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獠国，积角城

    陆吾一脸阴沉之色，沉默半晌，忿然道：“不行！我伏虢军新军初成，怎可不战而逃！积角城是我伏獠国百年心血，怎可任阴鬼随意践踏！”

    青漯听得大急，怒声叱道：“战就是送死！我在君子国见过那些阴鬼，他们绝非常力可以抵挡！刕阳国的几万人就是例证，你也想像他们一样，被阴鬼杀得血肉模糊么？”

    “我伏虢将士个个勇猛，岂是鸣甲军可比！青漯，你可知鸣甲军只是丢了一座城，而我们若走，丢的可就是一个国！”

    “国没了可以重立！家没了可以重建！可人没了就什么都没啦！”青漯急得目泛泪光，拽着他道，“你们打不过那些阴鬼的！快领着百姓随我去澄脐山避一避吧！”

    “去了澄脐山就能避得过？去了那里就能打得过阴鬼？”看着她那泪眼潸然的小模样，陆吾心头一软，扶着她肩膀柔声说道，“此一战终究难免，我们在此抵挡一日，你澄脐山就能多安稳一日。我们若弃城而逃，阴鬼大军马上就会兵临莫离峰下！”

    “我们齐心协力总能强过你孤军奋战！而且，我们还有圣女在，她一定能守住九寨！”

    “笑话！凭她一人岂能抵挡住阴鬼大军？青漯，我伏虢军魂乃是破厄渡难，护佑苍生，现在阴鬼横行，若连我们都不敢直面鬼邪，今后岂不叫那些奸小之辈更加肆意妄为！”

    “你这是要拿千万将士的性命去搏你一时美名！”青漯恨恨地甩开他臂膀，怒道，“现在鬼疫重现世间，足以证明当年扣在你伏虢军头上的污名全是荒诞之言！你为了一句虚妄誓言，害得伏獠国沉沦百年，现在竟又要为了一丝虚名，去害了千万国人性命！”

    “青漯，我……我陆吾行事，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人祖！”

    见他如此顽固不化，青漯悲泣道：“你当真就是个石头人！你是无愧于人祖，你坚强不屈，正直无畏，但你也愚笨至极！我敬佩我们的圣女，但一点也不敬佩你！她是大智之人，你根本不配与她相提并论！”说完便忿然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陆吾好一阵失神，良久方才开口问道：“蓐收，你说我们是战是逃？”

    蓐收思虑片刻，正色道：“不瞒国主，末将也认为我们当暂避一时。那些阴鬼时日无多，我们何必在此时与之硬拼。当然，倘若国主决定守城，吾等誓死一战就是。”

    陆吾无言轻叹，心里思绪万千。缓步行至厅外，眺望远方，那里旭日渐升，金色的光芒重现大地，驱散了无边的黑暗……

    卫邙山，天子峰下

    烈日当空照，阴山迷雾散，常年寒彻骨，难得一丝暖。久垣肆站在山洞外，仰面闭目，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久居在这阴寒的山洞，身上都似泛着一股霉味，借着盛夏暖阳，驱散了那股腐败之气，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凝立良久，他伸手一招，赤炼兽快步奔了过来。他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什，是个小巧精致的青铜造像，形似虎狼，栩栩如生，正是当年伏虢军调兵遣将之信物——虎符。

    此物已有百余年未现世间，除了陆吾等伏獠国巨灵之外，怕是已无人识得。如今伏虢军重建，陆吾等人是否还会听此调令？久垣肆微微一笑，心里万分笃定。

    “虎符一现，三军听遣！多事之秋将至，伏虢军需要一位精明强干之人统领。你速将此物送去莫离峰，交到玉瑶手中，不得有误！”

    赤炼兽连忙将虎符接过，置于血舌之下，随即朝莫离峰飞奔而去。

    近来阴鬼之祸闹得沸沸扬扬，即便身处卫邙山中亦有所耳闻。“大祸临世，剧变之时，百余年前的鬼祸令皇朝覆灭，九州四裂，今鬼祸重现，也不知风云如何变迁，又是谁人傲立于前……”

    正想得出神，一道人影自林中缓缓走来，脸上带着慈详的笑意，腰间还揣着个硕大的酒葫芦。此人正是巫贤皇宫中的老铸匠，为云天打造澄弧月的那位屈炎子。

    久垣肆急忙迎了上去，恭敬抱拳道：“晚辈见过入世天尊！”

    二百年前，他为求炼兵之法，曾历经艰险，远赴西海蓬莱山。正是在那里，他遇见了华漪星君和面前这位入世天尊。

    巨灵族的传世宝物离亘斧，乃是造化神器开天神斧上的一块残片。离亘斧无有丝毫灵性，却只有久垣肆一人能够拿起。此斧万物不侵，在巨灵族中传承千百年，无人能将其重新锻造。

    久垣肆曾遍访九州四海，想寻一无极之火将此神物炼化，重新铸锻成兵。入世天尊是操火始祖，他远赴蓬莱山，正是为了此事。

    只可惜，此等神物岂是寻常火焰能够侵蚀，入世天尊纵然是火灵始祖，但没有无极火源，对离亘斧同样无计可施。

    见久垣肆迎来，屈炎子抚须笑道：“勿须多礼，近日我这酒葫芦空了，就想着来找你讨些酒水。”

    久垣肆哈哈笑道：“若为此事，尊上怕是要失望啦！我这一年都未尝酒味，口中都快淡出鸟来，尊上若要讨酒，当去澄脐九寨才是。”

    屈炎子无奈叹道：“那小丫头分明说好要赠我一坛好酒，至今也没个动静。现在九寨之中闹阴鬼，我可不敢去触她霉头。”

    久垣肆听得好笑，“您只是去讨酒，怎就触她霉头了？玉瑶性情虽烈，但也不会这般蛮不讲理吧？”

    屈炎子摇头叹道：“雷宫之人在凡间惹出这等祸事，她若见了我，定要责问我失察之过。莫说向她讨酒，她不将我这酒葫芦砸了就算客气啦！”

    久垣肆听得一惊，“尊上既然知晓雷宫之人所作所为，为何坐视不理？你们定下那三则天条，难道真的只是摆设？”

    屈炎子神色微黯，无奈道：“三启之上有日月，日月之上有帝星。吾等并非天界之主，哪里能真正约束群星。至于那天条……不到万不得已……唉……”

    久垣肆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地望着他，“尊上，晚辈曾听说过一些传闻……说你们三位天尊……”原来，他也听说过三位天尊失去修为之事。

    屈炎子不以为意地笑道：“定是华漪说与你听的吧？此事就勿须你操心了。”

    “是晚辈冒失了。”

    “说来，这阴鬼之祸也并非只是仙人作祟，更有人心险恶。想当初，凡人求取上阳之火，乃是为了烹食取暖，到如今，却多是为了炼兵铸锻。人心之变，日新月异，实在令人无法揣度。”

    久垣肆点点头，笑道：“尊上久居人间参悟入世之道，不知现在可曾悟出什么？”

    屈炎子乐得一笑，晃了晃他那空荡荡的酒壶，“现在我这酒葫芦空空，哪有闲心悟那劳什子道机。你这里既然无酒，我自去别处寻觅就是。”说完便转身离去。

    久垣肆莞尔一笑，似是想到什么，又自怀中摸出一样物什，乃是个紫金圈，上面挂着三个小巧的铃铛。此乃当初屈炎子赠与他的“紫金炎铃”，能汲取世间极炽之气。照屈炎子所言，当这三个铃铛都燃起火种之时，便有望将离亘斧炼化成兵。

    然而，四处寻访近百年，都未能集得一丝极炽之气，他颇为沮丧，有时甚至怀疑，世间是否真有那极炽火焰……

    澄脐山，海棠树林

    玉树枝，海棠焰，盛开烈如火，举世堪绝艳。笑迎朝晖送晚霞，红透半边天。一朝零落化尘土，煦日当空终要归迟暮。

    花间泪，美人冢，丰姿傲九州，裙下万千众。灿若九霄星辰落，芳心几人懂。自此栖身香蕊中，凡尘俗事任他随秋风。

    海棠树林中，众人立于琼花仙子墓前，凄声戚戚，悲鸣哀叹。

    青鸾回到澄脐山，见到常兮遗体的那一刻，玉瑶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短短两三日，整个人都消瘦一圈，憔悴不堪。

    兰芯与常兮虽然相识日短，却与这位纯真善良的姑娘极为投缘。见她遭此大难，只觉心如刀绞，哀痛莫名。见同族姐妹受此凌辱，宓妃悲愤之极，泪珠簌簌滑落，折射着一丝莫名的恨意。她与常兮初次相识，那感觉，却像是痛失至亲一般。

    云天拿着一个小小酒壶，那里面装着仅剩的半壶琼浆玉露。缓缓走到常兮墓前，望着碑上的刻字心里一阵刺痛。

    “自今往后，世间再无琼浆玉露……”说着，将那半壶美酒缓缓洒在了墓前。一时间，众人泪如雨下，嘤嘤呜咽。

    兰芯面色苍白，云天紧紧地搂着她，痛心道：“芯儿，你伤势未愈，莫要这般辛劳，快回去歇息吧。”

    花栎瑾上前扶住她，轻声劝慰道：“是呀阿姐，你这身子需要好生休养。你已在此站了半天，我送你回去吧。”

    兰芯泪眼婆娑，不舍地朝那墓碑又望了一眼，随她缓缓离去。

    看着玉瑶那憔悴的脸色，通红的泪眼，云天心疼不已，轻问道：“瑶儿，我们是否要将常兮的遗体送去迟绩城，与池嵬大哥合葬？”

    她摇了摇头，哽咽道：“在东土也好，在迟绩城也罢，常兮从未真正地自在过。我就要将她葬在这里，有这些海棠花陪着她，有我陪着她，她再不会有任何烦恼……”说着，眼中的泪水又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点点滴落在花泥之中。

    云天只得将她紧紧抱住，无声相伴。权谋征伐也好，阴鬼之祸也罢，在这一刻，都成了过眼云烟……

    复昱城

    烈日下，阴鬼大军隐没无踪。

    震尧星君站在城内的残垣断壁之间，脸上尽是落寞之色。他已然得知云脊国内魂水被毁之事，不禁暗生绝望之意。那是他雷曳宫在人间数百年，残害了无数婴儿所得，今后想要再行此事已断无可能。

    在心底深处，更令他绝望的，是那个正在褪去仙晕的圣婴，“他……真的能够改变天界之人的命数么？难道宫主真的不知……那是不可能的么？”

    一个小仙在他身旁说道：“君上，仅剩的魂水最多能令鬼军维持四五日，在那之后……怕是……”

    震尧收敛心神，沉声说道：“四五日……足够了！我雷宫苦心经营数百年，此一战，无论成败，势在必行！还有，魂水之事，断不可令尚廉固知晓！”

    “可是，云脊国的魂水之事，厉南殇亲眼见到，他现在正在来此的路上，我们……”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们切莫泄露消息就是！”

    “是！”

    将至午时，果然，厉南殇领着一队人马奔入城内。见状，震尧连忙迎了上去，笑着道：“厉国主如此行色匆匆，不知所为何事？”

    厉南殇冷冷笑道：“本国主若不及早赶来，岂不是要生出一比糊涂账！”

    震尧左右看了看，轻声说道：“本君正有事想与厉国主商议，可否借一步说话？”

    厉南殇随即遣散随从，与震尧来到无人处，开门见山道：“如今魂水皆已消散，我想知道，星君还如何助吾等成事？”

    “好！明人不说暗话，本君想问，厉国主欲成何事？是东征西讨成就霸业，还是获得复生草，与你兄长纵意逍遥？”

    厉南殇陷入沉默，思虑良久，皱眉道：“此二者有何区别？”

    震尧微微一笑，“本君或许无法再助你成就霸业，但那复生草，本君却早已备下。我雷宫所愿，不过是攻打澄脐山夺回圣婴，厉国主只需静静旁观，本君自不会亏待你就是。”

    “可没了魂水，我们还如何攻下澄脐山？”

    “能否攻下勿须厉国主操心，本君可以郑重承诺，此战无论成败，复生草双手奉上！”

    “好！一言为定！”厉南殇毫不犹豫地一口应承下来。在他看来，攻不下澄脐山最多是损失几万人马而已，哪有复生草来得重要。

    震尧微微一笑，“一言为定！”

    见厉南殇突然到来，尚廉固本有些疑虑，但他只借言说云梦三国乱象已成，诸事安排妥当，遂赶回帮手，老鬼便也没有多心。不过，兀宁筵看出事有异常，偷偷询问之后，得知云脊之事和震尧星君的承诺，亦决定沉默不言。

    这时，有探马来报，说积角城内军民大举迁移，朝九夷而去。

    “陆吾弃城跑了？那个莽夫原来也就是个怂包！”厉南殇嗤笑一声。

    “看来他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父主，我们现在该当如何？”兀宁筵蹙眉望着尚廉固。

    “事已至此，别无退路。卧榻之侧岂容虎狼酣睡，此番若不能将伏虢军和澄脐九寨一举歼灭，他日我如何雄霸天下！”

    “可是，伏虢军不战而逃，陆吾定是已觉出端倪，我们……”

    “觉出端倪又怎样！九夷一战，也省得我再遮遮掩掩。现在城中有十万大军，再加上三万鬼军，对付伏獠挑夫和九寨蛮夷绰绰有余！”

    “尚国主所言极是！”震尧从旁怂恿道，“伏虢军和九寨夷人不过是肉体凡胎，怎会是阴鬼大军的对手。既然他们纠集一处，正可一战而毕全功！”

    尚廉固踌躇满志，仿佛已看到了自己头戴金冠，傲视天下的英姿。兀宁筵又问道：“父主，伏虢军此刻正在行军途中，我们是否要领兵截击？”

    “将死之人夺命狂奔，与他纠缠作甚。立即整顿兵马，我们直奔澄脐山！”

    ……

    阴风徐徐过，乌云蔽日来。莫离峰下，众人方才自海棠树林归来，仰望天空，风云突变。

    云天面色微沉道：“晴日变天，似有骤雨要来。”

    玉瑶收敛伤痛之情，朝天空望了一眼，淡然道：“夏日急雨，定不持久，很快便会放晴。”

    “瑶儿，阴鬼大军将至，我们是否暂避一时？”

    她摇了摇头，目光渐渐变得冷峻而锐利，“天不开眼，任雷宫之人为所欲为，此次，我定要让他们彻底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