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玉九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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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双姝并落

    北海,钟山

    此地本是北海之上一座无名岛屿,当年巫贤天子以圣器“泯神钟”将北海妖王镇压于岛下的寒凌之渊,泯神钟化作千仞高山,自海中耸拔而起,矗立于岛屿正中。自那时起,圣器每日敲响九百九十九下,迷离钟声传遍方圆百里,凡妖类者无可近之,因而这座无名岛屿始被称为钟山。

    然而,百余年前,巫贤天子崩落之后,泯神钟自此成为无主之物,天子在世时那每日敲响的九百九十九下钟声自此戛然而止。故而,开元之后,诸多北海水妖及各方妖类开始渐渐聚集于此,原因无他,皆因岐妖圣器“歧元塔”随北海妖王一起,被镇压在寒渊之下。

    岐元塔,本名“栖元塔”,是许多强大元兽(开蒙之前的称元兽,开蒙之后的称岐兽)临死前,寄托其精魄之所,后被阴歧天子所得,成为岐妖圣器。

    传闻,阴歧天子本是巨灵族人,正是吸纳了岐元塔中某个强大的元兽精魄,方才由人入妖,成为万妖始祖。阴歧天子陨落之后,岐元塔就落到了当年天子手下十大妖王中,最强大的北海妖王手中。

    塔身自内向外散发着浓郁的兽精之气,只要围绕塔边苦心修行,便可由人变妖,以凡人之身,兼得岐兽之力。

    塔身书有法决,正向念来,可使塔中兽精之气加速逸散,为人所吸纳。不过,那法决若倒过来念,岐元塔则会缓缓吸纳塔身四周的兽精之气。

    云天身上的兽精之气并不多,兰芯带他来此,只须令他身处塔外,再反向念动法决,借岐元塔之力便可将他体内那少部分兽精之气吸除。

    钟山岛屿之上聚居着许多妖类,他们皆为借助此地浓郁的兽精之气提升修为而纷纷聚集在此。当然,也有一些想要遁入妖道的凡人来此,岐妖遭世人排挤,但岐妖之力,却又令人垂涎。

    云天和宓妃来到钟山上空,环视一圈,见岛屿一侧有不少屋舍错落,随即朝那里飞了过去。

    来之前兰芯早已嘱咐过他,岛上聚集的妖类皆唯糜蛟之命是从,到了之后,只须报出糜蛟大名,岛上的妖类自不会为难他。

    岛上不生谷物,居住在此的妖类皆以海中鱼虾为食,天上雨雪为饮。二人落地之后,很快便有人发现了他们。果然,云天报出糜蛟的名字后,那人未有多言,便带他们入了岛上的小村落里,还给他们安排了食宿。

    情况略有些出乎云天的意料,他们两个凡人入了这妖精窝,却并未受到太多异样的目光,更无人出言谩骂羞辱。村民们打鱼晒网,劳作休憩,一副怡然自得之景,与寻常的小渔村无异。

    “妖与凡人本就该这般和睦共处,何必整日谁说谁下贱……”站在屋外环顾良久,他不禁暗自感慨。

    “小弟,此地看似民风淳朴,但你切不可掉以轻心。莫忘了,此地的妖类可是兰芯那位阿翁的手下,以他们那等凶残心性,又岂能调教出善类?”

    “此事我心中有数。”云天淡淡应了一句。

    宓妃对兰芯颇存芥蒂,说话时,总不忘编排她两句。如今他对小妖用情已深,纵然小妖有百般不是,又岂能容得旁人来说。见他面色不喜,宓妃暗叹一声,不再多言。

    就当二人陷入沉默时,突然,一阵清亮悦耳的笛声自远处传来。

    “笛声?”

    云天听得心中一动,立时想起敖跃说过的那位钟山上的剑技高人。那人单凭剑技就能将金至修为的敖跃击败,他早就心生向往,来此的路上便存了心思要去找那位高人讨教。

    那人使一把竹笛,此刻听见这笛声,自然联想到或许就是那高人在吹奏。他满心兴奋,便要往岛屿中央的钟山而去。

    不过将行之际,却突然察觉到四周有异。那些原本悠然劳作的村民听到那笛声之后,宛如撞见鬼邪,所有人面露惊恐之色,匆匆跑进屋内,似有什么可怕之事即将发生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他惊疑四顾,本想叫住一人询问情况,但那人只顾仓惶逃窜,哪里有功夫搭理他。转眼间,整个村落里变得空荡荡一片,屋外再不见一个人影。

    “宓妃,我们……要不要也躲起来?”他看得不明所以,惴惴不安地问道。

    宓妃却像是知道个中因由,不慌不忙道:“我们是凡人,勿须惊慌。”

    过不多时,那悦耳的笛声戛然而止。此时正有一个妖精从远处奔来,显然也是村中居民,只不过离得较远,笛声响起后还未来得及跑回村里,笛声就已经停了。

    只见那人死死地捂住耳朵,蓦地趴倒在地,下一刻,一阵沉闷而浑厚的钟声倏地自远处响起!

    就在那钟声响起的一瞬,云天心里毫无征兆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钟声一下接一下,以不同的节奏韵律长鸣不绝,每一下都似敲在心弦上,在脑海中嗡嗡回响。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地凶暴之念陡然在他脑中炸裂!被压制已久的凶兽灵智在那钟声响起之后,立时有复苏之相,好在它刚要爆发就被一阵透顶的清凉之意给生生压了下去。

    “定是冰结玉环起了作用……”他忍不住摸了摸怀中的玉环,心里一阵后怕。那钟声颇为奇异,好似能激发心里的兽性一样,若无玉环压制,此刻也不知是何模样。

    抬眼朝那妖精望去,只见他瑟瑟发抖地趴伏在地,就算钟声停止了,仍是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见他艰难起身,面色痛苦地扶着一旁的石头,大口地喘着粗气。

    “那钟声定是由镇妖器发出的迷离之音!难怪他们如此害怕……”云天心下恍然。

    过去初到迟绩城之时,他依稀记得当时兀宁筵就曾使用过镇妖器,那时用的好像是一排大小不一的铜钟。在敲响那些铜钟后,在场所有的妖精均动弹不得,唯独兰芯和青漯丝毫不受影响,想来定是她们佩戴了冰结玉环的缘故。

    “这玉环于妖类而言,当真是个难得的宝物!”想到当初,兰芯毫不犹豫就将玉环给了自己,他心中顿时暖流四溢,随即更加笃定心思,定要将小妖自糜蛟手中解脱出来。

    “小弟,你没事吧?”宓妃知他体内还存留着岐珠兽性,不禁担忧地看着他。

    云天摇了摇头,淡淡道:“没事。”

    来此之前,他已听宓妃讲述过钟山的来历,不禁微感疑惑,“不是说天子崩逝之后,泯神钟的钟声就已停止了么,那刚才这钟声又是从何而来?”

    再朝那个被钟声折腾地死去活来的妖精望了一眼,他心里灵机一动,于是带着满心期待,朝着钟山快步行去……

    天炎山,炎懿峰

    午时未至,几乎所有炎族宗室之人全都赶来炎懿峰吊唁。夫人死得突然,令所有人猝不及防,整个王座大殿内弥漫着浓重的悲恸之气。

    夫人的灵柩为于殿堂正中,四周的炎族之人有的掩面痛哭,有的目中含泪,有的悲愤交加,还有的疑窦从生。夫人在炎族之中身份尊崇,这般溘然长逝,着实令人难以接受。

    南阳心炎两位公主静静立于一旁,二人满脸哀思,痴痴地看着那红木灵柩。咫尺之间,阴阳之隔,朝夕一瞬,悲欢离合,人生福祸之难料,直令人悲叹不已。

    不时有炎族宗亲来到南阳公主面前柔声劝慰两句,公主与他们一一谢过,但眼中泪水却是怎么也止不住。偶有宗亲也会对一旁的花栎瑾安慰两句,但更多的,只是目光复杂地看她一眼,便无声离去。

    仅是半日不到的功夫,夫人的死因被传得五花八门,各种曲折离奇之辞不一而足。但唯一令人共知的,便是烈研夫人乃是因卓茨夫人危亡,方才于悲愤之下引剑自刎。可是现在,卓茨夫人却仍好好地活在王座之内。

    三人成虎,人心之间隔着肚皮,虽然夫人临终前留有遗命,令炎族之人不得再轻侮苗人,但是炎苗二族百年恩怨又岂是夫人一言可朝夕更改。

    姐妹二人并肩而立,秋姿雅迎来一个个关切的目光,而花栎瑾则送走一个个淡漠的眼神。小公主心中戚戚,泪水唰唰掉落,众人猜忌的目光,好似一道道利剑刺在她心上。

    “姐姐……都怪我没用……我医术不精……治不了姨娘的毒,要不然……姨娘根本就不会死……”

    见妹妹这般伤心,秋姿雅心疼不已。她和烈妍夫人一样,本也是个坚强勇敢,刚烈果决的女子,哪能看得妹妹受这般委屈。

    连忙拉着妹妹的手,眼中带泪,字字如铁道:“栎瑾,你切莫自责!母亲之死,与你还有姨娘没有任何关系,今后有姐姐照顾你,炎族之中绝无人敢给你半分脸色!”

    “姐姐……”花栎瑾悲呼一声,扑进姐姐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午时过后便是追悼仪式,王座中停棺一日,明日将为夫人举办丧典,随即入土王陵。

    房间里,司瑾芙静静立于窗边,双目无神地看着远方,那里,正是三苗故土的方向。

    冬日寒风吹进窗来,撩动青丝,拂皱衣裳,引得银铃轻轻作响。玉瑶在身后静静地看着她,那素雅的身影有如冬日寒梅绽放,显得孤寂而又凄凉。

    “夫人,烈研夫人之死并非你之过错,她心中更多是对纵容炀赦亥为害南疆的悔恨,你……切莫多想!”玉瑶面带忧色,轻声宽慰道。

    司瑾芙并未答她,看着远处川流不息的人潮,良久,方才幽幽说道:“玉瑶姑娘,你是如此聪慧的人儿,能否告诉我,炎苗二族,可有和好如初的一天?”

    玉瑶知她心思,坚定道:“夫人放心吧,终有一日,两族不仅会和好如初,而且还会亲如一家,不分彼此!”

    “真的么?”司瑾芙眼中突然泛起神采,看着玉瑶,满心期盼道,“姑娘莫要骗我,我两族,何时才能变得亲如一家?”

    玉瑶拉着她手,缓缓说道:“炎苗二族世代共居南疆故土,一山之隔,毗邻为伴,无论是战是和,彼此之间往来不断。夫人看娃娃,再看姿雅与强良,终有一日,两族血脉相容,南疆将不再有纯粹的苗人或炎人,到那时自然就不分彼此了。”

    司瑾芙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微颤,泪中带笑道:“听姑娘一言,我……我心中开心极啦!只是不知,那一日,何时才能到来?我……还看不看得到?”

    “夫人!只要你好好活下去,定然会看得到!”玉瑶闻言一惊,定定地看着她道,“乱世将起,剧变将至!南疆二族,分则俱亡,合则共生,此乃灾祸,亦是机缘,只要两族同心协力,共度此次劫难,必能使两族亲密无间!用不了多久,你就能看到那一天!”

    听完玉瑶之言,司瑾芙灿然一笑,眼角的泪水似都泛着光泽,欢颜道:“娃娃此番出门当真不虚此行,能结识姑娘,乃是她莫大的福分。今后……望姑娘对她多多照拂,若能将她视做亲妹,便是再好不过。”

    “夫人!你……你莫要这般!我自会将娃娃视作亲妹,将来她但有危难我定竭力相护!但是,她同样不能没有阿娘!”玉瑶眼中倏地涌出泪水,紧紧拉着她手,神色焦虑不已。

    司瑾芙释然一笑,又道:“姿雅也是个好孩子,她从小爱护娃娃,将来在天炎山,有她和陛下护着,娃娃定不会受了委屈。”

    听出她话中已有诀别之意,玉瑶心中大急,正欲再言,却被她眼神打断,只听她继续说道:“姑娘通晓人心,我之所想,自然瞒不过姑娘。”

    说着,举目望向远方,热泪盈眶,声音悠然若梦,“我与姐姐,这一世姐妹尚未做够,现在……我又怎能让她独自一人……孤孤单单……去走过那九幽地狱……”

    ……

    夜色降临,王座大殿中仍是一片哭泣哀鸣之声。房间里,燧人昶与司瑾芙静静相拥,坐在窗前举目望着天上的星空明月。

    泪眼成双,英雄柔肠,美人似瑾,绝代无双。回望炎苗二族数十年风风雨雨,遥想二人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司瑾芙泪眼潸然,笑靥如花。

    “陛下,过不多久,我三苗的圣薏草又要长成,这回,你可以再炼两颗不老丹,给雅儿一颗,你一颗,这样,你便可以做个万世君王啦!”

    燧人昶泪如雨下,紧紧抱着她柔弱的身子,颤声道:“没有你……我要那千秋岁月有何用处!我宁愿服个毒药,也不会服那不老丹!”

    “莫说傻话!”司瑾芙轻轻在他胸口捶了一下,柔声道,“你是心慈仁厚的君王,炎苗二族的百姓,都需要你。”

    “你……你非要如此狠心,留下我一人么?你……你怎忍心……”燧人昶泣不成声。

    “陛下,姐姐……她独自一人去了地下,会孤单的……”

    “你们都走了,我便不孤单么?”他紧紧贴着她微凉的额头,心里撕裂般疼痛。

    “你还有雅儿……还有娃娃……你……还可以再娶别的姑娘……”

    “不会了!永远不会了!我此生……怎还会爱上别的姑娘……”

    司瑾芙心中痛极,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紧紧地抱着他,任泪水簌簌滑落。

    “陛下……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来三苗……向长老们求亲之时……”她声音已然渐弱。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我与你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燧人昶撕心裂肺般嘶吼着。

    “那时……他们只道……你是为了两族和平……才想来娶我……却不知……是我偷偷让你来的……那时……我早已……爱上了你……”

    双姝并蒂花,炎土共为家。

    一为淸芙蓉,一为牡丹霞。

    摇曳生涟漪,端庄存优雅。

    素心如碧玉,烈性岂由他。

    仁善施雨露,兼爱达天下。

    生前居齐案,死后卧一榻。

    独剩英雄泪,应否留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