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塔希提岛到大漠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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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空余东水东流海

    熬不住克里克雅的再三请求,拓拔季平清唱了一首军中绿花,克里克雅跟着唱着,她似乎也很喜欢,只是她的发音很别扭,唱出来十分怪异。

    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校园里两排垂柳随风摇摆着,仅有的叶子在风里飘零着,一会儿舞来,一会儿舞去。而历代文人骚客都悲秋,自古逢秋悲寂寥是一种情愫。李白在赠庐司户说“秋色无远近,出门尽寒山”,一眼看到秋尽是脱落了的夏,连看到衰草连天的山都觉得冷。李白还说“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他虽因为看到现实黑暗污浊的环境很压抑,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所以唯有斗酒可以解千愁;而独柳永“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才道出了秋的本真,本来秋雨多,再加上时令变更,天地都会为此变了模样,好似被洗过一样,秋天来临预示着人间要变样。

    对于拓跋季平来说,秋自然是悲凉的,它硬是灭掉了充满希望和朝气的盛夏,用一场秋风、一场秋雨浇灭了盛夏的火焰,把绿油油的叶子和草都用一场秋风一场秋雨零落成了泥,在秋风不断地翻滚中,整个季节也变了。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从小到大,我从来不觉得秋天有多么的悲伤,却因长大而渐渐觉得秋来心里凉,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常常想这人生,但似乎又觉得很多余,是长大了吗?还是心智不成熟呢?看着同学们都忙着做题、问老师、背书,恍然间觉得自己颓废了。如果要继续这样下去,会是什么样呢?好久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家里的爸爸妈妈都还好吗,哥哥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但是从小到大对我也很关心,虽然有时候会揍我,但说真的有他在我觉得很安全,尤其是打架的时候。姐姐不知道读书还好吗?最想念的还是家里的那碗臊子面,好久没好好吃上一顿饭了,想妈妈做的饭了。爸爸虽然板着脸,但我依然觉得他心里对我的爱是最真的,虽然从小听妈妈的话,不让我给爸爸摸牛牛,但爸爸对我的爱比哥哥姐姐要更多,这种感觉从爸爸的每次送我上学、赶集回来带的东西可以发现,给我的一直要比哥哥姐姐要好。哎,总归想起的还是奶奶,这么久了,她的身体又不好,不是腿疼就是腰疼,不是头晕就是心衰,上了年龄真的很难,看着爷爷每次搀着她进进出出,心里十分难过。晚自习的铃声响了,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一天正在上课,学校门卫喊拓跋季平去门卫室一趟,他心里直发毛,心里寻思着是不是发觉的他干了什么坏事,不过自己又没有干什么坏事,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挠了挠头,走进了门卫室,门卫五十多岁,他看见拓跋季平进了门,就从里屋里拎出了一个牛仔背包,背包上沾满了土,土里土气的,一边的背带也断了,耷拉在地上。

    他心里想,我没有偷、也没有抢,这个包跟我有啥关系,他心里告诫自己一定不要犯糊涂,如果门卫硬是要把罪名强加给他,他宁可不念书也不能背这个锅。

    心里很坚强,额头却冒出了细汗,这一幕被门卫捕捉到了,门卫从门后面拿过来扫帚,把牛仔背包上的土掸了掸,然后走到拓跋季平身边,用自己的袖子给拓跋季平擦拭了下额头说,紧张啥,你娃子干啥坏事了吗?心里虚着呢,这是家里给你捎带的干粮,估计好几天了,快拿回去掏出来晾着,别捂着发霉了。

    拓跋季平听到这里,才放下了心,他突然觉得好久没有和家里联系了,虽然平常会用公共电话跟父母亲说说话,但近期貌似很长时间没有打过电话了。

    接过背包,感谢了门卫大爷,背着牛仔背包匆匆回到了宿舍,他又拍了拍包上的土,拉开拉链,包里散发出一股臭臭的味道。背包最上面就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鸡腿,鸡腿已经馊了,塑料袋底部积了一层霉液,闻起来很臭,他赶紧用塑料袋把鸡腿裹住,放在了地上。再往下翻,他看到包里装满了白白的烙蒸两面的馒头,馒头有些发霉了,上面有些黑色的小点,他一个一个的放进了箱子里,背包最底下是一个罐头瓶子,油油的、湿湿的,他从包里拿出来,原来是一瓶猪肉臊子,包底还有破碎的瓶子渣,猪肉臊子瓶子破碎了,咸菜瓶子的盖子也掉了,咸菜洒在包里,水分已经干了,白白的几道盐的痕迹。

    他心里五味杂陈,眼角渗出了眼泪,一滴一滴掉在背包上。

    之后的很长时间,对于这件事他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他能够想到母亲在灶台前和面、发面、揉面,在面里添加香叶、胡麻油,用心用力的为自己在蒸馒头,等蒸了几分钟后,就赶紧从锅里把馒头拿出来,再洗锅擦油,烙馒头,这种蒸烙两面的馒头,不仅好吃还不容易发霉。他还能想到灶膛里熊熊的火焰烧着锅底,锅里的咸猪肉被炼得吱吱直响,再从锅里捞到案板上,切成臊子,装在罐头瓶子里,等凉冷了,包一层薄膜,盖上瓶盖,装进包里。他还能想起母亲从缸里捞出一把咸白菜,用清水淘洗一遍,再放到案板上一刀一刀切得很细,装进盆子里,撒上辣椒面、蒜蓉,再浇上滚烫的胡麻油,扑鼻的油辣椒加着蒜香,搅拌起来的咸菜更加可口。最后,母亲会把馒头、臊子、咸菜放进牛仔背包里,就像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任务一样喘了口气,靠着案板稍微休息一下。

    然而,终究这是一次失败的寄送,他把发霉的馒头和罐头瓶子都扔了,留下了牛仔背包。

    很久后他才得知,这个背包是父亲骑着摩托车从家里带到乡镇府,听说有个拉货的司机要进城,央求帮着把干粮带到县实验中学,货车司机忙着卸货装货竟然忘记了,回到家两天了才发现,就托去县城的人捎带上,一连几天,加之放在车厢里不停抖动,就成了一个土包。

    拓跋季平能想起父亲再三央求开车去县城的那位司机场景,一定是先发了一支烟,说了很多好话,那人才答应的,父亲还掏出了两块钱作为运费给了那人,最后放心的回家了,而带东西的人却没有把这当成重要的事,吹了耳旁风,才会有门卫室的那一幕。

    还有一次,是一个冬天,拓跋季平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寒冷,他穿着棉衣,身上不是很冷,只是已经好几天没有了干粮,他向同宿舍、隔壁宿舍的同学借馒头,都借遍了,家里的干粮还是没有捎来,他每天睁开眼就想着是不是家里带来干粮了,可是每次等到饭点,他都犯难,肚子饿的受不了,看着其他同学的爸妈带来干粮,吃的津津有味,可自己连馒头影子也没有。好几个中午他没回宿舍,饿了好几天肚子,实在受不了就看谁的桌兜里有剩余的馒头偷着拿过来啃几口。不得已,他跟班主任借了十块钱,快速冲到街道上,看到卖夹菜饼的车子就停下来,买了两个饼子、一杯豆浆、两个茶叶蛋,他径直走进花园里,坐在台阶上大口大口的吃着,边吃边流着眼泪,吃了一个鸡蛋噎住了,他拍打着自己的胸腔,可还是噎在了喉咙里,最后靠在树干上连着撞了几下,鸡蛋才从喉咙里咽了下去,他眼泪和鼻涕流个不停,使劲打了自己两个巴掌,最后用袖子擦干眼泪,回了教室。

    过了几天,电话里才得知家里捎带的馒头被司机当做垃圾卖掉了。司机拉了家里的纸片去县城卖,拓跋季平的干粮混在了纸片里,丢在了废品堆里,家里以为拓跋季平收到了,就这样拓跋季平饿了好几天肚子。

    那个牛仔背包至今还在家里的柜子里存放着,时间长了虽然已经不再使用,却成为见证一个故事的证人。每次看到这个蓝色牛仔背包,拓跋季平总是觉得有些难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在一瞬间觉得自己长大了。

    我们也总是这样一遍又一遍的回味着那些惨不忍睹的往事,也正是这些不堪回首的点点滴滴,铺就了我们成长的道路。我们的父母亲就这样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的养育着我们,他们步履艰辛,在四季轮回中、在漫漫黄土地里,不辞辛苦、日复一日的在黄土地里寻找着哺育儿女所需的食物和养分,或许我们埋怨过、憎恨过,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他们的心里占据了所有的爱,如果说我们是父母亲生命里的一个痕迹,那么这个痕迹将伴随着他们的一生;如果我们是他们的心头肉,那么我们每受一次伤,疼的不仅是自己,还有我们的父母;如果尘世间所有的爱都已枯竭,那么,父母的爱永远是碧水蓝天,给予我们的和我们索取的不仅仅是一份物质上的馈赠,更是精神上和灵魂上的引导,这种幸福感唯有父爱、母爱,更是不求回报的给予,不嫌弃出身是最大的孝道。

    天有不测风云,拓跋季平的奶奶一直身患慢病,也因高龄,突然加了病,在一个隆冬之夜安详的走了。

    奶奶平日最宠爱拓跋季平,有什么好吃的就锁在柜子里留着,等着拓跋季平放学回来就偷偷给他吃。

    从拓跋季平记事起奶奶就头发花白,梳着一个小辫,额头的皱纹就像河里的波纹,生气起来眉头像个“几”字形,慈祥的面容,折折皱皱的,穿的衣服都是老款式,衣襟从胸前拉到肩膀旁,系扣子十分熟练,裤腿都挽在袜子里,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她说话的声音很有特色,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一样,听起来粗厚,像男人的声腔。后来,奶奶的身体日渐消瘦,吃喝都减了量,胳膊和膝盖动起来都咯嘣咯嘣直响,系扣子也没用先前那么熟练了,拄着拐杖,腰越来越弯,背越来越驼,耳朵也越来越背。

    听大人说,奶奶还未出嫁前因为家里穷,连下锅的米也没有,饿的实在受不了,就和几个伙伴把村子里的一只猫给吊死了,然后几个人分头从家里拿了调料、盆子、铁锅、火镰,找了个避风的山洼,打火烧水、开膛拔毛、蒸煮开吃,生一半熟一半的把一只猫吃掉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自从吃完猫肉,奶奶说话的声音就变了,变成了后来的阴沉粗厚的音色。

    拓跋季平长大后,有一次他和奶奶说起了这个,奶奶坦言说,确实有过这个事情,那时候,饿的实在受不了,几个人就把村子里的一只野猫逮住了,商议后决定吃掉这只猫。起初几个小伙伴都很害怕,要是被大人知道了,是会被打死的,但一个男孩子胆子大,他说,都快饿死了还怕挨打?先吃饱再挨打。几个人学着猫叫,顺利抓住了猫,猫张牙舞爪,爪子上的指甲很尖锐,抓到那儿,就是几道红爪印,张着猩红大嘴,龇牙咧嘴的,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处理,有一个伙伴说,他听说人上吊就是把绳子挂在房梁上,两脚一蹬凳子,人就被吊起来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嘴里直吐白沫,再蹬几下腿,人身子就直了,再就没气了,蹦蹬完了。猫和人一样么,这个办法也可取的。

    几个小伙伴们按照这个路数,用草编了绳子,把猫吊在了一棵树上。起初,猫因上不来气,“喵呕喵呕”叫个不停,四条腿乱蹬乱抓,一个伙伴的手被抓了几道血印子,鲜红的血冒个不停,果然过了几分钟,猫的后腿使劲蹬了几下,就不动了。大胆的男生用棍子戳猫的身体,猫没有反应,于是从树上解下来,学着大人杀猪的过程把猫开膛破肚了。

    大家捡来柴火,锅里煮着血红的猫肉,不一会儿,就能闻见猫肉的味道,大家七手八脚的,顾不得烫,就你一块我一块的吃完了所有的猫肉。奶奶是小女生,大家都照顾着她,给她吃的最多。

    也许是因为那天猫肉太硬,奶奶吃得太多,没有消化,积食了,晚上就发了高烧,等高烧褪去,奶奶的声音从以前嫩细的女儿声就变成了现在的阴沉的男人声了,这种声音并不是完全的男人声,好似是用鼻腔和喉腔发出来声音,听起来就很深沉、不自然。

    等她长到了十五岁,就嫁给了爷爷,两个人在苦日子里熬了很多年,生了一大群,但儿子就拓跋仁和拓拔和两个。

    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受过饥荒,吃过苦头,却十分贤惠,从来没有和儿女、儿媳,甚至和孙子辈的红过脸,十里八乡的人都称赞她的贤惠。

    拓跋季平请了假,回家奔丧。

    灵堂上摆放着花花绿绿的纸活,中间摆放着奶奶的遗像,相片和活着一样,嘴角微笑,眼神慈祥。

    早在奶奶八十岁,家里就做了棺材,扫了墓,遗像后面是就是那口泛黄的棺材,奶奶躺在棺材里,上面盖着一层黄纸,风吹动灵堂上的纸吊,哗啦啦直响,可躺在棺材里的奶奶却一动不动,就像安详的睡着了一样,这种安详是无法模拟的,是的,再也体会不到回来时,奶奶拄着拐杖迎接拓跋季平了,她停止了坎坷的一生。

    拓跋季平嚎啕大哭,母亲和父亲还有亲戚在一旁劝说着,说人死不能复生,奶奶走的很安详,还叮嘱要拓跋季平好好念书,不能像她和父亲一样在黄土地里辛辛苦苦地刨吃要喝的,现在政策又好,千万别贪玩影响前途,耽误一生,拓跋季平连连点头。

    奶奶活了九十二岁,在村子里算是高龄。农村高寿老人过丧事,人们会叫过喜事,算是老人驾鹤西去了,加之高龄老人子孙满堂,尤其是生下了重孙子,见了阎王爷也不下跪,生前一定是积了不少阴德。但总归是人去世了,亲人的哀伤之情还是无法掩饰。

    近些年,因为奶奶年龄大,拓跋季平家每年都养一只大肥猪,羊群里特意偏喂一只山羊,这都是农村人提前准备高龄老人后事用的。在这里特意赘述一下,拓拔季平他们家这个地方,家里老人高龄,都要提前请阴阳看坟地、扫墓、制作棺材,种胡麻、打油料,喂猪、喂羊,这些事宜都要提前筹划准备,免得人没了脚乱手忙。

    人去世了,就要搭设灵堂,老人的遗体放在屋子最里面的棺材里,棺材盖子不扣,立在边上,棺材前用木板搭个简易台子用于放置纸活、献饭等,最前面的桌上摆放灵牌位和遗像,阴阳会用白纸凿成灵堂,挂在上面,灵前再放一张供桌,上面摆放香炉、长明灯、奠酒、供养、献饭、黄表、白纸等。纸活用茜芨或芦苇扎成模型后,再用浆糊把花花绿绿的彩纸、剪花贴在上面。纸活分为四合头、五供养、小七星件、大七星件、十供养、大十供养等。“四合头”为两层上房、左右侧房、过亭共四件;“五供养”为上平房、左右侧房、门房、小花架五件;“七星件”是在四合头的基础上增加“灵堂”、接应幡、“人”(伺候逝者的金童、玉女)和“马”(逝者的乘骑)三件;“十供养”是在“七星件”的基础上增加驹马轿车、仙鹿、仙鹤、靠山、转灯、狮子等;大十供养是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纸活,再加上硬灯照,看起来非常气派。现在还增加了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电话、手机等现代生活用品。

    拓跋季平奶奶去世的纸活是十供养。巧手的阴阳画画剪剪,扎得纸人、纸马、纸鹤、纸楼十分逼真,也十分排场。灵堂后面是两排楼,上面有鎏金瓦、雕刻砖、门前有狮子,风铃随风摆动。院子里横空吊着红、黄、白、绿四卷纸筒,上面分为东西南北,都写着祈福语,门口高棚相拱,木制硬灯照雍容华丽,金童玉女站两旁,高香焚烧,纸钱化灰,高棚外面两匹白色纸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头颅高昂,拉马娃娃手持马鞭,气宇轩昂,旁边还放着纸电视、纸汽车等。

    过白事,重头戏就是祭礼和待客。

    在农村,拓跋季平奶奶病重的时候就提前请了娘家人来看望了,逝世后也要专门派人讣告娘家人,带着烟酒请他们前来参加葬礼。

    正式待客的当天,孝子孝孙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守灵,祭礼都由总管负责,副总管负责待客事宜。

    晌午时分,拓跋季平奶奶的娘家人来了,按照风俗孝子远远地要哭丧远迎。拓跋仁顶着香盘,跪在大门外的路上,两个吹鼓手左右各站一个,唢呐声声悲鸣,等娘家人到了门口,放炮手就燃放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孝子的哭声、唢呐声,哀嚎声响彻整个村庄。娘家人向前走五步,孝子跪下磕头迎接,一直跪着迎接到灵堂前,娘家人按照辈分,长者先祭拜,小辈后祭拜,焚香烧纸,四头八拜,直到娘家人祭拜结束,迎接娘家人的祭礼就算结束。

    拓跋仁两眼红肿,鼻子眼泪都哭出来了,加之戴孝期间,孝子不能洗漱,脸上露出的沧桑越发明显。苏秀秀迎接完娘家人就忙着后厨上的事了。

    拓跋季平跪在灵堂前,看着香火袅袅,纸钱瞬间烧成了灰烬,供在桌上的食物一动不动,他想着灵魂已经远去的奶奶不知道现在何处,躺在棺材里的奶奶还在沉睡中,天国遥远,凡人的眼睛怎么能够看见呢?

    第一时间讣告了亲戚邻居,邻居都纷纷前来帮忙,家里家外,忙前忙后的。

    纸活已经作了说明。宴席通常从吃头道(也叫第一道)开始。

    头道供应的是猪血豆腐、馒头,油饼、饸饹面,这是当地过事情的标配,也是条件比较好的家庭才能负担得起。

    老人去世的当天,家里就宰杀了猪,先要为猪血豆腐做准备。七八个青年汉子按住猪,有扯耳朵的,有抓后腿的,有逮前腿的,有按身子的,再用绳子勒住嚎叫的猪长嘴,按在地上,猪嘴里直哼哼,一喘一喘地出着气。杀猪手用熟练的手法三下五除二就清理干净了。而猪血豆腐,就是利用猪血搅拌成面糊,摊在锅底,就做成了猪血摊馍,再切成菱形状,便放在篮子里,起锅烧猪油,放入葱花,呛香后把切成菱形的猪血倒在锅里翻炒,炒的泛黄盛出备用,再到磨豆腐店里买回来豆腐,菠菜,烩在锅里,放上油泼辣椒,抓放炒香的猪血,汤鲜味美的猪血豆腐就烩好了。馒头也是手工发面、起面,一道一道工序蒸熟的,馒头又白又饱满,蒸了一锅又一锅,盛放在框里备用。

    另一个锅里的油饼冒着热气,清亮泛黄的胡麻油冒出新油的香味直冲鼻孔,油香油香,真的扑鼻的香,这是新胡麻榨的油,格外提味,让人闻起来就十分嘴馋。揉面的女人们把炸油饼的面擀成圆形,再用刀在中心划两道,顺着锅边放入油里,又圆又白的面饼被油煎炸得就像一只刺猬在锅里乱转,用红柳条修成的长筷子在锅里翻几番,再控控油就放进盆子里。表皮酥脆,吃上一口,满嘴的油香味。

    午祭是祭礼的重要环节之一,一来通过阴阳祈福,祭奠逝去的人,二来主要给宾客展示孝子孝心的,是看孝子对待逝去亲人的态度。

    当天,代劳人员会把的把所有的纸活都搬在了院子里,摆成了一座纸活庄院,瞬间,楼台亭阁高耸,花花绿绿的纸活展现在了世人面前。院子里铺了一层麦秸秆,孝子孝孙都跪在麦秸秆上。吹鼓手手持唢呐,到厨房迎供饭,午祭的供饭桌上,厨师用西瓜、洋芋、苹果、香梨、南瓜等食品雕刻了雄鹰展姿、百花盛开、福如东海等逼真的供品。拓跋仁顶着香盘跪迎供品。

    午祭接下来就是阴阳念经祈福,只见那阴阳着道袍、戴九阳巾、左手持铃铛,与耳平齐,右手翻经书,嘴里神神叨叨。旁边的副手手持小鼓,跟着节奏敲打鼓面和鼓边。最后的跟班手持大镲,哐哐哐哐哐的合击着,到了和音阶段,三人声音相和,直上云天。等诵经过半,鞭炮响起,吹鼓手接着奏乐。这时候孝子要跪开,每人都手持焚香,吹鼓手在孝子中间来回走动吹奏。阴阳和吹鼓手轮番上演。午祭告一段落,孝子按照辈分焚香烧纸,四头八拜,灵前祭奠。

    下午便要开席。总管在搭建的帐篷前吼道,上三席左右二席空开,其他席位均可落座,这时候宾客都纷纷挤进帐篷落座,而上三席是为娘家人而准备的,在丧礼中,娘家人是贵宾,一天至少要请吃五六顿,吃的说法五花八门。

    拓跋仁家的席水完全按照传统宴席安排,提前炸了油果子、打了镂食这等传统美食,十个凉菜十个热菜满碟子满碗的上,凉拌饵丝、凉拌牛肉,囫囵鸡、囫囵鱼、辣椒炒肉、鸡蛋木耳西红柿、酱肘子等,席上的菜美味十足。

    这便是正席,等正席吃完后,最后一道便是结席汤,俗称喝汤,拓跋仁家喝汤准备的是酸汤面。人们吃了油腻的席水后,再吃上一碗筋道的酸汤面,喝上一口清爽的酸汤,再就着豆芽菜、咸韭菜、咸白菜,味蕾感受过瘾、肚肠感受饱满。

    如此一来,逢人便说拓跋仁对老人生前孝顺、死后隆重。

    家祭是葬礼祭礼的最后一个环节,家祭通常在晚上举行。

    和午祭一样,先是放食,阴阳诵经祈福,吹鼓手奏乐,唯一不同的是家祭要领羊。

    等阴阳诵完经,吹鼓手吹奏完毕,从羊圈里捉来一只公山羊拎在灵前,羊代表的是逝者的意愿,通过羊问她是否还有什么遗憾或者想法,一般都是猜测逝者的心愿。拓跋仁说,老太太生前最惯、最疼爱的是拓跋季平,小时候不听话,不走正道,现在拓跋季平已经上了高中,学习成绩也还凑合,请老太太放心,我们一定再严加看管,力争能培养得出人头地。拓跋仁说完,山羊左左右右的看着众人,羊却没有“表示”。一个亲戚又开始说,老太太把人世间的酸甜苦辣都尝遍了,苦也吃过、饿也挨过、福也享过,四世同堂,乐享天年,可能唯一的遗憾就是他的小女儿,瘫痪在床,子女不够孝顺,受尽了身体上的罪和看尽了子女的脸色,老太太临终前她也无法来看最后一眼,这估计就是她的遗憾吧。说完,这山羊就点了点头,孝子孝孙嚎啕大哭,灵前顿时哭声一片,香炉里的香蓝烟袅袅,纸盆里的纸钱灰烬款款飘舞,吹鼓手吹起唢呐,阴阳拎着铃铛念起经文,超度亡灵,那声音及其悲伤,孝子孝孙哭的前俯后仰,涕泪连连。旁边的亲戚朋友连拉带拽安慰着,可这悲伤一旦被拉动起来,要是能够停下来也够难呀!按照辈分焚香烧纸,奠酒奠茶,四头八拜。

    家祭环节结束就要入殓,拓跋仁顶着香盘跪请娘家人入殓。娘家人走到棺材旁边,拓跋仁轻轻揭开遮盖在身体上的黄表,只见拓跋季平奶奶脸色苍白、双目深陷、颧骨突兀,身着老衣、戴包头、着布履,乍一看去有些吓人。拓跋仁按照传统,给娘家人汇报了老人如何得病、又如何去世、穿了多少件衣服。娘家人表示无异议,并表扬了拓跋仁的孝顺和知礼节。

    入殓完毕,拓跋季平抓住棺材嚎啕大哭,众人劝说棺材上不能落下泪水,拓跋季平被众人架着出去了。众人出去的瞬间,从棺材上飘飞出了一只黑色的蝴蝶,这只蝴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棺材头上,闪动翅膀,在屋子里飞了三圈就从天窗飞了出去。众人都说,老太太生前积了阴德,才得以驾鹤西去、化蝶成仙升天了。

    当地,农村人生前对老人孝顺的是大多数,当然也有不孝顺的。比如,隔壁的一户姓苏的老两口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按理说,养儿防老,四个儿子都有责任,女儿也都嫁人了。他俩跟着小儿子过日子。老两口还有劳动力的时候,小儿媳妇还是看重老人能带来经济效益,伺候得很好,老两口上了年龄,身子骨日渐衰弱,小儿媳妇越来越没有孝敬之心了,从开始不做饭,到最后开始锁厨房门,撺掇小儿子硬是不给老人吃喝。老人七十多岁了,早上要套牛犁地,犁一大墒地已经精疲力竭了,中午回来小儿媳妇脸色不好,连饭也吃不到。下午一两点,一群羊在羊圈里咩咩直叫,他还得去放羊,由于吃不好,饥一顿饱一顿,久而久之,这苏家老人就得上了胃病,最后转上了胃癌,撂下一切走了。老人去世倒好,也算是享福去了,再也不用看脸色行事了,羊也被卖掉了,牛也被卖掉了,田地也荒芜了,只留下的苏老太日子更加艰辛了。她也不知道啥时候中风了,就患上了半身不遂,一卧床就是十年,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也真是的,苏老太的屎尿只能靠子女接送,翻身也靠子女来翻,日子长了,下半身的肉翻转不及时,擦洗不及时,都压烂了,起了蛆虫,也被挠的全是一道一道的红印迹。头发上的虱子跑来跑去,一会儿跑到头上,一会儿沿着脖颈挤进身子里,走来走去的就像逛街一样。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女儿们来把苏老太被褥以及从头到脚清洗清洗,因为过年的时候会有很多亲戚来看望拜年。苏老太住在窑洞里,为了加固窑洞,窑顶都会横着两道木梁,木梁上会悬挂吊钩,用于存放馒头等。苏老太住的窑洞里也有两道木梁。苏老太每天从早晨看太阳一寸一寸的走完木梁,再到太阳照进门口,斜射到窑掌,直到斜阳锁进了暮色中,她吃几口饭,闭上眼又是一天。有一年冬天,小儿子进屋给苏老太倒尿去,推开门,眼前的木梁上悬挂着苏老太的身体,阳光偏照在她头部,披头散发,脸色紫青,眼睛直圆,舌头垂长,双手下垂,脚尖绷直,光着脚丫,苏老太自缢在了木梁上。这一幕吓傻了小儿子,小儿子站在门口,只喊媳妇,两个人哆哆嗦嗦的把苏老太从横梁上抱了下来,放在了沙发上,这时候的苏老太身体还软和,可他使劲把舌头往进按,那舌头就是不进去,一弹一弹的,嘴巴也合不上。两只眼睛似乎要从眼眶里崩出来,怒目直视,小儿子双手合眼,那眼睛合上又睁开,吓得他魂魄都飞走了。叫来了老大老二老三,兄弟几人用三秒胶水才把苏老太的眼睛和嘴巴合上。最后匆匆埋葬,只是埋葬之后,那几年的四个儿子日子都变得不好了,不是生病就是发生意外,人们都说这都是不孝敬父母造得孽。

    言归正传,那时候,不管老人活着是否孝顺,但老人死后的丧葬礼尤其隆重。拓跋仁家埋葬拓跋老太的事情过的在当地算是上等的席水,请的阴阳念经,唢呐吹奏,灵前孝子孝孙披麻戴孝,焚香烧表,奠酒放食,磕头作揖,四头八拜,不在话下。

    当时,村里老人逝世都流行请秦腔戏班子。拓跋仁就请了本地最有名的戏班子唱起了秦腔,《三娘教子》《十月怀胎》《葵花镜》《王祥卧冰》,锣鼓声响,余音缭绕。晚上牛皮灯影子也唱了半夜。悲情的秦腔和皮影声声哀悼,来吊唁的人无不感觉到伤心难过,拓跋季平奶奶生前为人厚道,左邻右舍无不竖起大拇指点赞称好,然而生而为人,却事事难料,无法避免的生老病死,更何况碌碌俗生。

    出殡那天凌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阴阳拿着铃铛满屋清灵,吹鼓手抱着唢呐声声呜咽,庄子上哭声震天,拓跋季平走在最前面,怀里抱着灵魂纸牌,手里拿着引魂杆,后面的亲戚庄邻都抱着纸活,众人抬着棺材,拓跋季平姑姑断了几次气,大家搀扶着走到坟地。

    隆冬时节的凌晨时分,冷风直钻人身,代劳人在坟边燃起了柴火,众人都围过来取暖,唢呐不停在吹,鞭炮不停在响,天上的星星还在零星的眼睛,人间还在熟睡中,却有要走的人,众人帮着赶时辰。

    在唢呐声中,在阴阳念念有词的摇铃声中,下葬时间到了,棺材被众人吊下了坟里,推进了墓窑里,阴阳拿着罗盘,再次校对了棺材的坐字,拓跋仁用装满土的塑料袋砌住了墓窑门,阴阳示意可以填土,人们都拿起铁锹开始往墓坑里填土,黄土如面,一锹一锹的洒在墓坑里,瞬间,一个凹下去的墓坑就被堆起了一个坟堆。

    坟堆埋好后,拓跋仁点燃了纸活,纸活在坟前烧了起来,火势凶猛,因为纸活多,足足燃烧了有半个小时,孝子孝孙、亲戚们都轮辈磕头,做最后的告别。

    拓跋季平跪在地上,他全然忘记了凛冽的寒风,陷入了深深的哀悼中。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太阳还没有露出头,灰蒙蒙的天气格外惹人悲伤,亲戚庄邻都从坟地回来了,大家在滚热的盆子中洗了脸,院子被清理得干净,众人在一片吵闹声中,开始坐席,拓跋仁拿着纸烟,挨个发放,对阴阳、唢呐手、总管、邻居表示由衷感谢。

    奶奶的去世对拓跋季平来说是经历了和亲人之间的一场生死离别,他哪里知道奶奶去了哪?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人们抬走了棺材,而棺材里躺着的就是着一身素服的奶奶,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从此阴阳相隔了,再也没人给他藏着好吃的了,也再没有人庇护父母亲打骂了,他总是能够梦见奶奶活着的样子,像往常一样慈祥和善,摸摸他的头,亲亲他的额头。

    有一次晚上做梦,他梦见自己在放羊,满山遍野的狼从四周围了过来,他吓得直哆嗦,不知道往哪里躲,忽然,羊群中的一只羊开始说话了,羊说,你叫声奶奶,我就救你。拓跋季平吓傻了,就叫了声奶奶,霎时间,这只羊变成了奶奶,他赶紧跑过去,钻在了奶奶的怀里,瞬间就飞到了空中,那狼群无望的四散了。梦醒了,他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