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繁体版

第三十章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4)

    一行人走的时候都是竖着的,回来时都横着了,陈错搀扶着秦书生迎到蝴蝶谷口,看着这个流些眼泪,看着那个也哭两声。

    一大群伤员,尤其华成峰最为严重,秦书生不得不派人把欧阳青鸟接过来,尽管知道,青鸟还没出了月子。

    青鸟收到消息立刻就来了,人看着还虚弱得很,勉强支撑,但她还算镇定,抑或经得住场面,三五日,灵岳、墨良辰、朱敞相继都清醒了,灵岳的伤看着重,其实并未伤到根本。唯独华成峰,还在将生将死的边缘上徘徊。

    彼时秦书生几乎已经不能独自行走了,他这病就是喝酒喝多了落下的,青鸟也没办法。

    这一日青鸟给成峰清理过伤口,来找秦书生,叫灵岳和朱敞也来,青鸟对他们说,“之前的郎中大约不知道这里边的缘故,照料得倒是很好,成峰胸前的伤几乎已经愈合了,我再晚来几日,怕就看不到了。”

    秦书生上半身前倾问她,“有什么不对么?”

    青鸟说,“成峰受的伤,不是致命伤,那伤口奇怪,我仔细查过,只有一种可能做得到,施即休的剑进入了成峰胸膛之后,剑尖自行弯折了,避开了他的心肺,只伤了骨肉。”

    秦书生突然哭了,“我就知道他不会这么狠心!他一定是身不由己的!他怎么会杀自己的手足兄弟呢!他不会的!”

    青鸟又说,“施即休还在成峰胸前刻了字。”

    这下众人就更惊讶了,连忙问,青鸟说,“成峰胸前全都是施即休剑气造成的伤痕,之前没留意,昨日我细看了看,是两个字。”

    “什么字?”众人一起问。

    “就是他的名字,施偌两字,但偌字的最后一笔,显然有些仓促,不过还是辨认得出。”

    秦书生凝神思索,“施偌……施偌……”一拍大腿,“我明白了!他叫我们,示弱,不要再强争。从前他在这的时候,我曾就他的名字,开过这个顽笑,定是这个意思!”

    在场众人,可能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施即休,他说是,大概是吧。

    灵岳突然说,“我觉得他还有一层意思。”停了一瞬,接着说,“他想叫回他的本名,不是铁匠,不是贺雀的徒弟,不是相府的旧部,谁都不是,只是施偌,施即休。”

    朱敞也说,“我们在中九峰走之前,他曾让我带一句话回来,给秦大哥和成峰,说他不会再做错事了,请你们一定要相信他。”

    陈错说,满腔子的怨愤,“可是如今,毕竟爹和秋圣山前辈、净慧方丈都在中九峰死了,他那一剑虽然不是成峰的致命伤,但是一直昏迷不醒,连小妹都受了伤,他怎么下得去手的!叫我们怎么信他?”

    灵岳流下眼泪,“哥!如今也该告诉你,爹和师姑在上山之前……其实……早知道他们会死在那里,即便不上山,他们也一定会没命,他们就是自己去送死的,一切都为了让贺雀放心,爹走之前说……他信即休。”

    陈错呼地站起来,“那你还让他去!”

    灵岳低头不答,陈错只是太过悲伤,他如何不明白,如果能拦得住,灵岳怎么会放手,如果他两个不去,没有死在贺雀眼前,不知道贺雀还要杀多少无辜性命才肯收手。

    众人沉默了一会,秦书生说,“我也信他,信他已有安排,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保持住中原武林仅存的实力,不能再折损一人了,阿错,帮我,演一场戏给贺雀看。”

    陈错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如何?”

    秦书生把手伸过来,“你回洛阳去,再办一场掌门人大会,你的红岫园总不能只用一次,那多亏,再办一次,让贺雀看看,我们这确实没人了,让他放心吧。”

    “我不去。”

    秦书生满脸乞求神色,“去吧,为我。”

    陈错低着头,红着眼,“我若走了,不知再回来,还能不能看见你。”

    秦书生不住央求,“求你了,帮帮我。”

    陈错扭过头去,轻轻地抽泣。

    第二天,他简单收拾了行囊,离开了蝴蝶谷,临行千叮万嘱,灵岳反复保证。

    成峰一直不醒,青鸟又惦记没满月的小儿长松,便带了他回蟒山去。

    没多久,江湖上就起了热闹,人都说,这几年江湖上太压抑,好几年没有过掌门人大会了,终于又来了,又可以热闹一番了,还是在洛阳,陈老板说,拔得头筹,奉上青寰剑。

    于是各门派往来络绎不绝,人人兴奋,一时好像都忘记了通天塔笼罩了几年的阴影,三教九流,都往洛阳而来,长街上车水马龙,叫卖声沸反盈天,来者都是客,红袖楼敞开大门做生意,笑脸迎人,只是那陈老板不像前几年看着那么开心了,神色很阴郁,嘴巴还是一样的毒,见谁都想骂几句的样子,坐在三楼的看台上,整天绷着脸摇头叹息,如今这江湖上,确实没剩什么人了。

    来参加比武的人倒是热闹,仿佛谁也不曾经历过苦难,仿佛这正是盛世风光,一派嬉闹喧嚣。

    章台柏巅峰之战是周道同对方九环,这俩也算是老人了,但是周道同比他哥周道奇的功夫,相差不是一点半点,最终胜出者是方九环,而唧啾雀头名,是封南世家的新家主,沈翎金。

    许多人感叹,顶级高手和一流高手都没了,二流的当了状元。

    终极对决,沈翎金胜了方九环,人们开始骂陈错,高手虽然都没了,但是有钱的还大有人在,红袖楼又赚了个盆满钵满,到最终,青寰剑不过从哥哥手里,交到了弟弟手里,姓都不用改,沈青寰还是沈青寰。

    人们越骂,暗地里的人听着越开心,摇头笑,笑中原武林,不过剩了一群跳梁小丑,还在互相对骂。

    陈错回了蝴蝶谷,万幸,秦书生还没死。这一走,大半年,秦书生消瘦了很多,基本上不能行动了,一天天地躺在榻上,但是精神还算好,能吃,有说有笑,教里的事务也不怎么管了,都交给了灵岳,教众私底下又开始叫陈教主了,和当年的那个陈教主很像,一日日的不苟言笑,一翻眼睛,就把人吓得个胆战心惊,谁都经不住她盯着三秒,往她面前一站,没做错事都觉得心虚。

    那时又过了一个年,春暖花开了,也许老秦的病也能缓一缓。但是这大半年,听说,华成峰,一直没有醒来。

    一切都在耀目的暖阳烟雨中,销声匿迹下去。

    *******************************

    施即休在那年年节时分,跟着贺雀和卜言行,乘一辆丝毫不起眼的马车,一路往北而去。过宋辽边境,只说是百姓,没什么阻碍,极冷的时候,三人到达了上京会宁府。

    施即休看上京街道景物,虽然仍有许多荒蛮迹象,但是已经粗略地与汉地类似了,且有许多汉人在此做生意,时常飘进耳朵里一句汉话。最大的不同,恐怕是街边墙舍屋顶,一层一层干净纯白的雪,让人犹如在梦境。

    马车停在了敕赖忠勇侯府门口,施即休看,那座府院,朴素又大气,很合他师父的气质。门口跪迎的人群中,有金人,也有汉人,其中一个,他还认得,曾经在何令君府上见过一面,三师兄黄多让。

    贺雀蜻蜓点水般和那些人点了点头,似乎目空一切,便进去了。

    府里知道忠勇侯归来,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屋里的火炕烧得烫屁股,暖炉在墙边站了一排,施即休进屋,原来北边的冬天是这样的,比他从前在蝴蝶谷过的每一个冬天都要舒服。

    屋里的下人都是金朝的姑娘,可不像太师府里那些丫头一个个低眉顺目的,金朝的姑娘仿佛没当自己是下人,她们中大半是丰乳肥臀,挺拔壮硕,都抬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还有几个对着施即休指指点点。

    热茶热酒送了上来,姑娘还站在一旁盯着他一边笑一边用施即休听不懂的话嘀咕。

    直到一个身形彪悍的汉子走了进来,把那些姑娘都赶了出去,对着贺雀行了个礼,一身丁零当啷的皮毛,棉帽子两侧还缀着两条野兽尾巴一样的东西,施即休觉得那人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悄默声地离远了些,瞅着师父看着他倒是很亲切,眉开眼笑的,那人开口是汉话,虽然不是很标准,“忠勇侯一路辛苦了,大王皇帝陛下令我在此迎候,不知忠勇侯想什么时候进……皇宫……去觐见皇帝陛下?路上劳累,你们先在此歇息几日无妨。”

    那话听着,辨不清是对上还是对下,恐怕是汉话不熟的缘故,贺雀却无所谓,“宗貉将军请转告陛下,宋使何令君来朝之日,我便带几个徒弟去向陛下请安。”

    俩人简单寒暄几句,那宗貉将军又对下人交代了防务,便退去了。

    两日后,霍梧桐来了,带着个和尚,那和尚年纪不大,长得瘦高,脸上的肉十分僵硬,颧骨高起,眼窝深陷,而且驼背扣肩,好像怀里一直抱着个什么东西一样。和尚的僧袍与施即休见过少林寺的僧袍很不一样,他穿白色僧袍,外披一件白色袈裟,袈裟上金线绣满花鸟虫鱼,一点也不像中原的僧袍那样寡淡。

    施即休听人叫他正心法师,那一日正心法师与贺雀先论了一轮佛法,施即休没听懂,反正他师父很满意,叫人热情招待,这岛国来的和尚,竟然肉也吃,酒也喝,不守一丝戒律。

    二师姐仔细给施即休诊过脉,开了几粒药,说只能解其表,无法根治,想要根治,药石恐怕无效,还得从功夫一道上想办法。

    次日卜言行、霍梧桐、黄多让三个来见贺雀的时候,七师弟正躺在师父腿上,师父手持一个小木棍,帮他掏耳朵,看得三个人心里十分酸,他们跟了师父那些年,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亦不曾见过师父对任何一个其他人有过这样的亲昵,看来师父对七师弟,竟有些他们想不到的情义。

    贺雀见他们来奏事,也没停下手里的活,直到听他们说,前线上有人回来报,对边境宋军发动过一次突袭,但没能把主将掳过来,金皇帝叫人过来,让问问忠勇侯的意见,要不要对宋军用强兵。

    贺雀稍稍思索了一下,仍低着头,“现在时分,还不能对宋用强兵,先灭辽,再灭宋,次序不能乱,如今与宋只能且战且谈,不可过激。”

    卜言行弯着腰说,“师父,那样只怕,连河就来不了了,他若来不了,令君怕是也不能来。”

    贺雀说话的时候,不留神下手重了些,那施即休痛得抽了一口气,“嘶……师父诶!您可轻些!”说着一骨碌坐了起来,“师父要什么?要去宋边境上把守边大将抓回来是么?”

    贺雀望着施即休的眼神闪出一道光,笑眯眯点头。施即休起身去拿那一日金主叫人送来的狐皮大氅,似是混不在意,转身下炕,“我去。多大点事!师父要什么样的?”

    贺雀笑着,“你要多少人?几日可以办妥?”

    施即休一顿,“不过是要深入敌营,于千万人中取他主将的首级而已,怎么还要多少人?两个足够了,给我赶车,我骑不了马!”施即休说着已经披好了衣裳,伸手去拿无用剑。

    却被卜言行一把抓住,“师弟!万不能取其首级!那是你五师兄!费连河,要活的,分毫无损。可记住了?”

    施即休不耐烦地甩开卜言行,嘟囔一句,“知道了!”转身出去了。

    卜言行几人都有些发愁,霍梧桐说,“师父,七师弟是否……有些鲁莽了……”

    贺雀笑笑,“不打紧,你们静等消息吧,言行,去,叫人给他备一辆车。”

    没一会,听见那马车铃儿叮当,从忠勇侯府的大门跑了出去。

    跑了一两个时辰,天渐渐黑了,马车被车夫叫停,掀开帘子进来小心翼翼问车里的人,“大爷,天黑了,咱们要不要歇歇?”

    哪成想迎面就挨了一拳,车夫感觉鼻子都给怼到脸里边去了,倒摔出去,躺在地上,满脸是血,哀嚎不止,那位大爷从车里出来,站在车门口。

    另一位车夫赶紧上前去扶住那位受伤的,两人哆哆嗦嗦看着车门站着那人,头发散乱,两眼如狼一样冒着绿光,嘴角带着两行血,不时抽搐一下,哑着嗓子对那俩人说,“我不说停就一直往前跑!不要进来问我!我一日里有八个时辰走火入魔,要是不小心伤了你们,休要怪我!”

    那俩人连连点头,大爷钻回车里,坐地调息。

    车夫两个爬上来,赶紧继续赶车往前跑,就着风雪,听见车里面传来呼号喊声,也不敢再问一句,不敢回头,仿佛自己车里拉着一头饿狼。

    无边黑夜中,那饿狼悄无声息地从车窗里,嗖地跳了出来,转身往来时方向飞奔起来,瞬息没了踪影。

    直等到第二日清晨,车夫听见马车里面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只敢隔着帘子问一句,“大爷要什么?”

    里面说,“停了歇歇吧,拿些吃的来。”

    连奔三日,过了大辽地界,到了辽宋接壤的边境,施即休住店休息,好好吃喝了一顿。等晚上,便化身一只海东青,呼啦啦就飞进了宋营,一炷香时间,手里拎着个人,又飞了回来,真如探囊取物一般。

    不叫停留,即刻返回。

    费连河坐在马车上,看着施即休一直在自己折腾,又吐血又抽筋的,虽然知道是既定安排,但是看着这人还是有些荒谬之感,心说怎么叫了个这样的人来。

    等施即休折腾完了八个时辰,清醒过来,第一句问,“五师兄,别来无恙!”

    费连河才认出他来。

    作为俘虏,施即休还是象征性地把费连河绑了起来,拎进了敕赖忠勇侯府,一进院就觉得不对劲,大过年的,怎么挂起了白布?

    施即休赶紧往里跑,拎得费连河全身疼,怎么喊也不应,俩人都呼号着师父,闯进屋,师兄姐和师父都着素衣,施即休一把将费连河扔在地上,扑在贺雀身前,“师父!怎么了?出什么事?”

    一旁费连河还在喊,“师父诶!可是见着您了!快叫师弟把我解开吧!”

    有下人上前,解开了绑缚费连河的绳索,贺雀叹了一口气,没说话,卜言行说,“三师弟病故了。”

    费连河和施即休都一脸震惊,施即休走后第二天早上,黄多让就被发现在自己房间里静悄悄地过世了,霍梧桐查过,说他死于心力衰竭,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只能是突发心疾,半夜睡梦中不知不觉地去世了,这是谁也没想到的,这一行本来是个大好事,所有师兄弟都能聚齐了,一起去谒见金主完颜阿骨打皇帝,受赏领封,共同畅想未来,哪成想还没见到人,先折了一个。

    施即休也许对黄多让没太多感情,但是另外几个师兄师姐却如丧考妣一般,贺雀也像死了亲儿子一样悲戚。

    丧事办了几日,贺雀交代卜言行回中土后,去找黄多让的后人做个交代。

    这个宋历新年,过的索然无味。年后初十,金主完颜阿骨打皇帝便召正心法师进宫,还把他留在宫里,日夜讲经说法,说是十分得金主的欢心。

    约正月底,宋朝使臣何令君率领一队人马来了,向金主送上贺礼,并要求金主归还他们的戍边大将费连河,同时初步商讨共同伐辽大计。

    一套面子上的流程走完了,两国都很满意,二月初一晚上,金主召见贺雀及其一众弟子,饮酒做宴,另有金主几个亲信作陪,金主对贺雀十分敬重,对他几个弟子也大加赞赏,分别许了来日的官衔,并当场送了些金银珠帛,都是从刚从宋主手里赐过来的好东西,唯一属于金朝的物件,是每人一对北珠。

    筵席坐上,有一位姑娘,就坐在阿骨打身旁,年纪很轻,看着不像个后妃,后来喝酒的时候才介绍到,那是金朝的公主,叫完颜握珠,那姑娘是个大高个,身材紧致圆润,一双水晶般的大眼,笑起来两个深深的酒窝,亮堂堂的脸蛋,说话声音洪亮,酒量也大得惊人,给忠勇侯及其弟子敬酒,人家喝一碗,她喝三碗,面不改色,阿骨打看后哈哈大笑,拍手称赞。

    敬到了施即休,施即休不敢喝,自从离开了灵岳身边,他便不再尝酒了,喝什么都无味,握珠公主来敬酒,施即休连连推辞,公主自是不肯放过,逼着他喝,一双眼在施即休身上转来转去,好像要把他活剥了,施即休脑子一转,想了个招,拱手道,“喝酒我比不过公主,别的或许可以尝试,不如冒昧跟公主比一比武,若我赢了,望公主免了这一碗罚酒,若公主赢过我,我二话不说,让喝多少喝多少,公主看如何?”

    金朝皇帝和将领在一旁说女真话,朝贺雀竖大拇指。

    握珠公主有些轻蔑地看看施即休,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话,“像你这样瘦弱的,怕顶不住我一锤,若真要比,你可别后悔!”

    说话间下人抬上来握珠公主的兵器,一对流星锤。

    气氛到这了,不比不行,阿骨打连忙招手,“握珠!一定点到即止!”握珠笑笑。

    贺雀也对即休说,“偌儿,莫伤了公主!”

    握珠公主一个漂亮的旋身,脚下往后滑了几步,侧马步立住,手里拎着一对流星锤,嘴角带着挑衅样的笑,望着施即休,“你兵器呢?”

    施即休摊摊手,“我的剑太凶,不敢带进来见陛下,就赤手吧!”

    那便是有些瞧不起人家握珠公主了,握珠突然目露凶光,像一头矫健的母豹子一样,蹭的一声窜上前,嘴里叫着,“找死!”一只大锤照着施即休脑袋就砸下来,施即休原地不动,只伸出一掌,五指摊开,腰背向后闪了闪,一手托住了那大圆锤,手掌一旋一推,那锤被原封不动送回了握珠手边,好像推一张纸般容易。

    只这一招,阿骨打陛下已经在宝座上高喊了,“握珠!快收手吧!你不是人家的对手!”

    又对贺雀称赞,“贤师果然有高徒!了不得,了不得!”

    握珠公主哪里肯听,顿时发了狠,两只大锤稀里哗啦朝施即休砸过去,施即休则一直用一双肉掌抵挡,毫不费力,却让握珠公主半点沾不到他的衣衫,握珠越打越急,越没章法,施即休骑虎难下,公主不收手,他不敢停,又不敢打伤公主,纠缠数十合,不敢胜也不敢败,突然又觉得胸中气血翻涌,握珠正好一锤砸过来,施即休让出后背,让她砸了一下,通的一声,往前扑了两步,吐出一口血来。

    握珠连忙收锤,阿骨打陛下也受了惊,贺雀却笑笑摇手,“陛下不必惊慌,不关公主的事,小徒前几日受了点伤,伤未痊愈。”

    施即休趴在地上,握珠蹲在一旁询问,“你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这就倒下了!”

    施即休憋着一口血说,“公主神武,我不是对手!但眼下我已经受伤了,这酒……”

    握珠爽朗一笑,拍了下施即休肩膀,“免了!”

    贺雀留下了卜言行,叫其他师兄弟几个和施即休先回去,他带着卜言行与阿骨打走入内帐,密谈了一夜,清晨方归。

    第二日早上卜言行扶着贺雀进屋的时候,施即休还在呼呼大睡,贺雀这一夜着实有些累了,现出些龙钟老态来,眼睛里也没光芒了,毕竟八十岁了,卜言行伺候着贺雀缓缓洗漱后让他睡下,直到卜言行离开,施即休呼噜声都没停过。

    贺雀年纪大,觉不多,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见施即休正盘腿坐在他身边嗑瓜子,十分悠闲,见贺雀醒了,坐在炕上喊人送吃的进来,自己屁股都不挪一下,等着吃的送了进来,说吃吧,师父。

    他就在一旁陪着,贺雀吃了几口,问他,“偌儿有事?”

    施即休说,“有事,师父。”

    贺雀不响,施即休就自顾自说,“师父,您在阿骨打陛下面前说得上话,帮徒弟做个亲吧!”

    贺雀玩笑似地讥笑一声,“呦!你看上人家握珠公主了?”

    施即休一点也不害羞的样子,“我见公主也喜欢我。”

    贺雀停下筷子,抬起头,若有所思,“你从前那人,放得下了?”

    施即休顿了一会,挠了挠头,有点心虚道,“反正也没可能了,这不就是想赶紧放下么……”

    贺雀点了一下施即休的头,“你这小子!师兄弟几个跟着我这么多年,哪有一个像你这样,要这要那,不害臊,还狮子大开口,握珠公主,咱们高攀得起吗?”

    施即休一脸的计较,“他们几个多大岁数了!师父啊,我才三十郎当岁,身边没个姑娘那能行?能不能高攀得上,那就看师父的本事了。”

    贺雀白了他一眼,“可是咱们过一阵就走了,南边的事还没完,要是陛下应了,你打算怎么办?”

    “有什么难办的!要么她跟我去,要么我留下来,师父看怎么办?”

    贺雀像个世俗的老人一样笑笑,一脸宠溺模样,“你呀!明日我去见陛下问问看。”

    可还没等贺雀去问阿骨打,下午握珠公主自己就来了,果然被施即休说中了,握珠公主热情洋溢,见面就来拉施即休的手,施即休刚才一副焦渴模样,被人拉着手,一下子就漏了怯,可是握珠公主哪里容她退避,施即休越是脸红眼热,握珠公主就越是脸上开花一样。

    握珠公主日日来,日日领着施即休去潇洒玩耍,贺雀看着,心里感到安慰,这小徒弟,总算死了心。

    二月初十,何令君和费连河启程返回宋境。

    二月十五一早,贺雀蒙召,入宫与阿骨打商谈大事,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心里发慌,尽管已经四野俱寂,还是吩咐人把卜言行叫来想交代几句,还说就算他已经睡下,也要叫起来。

    下人久久不回,外面逐渐喧嚣起来,一开始人们还刻意压抑着声音,没一会就已经盖不住的鼎沸,几声惶惑的叩门声后,霍梧桐进来了,跪在贺雀身前,贺雀知道出了大事,尽量保持着泰然,问霍梧桐,“出什么事了,梧桐?师兄怎么没来?”

    霍梧桐眼神又惊又惧,脸上的肉微微颤抖,眼圈一层层红开来,“师父……师兄他……死了。”

    贺雀也就才从前几日黄多让暴毙的伤痛中缓和过来没几日,这一下他再也顶不住了,身形明显一震,脸上刷的一下现出老态,伸出一只手,颤抖向前,“可……可当真?”

    霍梧桐年纪也不小了,受了这打击,也只是勉强支撑,跪的更低,“尸身……已经在师父门口了,师父要不要看看?”

    贺雀艰难地点点头,霍梧桐小声往身后吩咐了一句,门口两个人,用一张担架,把卜言行的尸体抬了进来,放在了贺雀面前。

    那卜言行神色如常,就像睡着了一样,脸孔尚未变色,但是胸膛已经没有一丝起伏了,贺雀眨了眨眼,老泪纵横,手指颤抖,一一抚摸过卜言行的头发,脸面,胸膛,手臂,“言行啊……怎么……怎么就……”

    贺雀哭了好一会儿,霍梧桐也跟着在一旁哭,比其他几个师兄弟,卜言行对贺雀来说,意义尤为不同,贺雀不在的时候,他长兄如师,贺雀在的时候,他犹如贺雀半幅骨肉,贺雀问霍梧桐,“可查出了,死因是什么?”

    霍梧桐泪眼淋漓,“……是……心力衰竭……”

    这句话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刷地扭头望向屋里,施即休睡觉的地方。施即休从打来一直睡在贺雀里屋,贺雀叫了下人过来,问卜言行这一日都去了哪里,下人回说,“卜先生这一日并未出门,一直在自己房间里,唯有未时前后来了一趟侯爷屋里,见侯爷不在,来来回回也就一刻钟,酉时前后说自己有些胸闷,不太舒服,就躺下了,直到刚刚侯爷差人去叫,我们才发现先生不知何时已经……”

    贺雀又问自己屋里的人,“午后卜先生来的时候,咱们屋里谁在?”

    下人低头道,“施大爷在,关着房门在屋里。”

    施即休被人从睡梦中硬拉了起来,好像是一阵经血逆行的时段刚刚结束,十分痛苦难受,被按在了贺雀面前还犹自嘟囔抱怨,直到看清了卜言行的尸体,吓得跳了起来,“师兄?!”摇晃了两下,师兄没动,“师父!师姐,师兄怎么了?”

    那模样一点也不像演出来的,贺雀和霍梧桐也有些疑惑,不等贺雀吱声,霍梧桐先开口喝了起来,“你还在这里演什么戏?大师兄和三师弟就是你杀的!旁人不知,难道能骗过我?”

    施即休一脸惊骇,跌坐在地,“师姐!你为何诬陷我?你要有凭据!”

    霍梧桐一脸愤恨,“还要什么凭据?怎可能这么巧?两人都死于心力衰竭?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你动了他们身上的通天海!”

    施即休愤怒了,“师姐你含血喷人!三师兄死的时候,我明明都不在,怎么也赖在我头上?!什么通天海?我不知道!”

    “你不在?你已经能动通天海,谁知道你如今已经是什么样的功夫?没准和当年任光影也不相上下了!你表面上去边境,中途偷偷跑回来杀个人也不是做不到!大师兄今日没见过旁人,只见过你,见过你之后就死了!不是你是谁?”

    “师姐!你讲不讲理!大师兄不是好好地从这里走出去的么?”

    贺雀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悲伤,冷冷地问了一句施即休,“言行下午来的时候,你见过他?和他说什么了?”

    施即休满脸的不可置信模样盯着贺雀,“师父也疑我?大师兄午后确实来过,进来问我师父在不在,我说师父去见陛下了,大师兄就走了,只说了这一句话,没有别的!”

    贺雀不理他的无辜,“他来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什么没干,就呆着……”

    霍梧桐一个巴掌抽在施即休手臂上,“那你心虚什么?”

    “谁心虚了?我哪心虚了?!”施即休急头白脸。

    霍梧桐冷冷地说,“你接下来还要杀了谁?杀了我?杀了师父?是不是?”

    施即休气得脸色发青,“我没有杀人!”

    贺雀的背挺不起来了,脸上不多的肉往下耷拉着,眼皮似乎都抬不动了,有气无力说了一句,“都先下去吧。”

    霍梧桐给贺雀行了礼,缓缓退出去了,卜言行也被抬到了厢房,只有施即休还在贺雀眼前跪着不动。过一会儿,宗貉将军来了,带了一大批人,把忠勇侯府上下挨个又查问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杀人凶手是施即休。

    施即休耍赖一样跪在地上叫嚣,“你们说我杀人,就把我带走吧!砍了我!”

    贺雀黑着脸,不说话。

    宗貉将军上来就要把施即休拉走,真要带走,施即休又不干了,满地打滚地挣扎。门外有响动,扭头一看,霍梧桐又来了,身后还跟着和尚,和尚鼻青脸肿的,走路也有些拐,跟着霍梧桐给贺雀和宗貉致了礼,霍梧桐气焰平息了很多,“师父……许是错怪七师弟了。”

    贺雀抬头,霍梧桐错开一步,正心法师走上前,看了一眼施即休,眼神还有点闪躲,单手立掌,“午后卜施主来的时候,贫僧在施施主房里,卜施主只是在门口问了句贺施主在不在,施施主开门告诉他不在,两人并未多说一句话,也没有接触,卜施主就离开了。”

    众人都惊讶,连施即休都掩盖不住惊讶,心说,这和尚怎么编瞎话呢!

    宗貉问,“正心法师,您怎么会在他屋里呢?”

    正心以手遮面,哀叹一声,“前一日醉酒,擅自动了施施主的宝剑,施主记恨,趁着师父不在家,把贫僧叫到他房里……打了一顿……”

    众人这才明白正心这一脸的伤从何而来。

    贺雀面上神色阴晴不定。

    完颜宗貉又问施即休,“那刚刚问你,你怎么不说呢!”

    施即休一脸懵懂的表情,但是已经被架在这了,不得不认,不认,就要被当做杀人犯拉去正法,低头嘟囔了一句,“我那时发了魔怔,打了……圣僧……不敢说,怕……怕师父责罚。”

    贺雀只得拜托宗貉,再细细帮忙查实卜言行的死因。

    院子外传来五更鼓响,这一夜闹腾的,人仰马翻,宗貉带人回去了,忠勇侯府里也渐渐安静下来。施即休回了自己屋,心里百思不得其解,这和尚为何要帮他?

    听见外面霍梧桐说,“师父……正心法师……会不会蓄意偏袒?”

    贺雀少有的严厉语气对霍梧桐说,“你来问我,我去问谁?人是你带来的,你回去自己好好查问清楚!”

    霍梧桐不再敢接话,两人静默了一会,贺雀又问,“法师来的路上,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

    施即休听见霍梧桐低声说,“法师初入中土的时候,被人给劫了,后来劫了他的人受了重伤,无暇顾及,我才又趁机把法师接走了的。”

    贺雀显然没听过这段,“何人劫了他?”

    “……华成峰。”

    施即休心里咯噔一声响,似是明白了为何和尚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