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无赦第一部悍刀无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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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供词”

    外面的更鼓打了两下,引来几声狗吠,惊起几只昏鸦,扑棱着翅膀从一片黑暗中飞向另一片黑暗之地。天牢庭院中的几盏白纸灯笼被风吹着簌簌摇摆,昏暗的灯光遮蔽了台阶上的斑斑血迹,囚室中呜咽的痛苦呻吟却更令人心悸。

    刑室中,侍卫给渐弱的烛火添了些灯油,便按汤山的吩咐退出到门外,将刑室屋门随手关上。“咣”的一声,关门的声音并不大,在阴冷的逼仄走道中隐隐回响,听来莫名的刺耳。

    刑室走道中透进来的寒风吹动刑室中的烛火,那火苗闪烁不定,映衬着角落里的两人,那映在墙上的身影随之晃动了几下,更为这一方充斥着血腥味道的刑室增添了一些诡异气氛。随之,那烛火又渐渐暗淡下去。

    “你便放心说吧,还是那句话,我汤山言出必践,一诺千金。”汤山眼睛盯着铁七,声音和缓低沉。

    “我于路上杀了那两个同行的中原武林人士,只因是有人令我如此行事。”铁七也是语气和缓,仿佛已经全然放下了心中包袱,决意将心中所知和盘托出。

    “有人令你如此行事?”汤山眼球转动,低声重复着,忽地眼睛定住,语气突地加重,语调却依旧和缓,沉声道:“那人是……胡跌儿。”

    黑暗中,铁七点了点头。

    对于这个答案,汤山实在是意料之外。此前,汤山得知赫老大与伍烘护送几个中原武林人士途中生了意外,只有胡跌儿一人安然无恙到达沈阳,心中也曾怀疑过胡跌儿,那怀疑一直萦绕心中,即便胡跌儿的确没有显露出丝毫疑点;在反复查探中,路途上的意外也有了合理解释,但那心中的怀疑始终没有完全消失。直至春狩大会,胡跌儿挺身而出力敌这假冒费伊多的铁七,救下大汗皇太极,汤山心中的疑虑才算消失。而此时,自这刺客铁七口中吐出这个秘密,竟将自己本已打消的怀疑又再次坐实,实在令汤山心中激荡,脑中一阵眩晕。

    “铁七,你说那胡跌儿也是你们锦衣卫派到我大金来行刺大汗的?”汤山强抑着心中激动,问出了这一句。

    黑暗中,铁七摇了摇头,低声道:“大人错了,那胡跌儿是锦衣卫派出的却是不假,然并不是为行刺大汗而来……与我相同,都是为了那背叛朝廷的崔承用。”

    汤山沉默不语,与铁七四目对视,那铁七的目光并不逃避,便那般看着汤山,嘴角上撇,显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脸上被刑讯之后留下的伤痕及干皲的血迹在烛火下有些刺目。

    “你说的这件事却是万分重要,我会去确证落实,若你所言俱都属实,便是大功一件。”汤山盯着铁七的两眼,仿佛一时要从那双眸子里找到什么隐藏的秘密,“你还是再细述一下你自己的行踪,是如何一步一步到了这里,又与何人有过接触,越细致越好。夜还长,若是说的肚子饿了,我便去令人安排夜宵。”

    “哈哈,小汤大人还是对我有怀疑呀。”铁七低声道。

    “我与你此前各为其主,你出身自锦衣卫,定常常身历刑讯犯人之事,不必我多言,你自也知道那些刑讯之法及问讯者的心思。我便是怀疑也属正常,你尽可放心,这里不是你们那个昏庸的朝廷,不会平白冤枉好人,若所言属实,自会给你交代,如你所愿。”汤山凑近铁七,一张面孔几乎要与铁七的面孔相触。

    “我所言句句属实,小汤大人自可去查探确认。”铁七并不回避,一张脸迎着汤山凑上来的面孔。

    “既然如此,那便仔细说说吧。”汤山小声念念道。

    “小汤大人想听,我便说。”铁七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目光,低头看向手上的镣铐,“我……杀了那两个人。”

    “哪两个?”汤山追问了一句。

    “呵呵”铁七干笑了一声,“小汤大人明知故问。”

    “你不要见怪,那一趟我并未与你们同行,我所知道的,也无非是听赫连通等人所说,既是人言,总难免有些出入。况我也没见到那两人的尸体,故有此一问。还望你能体谅。”汤山出言客气,语气却隐隐含着一些寒意。

    “自是体谅。”铁七低头看着手脚上的镣铐,“我杀了快剑门的齐八爷,黑虎门的吴老爷子。”

    “那十老会的蔡九呢?”汤山问道。

    “那人却有些麻烦。”铁七念念道,“我们一行路遇山匪罗虎子,蔡九三人都败于那罗虎子之手,我出手与罗虎子相斗,胜了对手。”

    “嗯”汤山点点头,吐出一个字。

    “那蔡九觉得脸面上有愧,不想随同众人出关,便自骑马走了。”铁七闭上眼睛,仰头靠着墙壁,仿佛有些说的累了。

    “你在蔡九走后,动手杀了那两人。”汤山眼睛盯着双目紧闭的铁七,仿佛连他的细微呼吸都不想放过,“那时的胡跌儿身在何处,赫连通与伍烘身在何处?”

    铁七似乎感觉到了汤山那灼人的目光,睁开两眼,眨了两下,转了转眼珠,按那日实情答复了汤山的问题。

    汤山点点头。那日的情形,他已经从赫连通、伍烘及来福去喜两个小厮嘴里听了数遍,与今日铁七所言不差。

    “那蔡九最后如何了?”汤山轻声问道。

    “着实麻烦。我追到四十里外的秦屿镇上,才寻到那蔡九的踪迹。”

    “你将他杀了?”汤山问道。

    “嗯”铁七吐出一个字。

    “尸体呢?”汤山问道。

    “自然就是埋在那镇子西边的一处偏僻地方,那埋尸地在一处河边,南边十步内有一处无人居住,塌了半边的土房子,那尸坑挖到不深,尸坑东侧三步远,有一棵老槐树,。小汤大人可以派人去查探,若是查探的仔细,应该可以挖到蔡九的尸体。”

    “他记得如此仔细,倒像是早已背好了台词,只为说给我听。”汤山心中想着。

    铁七见汤山不语,便也望着烛火沉默。

    汤山将铁七回话中的疑点存在心里,继续问道,“你说是胡跌儿令你杀人……那胡跌儿当着旁人面,如何令你杀人,他又为何令你杀人?”

    铁七眼球转动,念念道:“我们锦衣卫自有一套当面传递信息,而不被旁人知晓的法子,这并非一句两句能够说清,若是小汤大人想知道,咱们另寻时间,我详细与小汤大人说说。至于那胡跌儿为何要我出手杀人,我却不知道,这你只能去问那胡跌儿了。”铁七扭头看向墙上的黑影。

    “你不知道那胡跌儿为何令你杀人,我不相信你心中从未想过他的理由,你便说说你自己是如何认为的。”

    “或是他显露了马脚,被人怀疑,才会如此。我只是猜测而已。”铁七转头看向身前微微跳动的烛火。

    汤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道:“你便说说你之后的行迹。”

    “之后么,我与附近的鸽子卫联络,向上面传信,禀明我所遇变故。”

    “你上面是哪个?”

    “我直接听命于宫内曹公。”铁七轻描淡写地说道。

    “曹化淳?”

    “小汤大人对那边的事情确是了如指掌呀。”铁七语气中含了敬佩,在汤山听来,却有些刺耳。

    “曹化淳回复你的命令是什么?”

    “寻机潜入沈阳,与胡跌儿合力,刺杀崔承用。”铁七仍是那般轻描淡写,仿佛自己言语中的都是些家常琐事。

    “那曹化淳的授命呢,可有证据?”

    “小汤大人说笑了,你也在这一行干了多年,应该知道,咱们收到这样的密信,如何会留下,都是看过之后便即销毁的。”铁七说着,脸上泛出一丝笑意。

    汤山点点头,自知自己纯属多此一问,只是不知为何还是抑制不住地问出了口。

    “你接着说吧。”汤山语气中忽地多了一丝倦意,或是太过顺利,或是除去开头爆出的胡跌儿,其余再无猛料,方才的兴奋之情,便渐渐淡去。

    “之后我便乔装混入沈阳,恰逢你们春狩之期的比武大会,我见此机会,想着便是冒充其中一武者,先夺得赛事头筹。大汗定会接见奖赏于我,那崔承用是大汗器重的臣子,我便有可能与之接近,再寻机刺杀那贼。”

    铁七仍注视着那微弱的烛火,沉默了一会儿,眼神中忽地生出一丝从不曾见的无奈,转瞬即逝,“那费伊多遇到了我,算是他运气不佳。那日,他兄弟新丧,躲到那片树林中痛哭兄弟,我见他单独一人,便即出手……他眼中为他兄弟流的泪还未干,就那般两眼直直地看着我,直到咽气。”

    两人都沉默,一时刑室中死一般的安静。

    仿佛过了许久,汤山打破了寂静,冷冷道:“你进入沈阳,可否有其他帮手?”

    铁七摇摇头道:“这种差事,都是人越少,越方便行事。”

    “你说你是要刺杀崔承用,却为何在看台上对大汗动手?”汤山声音压低,仿佛提起此事,都是对大汗的不敬一般。

    “哼,我自以为自己假扮的可以,料不到还是被人揭穿了。”铁七道。

    汤山念念道:“若不是被人揭穿,你便安然受了大汗的赏赐,继而再力争头筹,接近那崔大人,再谋行刺。”

    铁七看着汤山,点了点头。

    “我上台时,便四处寻那崔承用,只是不曾寻见。被揭穿时,为求自保,便只得对那大汗动手。”铁七又仰头抵住墙壁。

    “揭穿你的是费伊多的师傅。”

    “我知道。我杀了他徒弟,又杀了他。”铁七念念着说道。

    黑暗中,汤山两眼看着对面的铁七,忽道:“你方才供出那胡跌儿与你相同,都是来沈阳刺杀崔承用崔大人的。你也知道,胡跌儿是我半途偶然遇到,爱惜他是个人才,才带来沈阳的。那我汤山不正好成了他的帮凶么?”

    “都以为那机缘巧合只在说书唱戏中才有,世事便真是如此,谁又能预料到呢?”铁七撇着嘴说道,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汤山站起身,不经意地拍了拍衣襟下摆,看着仰头闭眼的铁七,忽地提高了声音:“阁下所言甚为重要,我会一一查验,若阁下所说俱都属实,还是那句话,汤山言出必践,阁下等候我的佳音。”

    铁七闭目仰头,脸上毫无表情。

    走出刑室,见那牢头在牢狱走道尽头躬身而立,不知已经站了多久。汤山走到牢头近前,令他前面领路,要去看看费伊多的尸体。那牢头躬身一礼,前面带路,将汤山引到停放费伊多尸体的牢室。

    那费伊多的尸体平躺着,停放在牢室的地上,身下垫了一张干草垫子。

    “你们便这样对待大汗的亲随卫士?”汤山扭头斥道。

    “不敢,不敢,小的这里便只有这草垫子,是让犯人歇息用的,并无其它可用之物。”牢头满脸慌张,躬身应道。

    “你在这里睡觉也是躺在草垫子上么?”汤山冷冷道。

    “啊……这个,不是,小汤大人宽恕,小的罪过,罪过,小的这就去将小的自己的被褥拿来给这勇士铺垫上。”说着,躬身扭头出去。

    汤山借着身后侍卫擎着的火把,俯身蹲下,仔细看那费伊多的尸体,又伸手摸了摸头颈处。费伊多整张面皮都被人割去,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在昏黑的光亮下,甚是可怖。除去那张难以直视的面孔,仔细再看它处,那致命伤是头颈处胫骨被人扭断。此外,身上除去几处淤伤,并无其它伤寒。应是忽然遇袭,来不及反抗,立时毙命。与此前上报的查验结果一致。

    汤山走出牢室时,那牢头正抱着一床被褥回来。汤山将语气放缓,叮嘱他好好看护费伊多尸体,定要着专人看护,不能令鼠咬虫噬,若是出了差错,定要担责的。那牢头小鸡吃米般点头应承。汤山又附耳小声叮嘱他对那铁七的看管事项,那牢头都一一记下了。

    走出监牢正门时,迎面一阵风吹来,汤山不禁打了个寒颤,脑子中仍思想着方才与铁七的交谈,心中诸多思虑,一时分心,忽脚下一滑,身子一个趔趄,后面的侍卫忙伸手去扶,却慢了半步。小汤大人便直直地摔倒在了牢门前的石阶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