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塔希提岛到大漠落日
繁体版

第十七章 夜长天色总难明

    每每提起搬迁的事,让拓跋仁一家忧心忡忡。

    拓跋仁以前进城路过平川区五旺村,他坐在汽车上,颠簸的石子路摇摇晃晃的,从山上一眼望去尽显荒芜到扑面而来的绿洲川区,看着路两边的渠子里流淌着黄河水,那水黄澄澄的,水流很快,就像有人赶着走一样,还能激荡起急速的波浪,他心里想,要是大山里有一眼这样的山泉水就好了,他大脑里凸显出在山里挣扎着生长的玉米、豆苗、胡麻,还有爬在土皮上拼命开花的小草。而他眼前路边的玉米地里,玉米秆长得比人还高;西瓜地里的西瓜一溜溜的;枸杞地里蓬着黑色的帐篷,摘下来的枸杞果红彤彤的;苹果树上的苹果套着袋子,满树都是的。再一路到家,看着黄土地里的豆苗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的,仅有的精气神都被太阳光晒进了地皮里,一株株玉米叶子晒成了针尖、苍白无力的,层峦叠嶂的大山,像是被火烤过一样,冒着热气。

    一家人七嘴八舌的说着,想当初,拓跋仁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他硬可孤独终老大山深处,也不愿意搬迁到平川区,而如今,他已被送上了山,加之乡政府和村上的干部三番五次入户讲政策、讲要求,这该如何是好?

    苏秀秀说,你昨天跟集去了,县上的干部和乡上的干部来咱们家了,填了几张表,问了咱们家的情况,征求了搬迁意见,我稀里糊涂的说了,也不知道人家是干什么用。

    哦,就是搬迁的事么!填的啥表?拓跋仁说。

    好几张表,有个年轻干部填错了,另一个头上谢了顶的,好像是个小领导,把那个干部娃娃骂骂咧咧地训了一顿,再就问咱们家几口人?都有啥收入?娃娃都在干啥?养了几头牛?种了几亩地?对于搬迁啥想法?有没有啥意见建议?苏秀秀说。

    对了,人还说咱们家孩子多,都在上学,家里是因学致贫,符合建档立卡政策,如果搬迁就能纳入,就能享受国家的优惠政策,娃娃们上学就能享受雨露计划。再就是,看病也不用交钱,先住院,叫啥“一站式结算”,看了病还能多报钱呢,缴纳合作医疗费用、大病保险国家也给补贴,都有优惠的。我一听这些干部说的,如果咱们按照人家的要求搬下去了,这些都能享受到,如果不搬迁,这些都没有咱们的份,就觉得人家拿这个卡我们呢。苏秀秀又说。

    建档立卡、建档立卡,年年在建档立卡,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家就是建不上,村上说不符合建档立卡,乡上也说不符合建档立卡,现在倒是又来了,拿个搬迁来说事了,奇怪了,国家政策由着这些干部嘴上说了,国家政策是惠民政策,符合的就要建档,咱们家啥情况村上不知道吗?乡上包村干部不知道吗?每次来咱们家那一顿少了,那一顿少肉了,鸡也没少杀吧,羊羔子没少宰吧,为给娃娃上个户口也是千般刁难,还花了两千多块钱呢,村上的、派出所的一个接着一个要上供。拓跋仁说着叹了口气,捣了捣烟锅,看着冒着烟的天气。

    那一年拓跋季平的奶奶病了,五个孩子都在上学,学费几千块,家里没有看病的钱,东凑西借的给老人看了病,家里实在没有钱了,就到村上问问有没有什么叫救济之类的,村干部说,比你们家日子还艰难的多着呢,排着队呢,你们家要救济,全村一半多的人都要吃救济了。政策上说了家里有吃财政饭的,就不能建档,全村的人谁不知道黄家庄的黄建平儿子在法院工作,人不照样是建档立卡么,周家台的周万强家儿子在县医院工作,人也是建档立卡,我们没有建档立卡也不照样过了这么多年么,政策这种东西咱们这辈子是享受不到了,在山里这么困难不能建档立卡,反倒是搬到平川区就能享受到,说起来就是个笑话么。拓跋仁说完从门槛上起来走进了灶台前,苏秀秀正站在锅台前下着面,锅里的水沸腾不停,冒起的热气把这个屋子都笼罩了。

    拓跋春萍是老大,她低头不语,她是家里的主要劳力,总是想着帮着父母亲解决困难,在家的时候她是最忙的,她会替母亲做饭,也会帮着兄弟姊妹辅导功课,她深刻的体会到父母亲在地里劳动的艰辛,总是想着要走出这座大山。

    拓跋夏萍和大姐一样,性格耿直,话少,学习成绩好,她对搬家没有意见。

    拓跋秋萍是女孩子里面最小的,她就是人常说的“三狡诈”,话多,爱说爱笑,鬼点子多,经常和拓跋季平联合起来对抗大姐拓跋春萍和二姐拓跋夏萍。她说,我的一个同学有亲戚在城里,经常拿着新鲜玩意到学校,以前经常拿最流行的钢笔,现在都拿着MP4,能听音乐,还能看电影,唉,都是别人家的孩子。我觉得国家搬迁肯定是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还给我们分房子,咱们就搬下去吧,搬家这件事情,我赞同。

    拓跋叔平是领养的,当他得知自己是领养的后,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和姊妹有什么区别。反倒是拓跋仁和苏秀秀对这个领养的儿子高看一眼,总是给拓跋季平买什么也不少他的。拓跋叔平在外面打工,见识了很多,也看到了务工来的钱快,人也轻松,在地里劳动,收获很艰辛,遇上风调雨顺的年份便有些收获,如果天旱哪里有收成。他说,城里干啥都方便,活也好找,就像大姑父一样,他在城里给供电局烧锅炉,每个月挣几千块呢,给供电局烧锅炉不仅工资容易挣,还有其他的外收入呢,他冬天烧锅炉,夏天给人拉货,供电局的干部都有钱,表哥表姐好几个随身听都是供电局干部给的。再说,小姨夫在城里卖水果,从摆地摊到现在有了门市,也过得红火着呢。我们家树上的梨、苹果那么好,就是卖不上价,换不成钱,要是我们住在城跟前,肯定都能卖出去,我觉得国家搬迁我们,肯定有好的政策,不会让我们饿死在平川区五旺村的。

    咱们家两个娃,靠天吃饭啥时候能过上好光阴,眼看着娃娃们都长大了,现在的女子娃娃谈婚论嫁条件都很高,城里要有楼房,彩礼十几万元,咱们家这些年给老人看病,供学生上学,家里的钱都存不上,一年不如一年,搬到平川区又是从头开始,虽说下面的田都是水浇地,但一人分一亩地,吃的口粮是够了,哪来的钱供孩子上学,也是个愁。苏秀秀说。

    苏秀秀说完,拓跋仁没有说话,只顾默默地抽烟,这么多年来,家里孩子多,地也多,牛呀、羊呀、家禽都有,这个男人在家里总是一声不吭,什么事情都依着苏秀秀,从开始没有生儿子到现在孩子们都大了,他能做的就是为了这个家付出更多,换回来更多,让这个大家庭里的每一个成员都能过得更好。他更像是这俯身在天地之间的大山,经历了世间的风风雨雨依旧坚强的矗立着。

    拓跋仁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院子里几只小鸡在叽叽喳喳的觅食。

    最近,天气很热,清明前下了一场大雨,现在已经是六月份了,天空整日都是响彻的晴朗,没有一点下雨的意思。院子里种的辣椒、西红柿、茄子都被太阳晒蔫了,辛亏了几担水,才稍微增加了一点生气。

    烟囱里冒着蓝色的烟,天空被太阳晒得减了一半的蓝,没有一丝风动,只有树上的几只鸟雀飞来飞去。

    一家人都端着饭碗,有的坐在门槛上、有的坐在门外的木墩上、灶台前的敦子上,就着咸韭菜、咸白菜,吃着饭、喝着汤,吃饭时候的家庭谈话也在热腾腾的洋芋面中不了之了。

    吃过晚饭,苏秀秀忙着洗锅,拓跋仁走出门外,看到远处的山顶上留下了一抹金黄色的太阳余晖,晒了一天的大地这会儿凉了下来,天空没有一片云彩,也许明天的太阳又是这么火热。拓跋仁心里想,老祖宗说过,初一、十五没有雨,这个月就别想下雨了,一连三个月没有下雨,庄稼已经干死在了地里,人无能为力。

    旱情重,乡上、村上干部轮番来了好次做工作,最后县上派搬迁包村领导专门来村上开了会,包抓的是县委常委、政府副县长李德斌。李德斌到村上没有先开会,而是先走访了几户人家,了解了几家人的意向。

    走到了拓跋礼家,拓跋礼是拓跋仁的堂弟,拓跋礼这些年是放羊大户,规模达到了三百余只,每年产羔达到二百多只,羊粪每年要挖三四次,家里靠着放羊收入还算好,在县城里给儿子买了楼房,他每天早上在地里干活,下午放羊,山里有着广袤的草场,成本低,收入好。县长问他的意愿,他说不愿意搬迁,自己又没有啥手艺,搬到平川区会饿死。

    到了一个寡妇家,寡妇四十多岁,和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过着,丈夫早些年在城里开车,一次事故被撞死了,赔了几万块钱,儿子还小,也是靠着种地过日子。李县长说,搬到了平川区,离城近,好养活你的孩子。

    又到了一个光棍家,光棍是个驼背,人们都叫他驼背,驼背生下来的时候好好的,是个聪明的小孩子,但一次感冒发烧,家里没有及时就医,高烧一周未退,孩子卷缩在了一起,高烧退后,他的腰再也没有伸直过,最后就长成了驼背。驼背背上背个锅,啥都干不了,全靠每个月的残疾补贴。县长问他愿不愿意搬迁,驼背满脸皱褶子说,愿意么,我是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拥护上级领导的决定,县长高兴的走了。

    最后,他们去了一户留守老人家,老人的孩子都在外地工作,一年回来一两次,完全照顾不上家里,老两口人虽然能够维持正常的生活,但很多生活用品都买不回来。老伴患得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标准的“三高”,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吃高血压的药,有时候血压猛增,晕得天旋地转、昏天黑地的。上次,离家不远的地方可以务工,老伴就跟着村上的一起外出务工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开始她觉得身体无大碍,过了两天,她觉得有些伤风感冒,就赶紧吃了感冒药,一连两天卧床不起,儿子就打电话问了情况,可老伴还是回不来,没办法,儿子驱车千里从炕上抬着母亲去了医院。老两口没有明确的意见,觉得搬迁也行,不搬迁也行。县长听完后说,这种情况理应进城,一来儿女也不用操心了,二来老了上了年龄,城里的医药都先进,有个头疼脑热也好住院看病,搬迁到平川区更方便,肯定有助于养老。

    包抓县长要来的信息传递到了乡上,乡上书记、乡长、党政办主任三番五次的到村上做准备工作,先是换了新国旗,组织村民到村上打扫卫生,在墙上挂了标语,还做了其他的工作,现场氛围营造得很浓厚,李副县长很满意。

    那天,天气很热,村部的房子前摆了一排桌子,后面放了一排椅子,下午的太阳依然很热,而摆好的桌子被太阳斜射着,乡上党高官临时要求把桌子排在了靠西的墙边,太阳的影子刚好遮住临时主席台,村民们来时都带着自家的小凳子,面朝西坐着,太阳直射在脸上,热辣辣的。

    快三点了,一辆吉普车开过来了,到村部停了下来,从副驾驶上下来一个干部,穿着白色短袖,他急忙跑到车后门前,拉开车门,手挡在车门上侧,李副县长从车里移了出来,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会场。

    瞬间,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人身上,大家悄悄议论着,说这就叫李德斌,是哪里人、家庭地址在哪里等等。

    李副县长主持召开村上的移民搬迁动员会议,会议由乡上党高官主持,李德斌副县长讲话。

    这天会议的座次本来会前就安排好了,席签放的很到位,乡党高官审定后的位次,李县长正中,乡上党高官坐县长的左侧,右侧是县政府办主任,为了领导们不在太阳下开会,临时排的座次把县政府办主任的席签放在了县长的左侧,乡上党高官坐定后悄悄叫过来乡党政办主任就骂了几句,说县政府办主任提拔正科时间比他迟,座位怎么能安排在县长的左边呢?嘟囔嫌着会议座次都能安排错误,满腔的怨气。而县政府办主任却一脸端正,正儿八经的坐在县长身边,洋洋得意。

    人群中嗡嗡嗡的说话声在乡党高官的开场讲话中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抬起头听着乡党高官介绍参加会议的领导,点到每个人的名字,领导们都站起来鞠躬示意。当乡党高官把参会的领导都介绍完了,他便主动站起来,向村民介绍了自己,并鞠了躬,他带头给自己拍了手,人群中便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鼓掌声。

    李县长在众人的掌声中开始讲话,他先介绍了移民搬迁政策。他讲到,在前期的工作中,乡镇、村干部都做了大量的工作,进村入户的宣讲政策,吃了不少苦,工作成效是值得肯定的,提出表扬。但很多群众还是不愿意搬迁,经过统计,目前同意搬迁的不到百分之二十,这距离上级安排全部移民的目标还欠账很多,国家为移民群众都修建了房屋,分配了土地,介绍工作,符合建档立卡的就尽快建档立卡,符合临时救助的就及时进行救助,但总体的一个目标就是移民群众在政策上十分优惠,移民就是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吃饭。李副县长边讲边押几口水,讲到兴奋处更是手舞足蹈。

    李副县长说,移民是大趋势,是大势所趋,是国家的政策,为了脱贫攻坚,所有人都要提高思想认识,当然,故土之情人人都有,甚至更加深厚,一个地方生活这么多年能不留恋吗,祖先都在这里长眠,但我们搬迁的同时,也会搬迁我们的祖先的,记住我们的乡愁的,我们会在平川区五旺村建立一个村博物馆、祠堂,把我们这些年流传下来的物品以展示的形式留下来,然后建立一个祠堂,让我们有地方追忆祖先,祭奠祖先,赓续优良传统的地方。

    天气很热,李副县长讲了一个多小时,还留下时间解答村民的问题。

    乡党高官总结了讲话,对下一步工作提出了要求,在落日下山时,会议结束了。

    会场上的群众还相互讨论着搬迁的事,虽然说这片天地靠天吃饭,不逢风调雨顺之年颗粒无收,但大家都觉得故土难离,山山峁峁、沟沟渠渠都倾注了心血,是一代人一代人流传下来的,是一辈人一辈人传承下来的,搬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怎么活下去?

    会后,吉普车就接走了县长,乡党高官陪着去了乡镇府旁边的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