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无赦第一部悍刀无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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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坦途暗流

    胡跌儿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只觉身体飘忽,仿佛身处云雾之中。脑袋一阵眩晕,又昏睡了过去。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再次清醒过来,感觉身子仍是颠簸晃动。清醒了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黑暗,慢慢看清自己躺在一方逼仄的,正在前行的马车车厢中。

    微微活动手脚,脚下传来丝丝热意,想是脚下的褥子里放了藏碳的暖炉。回忆起自己身受箭伤,便觉出胸腹间阵阵的疼痛,伸手掀起身上的棉被,触摸伤处,发觉胸腹间包扎着厚厚的药布,显见是被人救治了。仔细回忆,却只能想起受伤后,那张领头汉子含了怒意的面孔。除此,脑中便是一片空白了。

    又昏昏沉沉过了一些时候,感觉有人给自己换药,喂些米粥之类的流食。再次醒转时,自感身上已经有些气力,而时正夜晚,眼前一片昏黑,感觉身旁有人相陪,却看不清楚,便所幸紧闭双目,任由它去。本就落在人家手里,加之身负致命之伤,还能如何?正是在这无所顾忌之下,近来遭逢的一些事情在头脑中自然回溯,某些不解的疑惑,也便渐渐清晰起来。

    那领头汉子娴熟的骑术与他喊出的“哈乌尔”这一蒙古名号,及那远处射而来,令自己身负重伤的强劲羽箭,以此种种,“这一众是关外之人应该确凿无疑了。”

    想起此前在那叶三郎宅院中遇到的那十几个关外过来的汉子,他们穿着打扮与这围堵于小桂的几人相类,中原之地,此等关外之人本就少见,如此想来,前后两次遭遇的,就是同一伙人了;又想起那日在那叶三郎的宅子中,偷听得那宝祥与老嘎拉说起那伙人的头领‘小汤大人’的车子中有一个瘦弱女子,再与于小桂对应,那应该便就是于小桂了。而那‘小汤大人’应该便是那擒下于小桂的领头汉子了。而于小桂如何竟落在他们手中,前后事情联系,并不难猜想。细思过往,那平安镖局遭逢晋中蔡三爷之子蔡鑫杰与那蔡三爷家里官家廖大刀的算计,家破人亡。镖头于万全蒙在鼓里,投奔到那蔡三身前,寻求帮助,借以寻仇辽东四奇。而那蔡鑫杰劳师动众,本就是只为图谋于小桂。那日在魏公祠中避雨,便应是蔡鑫杰骗取于小桂与他单独结伴而行,以便其获取于小桂的芳心。再后,辽东四奇请出麻黑子,麻黑子自有手段,寻踪俘获了蔡鑫杰,挟持到侯家集与蔡三爷对证。而那于小桂应该就此飘零江湖,机缘巧合之下,被这一众关外汉子的头领看中,生擒了去。一个独行的俊俏女子,本就容易引起旁人注目。

    至于,于小桂如何脱身,也可推想得出。那一日在叶三郎宅子中,为了脱身,斩断那些人的马缰,任那马匹四散,造成混乱。那于小桂便应是趁了那混乱,得以脱身。更抢的一匹马,便沿路前行,不想却被“冀北双煞”暗算,差一点丢了性命。此后之事,便都是亲历了。那日,于小桂眼见被人包围,并不想急于脱身,却是立时横剑自刎,竟是宁死也不愿被对方生俘,可见正是因为与对方相识,知道对方所为何来,才会如此。而今,于小桂重又落在对方之手,却不知会落得怎样结果。这些,却已不是他胡跌儿现今该去想的了,毕竟自身难保,何谈其它。除了心底里莫名的疼痛,还能如何。而那身上所负的大事更加令他不容多想那些儿女之情,只能专注,哪怕现今看来,那件大事也大半是水中捞月,空忙一场了。

    思想至此,忽听车厢外马蹄声响,忙将手缩回棉被里,闭目静息,竖耳听着来人。

    那来人行至胡跌儿所乘车子的后方不远,放慢脚步,与另一骑马汉子低声耳语。夜风吹来,将两人的低语送入胡跌儿所处车厢之中。那声音甚是微弱,但胡跌儿耳朵甚灵,加之夜静无声,便将那两人所言听得清楚。

    “他娘的,真个是冷,撒泡尿都能落地结冰。车里的几位爷倒是安逸,有暖炉捂着。”马上之人嘴里抱怨着。

    另一人并不言语,只是默默前行。

    “赫老大,那哈乌尔一箭将那车里的小子射了个半死,却不想倒成了我们的负担,还不如当时他手上力道再重些,一箭将那小子射死,倒省了麻烦。现下,竟一辆马车让那小子独乘,还要时时给他喂水喂药,好好待承,真是麻烦。”说话者声音粗重,压低声音说话,却仍令胡跌儿想起一人。便是那日与自己交过手的以链子锤为兵器的汉子。

    “伍烘老弟,大汗惜才,此时也正是用人的时候,这小子是难得的好手,若为大汗所用,能顶上一个千人队了。你说话总要当心些,若是这话传到大汗耳中,说轻了,怕是也要怪你不识大局了。”那名唤赫老大的语气轻缓,却吐字清晰,显见内力充盈,是个内家高手。

    “赫老大,这话就是和你说,你又不会与大汗多说。我就是随口说上几句。哎,便是说那小子好身手,又怎知他一定会为我们所用。都不知道他的底细,说不准是个什么角色,是为大汗所用,还是与大汗为敌,谁能说的准?”

    “这不用你操心,自有上面的主子做主,我们就是把这几个江湖人物顺利带去关外,交予大汗,便算是完差,其他便不是我等思虑的了。”

    “撂下那小子不说,就说咱护送的这几位大爷,手上功夫不高,身上架子却是不小,尤其那个铁掌门的贺老幺和那个快剑门的齐八爷,两人原本就是有些私人过节,这次被大汗招拢过来,又是一同随咱去关外,看那两人的脸色,怕是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我早看出来两人不和。咱那小汤大人立功心切,却是有些事情考虑不周,有了大汗授命,范大人嘱托,自是心气高,不愿听咱们多说。哎,我们只能奉命办事,只有小心些,安稳过关便好。这一路不远,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那伍烘的沉默不语,只与那赫老大并骑而行。

    那赫老大沉默半响道:“伍老弟,这次大汗授命小汤大人带咱几个乔装入关,本就是笼络一众北方武林人士,为将来入主中原埋下楔子。不论门派,也不看他们手上功夫,就看他们在当地的威望势力。咱护送的这七个武林人士,除去那伤重的小子不知底细,其余都是能站出来说话的角色,可不要小瞧了他们。更加之,这是第一批去关外的,不能出任何差错。不然,大汗怪罪下来,你我担待不起。”

    姓伍的叹口气,低声道:“哥哥说的这些,兄弟都知道,就是心里有些怨气,与哥哥说上几句罢了。”

    “知道便好。”赫老大言毕,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随着马车并骑而行。

    胡跌儿所乘的马车实为前后相接而行的十辆马车中的最后一辆。两个说话之人跟在最后,与前方车辆相隔甚远,话声轻微,料定前方车厢中人不会听见,而最后一辆车中的胡跌儿身上伤重,又与他们话中所言之人没有关联,两人便没有多虑。不想,两人的一番话一字不漏都随风传入胡跌儿那聪敏的耳中。胡跌儿闭目静思,心中忽地模糊有了一个主意。祸福相依,世事多变,总是如此。

    胡跌儿脑中已思量多时,感觉疲累了,也不知外面时辰,便又昏昏睡去。

    醒来时,车厢门帘倒卷,外面日光照入,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胡跌儿眯着眼睛,侧头向内,多时,方才慢慢适应。

    “爷,您终于醒了。前面便是个镇子,伍大爷已经在前面定下了客店,去到那里就可以给您换伤药了。您总也肚子饿了,前面酒食也都已经定下,就等几位爷过去了。”一个小厮模样的汉子看到胡跌儿醒来,便探头看着车内,嘴上言道。

    胡跌儿见这小厮一脸喜相,而夜里同在车里之人便应是这小厮,便也挤出一丝笑意,嘴上道声:“辛苦。”

    那小厮见胡跌儿与自己答话,脸上更显出喜色,嘴上道:“爷,您倒是随和,您叫我来福就行,前面我那伴儿唤作去喜。都是伺候人的,不用跟我们客气。”

    来福见胡跌儿不语,沉默片刻,没话找话儿道:“前面几位大爷都是鼻子眼里出气儿,哎,一个个的都是爷呀。”

    胡跌儿忽觉得这小厮来福有些意思,便开口道:“别称呼我‘爷’,看你年纪与我差不多,便叫我‘胡跌儿’吧,我一个伤重将死之人,能被你们救治过来,感激还来不及,哪敢受你这般称呼。”说着,两手抱拳朝那小厮来福拱了一拱。

    那来福笑道:“您这可是折煞我了。您几位都是江湖上的大人物,咱就是个伺候人的,当得我称您一声‘爷’,您就受着吧。若敢直呼您名号,怕不是要被赫大爷,伍大爷骂了。”

    胡跌儿面现难色,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不再说话。

    过了半响,那来福忽道:“我把您这车帘放下来吧,外面还是冷。”

    “不用,难得这大好日光照着。我是北方人,不怕这冷。”

    “呦,您是北方哪里人?”那来福探头看着胡跌儿。

    “北边,北边。”胡跌儿忽地想起塞上草原,心中一痛。

    “这北方可大了去了,前面几位爷也都是北方的,有不怕冷的,也有……”说至此,那来福便捂嘴轻笑,“其中一位齐八爷藏了两个暖炉都嫌不够。我们看着日头好,给几位爷掀起门帘晒晒,还挨了骂。您这有伤在身的,我们就想着给您通通风,不敢让您着凉。”

    “就这样吧,等我叫你放下,你再放。”说罢,胡跌儿闭上眼睛,不再理会那多嘴的来福。

    那来福轻声道:“我就在您车前,有事您便吩咐。”

    车子前行不远,沿途往来行人渐多,已经驶进一处镇子。

    镇子不大,镇南一处酒店便是镇上最大的食肆。马车行进院子,停靠停当。车帘挑起,马车上的一众人物共六人昂首迈步下车。

    这一众人物都着毛皮大氅,俱是光鲜异常,如此结伴进到酒店中,自是成为座中食客的目光所聚。胡跌儿半躺在最后一辆车中,眼睛看着那进到酒店中的一众华服汉子。看样貌,这六人俱都是江湖人物,其中四人步履矫健,中气十足,确是有功夫在身。另外两人,一个年约六旬,身子佝偻,走路摇晃不稳,与平素乡间老者无异,或是他本就平常,或是隐藏的深;另一个年轻汉子,身子瘦弱,一件大氅不太合身,宽宽松松的裹在身上,显得有些滑稽,却也将他自己藏在了其中,让外人看不出所以。

    一个中年汉子,身着棉布长袍,正是那曾与胡跌儿有过交手的手使链子锤的高手。此时从酒店中迎着六人出来,脸上堆笑,抱拳拱手道:“里面单间已经安排好了,咱这就进去。”

    那满脸喜相的来福探头到胡跌儿的车厢中,笑道:“爷,我俩抬您进去,咱先换药,后吃饭。”随他的话音,又一个同样穿着的年轻小厮从前面过来,便应是那来福嘴里的“去喜”了。他手里拿着一副竹制担架,平放车前。两人合力将胡跌儿抬到担架上,再抬起,进到酒店中。

    胡跌儿躺在担架上,目力所及,看到酒店正门外站立一人,身材高大,也是一身棉布长袍,两手环抱在胸前,两眼看着店内,甚有些气势,心中暗道:“此人便应是那‘赫老大’了。”

    两个小厮将胡跌儿抬进一处单间客房,那来福从身上解下随身的包袱,打开来,里面竟装了许多瓷瓶。另一个小厮去喜也打开随身包袱,里面却是裹了一些干净的刀具、棉布之类。

    “你两个倒像是行脚的村医。只是年纪轻轻,惹得人家有些不信。”胡跌儿看着两人。

    那后来的小厮去喜只摆弄手里的器具,并不抬头。那来福笑道:“走江湖总离不开骨断刀伤,自小学了这些,比那伤人的手段还有用些。”

    “如此说,你两个还会伤人的手段了?”胡跌儿嘴角带笑,看着两人。

    “爷,您可别说笑,我两个伺候人的,哪里有什么伤人的手段?”来福嘴里说着,手上不闲,已经开始给胡跌儿解开衣服,揭去原来的药布,端详伤口,又涂上新鲜伤药,裹上药布。

    那摆弄刀具的去喜看到伤口已经大致愈合,不需他切割坏肉,脸上多少显出诧异之色,手上便将自己的包袱重又系好,背在身后。

    “您这身子骨真是个好,这样的重伤,只这十几日便竟好了,真是少见。佩服您了。”来福满脸的感服之态。

    “十几日了,日子过的倒是快呀。”胡跌儿嘴里念念着,皱了皱眉。

    忽地,屋门的棉布门帘一挑,那身材高大的赫老大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