁盒子给拉了上来,封死的,施即休运气,以肉指扒开了那锈迹斑斑的铁盒,里面又是一张羊皮卷。

    这时候施即休脚下开始摇晃起来,头顶传来轰隆声响,响声越来越大,铺天盖地,上面一层的白玉碎裂成小块,呼呼地砸下来,他才意识到,他刚才拉出的铁盒,是一个启动机关。

    一刹那,整座通天塔轰然倒下,施即休被埋在了下面,但他毕竟练了无邪,几得不坏之体,虽然费了些功夫,他还是从地下不知道几层的位置,把自己扒了出来,站在废墟上看着损毁的通天塔,脑子里印刻着那羊皮卷上任光影给他的真正的绝笔,开始迷茫起来。

    任光影绝笔上说,不要迷茫了,这些东西就是留给你的。你得的无邪心法确证无疑,我访遍天下,也只得你一人能够接的起无邪心法,但为了一些缘故,我必须留一个漏洞给你,你需得自己努力填补这漏洞,否则,无邪心法只能消弭于世间了,她也没有遗憾。

    任光影给施即休讲了一个故事,有关贺雀做的是什么事情,她又做了什么事情去对抗贺雀,那些闻名天下的恶臭事件究竟是何人所为,后来又因为什么,没能杀掉这些人,她无意于为自己正名,她虽然写下来这些,也做好了永世无人能看见的准备。

    任光影希望施即休能够去完成她当年没有完成的事情。她说她知道进来的人是一定是他,因为她的布置,这天底下除了她留在施即休经脉里通天海,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解的开,贺雀和他另外几个徒弟也不行,而任光影之所以认为施即休一定会来,是因为她临死之前透露给贺雀,她在通天塔下留下了秘密,贺雀一定想知道她留下的是什么,所以他一定会找人来探。

    她也知道,有一天施即休感受到他身体里的通天海的力量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找贺雀,贺雀也一定会让他来探通天塔,而他又是这世上唯一能打开那白玉台的人。

    任光影说,施即休需要把贺雀及另外六位师兄师姐体内的通天海真气都吸取过来,便能填补无邪心法的漏洞,而那一道真气,已经与那些人的心脉相伴相生二十多年,各个都深深地依赖着那真气,若是吸取过来,那些人必定会丧命。

    若不吸取,死的便是施即休,那经脉逆行的痛苦,便是任光影留下来用以时时提醒施即休,他还有任务要去完成。

    但是想做到这件事,任光影说,你需得完全相信贺雀,然后要全然推翻自己。如果他不信贺雀,贺雀就会发现他,如果他完全相信贺雀,又难保施即休还记得这个任务,他可能就真的完全变成的贺雀的傀儡,贺雀有这样的魔力,因此要在某一个时间,施即休需要完全推翻自己,才能从中把自己拔出来。

    施即休有点不明白,任光影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