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气候严寒，若从轩丘越过北海，便是八荒之一的“寒荒”。虽然尚未入冬，但寒风呼啸的海边已经开始渐渐飘起了雪花。看着漫天飞絮，呼吸一口清凉的空气，直令人神清气爽，心海澄明。

    云天和敖跃沿着海岸一路西行，走了一日，四周的景色明显发生了变化。

    枯黄的草原终至尽头，放眼望去，尽是阡陌纵横，屋舍俨然。田地中四处可见劳作的百姓，那农忙之景与西域一般无二。道路上行人不断，不时传来阵阵说笑吆喝之声，令人感觉仿佛从无边天际又回到了烟火人间。

    “哈哈！太子殿下，看来今夜咱们不用再拿你北海的子民填肚子啦！”

    “那是，我北海可供不起你这饿死鬼。”敖跃翻了翻白眼，指着前方一脸兴奋道，“那里就是黄邺郡了！”

    顺着他所指望去，远处房屋成群，阁楼林立，街道巷陌四通八达，更有人流川行，炊烟袅袅，一片浮世繁华之景。除了白帝城，云天还从未见过如此繁荣之地。

    “不愧是北境王畿，果然不同凡响！”

    “那是自然，比起你西域的城邦不遑多让吧？”

    “那是那是。”

    细细观望，黄邺郡又与西域的城池有明显不同，其四周并无高耸的城墙围绕，只有一些关卡隘口，盘查过往行人。似这等不设城防的聚居之地，在西域是绝对见不到的。

    “看来北境内部和平，不似西域那般诸国征战不休。”

    二人继续朝着黄邺郡赶路，这时，不远处的海面上，几艘宽大雄伟的船只立时吸引了云天的目光。那船上扬着巨帆，百橹齐摇，正渐渐靠近海岸。远远望去，船上人头攒动，载了怕有千人。他过去见过的船只都是内河中的小船，似这等千人大船还是头次见到，不由暗自赞叹，久久凝望。

    “那是常陵水军的战船，船上载的是姬姓族人，他们定是给老黄帝奔丧来了。”敖跃解释道。

    说话间船已靠岸，一行人鱼贯下船，正往岸边而来。瞧他们走的方向，正是朝黄邺郡而去。敖跃望着那群人，目光微沉道：“距离丧典还有十余日，他们来得这么早，还带了这么多人，多半是闹事来了。”

    云天听得微微一愣，好奇道：“他们为何要闹事？姬姓与公孙氏，两族不是血脉相连么，跑来灵前闹事，岂不是对老黄帝不敬？”

    敖跃摇了摇头，轻叹道：“老黄帝死得蹊跷，太子说他是在云游北海期间，身染重病而死。可最近这些年，我在北海从未见到过老黄帝踪影。他与我父王甚是交好，若真云游北海，岂会不来找我父王讨酒喝？”

    听他语气凝重，话中似有深意，云天狐疑地望着他道：“殿下，你此来黄邺郡，当真只是为了找女人来的？”

    敖跃微微一愣，一脸正色道：“当然不止！还为了跟你学习龙魁剑诀！”

    “那剑诀我也只学了一招半式，我看，你还是带些美女去东海找敖广教你吧。”他最怕此行又牵扯进一些无关之事，见敖跃似乎动机不纯，便想敬而远之。

    “别呀！”敖跃一听急了，赶忙道，“你去沙胡邑找妖精，那里人际错综复杂，若无熟人带路，只怕你人还没找到，自己都不知死在哪了。我带你去找人，找到了你便教我剑诀，如何？”

    “这……”云天一听，心中略有迟疑。现在只知兰芯可能在沙胡邑中，其他毫无头绪，若有熟人带路，定能事半功倍。但若与这龙太子一起，又怕横生枝节……

    “莫要犹豫啦！有本太子给你带路，保你今晚就能与那妖精同床共枕！”敖跃说着就将他手中的缰绳夺过，牵着马就向前行去。见状，云天无奈一叹，急急追了上去。

    “你如何知晓我来找的就是个女妖精？”二人并肩而行，云天随口问道。

    敖跃咧嘴一笑，“你不远千里赶来北境，难不成还能为个男的？”说着凑上前去一脸淫笑道，“那妖精生得怎样？若是美貌出众，我可回宫中挑几个海蛇精与你交换，你意下如何？”

    云天听得白眼狂翻，撇过头去懒得理他。继续向前走了一阵，从海岸边赶上来一群人，正是那些刚刚登岸的姬姓族人。他们一个个发染薄霜，风尘仆仆，看样子是连日赶路至此。

    放眼望去，为首二人一个是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一个是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在二人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人身形魁梧，龙行虎步，女人手中抱着个襁褓婴儿，神色忧郁。她时不时朝孩子看上两眼，怕不是孩子染了什么疾病。

    四人身后还跟着大批随从，个个手持兵刃，神色凛然，足有四五百人。看那架势，怕还真不是奔丧那么简单。

    众人登岸之后，直奔黄邺郡而去，云天二人则放慢脚步，远远地跟在后面。

    “云兄弟，你此行……真只为找个妖精么？怎么我看你像是一直避着旁人？”

    “我自然是为了找个妖精。如你所言，我千里而来，难不成还为了这些个男人？”

    “你赶在这个节骨眼来到黄邺郡，难道……也是为了黄帝丧典而来？”

    “殿下说笑了，我一路饥寒交迫，像是能参加黄帝丧典之人么？”

    “那可说不准，你能学会龙魁剑诀，定不是等闲之辈，敖广那厮可不会随意与人动手。”

    “殿下，你若再要胡乱猜测，咱们还是分道而行吧。”

    “别！别！我不问了，行了吧？你参不参加都与我无关，咱们还是速速去沙胡邑找妖精吧。”

    天色渐暮，风雪渐浓，二人正欲加快脚步尽快去郡中安顿，前方异变陡生！

    暮野之中，一阵喊杀声倏地响起！数百黑衣蒙面之人突然自道路旁的树林中齐齐杀出，直奔那些姬姓族人而去。

    姬姓众人显然没料到会在王郡附近遇袭，短暂的惊慌过后，立时纷纷拔出武器，上前迎敌。双方很快混战至一处，激烈的厮杀声响彻阡陌田野。

    望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云天连忙牵马躲至一旁，远远地看着那刀光血影的场景。

    “这些人竟然在此处动手，也未免太过明目张胆了……”敖跃面带讶色地说道。

    “这些黑衣人……难道是公孙氏族派来的么？”

    “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兄弟相争，手足相残，黄帝一族百余年来都未曾消停过。”

    云天听得暗自叹息，北境虽无诸国纷乱，但这宗族内斗也是同样血雨腥风。王权之下，六亲不认，着实令人扼腕。

    远远望去，那些黑衣人的主要目标正是行在最前的两位公子。那里战况最烈，交战之人修为颇高，四周气浪汹涌，劲力澎湃，令得旁人无法靠近。

    姬姓族人之中当属跟在两位公子身后的那高大男人修为最高，而黑衣人当中也有一个修为极高之人，正与其打得难解难分。其余众人互有死伤，尸体躺了一地，鲜血溅得到处都是。

    周围的百姓见此情形，无不吓得四散而逃，惊呼阵阵。黄邺郡离此处不远，想来郡中之人很快就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这时，云天突然注意到人群之中有一个仓惶逃窜的女人身影，正是两位公子身后的那女人。她抱着孩子东躲XZ，神色惊恐之极。

    双方激战多时，已然都杀红了眼，几个黑衣人在砍翻几个随从之后，竟又毫不犹豫地冲那女人杀了过去。正与人交战的高大男人察觉不妙，大急之下，极力朝她那边突围而去。

    那女子本也有些修为，若无怀中孩儿，应付几个杀手也还可以。但是有孩儿在手，她却畏手畏脚，不敢放手搏杀，只捡了把长剑用作防身。

    天色渐沉，寒意更盛，漫天飞舞的雪花由丝丝飘絮渐渐变成了片片落英，愈发迷人眼眶。五彩缤纷的大地之上，不知不觉间已披上了一层淡淡素装。

    鲜血飞溅不止，落在地上，留下道道血痕。激战仍在继续，那些黑衣人锲而不舍，丝毫没有收手之意。

    眼看身边的护卫逐个倒下，女子神色愈发惶恐。一阵惨呼过后，几个黑衣人终于杀到她跟前，抬起刀剑就要齐齐砍下！

    “当！当！”

    生死一瞬，两道人影同时拦在了女人跟前，将四面砍来的刀剑尽数挡开。诧异之下，那二人不禁对视一眼，刹那间的目光交接令他们瞬间呆滞！

    二人当中，其中一人黑衣蒙面，身姿纤细窈窕，一看就是个女人。她双目碧瞳，清澈明亮，双手各执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

    另一个男子，虽然模样看着陌生，但那异样的眼神，身上散发出的无比熟悉的气味，以及手中那造型独特的弯刀……

    “云天！”

    “兰芯！”

    短暂的呆滞过后，二人顿时热血上涌，眼中泪光闪现。围攻的黑衣人却并未停下攻势，见有个同伴拦在那女人跟前，稍一迟疑，便齐齐朝着另一个手持弯刀的男人攻了过去。

    “小心！”兰芯惊呼一声。

    云天回过神来，连忙挥刀迎击。凭他现在的修为与刀技，这些普通的黑衣人根本奈何不得。他也并未痛下杀手，只是将他们死死拦在了女人外围。

    见他应付有余，兰芯赶忙收敛心神，继续朝着旁边的姬姓族人杀了过去，仿佛刚刚的一切并未发生。

    “撤！”

    见久攻不下，两位公子身边的护卫愈发严密，黑衣头领一声大喝，果断令众人停止拼杀，迅速朝着四周密林中散去。

    “不要追了！让他们走！”中年公子一声怒喝，随行的众人便也停下追击的脚步，纷纷快速聚拢到一起。

    “公子，多谢相救！”怀抱孩子的女人见云天将要离去，连忙出声道谢。他停下脚步，回头朝她微微颔首，便又要转身离去。

    “这位兄弟！多谢你救我妻儿！可否留下姓名，在下必当重谢！”那魁梧男人交战之时便已注意到妻儿那边的情况，见有人将他们护卫周全，方才能安心对敌。此刻危机已解，连忙赶来致谢。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云天并未回头，淡淡说了一句便快步离去了。

    男人还欲再言，却被妻子拦下，对着他摇了摇头，见状，他便也作罢。紧张地看了看襁褓中的孩子，见孩子双目紧闭，不哭不闹，呼吸似有似无，情况还和先前一样，劫后余生的喜悦立时又被浓浓的忧愁所代替……

    夜幕降临，灯火阑珊时，风雪路人景。

    入了黄邺郡，云天二人直奔沙胡邑而去。一路之上行人不断，道路旁的屋舍中亮着灯火，时而能听到男女说笑和孩童的嬉闹之声。经历了海岸边冷酷的厮杀，身旁的温言笑语令人心中不由得泛起阵阵感慨。

    “天灾人祸，世道艰难，能与至亲之人相依为伴就已是莫大的福分，真不知那些人哪来那么多争斗之念……”

    雪下得越来越大，二人渐渐加快了脚步，偶尔遇到巡逻的士兵，倒也无人注意他们。黄帝丧典之期将近，郡中外来之人众多，像他们这样连夜赶路的比比皆是。而且看那些人走的方向，大多都是朝沙胡邑而去。

    “云兄弟，你还真是个热心肠。”敖跃边走边笑道。

    云天淡淡一笑，并未答话，心中却是泛起阵阵忧虑。他本欲低调行事，却终究没忍住，还在那些黑衣人面前露了相。此番来到黄邺郡，若是叫那些人认出，只怕又要横生事端。

    “还是瑶儿说得对，入了这纷繁之地，想完全置身事外当真不是那么简单。”

    接着又想到兰芯那妖精，万没想到尚未进入黄邺郡就已和她撞个正着，更没想到的是，相遇的场景竟又是一片刀光剑影。

    “那妖精此刻也不知在哪？没了玉环，她真的没事么？尚未入郡已是这般，也不知今后这段时日，这黄邺郡中又该是何等血雨腥风……”

    ……

    天舒苑，位处黄邺郡正中央，乃是历代公孙黄帝的御苑，占地百倾，四面高墙耸立，内外皆有重兵把守。苑内阁楼亭台，山水如画。

    睦和殿，高大雄伟，飞檐翘角，乃黄帝与众卿商讨政务或宴请宾客之所。此刻，灯火通明的大殿内，上座的御案旁端坐一人，面容沧桑，目光深邃，正是太子公孙澈。

    而御阶之下，众人分坐两旁。右侧正是今日方才赶到的姬姓宗族之人。为首一人正是姬姓大公子，姬倡笠。向后依次为二公子姬中允，大将军龙甫贤及其夫人魃素女。

    左侧在座之人，依次为济越真君公孙享，正卿淳安休以及少卿糜蛟。

    沉寂半晌的大殿内，太子率先开口道：“倡笠贤弟，你等今日岸边遇袭，实乃愚兄管制疏忽之责，不知贤弟可还安好？”

    “蒙兄长挂念，小弟身体无恙，只是不少随行之人遭了歹人毒手。”姬倡笠平静说道。

    “贤弟放心，愚兄一定尽快查明行凶之人，给贤弟一个交代。”公孙澈满面愧疚。

    见他二人装腔作势，一旁的姬中允却是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愤然起身道：“太子长兄！小弟想请问一句，在这黄邺郡内有多少人能组织起如此规模的偷袭？不妨现在就将他们全部召来，当面问个清楚！”

    淳安休面色不虞，冷声道：“二公子，先帝丧典在即，黄邺郡内多有境外来人，鱼龙混杂，良莠难辨，太子殿下哪能立时查清？听你话中之意，莫非怀疑是老夫主使？不计外人，在这黄邺郡内，只要老夫能组织这等袭击了！”

    “你……除了你，分明还有……”姬中允怒火冲天，指着淳安休的同时，不禁暗暗朝上位的太子瞟了一眼。

    “中允！休要胡言！”姬倡笠怒喝一声，起身道，“此次袭击，所幸吾等安然无恙，一切交由太子殿下处置即可！”

    “大哥……”姬中允欲言又止，迟疑片刻，终是一脸愤恨地坐了下来，抓起案上酒杯一饮而尽。

    坐于末位的龙甫贤此刻正目泛厉光，死死盯着对面的糜蛟。他能肯定，今日与自己交手之人正是对面的这位妖少卿。

    糜蛟却是双目微闭，面色淡然，仿佛完全察觉不到他的目光。偶尔侧目与他对上，则冲他淡淡一笑，丝毫不露异状。

    “贤弟，距离大丧之期尚有时日，贤弟怎会现在就来黄邺？莫不是另有要事？”太子微笑着问道。

    “兄长，先帝数十日前就已崩逝，但吾等至今还未瞻仰先帝遗容，故而想尽早前来缅怀一番。”

    “这个……”公孙澈面露憾色，轻叹道：“若为此事，贤弟怕是要失望了。”

    “为何？”听得此言，姬姓众人心中一紧。

    “因为，先帝遗容……诸位已经无法瞻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