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塔希提岛到大漠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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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多少惆怅堆满心

    多雨而且酷暑正酣的七月份是中考发榜的时候。

    有考生的家庭都会四处打问,问问分数线,再听听其他人的意见建议。有人说一中好,能考上一中,一个脚就跨进了大学的校门,一中每年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占了全县的百分之九十五,考上一中是每个家庭都希冀的美事。虽然一中能考上一流名校的人多,也并非真的跨进一中的大门,就成功了一半,也有一些学生分数不达标,缴纳了几千甚至上万的借读费才能进这所学校,然而这些学生考上大学的几率就十分渺茫了。

    有人说二中管得严,二中中考的分数线比一中低五十分,这些学生基础知识相对较为薄弱,但二中的管理十分严格。据说,学校校长在会上大讲特讲“严师出高徒”,把权利下放给了老师,要求老师必须严格要求学生,如果学生成绩提不上去,就扣老师的绩效工资。这样一来,老师除了周内布置作业,周末也是学习任务重,如果学生没有完成,惩罚就来了。

    一次,一学生的周末作业没有完成,学生手心被教鞭打起了几个血泡,家长没有到学校找麻烦,倒是学生自己跑了,学校费了九牛而二虎之力才找见。家长哭哭啼啼找到班主任,希望能给孩子再次上学的机会。班主任义正言辞拒绝了,家长就告到了教育局,教育局要求学校彻查,然后报送处理结果。校长进退两难,如果处理了班主任,谁还愿意无怨无悔的付出,如果处理了学生,家长不依不饶,成了上访问题,校长的职位恐怕难保了。思前想后,有组织几位校领导进行商议如何处理,大家一致认为处理班主任。班主任在教师大会上做了检讨,会后哭个不停,他发誓不再带班。而那学生还在教室里夸夸其谈。二中的很多老师对这个处理结果十分不满,但却无可奈何,他们似乎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几年,调走的老师很多,高考上线率直线下降。

    有人说三中不好,一不好是因为在它坐落在一个小镇上,这是地理位置不优越,稍微有能耐点的老师都去了县城,三中的老师换的快,留不住好老师。二不好是因为它的生源不好,三中是三所高中录取分数线最低的学校,比二中低五十分,比一中低一百多分,每年招录的学生都是二中招完剩下的,还有一些分数不达标的高价生,缴纳上万块的费用就能入学,当然缴纳的费用比一中和二中都多,也正是有着缴费就能入学的机会,校长和教务主任也是每年开学最忙的时候。闲话来了,人们都在饭余茶后说道,这些校长们在城里买了几套房子,教务主任换了好车。

    还有人说,除了一中、二中、三中可以让孩子去上学,职中风气很坏。每到下晚自习时间,职中校门口都成双成对、搂搂抱抱的,哪有一点学生的样子。有传言说,职中的一名男学生和比他小一届的女生谈恋爱,本来无可厚非的事,但两个人一不做二不休的就直接辍学了,在男生家里的支持下,这个十八岁的女孩瞒着娘家人生了两个小孩,女孩家里誓死不认她,最后女孩只能这样没有举行婚礼就被嫁掉了。

    职中这样的事还很多,话说一个高二的女生早上没去上课,同学以为生病了,就没有理睬,直到中午,舍友回到宿舍,发现这名女生在宿舍里已经顺产了一个孩子,吓得室友都跑着告诉老师去了,最后这个女生的家人来到学校,抱着外孙子回家了。还有甚者,说是职中的校门口每到放学时间,就停满了豪车,车顶上放着各式各样的饮料,有红牛、有绿茶、有雪碧、还有芬达,这些饮料可是有说法的,每个饮料代表了不同的价位,当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车顶上放置了红牛,标价四千块;绿茶,三千块,芬达,两千块。大概是这样说的,谁也不得而知这样的说法是否属实。

    就这几所高中,拓跋仁想来想去,琢磨着儿子上哪个学校,苏秀秀说,但凡能考上三中也有个学上,考不上三中,恐怕拓跋季平这辈子就完蛋了。一家人因为拓跋季平的中考也是十分上火。

    雨夜后,青蛙呱呱直叫,而蛐蛐也一样,从立夏开始就叫个不停,还有猫头鹰,到了夜晚,它飞来飞去,猫在树头枝尖,就像一只幽灵,还会发出惊悚的声音。在农村,猫头鹰不受人待见的。拓跋仁记得很清楚,父亲去世前几天,猫头鹰就在门前的大树上叫个不停,人们传言老人的魂早已飞走了,躺在炕上的就是单纯的肉体了。相对于安静的冬天,夏夜更热闹。

    临近中考成绩出来,一家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谈及这件事,却也只是说说而已,因为就连拓跋季平自己也不知道能否考得上,他心里没底,稀里糊涂的。

    正逢乡镇赶集,拓跋仁说,快要收割麦子了,需要买几个镰刀和磨镰石。邻居说乡镇要过商贸会,有秦腔和牛皮灯影子。苏秀秀叮嘱他顺便去学校打问下季平的中考成绩,成绩不出来,一家人心里都不安。况且,忙了这么长时间,想去逛就逛上一圈,亲戚也在乡镇附近,住店方便,等商贸会结束了再回来,顺便打问下杏干、杏核、黄花菜的价格。

    拓跋仁换上了一身蓝黑色的西装,着一双布鞋,从苏秀秀手里接过几一百多块钱,装进了上衣靠里面的兜里,手里捏着折好的尿素口袋,背着手,走了。

    拓跋季平照旧在家里放羊、干农活,脸和脖颈被太阳晒得黝黑,脚上布鞋包裹的脚面皮肤挺白,裸露在外的皮肤晒得黝黑,西瓜水滴在脚面上,一道一道的,很像蛤蟆的皮。正如苏秀秀所说,看了他的脚,中午的饭都免吃了。

    克里克雅笑着说,住在大海上的人们也一样,皮肤都晒得黝黑,加之紫外线,很多人都得了皮肤病,她觉得在拓拔大山里至少是四季分明的,能感受到四季给人不同的体验,她从来没有经历过温暖的春天,缤纷的秋天,还有皑皑白雪,塔希提岛一年四季都是炎热。

    乡镇的物资交流大会举行七天,,拓跋仁住在了他妹妹家,看了两天戏,吃不用管,住不用管,心情很好,还给自己买了顶遮凉的草帽,给苏秀秀买了件半袖,镰刀和磨刀石也买上了,想着再看一天戏就回家。

    到了第三天下午,他在戏场正看着《三滴血》,唱的正火的时候,身边的人就开始议论了,说中考成绩贴在中学门口。

    拓跋仁扭过头问了一句,当真贴着成绩?

    旁边的人说,我刚过来,我家娃考了六百四十三分,被县一中录取了。

    拓跋仁的左脸抽搐了一下,心脏急剧跳动了起来,起身望了一圈,只见太阳高悬,白云远衔,广场上人山人海,从舞台上传来的锣鼓声淹没了其他声音,角儿卖力的唱着,那声音雄厚有力。他头脑有些发懵,提着小凳子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走出来,锣鼓声渐渐弱了。只见从南方天空突然涌出来一个云头,只见那云头高耸,巍峨如山,云身乌黑,直插而来。

    拓跋仁经过街道,路两边都栽满松树,沿街摆满了摊铺,坐在遮阳伞下的商家斜倚着,街道人们在这个摊铺看看,到那个店铺瞧瞧,砍砍价、问问货,不紧不慢的。路边商店坐着一个女人,头发乌黑、光亮,按照电视广告里说的肯定用的是好迪。几个小孩在路边边打闹边吃着雪糕,突然,大点的孩子叫住几个小点的男孩说,快过来,快过来,给你们讲个好玩的事。几个圆圆的脑袋快速地汇聚到了一起,快说,快说,你要给我们讲啥?大孩子说,路边有个婆娘没穿衣服。几个圆圆的脑袋转了一周看了一圈,又聚到一起说,都穿着呢,哪个没穿着。大男孩说,咳,就是那个婆娘,她没穿底下的衣服,说完,几个孩子就假装不注意从那女人身边走过,瞟过去,发现真没有穿内裤。几个人转过街道拐角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拓跋仁提着小凳子、夹着尿素袋匆忙穿过街道,邮政局老刘喊了他一声,他也没有听到。转过邮政局他看到校门口挤满了人,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到了校门口,他挤进人群,用手从第一页往下划着找拓跋季平的的名字,划呀划呀,划了一半了没有拓跋季平的名字,他的心脏跳个不停,划到最后一页,还是没有找到拓跋季平的名字,他又从右边钻到左边的第一页开始找,这时候,他已经满头大汗了。

    挤在榜前的人越来越多,天空被乌云遮住了,瞬间黑了下来。

    拓跋仁看到了,在最下面的一张纸上拓跋季平四个字出现了,他顺右划过去,77、42、55、62、56、33、80、43、448,这么多分数他就记住了448这一个。

    这时候,他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连鼻子尖上也冒着汗珠。

    448、448、448……

    他心里默念着。

    天上开始下起了雨,点点滴滴的掉在地上。老人话说,如果雨滴掉在地上有角,说明有大雨,如果雨滴掉在地上还呈圆形,说明没有多少雨。拓跋仁仔细看,发现地上的雨滴都有角,就急忙往妹妹家走去。

    穿过街道,沿街的商铺都忙着收拾摊子,滴答的雨催着他们加快收拾的节奏。

    雨滴从天上掉下来,十分均匀,就像挂在天上的帘子一样,一滴一滴掉在地上。大地,瞬间被下花了,雨滴不停地汇聚,地面就湿成了一大片,然后像小溪一样流淌着,雨滴在房顶跳着舞,溅起的水滴顺着房檐流了下来,滴滴滴个不停。

    拓跋仁走在街道上,只有左手提着凳子腿,夹在胳膊下的尿素袋子不知道早都丢哪了,他觉得自己走了很长时间,可还是在街道上,他觉得今天的街道怎么出奇的长,鞋上已经沾满了泥,一顶草帽顶在头上,沿着帽檐向下滴着雨水,他用手摸了一把额头,雨水浸湿了草帽,渗水了。然而他继续走着,心里默念着448。

    雨下的越来越大了,邮局的老刘喊了他一声,他没反应,老刘从邮政局门口走出来,又吼了一嗓子,拓跋仁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走了进去。

    拓跋仁进了邮局的门,身上已经快湿透了,脚上沾满了泥,草帽上的雨还滴滴答的。老刘说,老拓,你这是咋了,你往上走我喊你你没吱声,刚下雨喊你进来避雨你也不吱声?

    他表叔大,我看戏着呢,听说中考成绩出来了,我就赶忙去了学校,到校门口挤了半天,才找到娃的成绩,我一看,考了448分,也不知道能考上吗?这鬼天气说下就下,里里外外都湿透了。

    哈哈哈,咱们这地方全靠老天爷下雨吃饭,你倒好,老天爷下雨了你又嫌下了。他表叔,往年分数线450分,今年是不是题难,分数低?

    我不知道,我一看娃全考了些五六十分。

    那就等着,说不定今年的分数线下降呢。说完顺手拉过来了一个椅子示意拓跋仁坐着。

    你还别说,现在上学越来越难了,考试科目多,内容也多,娃们都学不过来,我家娃头发都学白了,现在上师专着呢。旁边坐着一个额头皱纹很深的男人说,他皮肤黑里带黄,似乎有些焦,手指夹着烟,说完抽了一口,嘴里冒着烟。

    你这下好了,娃儿考上了师专,端上铁饭碗了。拓跋仁转过身笑着说。

    铁饭碗啥呢,政策变得快,谁知道下一步又是个啥政策,倒是前几届都直接分配了,这一届还不知道能分配不,但愿能给分配个工作,也算是没白供他上学。男人笑着说。

    说着说着,雨渐渐小了,太阳窜过云层,射出了夺目的光芒,那光照耀着大地,散射万里,云在天空中涌动着,瞬间,太阳出来了,刚下过雨的热气从地面蒸发出来,散发出泥土的气息,街上的商摊也重新摆摊了,从远处就能听见会场的秦腔声,那声音穿过街道,直冲云霄,也许正是这雄厚的秦腔声感动了上天,下起了及时雨。(后有说法即:每逢天大旱之年,则禳雨,通过过庙会,唱秦腔、吼道情等方式祁雨,这种说法在民间比较盛行。)

    拓跋仁走在街道上,到处都是水窝,他路过会场,看到台子上又开始唱大戏了,演员在台子上大显身手,台子两边的锣鼓手、唢呐手、弦子手、梆子手,手不停、目不转、摇头甩耳的合奏着。

    不一会儿,台子下面又坐了一大片人,下雨的时候,他们不知道都去哪里了?这时候都从四周冒了出来。老者居多,他们顶着伞、戴着草帽。周边卖饮料、雪糕、瓜子的一边卖货一边看着大戏。拓跋仁看了几眼,匆匆回了亲戚家。

    他去妹妹家告了别,就背着镰刀回家了。

    匆忙的赶路,他几乎忘了时间,一路上心里乱哄哄的,只记得448这个数字。

    回到家,苏秀秀惊诧的问道,这才逛了三天咋就回来了,他看到拓跋仁脸色不太好,就倒了杯开水,端了过去。

    拓跋仁喝了一口水,叹了口气说,季平娃考了448分,咱们还是要另做打算,万一没学上咋办?

    苏秀秀说,不管咋样,等着录取分数线出来了再说,你先喝水。

    拓跋仁喝了几口水,抽了几锅烟,不知不觉睡着了。

    傍晚时分,拓跋季平放羊回来了,他从母亲口里得知自己的分数,心里觉得有些难过,拓跋仁被吵醒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没有说话。

    拓跋季平看着父亲的脸色,知道父亲要发作,但没想到吃饭的时候这么安静,他囫囵吞枣的吃完饭,放下碗,正要出门,拓跋仁说,季平,你先等下。

    448,448,448,你说你考了这么点分数,一天干啥呢?亏先人呢,我和你妈辛辛苦苦的一天供你上学,你考这点分数对得起谁呢?这下倒好,没学上了吧,我上次给你送馒头,就碰见你和几个女生玩的很高兴,还和我撞了个满怀,考不上就直接回来放羊吧。

    拓跋季平低头不语。

    灶房里的苏秀秀边洗锅边说,你们姊妹五个,每周给你们蒸馒头我都蒸地有些怕了,每人二十个馍馍,我就得做一百个,一锅蒸三十个,三锅都蒸不完,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过了会她又继续说,学费那么贵,你们咋就不给我争个气呢,我和你爸辛辛苦苦的一天把东山的日头背到西边,你们看不到我们的艰难吗?再说,你看邻居们咋笑话咱们呢,供了你们姊妹几个,都这样没出息,我和你爸咋能抬起头做人呢?她哭出了声音。

    拓跋季平低头不语。

    夜色漆黑,弥漫着人间。月亮怎知家家都有一本经,家家的经难念呀。

    大概过了一周,分数线出来了,452是录取分数线,拓跋季平与高中无缘了,师专更没有戏,唯有职业中学,再者就是出几千甚至上万块上三中,一家人陷入了复读或者不上学的僵局。

    苏秀秀更是又哭又闹,拓跋叔平这时候已经上了高中,大姐不念书了,二姐和三姐上高中,他们虽然成绩不是很冒尖,但是都能考上高中,在外人看来,拓拔季平脑子是最聪明的,但就是心思没有用在读书上,显然这唯一的亲儿子要是不读书,自然不行。

    争执再三,一家人的结论就是拓跋季平去复读。

    七月中旬,太阳炙烤着大地,热风翻卷着大地,绿色的麦田开始泛黄,麦芒修炼得如针般锋利,裹在麦穗里的颗粒如玉般饱满,风从远处卷来,玉米花盛开,玉米棒子又粗又长,从玉米包皮挤出的玉米粒晶莹剔透,通往远方的路绵延迂回,蓝色的青烟像是蒙在山上的一层薄纱,恒古久远的回音难以听见,从遥远的昨天到今天,谁也难以分辨,只是人间烟火,也是烟火人间。

    拓跋仁托人找了关系,送拓跋季平去另一个乡镇的初中复读。一开始,校长板着脸,说上面政策要求严格,分数太低复读没有学籍,这让拓跋仁很无奈,几天几夜没睡着觉。快开学的有一天,苏秀秀对拓跋仁说,娃他大,咱们是不是太老成了,校长说分数太低,这个太低到底是多低?咱们季平也就低了5分么,是不是人等着咱们送东西着呢?拓跋仁抽着烟,想了想说,咱们三辈人都是老实人,哪里知道人家的弯弯道道,人说不行,我就以为真不行,看来这中间还有路数。

    苏秀秀说,上次回娘家,听娘家人说校长就是她村上的人,想办事的人都要送东西,哪怕是自己的亲戚送的东西他都照收不误,看来这个校长胃口大着呢!

    拓跋仁说,送啥,咱们一个农家,除了麦子就是玉米,再就是牛羊牲口,咳!送啥呢。

    苏秀秀说,送啥呢,不行就送个羊么,都吃馋着呢,羊肉是解馋的。

    拓跋仁说,那就杀个羊吧。

    临近上学,拓跋仁杀了一只羊,他把整只羊用薄膜包好,装进尿素袋子里,绑在摩托车上。羊肺子、肝子、羊头、肚子、肠子都留了下来,苏秀秀洗干净给孩子们做了一顿羊杂碎。

    苏秀秀说,每年养羊,自己家都舍不得吃一只羊,倒是送人一点也不含糊,杀了一只羊,咱们自己只能吃羊杂碎,连一块羊肉也没吃到。

    过了几天,传话说,让拓跋季平八月三十号到校报到。

    一家人总算心安了。

    转眼就到了月底,苏秀秀又忙着收拾行李送季平复读去。

    这个九月让拓跋季平感觉有些悲观,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了后来的日子里,他在日记里是这样描述的:

    九月的天气比起七八月份稍微柔和了一点,但还是晒得很热烈,日历上说九月就是秋天了,可九月的天气让人在肆虐的夏日中恍然间觉得越发黯淡,这种感觉让人有些难过。一年之中,夏尾秋初,最让人容易感伤,时间过了半,让人觉得日子走了,还留下了什么呢?时间和人一样,都有年轮,时间的年轮未可知,但人生的年轮是有定数的,虽然我还很年轻,但我总觉得九月的时间和空间让我有种悲伤的情愫,我对九月有了一种莫名的厌倦,尤其是午后的时光,虽然不那么强了,但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那天,天气很好,一大早拓跋仁就让苏秀秀准备季平的上学用品,拓跋仁虽然心里不是很高兴,但总归季平有了学上,他还是一大早就去割苜蓿,安顿好牲口,准备送季平去学校。

    克里克雅说,塔希提岛上每个人都是快乐的,似乎上学不是问题,不上学也有快乐的生活,哪怕是坐在海滩上喝一杯可乐也是幸福的,等渔船从远处归来,大家欢欣鼓舞的迎接满载而归的收获。到了晚上,坐在一起,打着手鼓,唱着歌谣,海浪一波一波上岸又退潮,映着月夜灿烂的星空,大家忘我的都睡了。太阳唤醒了黎明的海岸,新的一天像是滤镜般重新来过。克里克雅不解,也许这就是不同地域不同的文化吧,她觉得自己的童年时快乐的,就算是考得不好,似乎也不影响每一个漫无目的的日子。

    她继续写着故事。

    吃过午饭,拓跋仁用绳子捆着红色的木箱子,箱子下面是卷着的被子和褥子,拓拔季平背着书包,里面装着初三的旧课本。这是启程新的人生之路。

    刚下过暴雨,路面泥泞,摩托车容易打滑,索性两个人步行去了学校。

    邻乡的中学有些远,翻山越岭总有七八十里的路程,拓跋仁在前面走着,季平跟在后面,一路上两人很少言语。

    经过一户人家的大门口,大门口的柴堆前砌着一个狗窝,一条大狼狗卧在里面,阳光下有明晃晃的铁链子,看样子这条狼狗是拴着的。

    拓跋仁说,季平,你前面走。

    拓拔季平看着狗窝里的大狼狗有些胆怯,就快走两步,到了拓跋仁的前面,拓跋仁背着箱子和被褥,弯腰行走有些艰难,他怕狼狗冲断狗绳,于是,顺手从地上捡了一个棍子捏在手里。

    说时迟那时快,汪的一声,狼狗从窝里蹿了出来,狗绳拉着狼狗绕着木桩转了一圈,那狼狗边转边叫,又一次冲了过来,拓跋仁这次有了准备,就把棍子紧紧捏在了手里。拓跋季平被这个场景吓呆了,虽然他见过狼狗,但这只狼狗又高又大,身体壮实,身上的毛光滑油亮,一看就是一条会下口的猛狗。

    这时候主人从大门出来了,主人喊了几声狗,狗摇着尾巴缩进了狗窝里。拓跋仁把箱子放在了大门口的土墙上和主人寒暄了几句,转身就走了,主人也进了大门,拓跋仁背着的箱子从后背下垂的厉害,他让拓跋季平从他背后往高抬了一下,背妥当之后拓跋仁就走在了前面,拓跋季平跟在了后面。

    走了十来步,突然,这只狼狗就猛扑了过来,它一个猛冲,决断了狗绳,四只爪子抓得地上直冒土,这狗十分健硕,前腿一纵,后腿就抵了上来,露出了恶狠狠地牙齿,一个猛窜直抵拓跋季平跟前。

    拓跋仁听闻不对劲,立即转身,见状,就猛扑了过去,一把撸开拓跋季平,拓跋季平应声跌倒在地,瞬间,拓跋仁和箱子也都摔倒在地,一片凌乱,那狗张开大嘴,露出利牙,见拓跋仁摔倒了,便扑过去咬了一口拓跋仁,扯着腿就恶狠狠的往后拖。拓跋季平见状,吓得两腿打颤,看见父亲被狼狗扯着,便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见路边有个棍子,就捡了起来,追着打那狼狗,狼狗咬得拓跋仁腿上出了血,拓跋季平用棍子猛击狗头,狗也死死咬着,主人闻听,又跑了出来,喝吓了几声,狗就夹着尾巴跑了。

    拓跋仁躺在地上疼得直喘气,拓跋季平慢慢扶起来,斜坐在地上,身上全是土,那主人边跑边骂着狗,到了拓跋仁面前蹲下来一边唏嘘着一边卷起拓跋仁的裤腿,撕咬的小腿裤子都成了碎片,小腿上对称的六个血窟窿还往出冒着血,疼的拓跋仁直呻唤。

    他们抬着拓跋仁到了大门口,便拿出来止血药,涂抹在了血窟窿处,用白布缠裹住。主人感觉到非常不好意思,不停地说道歉的话。

    拓跋仁叹着气说,哎,你家这狗太猛了,就像狼一样,你要买个好狗绳拴上,这害人命呢!

    狗主人说,家里不养狗,庄户大,没个响动,来个人把东西搬完都不知道。

    拓跋仁说,也是,用手按了按伤口,再往紧绑了点。

    坐了会儿,感觉稍微好点,整理好箱子和被褥,拓跋仁和拓跋季平又上路了。

    太阳逐渐拉长了影子,脚下的路弯弯曲曲,一直绵延到了远处,路边的树木矗立着,站在风里,望着远处的山上雾蒙蒙的,梯田里的庄稼随风如浪,世界有多大,走了这么久路还是没有尽头,还有天空那么深邃,天边在哪里?

    拓跋仁跛着脚在前面走着,拓跋季平看着父亲一走一跛,多次央求父亲说换着背箱子和被褥,都被拓跋仁拒绝了。

    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走过一个腰岘又一个腰岘,又见河流又见小溪,两个人的影子越拉越长,已经是五点左右了才到了学校附近的小河边。

    学校在河的对面,没有桥,也没有趔石,只得脱掉鞋子,光脚淌水过河。

    拓跋季平帮父亲把背上的箱子放在了地上,拓跋仁坐在地上脱掉了布鞋,把袜子装进鞋子里。

    拓跋仁问季平,你能过去吗?

    拓跋季平说,能过去。

    拓跋仁不放心,说,这条河水深,能淹过小腿呢,你在这边等着,我把箱子和被褥背过去后,再过来背你。

    拓跋季平说,不用了,爸,我能过得去。

    拓跋仁说,你就别脱鞋了,别把你妈给你做的新鞋子弄脏了。

    你腿都烂着呢,我自己能过去呢。拓跋季平说着就要脱鞋。

    拓跋仁说,腿好了,你别犟。说完背起箱子就过了河。

    拓跋仁的小腿缠着布子,被河水浸湿了,布子渗红了。

    拓跋仁怕被褥被水浸湿,就把屁股撅得高高的,箱子和被褥高耸在他的肩膀上,而他的腰却弯的厉害,一瘸一跛地到了河中央,脚踩到了一个侧立的石头上,猛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河里,他试着站直了身子,把箱子和被褥往肩膀上抖了抖,总算过了河。

    到了河对面,他慢慢坐倒在地,从肩膀上取下箱子和被褥,又从地上向前猛地一起,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河对面,小蹲在地上,示意拓拔季平爬上他的脊背,拓拔季平无奈,只能爬到他身上,他双手搂着拓跋季平的腿,向上抖了一下,说了一句,你这娃重了哦!

    拓跋季平没有作声,他爬在父亲的背上,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河里的水被太阳晒得温热,不时有蝌蚪、小鱼从石头间游过。拓跋仁每走一步都踩得稳稳的,每抬一下脚都能溅起水花,他喘着粗气,一瘸一跛地走到了河中央对拓跋季平说,西游记里的老龟驮着唐僧四人过河,它希望唐僧四人能够到西天问问佛祖它什么时候能够修成正果,结果,唐僧四人把这事都忘了,取经归来过河,老龟把唐僧师徒连人带经撂在通天河里了。拓跋季平听完笑了笑,眼角流出了泪水。

    过了河,上了一个长坡,就是一条街道,学校就在街道上。

    走进大门,校园里排队报名的人明显少了。

    打听到复读班报名地点,拓跋仁背着箱子走了过去。

    看了成绩单,报名的老师说,这娃才考了四百过点分数,太低了,这样的分数要复读,简直不能想象,就算再努力,照样考不上高中。

    那老师的不屑让拓跋仁的脸上十分的难看,常年在地里劳动,风吹日晒,弯腰驼背的,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就求老师能够收下拓跋季平,好歹让他有个学上,农民的儿子如果不上学,回家就是放羊种地,一辈子就跟黄土地打交道。

    报名的老师有些不悦说,我收了这样的学生,影响我的班级平均成绩呀,这让我很为难。

    说完,抹了一把头发,只见他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一个名册,上面是几个学生的名字,用钢笔写的,他勾画了一下拓跋季平的名字说,那就登记上吧,事已至此,拓跋季平这才算有了去处。

    虽然杀了一只羊,托人打了招呼、说了情,这个小插曲还是没有躲得过。报名老师的话刻在了拓跋仁的心里,多少年后,拓跋仁和拓跋季平聊起来说,如果当初报名的老师没有说这句话,或许他真的考不上。他总是能够想起七月份成绩出来后,听到没有考上的消息,全家人都开始着忙了,想着办法托亲戚找个学校复读。

    那时候,一片片金黄的麦田铺在地里,太阳晒得麦芒都折弯了,枝头的杏子红扑扑的,风一吹,熟透的杏子就掉在地上。时光如流,滚滚而逝,从这里流向了远方。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但总有一部分人歉收。

    拓跋季平的分数太低,人都说就算再复读一年还是考不上,还不如别勉强了,回家学个土匠、木匠、砖匠,有一门手艺也好讨个饭吃。可苏秀秀认为坚决不能放弃,母亲的坚持眷顾了拓跋季平的命运,老师的话语激发了拓跋季平的斗志,也许这就是宿命。

    当他是应届生的时候,他觉得复读生就像被遗弃的孩子寄人篱下,在另一个天空自生自灭,因为在原来的学校,复读生是差生的代名词,而学习差就否定了一切,包括美貌与品行。现如今,他也是其中一员,他就是那个被嫌弃的一无是处的复读生。

    拓跋季平觉得校园生疏,面孔陌生,同学、老师都像是从空中掉下来的一样,只有似曾相识的书本,因为这个学校书本紧张,他的书本就是他以前用过的。

    新学校比以前的学校大,教学楼是二层的楼房,老师和学生都住在平房。

    父亲送他来之后就回家了,他想象不到父亲是怎么回的家,因为当他报名完后,他尝试着熟悉这里的一切并且能够尽快融入进去,哪里知道父亲回到家了没。

    一周过后,他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糟糕,老师和同学们并不会因为是复读生而疏远他,而是使用“借读生”这个称谓,一字之差让他感觉到如沐春风,对于新的集体多了几分好感,这也使得他很多年之后再想起来也十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