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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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3)

    施即休站在那废墟之上,身后还有坍塌的余音在缠绕,他看见了卜言行,然后倒了下去,卜言行赶紧叫人把他抬过来,送到贺雀面前去。

    施即休感觉自己没睡多一会儿就醒来了,贺雀正地坐在他身边,笑意温暖地看着他,“偌儿,怎样?还撑得住么?”

    施即休微微起了点身,声音里好像混进了通天塔坍塌之时的尘沙,“师父,我好了吗?”

    贺雀笑得越发和蔼可亲,“你都活着出来了,自然是好了,告诉师父,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施即休坐起来,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师父!徒儿做了贪心的事,遭了……遭了报应……”

    贺雀疑惑,“哦?你仔细说说。”

    “机缘巧合,在洞里捡了一套心法,那心法最后署名光影二字,徒儿不解是何意,但那心法看着确实精巧,而且能抑制我的瘾毒,我便修炼起来,初始练得十分畅快,但就在最后将要大成之时,出了差错,师父,我可能走火入魔了!”

    贺雀叹了口气,“只有一套捉弄人的心法?还有别的吗?”

    施即休目光闪躲,“还有……这署名光影之人,写了一封信,全是……全是对师父的控诉,说师父是……当朝逆贼……中原……渣滓……用词极其险恶……”

    贺雀又松了一口气,“师父要做的事,许多人诋毁,她这样说,有她的道理。那信还在吗?”

    施即休旋即又愤怒起来,“师父,这人究竟是何人?徒儿着了她的道!她在那心法的最后,引我走上歧途,说若要得救,让我去拉一个机关,那信就藏在那机关里,徒儿一拉动那机关,通天塔就倒塌啦!信我只匆匆看了几眼,便损毁在塔底了。”

    施即休说的,几乎全是实话。

    任光影把一切真相和她最珍视的心法留下来,藏在通天塔下,这再合理不过,看贺雀的神情,他似是没有怀疑,他又问施即休,“你说你走火入魔?是什么样的症状?”

    这句话刚问出来,施即休突然俯身向前,喷了一大口血出来,贺雀身上的白衣也沾满的血沫子,施即休额面发青,双手捂住胸腹,脸色煞白,虚脱无力,两额冷汗,手脚哆嗦,跪坐在榻,这个姿势仿佛能让他好受点,“师父瞧见了,便是如此,已经反复了好几回。”

    贺雀未动声色,握住施即休的手腕,“内力确实充沛了许多,但是在倒行,等来日见到你二师姐,让她给你开些药剂。”

    施即休点头,气血翻涌了好一阵,终于压住了,施即休给自己打了打气,轻声问贺雀,“那署名光影的信上讲得不明白,师父要做的,究竟是什么?”

    贺雀眼里又发出那种纯澈的光芒,镇定而坚决,“师父想要的是,天下一统,国泰民安,师父想要做的是,这安泰出自我手。”

    “师父这愿望是好的,师父有绝世智谋,若要天下一统,国泰民安,大可去为当朝献计献策,也必能获得官家的认可和百姓拥戴。”

    “偌儿,你错了,当朝已是朽木,如何雕琢?若能晒干,劈了,烧掉,许能为天下一统的事业添一把火,这些年你游历江湖,当比师父还有清楚,一切与师父当年的预测无二,自太祖太宗之后,赵氏后人,越发羸弱,已经做不得天下共主了,赵氏男子,尤其为甚,还不如那几位太后明理果决,但牝鸡司晨,又如何长久?自王相新政,天下分崩,百姓日苦,被迫着让利于国,实乃釜底抽薪,章相所图,全为私人利得厌恶,让百姓在新政旧压下雪上加霜,如今容相,残暴贪婪,欲敛尽天下之财为己用,偌儿,一国之相如此,还有什么前途?汴梁繁华,蒙住了赵氏的耳目,赵氏江山,气数已尽啦!”贺雀似是十分惋惜。

    施即休思索着,“师父说得对,我见到了,穷苦年月,山匪盗贼越发多,死人像筛子里抖下来的泥蛋子似的,成片的往下掉,我也痛恨这样的世道,师父若想推翻赵氏,另择明主,我愿为师父再入紫微宫,取了那德不配位的君上的头颅!”

    贺雀笑着拍拍施即休冰凉的手背,“偌儿又错了!”

    施即休更疑惑了。

    “你说的法子,师父试过,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因此如今我不想这么做了,如今我倒是要保住坐在龙椅上那位,带着他这颗昏聩的脑袋,帮我争取出所有做准备的时间,且让他沉迷于诗词歌赋,字画古玩,自得其乐吧。也好那一年你没有真的把他杀了,若你得手,那便是宣静王上位,那样师父不知还要苦谋多少年,也许宣静王能带来十年的太平年月,那又如何,无非是延缓赵氏死期而已,保得一位昏庸的君主,我朝才能更快完成统一大业,天下才能更快安定,赵氏在我这,早已是僵尸白骨,就算换一个君主,又如何?有那些奸相佞臣,此朝早已积重难返,师父另有其他活路要走。”

    “师父,我不明白,何为我朝?”

    贺雀似是没听见他说,自顾自继续讲,“北部辽朝,亦难当大任,辽朝太祖太宗亦是能才,仿汉制,习汉文,一朝两制,南北分管,倒是萧太后一手托举了一个小中兴之势,只可惜其后世子孙都不争气,大有毁其基业之举。辽太宗曾三度挥师南下,一见汉地物产丰盈,便忘乎所以,心里只当汉地是战利之物,若是谋天下,他应知,汉地一草一木,一人一畜,皆应是他的子民,该当爱惜,他却纵容蛮子烧杀抢掠,如此亡矣。耶律不是天下共主之选,西夏李氏、大理段氏均是蚍蜉小国,自娱自乐而已,唯有我金祖,今年立国,雄狮铁骑,英明神武,可担天下大任!我在汉地这许多年,早已把汉地的军、政、商、民了解透彻,我朝已然在各层面实行改革,定明制度,汉制是好制,该当效仿,更应改进,若有我朝之军将文臣之纯正,用汉制治理天下的制度,当能造就天下一统之势,少说也可繁华五百年。”

    施即休明白了,这就跟任光影说的对上了,他接着问,“师父,徒儿明白您的意思了,但是师父,您也不是金朝人,您是汉人,为何会对番邦野莽如此推崇,要帮助旁人推翻中原正统吗?”

    贺雀两眼突然涌出一道怒火,打在施即休脸上,施即休觉得脸火辣辣地疼,贺雀半晌没吭声,直等到眼里的怒火渐渐散了,“偌儿啊,这与师父是哪里的人没有关系,师父倘若生在金朝,今日是这个选择,便算是生在辽朝,仍是今日的选择,帝王将相,不看一时一地,而应看万代千秋,什么是中原正统?那不过是赵氏编织出来的谎言,辽太祖立国时,也说自己是天选之子,必将振兴契丹,那我金朝为何不能是天选正统?为何不能一统这天下?你要知道,每一朝都夸自己空前绝后,每一国,都说自己是天选正统,顺应天意,放眼天下,哪有一个是真正的正统?谁的长枪铁骑无人能敌,谁就是正统,谁能给百姓带来稳定安乐的生活,谁能让邦国长治久安,国富民强,谁就是正统!”

    施即休低着头,嘟囔抱怨,“可是师父做这些事,必将带来战事,百姓陷入战火之苦,颠沛流离,那和师父的初衷,不是背道而驰么?”

    贺雀叹了一口气,“我们只是想替换掉赵氏的椅子,让真正有才干的人来统领天下,我不想让百姓受苦,师父知道,民乃立国之本,若民生凋敝,国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覆亡也是早晚的事。为师珍重民生,也珍重这中原的一草一木,为师爱他们,如君王爱自己的子民,但是偌儿,有时候,必要的牺牲也不得不做,用小部分人的牺牲,换取天下长乐!若有那一日,师父愿已己身白骨,化作那关帝庙前的长阶,让前来还愿的人,将我踩踏成泥。”

    “若是这样,反正赵氏北方国门洞开,直接把金军迎进来算了,您何必还要做这许多,为何还要在江湖上屡屡掀起风波,那叫光影的所说的事,师父真的都做过么……”施即休越说声音越小。

    “偌儿,江湖绿林草莽,看着一盘散沙,实则他们是赵氏江山唯一的民间反抗力量,也正是他们的反抗,终将招致生灵涂炭,百姓浴血。赵氏的正规军丝毫不足为惧,赵氏江山,来路不正,因此赵氏君主通病,便是多疑,多番制衡,层层削弱,兵不常将,将不常兵,逢战时,君疑将,将疑兵,兵疑时,人心不齐,人人只想保自己的命,需知在一个人人都只想自己活的时候,就是整体将要消亡的时候,唯有当有大部分的人都愿意为了让旁人活下去,自己宁死,这个整体才能活下去,我朝军队,正是如此,军士皆通晓大义,愿为后人百年安乐,不惜一己之身,况……当朝有令君和连河,可保赵氏正规军,逢战必败。而这些江湖草莽不同,就是这些人,无事之时,窝里闲斗,互相厮杀,疯狗一般,若有灾时,便一个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起来,个个愿为天下先死,说起来,倒比朝上那些将军和营里的兵士强得多;他们见天下苦,可以一并反抗赵氏暴政,哪怕一己之身,仍无可退让,但等到这苦天下的赵氏要倒台时,他们不但不弹冠相庆,还开始叫嚣起中原正统了?还要为这虚假的正统挺身作战,全是一派没脑子的莽夫!这天下哪里来的正统?”

    “那……师父要拿这些人怎么办?”

    “只能让他们愚昧,让他们厮杀,不肯就范的,便要杀掉。前些年我师弟陈慈悲其实做得很好,他举办天下掌门人大会,拿许多名刀仙剑来,让那些草莽之徒去争,去抢,打得头破血流,他虽然自己不出面,可是躲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坐收渔翁之利。可是师弟他也免不了和那些人一样的短见,被宣静王约见了一次,竟然觉得自己肩上突然有了家国兴亡的重任,十足可笑。”

    “师父,我看他们未必有那么大用处,都是些小打小闹,争名逐利的草芥而已,师父不如当他们是一样的平头百姓,放他们一马。”

    贺雀立马唬起了脸,“不得!统一大业,容不得一丁点变数,偌儿,谋大事者,需放下所有自身的恩怨情仇,你有一日同师父一样,白骨躺在地上,看这人世间繁华的时候,你会为自己曾经做出过的牺牲而感到骄傲,当你看见那年轻女子抱着小娃娃,夜晚独自穿过山路,而心里不生恐惧,或者你看见老翁老媪在集市上被马前卒平白拿走了一颗果子,就敢冲到衙门口当街鸣鼓,你看见儿郎咿呀读书到深夜,所求不再是为了高官厚禄,而是为了践行天下仁义,什么话都敢说,富人不必藏富,穷人也不再自轻,这便是师父要的盛世!而你知这盛世是由你亲手所造,难道不值得吗?偌儿啊,人不是只活一世,实乃生生世世,莫要只看眼前,他们死,也死得其所,我许你来世,与他们生成伴生之木,共生于高山之巅,携手一世,你那时候再与他们细细的解释,偌儿,如今,你懂了吗?”

    施即休俯身下去,额头帖在贺雀膝边,泪流满面,号啕痛哭,仿佛已经大彻大悟,“师父让我做什么,我都去做!徒儿虽然一日里只剩下两个时辰的清醒,但也够了!这副残躯,为师父!为天下!死而后已!”

    贺雀拍着他的后背,宽慰地笑了,“偌儿如今真的透彻了,师父很高兴!你去帮师父办一件事,我主心怀慈悲,听闻中土佛法昌盛,令我邀请一位高僧回去,为他讲经,据为师所知,少林寺的小方丈净慧师父,虽然年纪轻轻,却早已参透佛理,你跑一趟,将净慧师父请来我们谈谈。”

    施即休哭着答应,贺雀把秋圣山留下的重剑交给了施即休,告诉他,此剑名为无用,施即休分明见过,这把剑在白玉墓穴里,立在形意剑的旁边。修整了两日,他便上路了,一日里果真也就两个时辰精力充沛、气血平静,其余时间便都被那倒行的气血折腾不止,只能坐车前行,别说动武,马都骑不了,瘫在马车上,怎么调都调不过来,严重时候,便要口喷鲜血。

    到少室山下,施即休又修整了许久,直等到恢复成康健之态才下车上山,并且要在两个时辰内办完这事。

    倒是异乎寻常的顺利,通报过,就见到了净慧,行了礼,说明来意,净慧伸出一只手,掌心对着施即休,施即休明白他的意思,也伸出一只手,与净慧的手掌对在了一起。

    一瞬间,施即休感觉到一股绵柔的劲力排山倒海般往他体内涌过来,闭上眼细细感受那力道,丝毫没留意,净慧一瞬间已经满头大汗,手臂抖动,感觉自己筋骨欲裂,然后就缓缓收了万丈红柔,跟寺里简单交代了一下事务,跟着施即休下山了。

    施即休从混沌了一天的状态里好转过来,看着坐在一旁闭目念经的净慧,问他,“净慧师父,我发病时,抵挡不住你一拳,为何不下手?”

    净慧眼未睁,头未抬,“出家之人,缘何杀生?”

    “可你知道,此去凶多吉少。”

    净慧谦和一笑,“我给施主念一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吧。”

    上了中九峰,施即休带净慧去见了贺雀,互相礼让过,两人对面而坐,贺雀表达了他的意思,请净慧赴金朝为金主陛下讲经。

    净慧直接就拒绝了,“佛祖要我为天下人讲经,不是只为一人讲经,佛祖普度众生,而非只度一人,金主若要听我少林寺讲的经,请他过来吧,一样烧过香拜过佛,便可听我们的经。”

    贺雀笑笑斟茶,“小师父这话,我不太明白,我主一人,便是天下人,一人难道不是众生?佛祖的众生,为何要舍弃这一人?”

    净慧双目直视,谦恭谨让,“一人是众生,众生不是一人,令主是天下,天下不是令主,佛说众生平等,只要来求,都可赐经,令主却以为权势可以替他走求经之路,可见悟性太差,恐怕讲了,也是徒劳,不走求经路,便是得了,也非真经。”

    “那小师父又为何愿意千里迢迢来我这中九峰?”

    净慧端坐,神情淡然,“为少林寺免遭涂炭。”

    “那我要是告诉小师父,若小师父不去为我主讲经,少林寺一样生灵涂炭,你待如何呢?”

    “若定要涂炭,请自贫僧始。”

    施即休在一旁听着俩人说些他不太懂的话,却不知为何,那一刻仿佛在净慧身上,看见了万丈佛光。

    “小师父也不要拒绝得这么快,如今官家,潜心修道,你们学佛之人,在这样的世道里,怕是不好受吧,不如去我主那边,能给小师父许多尊崇,使你教重获兴盛。”

    净慧淡淡说,“出家人,要什么尊崇和兴盛?无人尊崇我们便不认真念经了么?施主未免太看低净慧了。”

    贺雀叹了一口气,“哎!法师不是红尘中人,为何也学他们,心里装满了是非呢!”

    “来说是非者,才是是非人。”净慧说完这一句之后,便不再言语,仿佛入定,他身上好像响起了少林寺千年古刹悠远的晨钟暮鼓之声,贺雀又劝了许久,净慧始终不发一言,贺雀无奈,只得放手,对施即休说,“偌儿,送净慧师父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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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谷里哭声震天。灵岳拿着形意剑,将那来送秋圣山和陈慈悲头颅的信使扎成了一滩模糊的血浆肉泥,抱着那匣子,嘶声痛哭,嗓子都喊坏了。

    陈错那几日里喜怒无常,状似疯癫,见人就要杀,墨良辰日日守在灵帐前,不哭不喊也不说话,时不时在帐前到一杯酒,摇头苦笑,还有一不留神就想跟着一起去的落山夫人。

    两日后,华成峰到了蝴蝶谷,又痛哭了一场,他看着两人脖颈处齐刷刷的切口,血迹不多,一时安慰灵岳,“看他们面相还算安详,是死了之后才被贼人割了头,应当不痛苦。”过一时又指天立誓,“若不能给师祖报了此仇!愿受天打雷劈,万世劫难!”

    华成峰仔细看过那切口,断言到,“这头颅,就是用师祖的重剑割下来的,我在雪山的时候,见过她用那把剑切开死去的猛兽的尸骨,一剑而下,削骨如泥,没有一丝拖沓。”

    如瓶被调了回来,连同神农教三千教众,墨良辰,朱敞,灵岳,华成峰四人一起,带着三千人即日就往中九峰去,华成峰说,“若进不去,我就从中九峰下开始伐木,把中九峰给他砍成个秃山,不信找不到贺雀老贼!”

    一行人浩浩荡荡,用了十几日,走到了中九峰下。

    千人围山,千人伐木,千人叫战。

    拓出荒山十里,华成峰看见了背着重剑的施即休从山林里缓缓走出来,身后跟着僧衣飘飘的净慧,乍一见,俩人好像老友闲逛一般。净慧也看见了成峰,嘴角弯起,倏忽一笑,恍若少年。却一笑未尽,向前一弓腰,血染僧袍。

    华成峰一瞬间冲上前,抱住了正要跌倒的净慧。

    华成峰跪在地上,怀里的净慧满脸鲜血,嘴角还带着那一抹笑意,眼睛里没有一丝愤恨,手里紧抓着他的念珠,华成峰拼命呼喊,却知道,喊不回来净慧越来越慢的心跳和越来越沉的眼皮,净慧嘴唇蠕动,华成峰赶紧附耳过去,听净慧说了一句话,华成峰喊,“我不信!我不信!”

    再抬头时,净慧已经安然圆寂,重归天地,去往来生了。

    华成峰抱着净慧的尸身,仰天长号。

    这时,天上突然传来一声惊雷。华成峰叫人妥善收好净慧的佛身,又一声炸响,是华成峰抽出了钢鞭甩了一下。

    华成峰站在施即休的对面,见施即休对这一切一脸木然,越发气愤不已,天空飘下柳絮样飞舞的大雪,落在人脸上就化了,只留下空空的一片冰凉,华成峰怒视着施即休,大吼一声,“拔剑!!”吼声穿林刺雾,直上九霄。

    施即休没动,华成峰又怒又痛再喊一声,“施即休!没有一句想解释的么?!”腹内肚肠仿佛被打了千万个结一样疼痛不止,哪成想多年后再重逢,要跟他兵戎相见。

    施即休没答,缓缓拔出了无用重剑。

    华成峰觉得心口像被恶犬咬了一口,顿时缺了一大半。

    钢鞭挥起,大团大团的雪片被吸在钢鞭周遭,随着钢鞭声响翩翩舞动,华成峰用上十成力,第一招,就不留任何余地,钢鞭被重剑无用挡住了,仿佛又是一声惊雷响,有的人能看见兵器相撞,有的人只能看见,是风搅动着漫天大雪,蔽日遮天,掩护降世的神佛。

    钢鞭从重剑刃上擦过,火星崩裂。两样兵器好像并未完全分开,又即刻纠缠到了一起。华成峰回想自己过去的那些年,从来爱憎分明,此刻他却混沌起来,不知是该爱还是恨。打夏弦月和华成雨的时候,他也没这般混沌过,那时候只是犹豫和不忍,但是仍能明辨是非,知道什么事所当为,但此时,他却感觉自己突然没了是非,失了对错,不知道什么所当为,只能让手上的兵器不停,逼着脑子别去胡思乱想。

    当然,战况也容不得他胡思乱想,重剑如山,一座座向他砸过来。

    半月湾初相见,他曾看着施即休和郑经两人打斗,满心惊羡,目瞪口呆,心说,我什么时候能像怪大哥这么厉害就好了。

    如今他已经穿越过万千人潮,站在怪大哥面前,几乎已经和他一样的厉害,心里却空得怕人。

    好似风雪把俩人卷到了半空,如神龙驾雾,厉鬼生烟,钢鞭式式如闪电,重剑招招似劈山,迷茫的雪雾中,华成峰试图看清楚施即休的眼睛,看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心痛,但是奇了怪,无论多么接近,他始终看不清,好像施即休被一团雾包裹住,不肯露出真容。

    华成峰只得步步紧逼,鞭子上像挂了一串鞭炮,响得欢腾,却每一鞭都能被那重剑接住,这与成峰以往的对敌经验全不相同,以往的对手,敢接他鞭子的不多,真的接得住的,屈指可数,他没试过这样每一鞭子都抽不到底的感觉,无论他如何变幻,快打,慢打,连环,假招,施即休总能在他鞭子走到一半的路上,用重剑接住。

    那可是师祖的宝剑,极有可能那钢鞭再两下就给剁烂了。

    华成峰感觉敏锐,突然觉得耳朵后边雾气散了,侧眼一看,果然是重剑来了,华成峰猛一侧身,重剑如飓风贴着耳朵丫子蹭了过去,他身形从空中坠落,往雪地上砸去,华成峰分明听见那重剑从耳侧过去的时候,剑鸣中有人说了一句,“收手吧!”

    这剑竟会说话。但是开什么玩笑?华成峰何时学过收手二字?这一战,不死一个,断无收手的可能。

    华成峰后背离雪地还有两尺左右的距离,一股真气突然从背上打出来,雪地上瞬间露出了一条黑土沟,借着那力量的反推,华成峰重新进入了云雾中。

    复又战了百十回合,一声风响,无用剑悬停在了华成峰肩头。

    那一剑若落下来,华成峰顿时会变成两段残肢,但是无用剑犹豫了一下,华成峰扭头逃了。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败了,任华成峰如何的天纵英才,施即休也一样半点不差,华成峰如何的勤学苦练,除了那两年,施即休也一直钻研不辍,华成峰得到秋圣山亲传,施即休却练了任光影的心法,华成峰叹了一口气,深感遗憾,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小截。

    这之后,华成峰的鞭法越来越伶俐迅速起来,却发现,他越快,施即休越慢,钢鞭眼花缭乱,只见其神,不见其形,无用剑却一招一式清晰明了,观战的人看不见,华成峰却看得十分清晰,施即休缓缓挥出一剑,但那一剑,华成峰要用数十鞭来破解,却仍然解不掉。

    施即休劝过华成峰一次,又放过他一次,料想接下来,该分生死了。

    施即休在半空中挥舞了两下重剑,满山雪雾突然浓烈起来,有些呛人,再没有人能看见那雪雾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好像山呼海啸,又像十万天兵,仿佛还有些喜庆的喧闹声音。

    困在浓雾里的华成峰,好像走进了无数把重剑组成的迷宫,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重剑迎面,那距离太近,华成峰挥不出鞭子,重剑的剑气一道一道扫在他胸前,华成峰衣衫损毁,肌肤碎裂,浓雾中重剑又传来浓浓的一声叹息,华成峰毫无知觉,重剑已然划进了华成峰的胸膛,一瞬间浓雾散尽,华成峰被重剑推着,轰隆一声落在地上,全身是血,生死不明。

    两条人影当空飞过来,无用剑唰的一声撤了回去,手下的赶紧抢回去华成峰的身体。

    来人是墨良辰和朱敞,浓雾暴雪,散了又聚,但只一瞬,那俩人都从浓雾中摔了出来。

    透过雪雾,人们看见施即休,高高地站在枝头,手拎着无用剑,剑尖朝着斜下方,往下滴着血,仿佛睥睨众生。

    天地尽头,又有一个身影跑了过来,看不清,但是那人手里的兵器着实炫目,那剑好像闪闪发光,又像在尖声嘶吼。

    那身影越来越近,施即休看见了那人,披头散发,身着重孝,一双红肿的眼睛里,眼白全都被血丝盖住,黑红黑红的,手里拎着一把形意剑。

    站在枝头的施即休身形突然晃了晃,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那年烟霞,陈圣主的婚宴上,小辈们去磕头,跪在地上,他问身边的人,求你许我,愿不愿意?

    而此刻那人,正拎着一把要疯了的宝剑,朝他冲过来。

    形意剑直来直去,一剑刺往施即休的胸膛,施即休赶紧将无用剑横在胸前,形意剑当的一声,稳稳地扎在了无用剑上,陈灵岳瞪着一双血眼,问施即休,声嘶力竭,“是不是你杀了老头!是不是你!!”

    施即休听得问,脚下一颤,掉了下去,又另寻了一根枝丫站好,形意剑哪里会放过他,眨眼又跟了上来,陈灵岳越发凶狠,“你说!是不是你!”

    施即休恍惚明白了,“圣主……圣主他出事了?”

    陈灵岳听他心虚,唰唰唰几剑连着刺出来,招招直逼要害,“他死了!死在了上摇山中九峰!还有师姑秋圣山!头颅被你手里的剑割了下来!送到了蝴蝶谷,没得一具全尸!是不是你!”

    施即休心里被泼了一盆冰,牙齿打颤,“我……我不知道……不是我!”

    陈灵岳眼里透出绵绵恨意,“即使不是你,也是你师父!他朝情谊,如此不足道哉?竟让你们杀起故人来,毫不手软!”一边说,一边剑如飞矢,那形意剑好像果然明白主人的心意,每一剑,都透着恨毒。

    施即休只顾着挡,并不还手,嘴里喊着,“灵岳!你听我说!”

    怒喝一声,“还有什么好说!恩断义绝!你死我活!”

    灵岳如同疯癫一样,形意剑便也疯了,没有了章法,如恶犬扑人。

    施即休却有法子制服疯犬,灵岳一不留神,竟然被施即休抓住了一只手。

    她冷静了一瞬,浓雾之中,旁人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灵岳挣了一下,挣脱不得,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灵岳!可否……让我解释两句?”

    灵岳喝着,“不必解释!要么你现在放下剑,跟我回去,为他守孝三年!要么你我之间,今日有一个要赴黄泉!”

    施即休愣了一下,手不知觉地松了一点,灵岳知他退却了,听他说,“现在……不能回去……”

    灵岳振臂一挥,施即休脱了手,听灵岳说,“那还废什么话!施即休!我杀了你!”形意剑闻言,嗖嗖地往施即休胸膛上钻。

    恍惚间,灵岳好像也听见了浓雾中传来一声厚重的叹息,又闻噗嗤一声,低头看,施即休手里的重剑,几乎穿透了自己的胸膛,灵岳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重了起来,控制不住地摔了下去,失去知觉。

    而施即休那一刻也看到,形意剑仿佛突然长了几尺长,剑芒冲进了他胸口。

    施即休突觉经脉错乱,再无法支撑,喷出一口浓血,两个时辰,到了。

    混乱中,他也不知道是谁把他拖了回去,迷蒙地躺在榻上,脑袋里一片混乱,一时入了深海地狱,一时又飘在云端天堂。

    贺雀叫人给施即休包扎了,坐在榻边看他,却和身后的人说话,“华成峰怎么样?”

    卜言行半弓着身,“不死也是重残。”

    “他犹豫了吗?”

    “旁的人,都没有,只有那姑娘,他犹豫了一瞬,好在最终,也做了对了选择。”

    贺雀声音轻飘飘,“偌儿重情,我能理解他,依你看,如今他可还回得去么?”

    “断然回不去了。”卜言行又矮了矮身,“恭喜师父!宝刀,磨成了!”

    贺雀眯眼笑,“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都照计划,连河下月起会被派出去戍边,那边会发动一次小战役,将他俘虏回去,令君年前年后会作为使臣出使金国,代宋主送去贺礼,只是……”卜言行犹豫了一下,“那小方丈死了,何人还能为我主讲经?”

    贺雀说,“别担心,东海外岛国也有一位高僧,名为正心法师,对佛法钻研也极深,梧桐已经联络到他,会带着他一起来,等偌儿也好些了,我们就带着他,一起回我朝去。”

    “师父,恕徒儿多一句嘴,我朝大将无数,真的少师弟一个么?”

    贺雀宽和笑笑,“偌儿一人,可抵十万甲兵。”

    卜言行眼里闪了闪,没再言语,贺雀又吩咐,“这边估计再不会有什么起色了,该死的,都死干净了,你叫人盯着点就行,别出什么乱子。”

    卜言行领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