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崖城

    少昊立于城头，仰面凝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思绪悠悠，早已不知飘往何方。豆大的雨滴终于哗啦啦落下，转眼将衣衫打湿一片，他凝立依旧，无动于衷。

    西域风云变幻，他虽高居王位，却似身陷囹圄。四周强敌环顾，他空执西域神器，却毫无施展之处，即便是来这小小的尾崖城，也得小心翼翼避人耳目。

    日前有消息传来，刕阳国大公子乐崖趁戈易城战败，局势动荡之际，已悄然逃离圈禁之地向北方而去。他在那里苦心经营多年，一旦等他与那齐乌等边军将领会和，定能凝聚刕阳半壁之力与旭目烊南北对峙。

    如此一来，王畿四周已再无能让少昊安然行走之地。身为四帝之一，却处如此窘境，其心中苦闷可想而知。

    绾绮撑着伞来到他身边，轻声道：“兄长，下这么大雨，你怎不进去避避？”

    他淡淡笑道：“夏日烦躁，淋淋雨反倒舒爽些。”

    绾绮知他心中烦闷，却不知如何宽慰。少昊与钟圭之事，她起始便已知晓，对其雄心壮志，亦能猜到一二，只是这等事情却是她力不能及。如今义瞿国灭，她已是无根浮萍，每念及此，唯心戚戚焉。

    少昊微笑道：“如今刕阳国时局不稳，我欲向覃冶再提你和旭目烊的婚事，你意下如何？”

    绾绮面色黯然道：“目烊哥哥心不在我，昔日我是义瞿郡主他都不理不睬，如今我已是亡国之女，又岂能配得上他这刕阳国主。”

    少昊怜爱笑道：“昔日你是义瞿郡主，今日你是西域公主，岂会配不上他？此事自有寡人替你做主，你静候佳音便是。”绾绮却未见多少欢喜，只无声点了点头。

    这时，石夷匆匆走了过来，禀道：“陛下，君子国大军已从复昱城出发，直奔澄脐山而去。”

    “令雄律和笃猖备齐兵马，随时驰援澄脐山！”

    石夷面露难色，犹豫道：“陛下，玉瑶姑娘……似乎不想再受您恩惠，我们……”

    少昊摇了摇头，坚定说道：“若非遇见她，我又岂会匆匆登上王位。不论她是何想法，吾等自当尽力而为。”

    绾绮忿忿不平道：“兄长，那玉瑶姑娘莫非痴傻了不成？你如此英武非凡，且又一心在她，这世间唯有你才能与她般配。可她却偏偏守着那庸碌无为的小厮过活，真是白费了那惊世之才！”

    少昊轻声一叹，苦笑着摇了摇头，眼中尽是无奈与苦涩……

    澄脐山，莫离峰

    翌日，雨过天晴，烈日当空，炎炎如火。

    云天和玉瑶几人立于莫离峰顶，遥望远方。峰下九寨精锐齐聚，足有七八万人，一眼望去，人头攒动，寒锋闪烁。山外还聚集了大批岐兽，形形色色，大小不一，沉声低嘶，不躁不乱。

    青漯担忧道：“阿姐，你的伤真的没事了么？”

    “是啊芯儿，你可莫要逞强。”云天昨日与兰芯一起去山中召集岐兽时，仍见她面色不佳，今日见她迫不及待就要上阵杀敌，不禁满是忧虑。

    听他二人来回唠叨，兰芯不耐道：“那点伤早就无碍，你们就别担心啦！”此刻她气息平稳，面色红润，确实不似带伤之相。

    “不行，你让我再看看你的伤口。”他说着就要去扯她衣襟。

    兰芯连忙将他大手拍开，“走开啦，这么多人呢，你何时变得这般磨叽。”

    花栎瑾嘻嘻笑道：“我早就说过，阿姐体质强韧，恢复极快。不过那一剑确实吓人，若是换做旁人，恐怕早就……”

    “少啰嗦！我不是没死么，你给我闭嘴！”兰芯不悦地在她小脑袋上拍了一下。小公主脖子一缩，讪讪一笑，再不敢多言。

    这时，远处有大批人马行来。凝神细望，前方开道的是几万带甲兵士，后面跟着的都是寻常百姓。当头一人高骑一头巨大的猛虎，正是陆吾。

    云天兴奋道：“瑶儿你快看！那是陆国主！伏獠国的人来了！”

    青漯急忙上前远眺一眼，欣喜笑道：“这个石头人，总算没蠢到家！”

    “太好了！有伏虢军相助，此战我们胜算更大了！”

    玉瑶不置可否，自袖中取出个小小物什，掂在手中把玩两下，正是久垣肆派赤炼兽送来的虎符。望着那调遣伏虢军的符信，她淡淡说道：“伏虢军骁勇异常，只可惜，领兵之人与久垣肆那蠢货一样，带股子憨劲。”

    青漯怯生生道：“圣女，你……莫要这般说，那石头人能听劝弃城，已殊为不易啦。”

    “你这小妖精，倒是替他说起话来了，还没怎样，胳膊肘就往外拐啦？”玉瑶眼带笑意地望着她。

    “哪有！我一天是九寨之人，一辈子都是九寨之人！”青漯急忙辩解，众人都知道她与陆吾的儿女私情，见她出言袒护，不禁莞尔一笑。

    这时，陌苣匆匆走了上来，禀道：“圣女，异人国兵马已离开栖留谷，在距此五里之外集结。两位城主遣人传信，愿听候圣女调遣。”

    玉瑶摆了摆手，“跟两位城主去说，多谢他们好意。此战，我澄脐九寨自能应付。”

    “是！”陌苣应了一声，匆匆下山去了。

    “瑶儿，我们……”云天看着她，欲言又止。

    “你还想与少昊纠缠不清么？应付一个小小的君子国，我九寨之人绰绰有余！”

    兰芯帮腔道：“就是，少昊那人心机深沉，今后我们离他远远的才好！”

    云天无奈一叹，心道，“你姐妹二人倒是齐心……今后还让我说话么……”

    众人来到山谷外迎接伏獠国军民，玉瑶命人领着伏獠百姓入山暂避，只留下五万伏虢军原地待命。

    重新建军之后，陆吾派遣两万人马驻守筑圩城，故而此次只带了五万人来。加上九寨之人还有那岐兽大军，莫离峰的兵力并不逊于枭齐军。只是若再算上掺杂其中的鬼军，胜负之数可就难说了。

    陆吾皱眉道：“玉瑶姑娘，君子国大军已在二十里外，转眼将至，你欲如何对敌？”

    他在白帝城见识过玉瑶的本事，知她足智多谋，手段狠辣，只是这等领兵作战之事却是只有耳闻未曾亲见，故而心生疑虑。而且，本以为她会避而不战，躲进山中拖延几日，可一见莫离峰下这等阵仗，显然是要死战到底。

    玉瑶淡淡笑道：“吾等将要出澄脐山，去翠玉湖畔列阵迎敌，陆国主可要一同前来？”

    “出山？那翠玉湖畔地势平坦，正适合枭齐军作战，我们为何不守在谷中，借用地势之利？”陆吾满是不解，对玉瑶的应敌之策实难认可。

    玉瑶不以为意道：“我们这岐兽大军可不惧他枭齐骑兵，谷外作战自有其优势。不过这谷中百姓也需有人护卫，陆国主不妨坐镇后方，若我们抵挡不住，你再赶来助阵不迟。”

    陆吾怎能听不出她话语中的轻蔑之意，也不与她计较，犹疑道：“玉瑶姑娘，你当真有把握在外面击败枭齐军？别忘了，他们当中还有许多阴鬼！”

    “两军交战，多有变数，哪有把握一说。不过有陆国主在后方支援，我亦安心不少。”玉瑶深知陆吾也是极具主见之人，不会轻信自己，也懒得与他多作解释，暗自嗤笑一声，说完便与犬叔炯领兵出山而去。

    “这……”见她走得如此干脆，陆吾吃吃地站在那里，竟不知如何是好。

    云天抱拳笑道：“陆国主，瑶儿自有对敌之策，请你安心就是。”随即和兰芯领着岐兽大军紧随其后。

    陆吾愕然无言，这些人说走就走，似乎本就没打算让他伏虢军相助。喃喃道：“就凭他们这些人……真能挡住十余万枭齐军……和鬼军么？”

    蓐收定声说道：“国主，那位赤练圣女谋略之深，绝非常人所能比拟，她既有此胆量正面迎敌，定有十足把握！”

    “十足把握？你如此信她？”

    “国主若是不信，只管静静观战就是。”蓐收淡淡一笑，脸上全无紧张之色。

    见状，陆吾心里颇不是滋味。前日在积角城中，自己欲正面迎战鬼军，蓐收却极力劝自己弃城，而今这赤练圣女要战，他却是截然相反之态。

    “蓐收身为伏虢军将领，到底是对手下将士信心不足，还是对我这国主心存疑虑？还是说，那赤练圣女真就如此神奇……”

    翠玉湖畔，昔日数十万大军聚集于此，马蹄践踏的痕迹尚未完全褪去。今日玉瑶再次领兵到来，似乎注定了此处必有一场恶战。

    这里地势平坦，四周有矮小山峰，两方人马若在此交战，不论是枭齐骑兵还是岐兽大军均可纵横驰骋。

    玉瑶领大军沿湖而立，兰芯率万千岐兽堵在去往九寨的路口，而云天则带着几千人马埋伏在最近的一座小坡上。此地乃是去往九寨的必经之路，待众人布置妥当，有探马来报，枭齐军已在五里之外，顷刻将至。

    不多时，犬叔炯从一处矮坡上匆匆奔来，禀道：“圣女，枭齐军先锋人马皆黑衣蒙面，定是阴鬼无疑！”

    “大概有多少阴鬼？”

    “属下远远望去，应有两三万之众，其后方还有近十万大军！”

    玉瑶一脸淡然，摆了摆手，他自回到阵中。

    云天站在山坡上，远望着那浩荡而来的阴鬼大军，暗自嗤笑，“尚廉固这老鬼，竟领着阴鬼白日行军，当真是毫无顾忌。只怕他还不知魂水被毁一事，犹自做着争雄天下的美梦！”

    洵千殊抱着熟睡的谪儿站在莫离峰顶，在上方的半空中，陆吾还有六位巫王当空凝立，远远眺望翠玉湖边那刀兵林立之景。

    望着怀中酣睡的孩子，洵千殊眼中含泪，暗自心道：“你这小家伙，倒自顾睡得香甜。却不知，这么多人皆是为你而殊死奋战！他日，你也要将一生心血，融入这澄脐九寨！”想着想着，两行泪水无端滚落下来。

    另一边，尚廉固自也早早探知玉瑶正领着九寨人马静候于翠玉湖畔。那里可算是他伤心之地，先前领着十万大军一番周旋，最后不仅空手而归，甚至还差点有去无回。闻得赤练圣女领兵在此迎击，怎都觉得有几分嘲弄之意，不禁暗自恼火不已。

    兀宁筵担忧道：“父主，那赤练圣女竟敢主动出山迎战，怕不是……有埋伏才好？”

    厉南殇冷声道：“哥哥，即便有埋伏又能怎样！我们有阴鬼大军冲锋在前，她纵有万般诡计，也只是徒劳一场！”

    他虽也惧怕玉瑶，但更怕老鬼临阵退缩，那样可就复身无望了。想到此处，忍不住对兀宁筵暗使眼色，让他莫再多言。

    “厉国主所言极是！”震尧一身灰袍，隐在一旁，蛊惑道，“阴鬼之能尚国主已然见识过，那九寨中人怎是敌手。而且，此战若能取胜，尚国主不仅扫除后患，还能独得翠玉湖中的玉矿，岂不两全其美！”

    “君上言之有理。”尚廉固大为心动，一时间跃跃欲试，恨不能立刻赶到湖边，“加快行军！天黑之前，定要将九寨夷人全歼于翠玉湖畔！”

    在距离莫离峰不远处，异人国妖兽两城五万人马集结在此。少昊和石夷骑着大马立于阵中，听探马禀说翠玉湖边的军情，不禁渐渐皱起了眉头。

    石夷为难道：“陛下，我们有心相助，可玉瑶姑娘却无心领受，这该如何是好？”

    少昊摇头苦笑道：“莫说是我们，就连陆吾带去的兵马，不也留守在莫离峰下么。”

    “她当真如此自信？那十余万枭齐军中可还藏着数万阴鬼，就凭那七八万夷人和一群岐兽，真能与之相抗么？”

    少昊亦不知她此举何意，但却十分笃定，玉瑶既敢出山迎战，定是有破敌之策。无奈叹道：“她的心思，谁能猜透……”

    石夷着急道：“末将以为，玉瑶姑娘此次未免有些托大了！即便她有良策应敌，也不该放着现成的帮手不用。那伏虢军战力何其强悍，即便不要我们相助，也该让伏虢军参战才对！”

    少昊轻笑道：“陆吾乃是心高气傲之人，可不会轻易听她调遣。如今那猛虎已然出笼，可不是谁都能驾驭得住的。”想到那重新持兵披甲的伏虢军，眼中蓦地闪过一丝难解之色……

    “陛下，大战将至，我们当真坐视不管么？”

    “她既然明言无须相助，定是有取胜之法，让雄律他们领兵返回栖留谷吧。”

    “陛下！您当真觉得，她能率领夷人打败阴鬼大军？我们要不要留在此处，看看战情再作定夺？”

    少昊轻声一叹，摇头道：“勿须多此一举，这世上……无人是她的对手！”

    翠玉湖畔，一阵悠扬的笛声突然响起，众人的心弦随之骤然一紧！

    宓妃紧张道：“玉瑶，阴鬼大军到了！”

    “到了就到了，慌个什么。”玉瑶不悦地暼了她一眼。

    宓妃可没她这般镇定，心急之下脱口说道：“久垣肆明明将虎符给了你，你为何不用？有伏虢军相助，胜算不是更大些？”

    玉瑶听得柳眉一蹙，目光渐渐变得冷厉起来，“你怎知久垣肆将虎符给了我？”

    “这……我……我是……”

    “你去找过久垣肆！你跟他商议什么了？你们准备干什么？难道……是你让他将虎符交给我的？”她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声音也愈发寒冷。

    宓妃目光闪躲道：“不是，是他自己要交给你的。他想让你带领伏虢军……抵御阴鬼……”

    玉瑶听得勃然大怒，“他算什么东西！也配对我指东道西？现在他那死鬼老爹怕就在阴鬼军中，他若要护佑苍生，就叫他先来将那老鬼杀了！”

    “他……他……”

    “他下不去手？既如此，就少在那惺惺作态！”

    宓妃被一番痛斥，默然不语。玉瑶的声音变得愈发冰冷，“我警告你！不管你和久垣肆想捣什么鬼，都莫将云天扯上！只要有我在，你们就休想得逞！”

    “玉瑶！我……我……”宓妃目泛泪光，有口难辩。

    就在这时，远处的小山旁，阴鬼大军已渐露头角。玉瑶厉目似箭地望着远处，冷声说道：“待此战结束，你还是回莽古秘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