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家住王舍
看其模样,也不过双十年岁。长身玉立自不必说,至于样貌,赫羽平生所见,当属王安歌最是风流之姿,而此人与之比较,皮相是一般无二的好看,眉宇间少了些淡泊从容,却有几分自持稳重的气度,仿佛教人看着便能感到心安一般。
两只一尘不染的黑靴踩着柔软的草坪款款而来,一头长发就那般随意拢起,剑眉之下,一双眸子引人入胜。此时,那双眼睛只在眼前少女面上轻轻一扫,眸色清澈而又沉着,只是,嘴角一抹局促的笑,还是将他出卖了,但见其礼貌地低首下去,薄唇轻启,道一句,“这处荒凉,委屈姑娘了。”
“怎...怎会,还未多谢救命之恩。”
“你...”
两人异口同声,似都是要问对方些什么,四目相对,不禁又双双低下头去。
“姑娘先说。”
“我想问,此处离着沂水之畔的寨子有着多远?”
“姑娘急着赶回去?”
“我还有熟人在那处,现下生死未卜。”
男子点点头,轻声道,“不必担忧,那寨子翻过这山便就到了,昨夜鲜卑人夜袭大凉百姓营寨,好在驻军附近的大凉将士闻讯赶去,想必已将那些狂徒就地正法了,一个时辰前,我亦有差人前去查看,若有所获,定当叫姑娘第一个知晓。”
赫羽听罢,轻声道一声多谢。又听他将昨夜曲折说的清楚,好似亲身经历过一般,心头却不禁琢磨他身份来历,“公子知晓,追我的是鲜卑人?那...你又是何人?”
男子一怔,略作沉吟,还是开了口,“我是路过此地的行商,昨夜瞧见一行鲜卑人鬼鬼祟祟往山里去,便跟了上去,撞见姑娘受伤,便将你带了回来...姑娘大可安心,我等虽是些粗人,却非轻薄之徒,绝无半点对姑娘的不敬。”
赫羽听他说的诚挚,再看他衣饰华贵,当是出自富人之家,便就信了他口中之言,“公子的救命大恩,没齿难忘,他日我自当好生报答。”
那公子轻笑一声,转而伸手将营帐掀开了,“外间风大,进帐来说。”
赫羽随后也走了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随从,但见其将盘中的热茶轻轻放下,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若只是寻常大户人家的家丁,怎么这般守规矩,自始至终,竟是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那人见了桌上放着的药瓶,犹豫着问了一句,“姑娘的伤势...”
“已无大碍,多谢你的药,我用上已然不甚疼了。”
“那便好。”男子说罢,又轻笑着将一把木椅移到少女面前,“快些坐下。”
赫羽望着眼前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只觉得一颗心跳得莫名的快,只轻轻点了点头,便就乖乖坐下身去。
那公子也拾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说起来,此处是他下脚之处,他自然不陌生,可碍于在这陌生少女的面前,自己倒成了个客人般。
“昨夜是姑娘孤身一人骑着马奔袭在那山道上,既有熟人,为何不一道,此等险径,实在叫人心惊。”
“他们被鲜卑人截了退路,只得留在那处,便剩我孤身逃了出来。”
“原来如此,我听姑娘的口音,倒像是中原人士,却不知与那寨子结了什么缘?”
赫羽见他还是问起了自家身世,暗叹一声,当即便将一早在心里编排好的话说了出口,“我本是王舍城人士,此次来这里,是随家里人来走亲的,不曾想,竟遇上了鲜卑人。”
“姑娘竟是从大凉皇城来的。”
赫羽听罢,凝住面上笑意,若有所思,问了一句,“大凉皇城?莫非你不是大凉百姓?”
少女一双眸子紧紧盯着眼前之人,像是要将他身份来历看个清楚明白,男子亦觉得自己此言不妥,忙道,“我只是家住边疆,甚少涉足中原腹地,教姑娘见笑了。”
正此时,营帐外有人声响起,正是翻山前去寨子中探听的随从回来了。原来,尽管大凉将士杀进来的及时,那寨子中还是有两人丢了性命,好在昨夜一场大雨将木道房屋浇的湿透了,若是鲜卑人放起火来,寨民们定然无处可逃的。
“将士们莫非事先知晓鲜卑人的行踪,怎么来的如此及时?”
赫羽闻言,想了想开口说道,“想必...大凉将士军纪严明,时常在沂水之畔夜巡,正巧昨晚便撞上了鲜卑人行凶。”
那公子闻言,点了点头,笑着应了声是。
赫羽瞧见他笑的真诚,自己心头却是如何也开怀不起来的。昨晚还好端端的大活人,说没便没了,这还是在她这个一国之君眼皮子底下的事。
三年前王舍城外一场恶仗,不曾想,鲜卑人还是贼心不改,他们不敢与大凉正面争锋,只敢在这荒郊野岭间干些恃强凌弱的勾当,可苦了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实在可恶之极。只是,这三年来,甚少听闻鲜卑人于边境作恶的传闻,此次又是这般的巧。
“敢问姑娘,可是姓贺?”
“啊?”赫羽听见那随从在问自己,方才回过神来,脑中一念一闪而过,忙重重点了头,“没错,我正是姓贺。”
“我回来的山道上遇到一人,他知晓了我的来处,便向我打听起来,自称是替姑娘养马之人,我见他描述的正是贺姑娘模样,便带着他过来了。”
赫羽闻言,不禁大喜,“当真,他人在何处?”
“便在据此不远处的山脚下候着。”
赫羽点点头,知晓他安然无恙,心头没来由的一暖。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转首望去,正对上一双清澈眸子。四目相对间,那双眼里虽是笑着,却藏不住失落。
“姑娘府上的随从这般忠心,竟能寻到此处。”
“哪里。”
“我...”
二人的话头又撞在了一起,少女温婉一笑,“这一次,公子先说。”
“我送姑娘出去罢,早些回去,莫让家里人等的急了。”
“那...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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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雨洗,天蓝似锦。
二人并肩走在软缎般的青草芽上,皆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
萍水相逢,他却于自己有救命的大恩,可这番恩情,如何报答?
赫羽踌躇少许,终是鼓足了勇气,“敢问,公子贵姓,出身何处?”
“姑娘问这作甚?”
“你于我有大恩,我自当报答。”
“哦。”
赫羽听他轻叹了一声,不解问道,“你不信么?”
“非也,我以为姑娘要去寻我?”
说者步履自稳,闻者却已是乱了章法。赫羽当是生平第一回听过这等埋怨,听他话中大有怅然若失之意,又是羞涩又觉好笑,不禁红着脸低下头去。
“即便你不去寻我,我也要去寻你的。”
“啊?”
赫羽闻言,抬首便是一声轻呼,却见那人已站在了自己面前,一双干干净净的眸子里映出的正是自己的影子。
“你姓贺?”
少女点了点头。
“家住王舍城?”
少女又点了点头。
“那便好。”
“好什么?”
男子眼角含笑,轻轻摇了摇头,郑重说道,“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定能重逢。”
赫羽心头一颤。他日有缘,定能重逢?
望着这双星眸澄澈,少女心头苦笑一声,哪会有什么他日重逢。当下捏紧掌心,不发一言,颔首致意,从眼前一张脸上抽开目光,转身牵着赤雪便去了。
山脚下是一条浅溪缓缓淌着,白霜沿着水流逐着青草悠闲的吃着。昨夜风波,马困乏不已,人亦然。
即便此时,抱剑而立的男人面上也未见半点轻松之态。及至瞧见少女缓缓走近,眉眼无恙,神色安然,这一颗心终究放了下去。
赫羽远远便瞧见了那一人一马,此时近看,却见他身上布衣已然血迹斑斑,面色凝重,好似倾国的重担都压在他身上一般,沉沉双目盯在自己脸上,看不出心中所想。
牵着赤雪走到男人身前,劫后余生,终究也是天大的好事,总该拿出几分欢喜之态来。于他昨夜不敬,自己该怒,可他亦是第一个寻到自己的人,顿了顿,只柔声问了一句,“你怎么晓得我会来此处?”
韩刍夫不语,吸了吸鼻尖,不禁皱眉,“你用了药,哪里伤着了?”
“怪我骑术不精,从马上摔了下来,一点小伤,无妨的。”
“荒郊野岭,也有贵人相救,陛下好福气。”
嘴上虽这般说着,心中却非这般坦然。昨夜得以脱身后,便去寻她,却见她和赤雪双双不见了。料想她慌不择路定是进了山,而自己几乎是要将整座山翻过来,寻了半夜,还是无果,及半道上撞见那个探子,悬了大半夜的心,终究是落了回去。
若昨夜她当真落到了那些鲜卑人的手里,于她自己,于大凉江山,都将是灭顶之灾。
昨夜情势逼迫,自己只得以火势将禁军引了进来。一番厮杀,禁军固然伤亡惨重,鲜卑人却也是个个有来无回的。鲜卑人悍勇,明摆着是宁死不降的,是以未曾留下活口,但看一眼那些尸身亦可知晓,他们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鲜卑骑兵。
私兵过境,乃是大忌,所以他们乔装成了普通百姓,至于为何他们要夜闯大凉民寨,想来他们是安分守己的时候久了,便想侥幸一试,不巧的很,昨夜的寨子中真去了个不该去的人。而此时这个不该去的人又好端端地站在了自己面前,教人如何不动容,不禁莞尔。
见他笑望着自己,赫羽忙岔开了话题,“穆成一行人如何了?”
“折了一半,穆统领负伤不轻,又在山中寻你半宿,体力耗尽倒下了,我差人将他送了回去,又令将士们前来接应,此时人马想必已然齐聚沂水那头了,静待陛下归去。”
赫羽望着眼前的男人,单看他身上刀伤也有不下十处,心头不禁抱愧,他若不是记挂自己安危,早该倒地好好养伤了,又何须强撑着,还与自己这般闲话。
“陛下可知救下你的是何人?”
“你问这个作甚?”
“莫非,你不知?”
赫羽有些难为,明明自己方才问了,是他不愿说的,难不成还要将刀架在人家脖子上逼问一番不成,只得如实答道,“确实不知,不过,我晓得,他绝非鲜卑人。”
韩刍夫笑问一句,“在陛下眼中,鲜卑人都是些蛮横的粗汉,但凡慈眉善目,风流潇洒之人,便断然不会是鲜卑人了?”
“你怎知...”
到嘴的话硬生生被咽了下去,少女咬紧了两瓣唇,面现难色,难不成要承认,自己心里当真就是这么想的?当下愤愤不再理会,便欲牵着赤雪向山道走去,岂料猛一转身,又扯起了肋间伤势,只痛的咬紧牙关深吸了一口气。
忽觉右臂一紧,另有一只大手拖着自己的腰,耳旁传来男人低沉的声线,“上去。”还没回过神来,整个身子已然轻盈起来,端端斜坐在了赤雪的背上。
赫羽低首望着地上的男人,那双眼睛也正望着自己,目色中是她读不出来的意味。忽觉自己腰间有异,才发现这温热是按在其上的那只掌心传来的。少女瞧了一眼,本以为他能会意,却见那只手大有纹丝不动之意。
“坐好。”
男人的语气倒不似他面上严肃,少女依言,抬起一只腿跨上了马。韩刍夫移开掌心,顺势在赤雪身上一拍,道一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