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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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5)

    卜言行的死成了悬案,施即休算是洗脱嫌疑了,总想找个机会去当面问问正心法师,却一直没有什么好机会。

    这一日下午,施即休又在气血倒行,十分难受,躺在炕上翻来覆去,贺雀突然走进来,坐在他炕边上,眉目慈祥,施即休觉得自从卜言行死了之后,贺雀好像好久没有对他这么温和了,贺雀说,“师父同你聊聊,许能让你好受些。”

    施即休点点头。

    贺雀垂下头,“日子过得真快,从前你我师徒二人,在胥蒙山,你两三岁,路还走不利索,日日摔倒,摔倒后就大哭不止,怎么哄都哄不好,你可还记得?”

    施即休摇摇头,觉得师父今日语气特别轻柔。

    “那你还记得胥蒙山吗?参天古木,阵阵幽香,冬暖夏凉,刚开始教你功夫,马步扎不稳,为师打了你手板,你哭了三天,饭都不肯吃……”

    施即休随着贺雀的声音,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时候,看见自己在那山上磕磕绊绊的样子,三四岁的孩子,哪里会扎马步,一炷香都挺不住,可是挺不住,就被师父打,施即休嚎啕大哭。随着师父的话音,施即休好像匆匆把那一十四年又走了一遍,记起了很多原本都已经遗忘了的细节。

    贺雀突然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只木制的小雀,两个翅膀可以呼扇呼扇有规律地上下移动,施即休两眼已经有些发直,定定地看着那小雀的翅膀扇动,贺雀说,“你小时候,最爱玩这个……”

    然后施即休就听不见贺雀的声音了,他好像突然掉进了一片虚无之中,虚无尽后,他到了个熟悉的地方,一时有些叫不上来名字,但是就是处处都看着眼熟,眼前突然展开一片潭水,一个姑娘站在谭水边的石头上,正在伸手要去够水面上的一方帕子,却身形不稳,呼地就要栽倒进水里。施即休甩开大步子噌的一声就到了那姑娘身后,一伸手就捞住了她的腰身,把她搂在自己怀里,佯怒埋怨了一句,“这多危险啊!你掉下去可怎么办!”

    姑娘俏皮一笑,“这不是没事吗!你别这么凶!”

    施即休自然不敢再凶了,放开姑娘,自己走到谭水边,轻轻挥手,那水流就把帕子卷了过来,施即休拾起帕子,给姑娘递过去。

    姑娘突然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敕赖忠勇侯府卧房的炕边上,贺雀看着施即休紧闭的双眼,一对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快速地转动,问他,“偌儿,你去了什么地方?”

    施即休在睡梦中说,“这你都忘了!玉鸯潭啊!”

    梦里的施即休也这样回复了姑娘,姑娘恍然大悟一般,“哦!我这几年没来过这里,有些模糊了。”

    施即休突然一把抱住了那姑娘,动情地流下眼泪,“小七!你这几年去了哪里?我找了你好久,怎么都找不到,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姑娘也眼含热泪,咬了施即休的肩头一口,语气愤恨,“你还说我!你又去了哪里?怎么留下我一个人!”

    施即休抬起头,想了想,似乎也想不起来自己去了哪里,迷迷糊糊说,“我好像被人害了,在一个奇奇怪怪的地方,打铁,对,好像是打铁,哎!不管了,反正现在找到你了!你可不能再走了,一步都不能离开我!”

    姑娘笑笑,紧紧地贴在施即休胸膛上,“我不走,你也不能走!”

    “好好好!谁走谁就是狗!是乌龟!王八蛋!但是我得告诉我师父一声,要不他会担心。”施即休在梦境里听着那些话,总有一层虚虚的影罩着一样。

    姑娘抬起头,“你找到你师父了?”

    “嗯!找到了,师兄和师姐都见到了!好大一家子人!”

    姑娘突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杀了你的大师兄和三师兄?”

    施即休脑子突然一愣。

    炕边上的贺雀,眼露精光,正等着睡梦中的施即休如实回答他的问题,施即休迟滞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杀了大师兄……”

    贺雀两眼揪起,胸膛聚气,刚要发作,又听施即休说,“……和三师兄吗?”

    门口突然有人进来报,说握珠公主来了。

    贺雀回头,“让公主明日再来吧,小徒今日身体不适,睡下了。”

    下人还没转头,握珠已经进来了,嘴里嚷着,“休哥哥不爽利,我更应该来看看!”说着不容人答复,径自走到炕边,伸手摸施即休的额头。

    梦里的施即休听小七问了那句话就已经开始有点纳闷了,她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还没回答,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施即休惊呼一声,“握珠!”

    梦外的握珠公主咧嘴一笑,“先生!您看,他睡着了还喊我的名字呢!”

    梦里的施即休一把将小七拉到了身后,开始在梦里琢磨,无论如何,握珠都不应该出现在玉鸯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施即休拼命摇头,想找回一丝理智。

    贺雀和握珠听施即休又嘟囔了一句,“我听师父的话!师父让我杀谁我就杀谁!师父要是让我杀,大师兄和三师兄也可以杀!”

    贺雀心口抽了一口冷气,握珠吓了一跳,站了起来,问贺雀,“先生!休哥哥他在说什么?”

    贺雀很快恢复了常态,“无事,梦话而已。”

    梦里的施即休说完那句话,眼前的一切忽然都不见了,只剩一片黑暗,他在黑暗中左冲右突,好像在找人,又不知是在找谁,刚刚玉鸯潭边发生的事情,一转眼,忘光光。

    握珠刚刚被他吓了一跳,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又呆了没一会,只觉得心慌,匆忙便向贺雀告辞走了,贺雀在炕边又呆坐了一会,施即休突然尖叫一声从睡梦中醒来,两眼瞪得牛眼一样大,感觉自己心脏要跳出来了,一脑门子汗,抓住贺雀的手,眼神混沌又纯澈,里面有深深的恐惧,“师父!真的是我杀了大师兄和三师兄吗?”

    贺雀啪啪施即休的手,“别怕,不是你。”

    贺雀起身走了出去,后背弓着,两腿颤抖。

    接下来的两日,贺雀分明就是病了,十分憔悴,躺在榻上起不来,可见卜言行的死对他的打击可谓沉重,犹如老年丧子,却不肯承认。

    霍梧桐给开了药,施即休日日贴身照顾,脸色比贺雀还要丧气,贺雀问他怎么了,施即休嘟囔着抱怨,“师父只怀疑我,不怀疑那两个人,我在师父心里比旁人轻,杀人的为何不能是二师姐?大师兄和三师兄死的时候,都是她先去看过,她下的定论,说什么心力衰竭,要我看,她随随便便下一剂毒药,想害死谁就害死谁,想让人什么时候死人就得什么时候死!还有那和尚,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我那天揍他,是因为他想把无用剑偷走,被我逮个正着,平日里也没有人注意他的行踪,想去哪去哪,哪像我,走一步都有人盯着。况且又为何一定是我们的人?难道不能是金人在作祟么!”

    贺雀的眼睛里光已经有些稀微了,带了些幽怨,声音有气无力,“偌儿啊,你说的这些,为师都想过,不怕告诉你实话,疑心师父常常有,对谁都有,不偏你一人,自古天下帝王,贤相名将,但凡要做大事的人,都不得不报存疑心,有疑心,才能见微知著、知人善任,这无可厚非,但即便时时带着这疑心,也可以去完成大业,疑心与赤胆,缺一不可;你们这几个人都是师父千挑万选才找出来的,但人心一瞬万变,谁能永握胜算呢?师父难受,不是因为言行和多让,是因为师父害怕,师父八十岁了,没有机会重头再来了,偌儿,你明白吗?”

    施即休坐在地上,背靠着火炕,“怎么没机会?师父还有什么要做?我去替师父做!有什么事是大师兄和三师兄能做的,我却做不了?只不过我不会用跟他们一样的手段,我自有我的方法!”

    贺雀挤出一丝笑,“偌儿有这份心就够了,还辛苦了你日日尝我的药,你是怕二师姐一副药毒死了我。”

    施即休抬袖子揩了揩眼角,“师父,我长了三十多年,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没有过什么亲人,师父是这世上唯一管教过我,我也服气的人,师父这把年纪了,还这样操劳,是我做徒弟的不孝,师父为何不能放下这一切是非纠葛?天下大势,便让天下人自己去解决好了,该受苦的总免不了要受苦,师父随我南下,寻一四季如春的地方,好好养身体,师父养我小,我养师父老,让师父好好享几年清福,如此不好么?”

    贺雀轻轻把手放在施即休头顶,“偌儿啊,到如今,师父就算归隐山林,也终将日日不得安生,师父的心早已经不会看风月、享清福啦,还不如用我剩下不多的这点时间,多替陛下想想往后的江山,你能在师父身边,听师父的话,对为师来说,就是最大的孝顺。”

    施即休心里不忿,噘着嘴坐在炕根上抽泣。

    等贺雀能挣扎着起身了,要入宫去见阿骨打,谁也拦不住,施即休只得送他去,到了上京皇宫城门外,施即休进不去,车停在门口,他看着贺雀在冷风中,佝偻着后背,一步一步蹒跚地走上帝宫的长阶。

    阿骨打听说了奏报,留下一屋子正在议事宗字辈的将军不管,赶紧出门迎接贺雀,将他接到温暖的内室,贺雀跪地向阿骨打行礼,阿骨打赶紧扶住贺雀,不让他行礼,贺雀不依,坚持跪行了君臣大礼才起了身,被阿骨打亲手扶着坐在了椅子上,询问了贺雀的病情,两人又聊起黄多让和卜言行的死,阿骨打问贺雀,“连先生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么?”

    贺雀无奈地摇摇头,“两眼昏花,老迈昏聩,老臣这一番,实在是猜不透是何人所为啊。”

    “那一日先生带卜先生来,与卜先生相谈,觉得卜先生的想法与先生一脉相承,对先生的思想理解得十分透彻,也十分得先生的意,将来大可继承慢石先生的衣钵,没行到,竟出了这样的事,我令宗貉仔细查过,只是这个没用的家伙,也查不到什么头绪来;那么依先生看,从此往后,先生的弟子中,还有何人能承先生的使命呢?”阿骨打语速很慢,似是怕贺雀思考不及。

    贺雀也着实沉默了许久,伸出一双满是青筋的老手,在火盆上翻来覆去烤了许久,“唯有令君可承大事。”

    阿骨打低头思索,手摸着下巴,贺雀的声音此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着冷静,“我只怕言行和多让这事,才只是个开始,这凶手最终的目的,是我,是陛下的统一大业,因此我不得不延缓南归的时日,这事得在此处解决完,若放了凶手南归,恐怕他会去找令君的麻烦;这凶手九成九便是我院子里那三个人其中一个,若是果真无法查实究竟是谁,到最后,少不得……就把这三人都处死吧,可永绝后患。”贺雀的神情没有丝毫色变,仿佛谈及的只是寻常家事。

    阿骨打沉默一晌,这样轻言蝼蚁生死的贺雀,他自然早就知道,况且他与贺雀,早是志同道合,因此也没有丝毫震惊,“先生是否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做的?”

    贺雀摇摇头,“大不了,我以身为饵,将那人钓出来。”

    贺雀同阿骨打说了他的计划,阿骨打听后思索半晌,“慢石先生还是再重新思考一下吧,这样行事对先生来说太过冒险,若先生真的为此丧了命,我亦百死莫赎啊。”

    贺雀十分冷静地答对,“我身死可,大业不能中断,因此今日来见陛下,也是想再叮嘱陛下几句,陛下雄心,可照日月,那日我和陛下共同议定的几件大事,还望陛下牢记。辽国可强攻,宋不可,辽国有地无物,我大金铁蹄直过即可,唯一要防的,只有耶律大石一将而已,但是宋不同,宋地物产丰富,市镇繁华,人民知礼,若要统治宋地,武力威慑即可,万不可用强,不可折辱,要安抚,文臣与武将并重才行,管束好手下武将,善用贤臣。富饶之地的百姓,更不愿经刀兵,此事,令君可为,若老臣此次真的不幸身死,我们所议定的原则,陛下务请妥善告知我朝后续君王,如此才可得长治久安哪。”

    阿骨打十分郑重地点头允诺,“先生所言,我都一一记下了,绝不辜负先生信念,只是恨天意仓促,不能让我和先生,一同亲眼看看那一统天下的一天!”

    贺雀笑了笑,“如此一统,早成定局,无非十年左右的事。”贺雀叹了口气,“我时有尽,我数有穷,但陛下盛世,可期无疆。老臣再叮嘱陛下一句,若他日有人离间陛下和我的君臣关系,还望陛下细细辨认。”

    阿骨打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不为旁人所迷惑,先生放心。”

    “如此便多谢陛下了!”贺雀起身,又坚持着艰难地行了个礼,告辞去了。

    翌日清早,贺雀仿佛又恢复了康健,早早地就坐在了正堂之中,这一日按计划,正心法师要去上京京云寺交流佛法,一大清早就被人接走了。没一会儿,握珠公主派了人来接即休,说那一日要陪阿骨打及一众宗字辈上将军进雪山猎狼猎虎,施即休辞别了贺雀,跟着去了。又过了没多久,宫城里来了人,太后娘娘感觉不舒适,御医没什么有效的办法,想来请慢石先生去给看看,贺雀推脱自己也不舒爽,派了霍梧桐去。

    贺雀把院子里的人都遣了各种各样的差事出去,只剩下零星几个,他独自一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正堂中央,好像他见秋圣山和陈慈悲那日坐在中九峰上一样,脊背挺立,意气风发,眼神里持续地流淌出清澈又欣喜的光,他独自坐了两个时辰,一动未动,心沉似海,用一个空空的府邸和一个孤单单的垂垂老叟,门户洞开,毫无防备,等待着他想要让现身的人。

    近午时,终于有人回来了。

    那人推开敕赖忠勇侯的府邸,一只脚刚走进来,就觉得这府邸不对劲,仿佛布下了看不见的天罗地网,但同时也昭示着好像府邸的主人此刻便是最虚弱的时候,不得不靠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来保护自己。

    来人轻轻走进了院子,在身后合上了大门,院子里空空荡荡,下人比早上出门的时候少很多,却走了两三步,腿就迈不动了,觉得自己眼前好像凭空竖起了一座高墙,把他整个人罩在了阴影中。

    他伸出手,摸了摸面前的墙壁,手指仿佛伸进了墙壁里头,但是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赶紧撤回手,顺着墙壁往旁边拐去,想绕到墙后面。

    每走一步,脚下都传来千斤的阻力,双腿像被牢牢地吸住,想拔地而起,却也做不到。

    好不容易坚持着绕到了这一座墙壁的尽头,转弯再往里走,身边却一瞬间被平地竖起的虚墙包围住了,明明是个艳阳天,高墙之下的人却感觉走入了黑夜,眼前一片漆黑,仿佛走进了无尽的虚空之中,意识开始混沌,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不知来处是哪里,为什么站在此地,又要去往什么地方,只能沿着墙壁间微微透亮的通道一步步艰难地往里走,识海深处挣扎的一丝清明,隐约感觉到这是贺雀的障眼法阵,却除了沿着贺雀给他规定好的路之外,别无选择。

    不知走了多久,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疼痛,好像被高手的真气袭击了,那人往后倒退了两步,一条膝盖跪在了地上,手撑地,嗓子眼里一股腥咸味,嘴角有血流下来。他咳了两声,使力起了身,继续在微光中往前走,同时手在身后一拽,抽出了一把剑。

    手拄着宝剑,又往前走了几步,迎面感觉一阵邪风撞了过来,赶紧举剑迎击,耳边传来铮的一声长鸣,手里的剑抖了起来,脸上好像破了几个血口,裸露伤口,被邪风吹得疼。

    继续往前走,不知要去做什么,只是凭着本能一样奋力往前挪动,接连又受了几处伤,身体上开了好几个血洞,整个人摇摇欲坠,头破血流,好像要死在了那无穷无尽的通道之中,突然眼前强光一闪,他感觉自己穿过了一道墙,扑倒在地上。

    趴了许久,脑子里渐渐恢复了一些明朗,适才撞破的,是贺雀堂屋的正门,他此刻正趴在那倒地的门板上,听有人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叫他,“我没想到竟是你,梧桐。”

    趴在地上那人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呼呼地出着气,“师父以为是他,所以用了这样凶的阵法,是吗?”

    上首坐着的人长长地叹气,清澈的眼中滑落一滴泪,“言行和多让……果真都是死在你手里吗?”

    霍梧桐满脸的血迹,苦笑一声,“自然是我,师父。”

    霍梧桐挣扎着起身,缓缓地往前爬,想要到师父身边去,只听贺雀还在问,“梧桐……有什么不忿?可是另投他主了?”

    霍梧桐眼里也流下泪水,冲淡了脸上的血迹,“师父,没有。徒儿这一生,从来只有师父,没有过旁的主子,师父做了错事,徒弟遭了天谴,师父,回头吧……”说到此,霍梧桐已经扑在了贺雀脚边,伸出两只血手,用力地攥住了贺雀的袍子下摆。

    “你在说什么?”

    霍梧桐突然涕泪连连,声音里透着悲壮和愤怒,“师父为何要这样害徒弟?”

    贺雀不语。

    “师父为了做这大事,牺牲了太多的人是不是?师父从来都不觉得难过,以为这些人都死得其所,可是师父……你不该乱了天道人伦,总该有些底线才是。”霍梧桐双眼充血。

    贺雀的脸稍稍沉暗了一些,这才正式地低头,盯着霍梧桐。

    两人对视,眼神里淌过无数过往,辛酸与遗憾。

    许久,霍梧桐才说,“那个孩子没有死是不是?当年我和卜师兄生下的那个孩子……就是施偌,是不是?”霍梧桐喊了起来,“师父!你对我说一句实话!”

    贺雀的脸冷着,眼神里撤下了清澈,换上了冷漠,“谁告诉你的?”

    霍梧桐忍着疼,不是身体上的疼,而是心里的疼,好像有人把她的心脏,一刀一刀地缓缓划开,放她心头的血,“任光影。”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霍梧桐知道,贺雀默认了,她又说,“在汴梁……师父让我亲手杀了他,师父啊——你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啊——天道人伦都乱了!还有什么天下?有什么天国??”霍梧桐撕心裂肺。

    贺雀却仍然是冷冷的语气,“她怎么告诉你的?”

    “任光影死之前,留给我一个石球,通天塔倒塌那一天,石球自动开裂,里面有她的亲笔书信,对我讲述了所有的事实。”

    “三十年已然如此,如今杀了我有什么用。”

    “师父——这一切都错了!不能再错下去,我们要拨乱反正,为了让后辈坦荡活下去,只有我们去死,让我们的死,埋葬所有真相,让他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一切,若是知道了,他怎么活!?师父要死,我跟着就来!”霍梧桐一生冷静祥和,唯独此刻,仿佛她用尽了毕生的体面,只剩下赤裸裸的真容。

    “梧桐啊,你太傻。什么天道人伦,都是虚无,你怎么会信?”

    “师父一生,对所有人,从来都只有利用,从没有一丝真情,师父不是人,是天上仙,师父自然不懂,但是徒儿我在意!”霍梧桐仍然趴在地上,一向慈祥的面容,居然露出了些凶相。

    “那又怎样?此刻你能杀得了我么?”

    贺雀话音未落,霍梧桐突然从平地上腾身而起,手里的宝剑直直地往贺雀面上劈过去。霍梧桐宁可不要自己这一条命,也想杀掉这世上所有的知情人,她不能让那人知道这些可耻的真相。

    贺雀丝毫没有躲闪,千钧一发之时,空中突然散下烈烈僧袍,僧袍里灌满了戾气,迎面扫在霍梧桐脸上,霍梧桐轰的一声,倒摔在了庭院之中,那白色僧袍里的人,旋风一样跟了出去。贺雀身后已经露头半尺的数十支毒箭,又缓缓地缩了回去。

    来人是正心法师,宽大僧袍轰轰砸在霍梧桐身上,霍梧桐顿时没了进气,只一双瞪得仿佛要爆裂的双眼,充满了不甘。

    垂地袈裟下,贺雀看不见,霍梧桐紧紧握住正心法师的手,对他苦苦哀求。

    过了一瞬,霍梧桐用尽了力气,缓缓地松了手,松了眼皮,眼睛没有闭上,那光芒却永远地停止了。

    正心收手,转回贺雀屋门口,弯腰行礼,贺雀双手合十,仔细地谢过了正心法师。

    院里的人逐渐回来了,收拾了残局,正心法师退下,心里通通打鼓,一阵后怕。

    就在适才,贺雀身周明显还有更厉害的法阵,便是趁着贺雀与霍梧桐鹬蚌相争的空档,他也没有把握能拿下这个垂垂老矣的虚弱的老头。他想起有人曾对他说,这贺雀,杀不掉。

    上京城安稳了一下午,金乌西沉时刻,王师回程,队伍里一阵悲鸣声响,敕赖忠勇侯府的主人很快收到了消息,今日随驾的两员大将军,完颜宗博和宗肆遭人毒手,死在了雪野荒山,拦截刺客途中,阿骨打曾与他对招三十,阿骨打左肋受伤,刺客右腹被阿骨打刺了一枪,逃掉了。

    晚些时候,施即休回来了,气血倒行,人看着很疲惫,跟贺雀打了个招呼,进屋就睡下了。

    睡到半夜,被一阵吵闹声惊醒,气血尚未恢复,被两个强壮的大兵提着两条胳膊从温暖的被窝里拎了出来,衣裳也不让穿,瑟瑟发抖跪在贺雀和宗貉将军面前。

    即休眯着眼,“师父?怎么了?徒儿又做错什么了?”

    贺雀不响,宗貉怒吼,长枪抵在了施即休肩头,“怎么了?刺客!杀了人还想抵赖?”

    施即休这时两眼才明白睁开,试图挺直半身,“空口无凭!我杀了谁?”

    宗貉示意,两个大兵开始扒施即休的衣衫,宗貉又喝,“正心法师在陛下面前揭露,你就是那杀害宗博将军和宗肆将军的刺客,只要扒了你的衣衫,看看有没有陛下在你右腹留下的枪伤,若有,便是铁证!”

    说到这,全身抽搐的施即休已然被人扒光了,那右腹处,赫然一个血洞,血迹刚刚凝结,草草包扎。

    宗貉将他的枪往下滑,枪尖再一次挑破了施即休右腹的伤口,“还有什么可说?你这弑君之徒!”

    施即休疼得连连弯腰,“我……”

    不等辩驳,两个大兵已经将施即休拎了出去,施即休用尽力气喊了一声,“师父!徒儿是不会出卖你的!”

    施即休被扔进了上京死牢,许是受了酷刑,到半夜,敕赖忠勇侯府的主人就听说了,施即休交代,所有的刺杀行为,都是贺雀指使。

    贺雀再一次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