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尘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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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潜流

    杞州传来的消息一先一后地抵达南陵和渌州,内容都差不多:暗已灭,除三两余党未清外,玉龙山中的势力已全部被拔除。

    信步出了书房,萧岳踱回自己的院中。二十年来,他不常住在这里,但却是经常会来这儿走走坐坐的。

    这里曾是月城住过的院子,黛瓦白墙,清朗疏阔,没有寻常人喜爱的观赏类植物,满眼尽是可入药的花木藤萝,所以这院子里总是悠回着泠泠的香,沁人心脾。这香味,从初见时起,就飘进了他的心底,让他一辈子痴迷。即使她已在二十年前丢下泽儿,独自离开了他们身边。

    他从不放弃,二十年,他一直命门中高手满世界地寻找,北上燕疆,南下远洋,却始终不能确切地知道月城到底在哪里?

    是还怨着他么?

    月城啊,是他萧岳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这话,他说过的,虽仅有一次,但萧岳此生,这样的话,也就说这一次了。

    有多真,月城明明知道的!

    却果然还是怨着他,连杨珖劝说她在杞州多留一晚都不肯,竟是连夜消失了。

    不过,她会和岳父千里迢迢赶去杞州剿灭暗,这就表明她非常清楚泽儿的景况,甚至可能比他更清楚。那她是刚巧人在渌州,还是,早就与泽儿有所联系?

    二十年,她依旧孤身一人,那许迟也不过是侍从般跟着而已,他也任这院子空着,只让下人日日清扫,时时打理,不让外人入内,偶尔他还会宿在这里,仿佛她随时会回来一样。

    萧岳这个人,是自己珍爱的,就会永远珍爱着。

    尽管沉浸在思绪中,但身为武林高手,门边一闪而过的身影还是让萧岳察觉了。被窥探的不悦让他皱起眉峰,沉声喝道。

    “谁在那边?”

    没有人回答,那窥探者却也未逃走,只隐没在门外,沉默着。

    眉峰更深地皱起,又松开,萧岳大致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应是门中的什么人吧,否则断无法这样出没,但他已经发话了,却还不露面,也不回答,就太不懂规矩了。

    门外站着孟夫人,没有丫鬟们跟着,她独自倚靠墙壁,静静地望着不远处那作为萧岳书房来使用的楼阁。两地之间有笔直的长廊直接相连,却又碧树成荫,花草缤纷,很好地为这座小院隔去了外堂的喧嚣。

    她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充耳不闻院内萧岳的喝声。直到萧岳大步出来,略惊讶地看着她,然后关切地走近。

    “夫人,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病还没好,就该多休养,有什么事,找丫鬟们传个话就行,不必亲自过来找我。”

    孟夫人这时才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英挺伟岸的丈夫,低下头,黯然道。

    “岳,我梦见月城姐姐了。”

    “——你又梦见她了吗?她现在怎么样了?”

    低着头,孟夫人的眼睛急剧地颤抖,丈夫的语气,好像嫉妒的语气,让她的心脏一阵阵地收缩,紧得发疼。

    “她很好,依然是那么美丽,像一枝白莲,美极了!”

    “哦……对,是应该这样,我也觉得时光的流逝肯定磨损不了月城的美。她啊,即使做了祖母,也还会那么美丽。”

    萧岳的语气十分温柔,他记起杨珖简短的来信,仍是白莲般清雅,恍若长在永恒的天池里,他想月城就该是那样美丽得不受时光拘束的。可是这么多年来,他梦里看见的,永远只有月城愈走愈远的背影。

    抬起头的孟夫人眸中一片平静,恰如其分的担忧让萧岳深感她的明理。

    “岳,你真的能找到她吗?”

    “当然能。”

    萧岳朗然笑了出来,与孟夫人分享了来自杞州的好消息。

    “杨珖见到月城了,在杞州,她和岳父大人也带了一批人去剿灭暗。说来还是他们两边通力合作,才把暗彻底粉碎了的。”

    “真的吗?太好了,姐姐她果然还是一直都关心着泽儿!啊,那就是说,姐姐不久就可以回来了喽?我的梦原来是个好兆头哩!”

    “……不,月城她……已经连夜离开了杞州,杨珖正派人追踪。巧得很,楚怀郁夫妇在麟趾山遇到的那女子真的就是月城,我已经着人赶去麟趾山了,若赶得及,还能趁月城再度消失前拦下她。”

    “姐姐她,还是不想回来吗?她仍然不能原谅我?”

    孟夫人顿时神情黯然,萧岳看她脸色欠佳,赶紧扶着她进了院子,在那株大银杏树下的石凳上坐了。

    “你别这么想,月城只是……不习惯而已,岳母去世得早,岳父未续弦,又好率性而为,月城也是长期研习医药,平常少与人来往。她绝非冷傲之人,你不要那么想她。”

    温柔深情的一番话说得孟夫人的眼眶霎时红了起来,她扯起唇角,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说韦月城不习惯,那么她呢?她是堂堂孟家的小姐,三妻四妾,她早该习以为常才对,可为什么听他这么说起月城,甚至连看他走进这小院,她都觉得自己早已无法忍受?

    快马加鞭赶回南陵的只有杨珖、楚怀郁和红榴等几人,余下的都追着韦月城的踪迹而去了,至于萧漩,他则还留在了杞州,说是想多见识见识西南的风情。对这位总在外游历的三公子,杨珖并不太熟悉,既然门主也没有要他一定管着萧漩,所以他同意了。

    详细介绍完玉龙山之事,杨珖端起茶杯,慢慢地啜饮着解暑的清茶。

    月余不见,门主神采依旧,只是孟夫人看来气色欠佳,而坐在对面的萧澈,果然也还是一脸寒冰。杨珖忽然想起萧漩绚丽如春阳的笑容,萧漩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即使是在他们杀入玉龙山里的时候,无论处于怎样的激战,萧漩都是淡淡地笑着的,而到最后当杨珖答应让他留在杞州的时候,他的笑容最为和煦、最为明朗。可是,这样的萧漩,武功却出人意料地凌厉阴冷。

    话说回来,这三兄弟里面,还是少主萧泽的武功最为纯厚。

    “门主,麟趾山那边可有消息了?”

    杨珖想起这一茬,便放下茶杯,平静地问。萧岳摇头道。

    “还没有,不过算来他们也该抵达麟趾山了,正好,我本也打算等你回来,便亲自去一趟麟趾山,泽儿那边我也传了信过去,让他跟我一同去见他母亲。”

    “可是门主,夫人她回到麟趾山的时间肯定早于您派去的人,倘若夫人又匆匆离开,您去麟趾山只怕也找不到人,空走一趟。如此,倒不如先等等那边的消息,再做决定。”

    “不必,我跟月城,早该好好地聊一聊了,没有别人打扰反而更好。况且听说麟趾山半年都是风雪天气,我也想看看她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

    明白在这件事情上,别人不好插嘴,杨珖也就不再多话。萧岳顿了顿,又道。

    “许迟的武功,精进很多么?”

    “是,如今的许迟,我没有把握一定胜得了他。”

    “是自创了招式,还是磨练出了更快的速度、更深厚的内力?”

    “招式倒是愈发简单,但速度之快,绝对连那龙火堡堡主也比不上。”

    杨珖的评价向来是极中肯的,他既如此说,就证明那许迟如今的武功的确已十分出众。萧岳只觉心中意念回旋,嘴唇动了动,却只道一声。

    “……是吗?呵,这样也好!”

    萧岳是个行动力极快的人,更何况在接到杨珖来信时就已决定要亲自去麟趾山找韦月城,故此门中事务是早已布置好了的,留下杨珖协助萧澈全权代理诸事后,他当天下午就快马加鞭出了南陵城,直奔西北的麟趾山而去。

    吊兰柔软的枝叶如绿丝般垂下,在微风中轻轻地摆着,合着旁边滴翠的芭蕉一起,如玉屏般半掩了廊外强烈的午后阳光,恰好给人一段安眠。上官凤仪原本只是想来看看的,孟夫人这几天身体不适,萧岳出发前一再嘱咐她要好好照顾婆婆,于是她处理完管家报上的些琐事,就先弯过来探视孟夫人。发现孟夫人正在午睡,她低声召过孟夫人身边的丫鬟来问了问情况,正想离开,孟夫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黑色眸子里清明冷冽,全无刚睡醒时的迷蒙。

    凤仪愣了愣,随即快步上前,柔声道。

    “娘,是我吵醒您了么?没什么事,您再睡会儿?”

    瞅了凤仪一眼,孟夫人撑着胳膊想起来,凤仪连忙上前搀扶她靠着竹榻拣个舒适的姿势坐好,并示意丫鬟们赶快奉茶端水。

    洗净了脸,抿好鬓角,孟夫人侧脸看看院门处,淡然问道。

    “澈儿忙着吗?”

    “是,玉龙山一事还没完全收尾,他正忙着呢。”

    “这是他爹第一次把门中事务全权交予他处理,有没有人不服澈儿的话?”

    “不,没有,澈做事一向分明,门中上下都很服他。”

    “……那就好。”

    孟夫人雍容地点点头,侧首看向凤仪,打量半晌,忽然道。

    “你跟澈儿成婚也有一年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饶是上官凤仪,一时间也不禁飞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顿了顿,她赶紧低着头道。

    “是,凤仪会去庙里求神佛保佑的。”

    孟夫人却又不说话了,她沉默地看着这个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的儿媳。眉眼如远山碧水,精巧天成,面容柔婉细致,纤丽而不娇弱,闺秀气质中自有一股江湖儿女的英气。

    这样有着绝世美貌、能当家又武艺高强的女子,应该是很适合萧门的吧!

    原本,她没想过要让澈儿娶这样一个妻子。一是因为上官凤仪并没有其他武林名门千金那样显赫的家世;二则孟夫人觉得会在江湖上抛头露面并接受了所谓“武林第一美人”称号的女子,大约也不过是以容貌自诩之辈,绝非她心目中的儿媳人选。所以会邀请凤仪来萧门,只不过是应个名儿,同时,也是试探萧泽的反应罢了。

    可是萧泽既没被如云美女晃花了眼、搅乱了心,也没选一位显赫背景的妻子来成家,反而是生性冷漠的萧澈执意要娶凤仪为妻,这就让萧岳真的开始忧心起长子的终生大事来,也让拗不过爱子的她担心要是以后萧泽真与武林名门联姻,那妻族势力单薄的萧澈将来只怕会更艰难。于是,孟夫人极力配合了弘光帝的“武林盟主”之事,并促成了萧泽与医药世家之女楚怀佩的假姻缘。

    但事情终究没能如她的意,幸好这凤仪处事得当,颇得萧岳喜欢,让萧澈能安心主外。当暗杀的行动也失败,并且丈夫念念不忘的韦月城再度出现了的时候,孟夫人不得不四处增加有利于萧澈的筹码,子嗣,无疑是其中极有利的一条。

    “凤仪,你要——好好为澈儿当好这个家。”

    半晌,轻轻地点点头,上官凤仪露出为人儿媳应有的恭顺表情,长长的睫毛搭落下来,盖住了深远的黑眸。

    目送凤仪袅袅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后,孟夫人坐起身来,叫过自己心腹的丫鬟,低声吩咐道。

    “把这封信送到京城去,记住了,要直接呈给圣上。”

    “是,夫人。”

    丫鬟恭敬地低首,接过小小一张短笺的信藏在袖袋里,神情自如地走出了院门。

    “你去看过我母亲了?”

    毫无情感起伏的问句,出自正在萧岳那张大书桌后处理门中事务的萧澈薄薄的唇中,他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看自己发问的对象。

    上官凤仪也不在乎,反正他们只是名义的夫妻,萧澈在人前表演得像一个好丈夫就行了,她的自尊不需要靠倾倒众生来维系。

    “对,刚从那边过来。”

    “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她想要孙子了。”

    顿了顿手中的笔,萧澈抬头扫了凤仪一眼,缓缓道。

    “她是强烈要求的么?”

    “不,没有,你母亲是个雍容优雅的人,就算再怎么期待,也不会那么强烈表示的吧?”

    萧澈没说话,母亲想要孙子的要求并不奇怪,但正好在父亲刚刚出门去找韦月城的这个时候提出,萧澈不得不怀疑母亲的用心。

    看见他沉默,上官凤仪终于忍不住道。

    “我想你可以不必总是以怀疑的眼光看待你的母亲。”

    淡淡地瞥一眼凤仪,萧澈依旧不语。凤仪索性继续说出自己的感受。

    “不错,你母亲希望你可以打败你大哥,继承萧门,这想法确实不光彩。但你怎么能把她的的每一句话都扭曲到这个心思上来呢?她是生养你的母亲,会关心你的将来,会渴望含饴弄孙,这有什么过错?反而是你们兄弟,一个对她冷冰冰的,没半句贴心问候,一个大半年都在外游历,音信全无,萧门主又忙碌,你都不知道你母亲会有多寂寞?说不定,她会那么用心地想让你继承萧门,就是因为被你们冷落的。”

    目光在瞬间带上了刺骨的冰凌,让上官凤仪不由得瑟缩了一下,继而倔强地挺起脊背,直视着萧澈,一吐为快。

    “我不知道你把你母亲想得有多不堪,但她疼爱你,这是你无法否认的。你以为世人都可以像你这样有个母亲如此关切着吗?我可是连我娘亲的脸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已经被折磨得满身鲜血的她被人一刀砍下头的样子,到死,她都没吭一声,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瞟向我们藏身的地点……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那时候,天都塌了……”

    纤细的肩不住地颤抖,看着面前低着头,双手紧紧攥成拳,呼吸急促的女子,萧澈嘴角轻轻扯动了下。“结婚”已一年,他从未看见过凤仪脆弱的模样,尽管知道她曾经历过惨祸,背负着莫大的仇恨,但她总是温柔笑着的,给人坚强的感觉。让他几乎忘了,那样血腥的记忆会带给凤仪多深的伤害!

    “……对不起……”

    轻声的道歉清晰地传入凤仪耳中,她愣了愣,看向萧澈。不是觉得萧澈是那种无礼得不肯承认错误的人,而是他不仅寡言少语,做事亦是十分精细,完全不需要用到歉语——以至于她受惊了,有点。

    这边厢,萧澈并未意识到自己带来的震撼,兀自斟酌着语言。这在他,还真是件吃力的事情,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他没像这样想向别人解释些什么了。

    “其实,我知道,母亲不是那种恋慕富贵权势的人。她出身相府,若非是真心爱上了父亲,她当初何必处心积虑地要嫁给父亲,甚至不在乎为妾?可是或许,她只是曾经不在乎吧,因为后来我亲眼看见过。面对大哥的时候,母亲比谁都温柔,但大哥才转过身,母亲的表情……真的很可怕,可怕得我觉得她似乎会拔起旁边的剑插向大哥……这让我难以相信母亲!况且,在我心中,这萧门就是大哥的,除了大哥,我不承认任何人有这份能力、这份有资格继承萧门!”

    “……你们……”

    现在轮到凤仪语塞了,她微微叹息了一声。

    “既然你根本不想要萧门,那就跟你母亲说清楚啊,也省得她真的对你大哥做出些什么来!”

    “……我说过的,她根本听不下去。她那样子,让我害怕假如我不与她配合,她不知道会扶植谁来抢这门主之位?你知道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可是,你这样,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萧澈呆了片刻,看一眼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重又提笔蘸了浓黑的墨汁,面无表情地沉声道。

    “不管怎样,我会保大哥平安。”

    连绵的玉龙山植被繁密,内里无数洞穴牵连交错,素有“千里玉龙沃雪,十万迷窟成山”之语在民间流传。兵荒马乱的年代,玉龙山是避世桃源,纵使山中虎虫凶险,总好过满地屠刀;而到了太平世,会愿意蜗居在这深山洞穴中的,不是逃亡的罪犯,就是有所图谋的组织。所以,暗会把总部选择在玉龙山,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经过萧门总持杨珖与武林奇侠韦清的不结盟清剿,不管是在杞州城里的暗哨,还是玉龙山中的总部,暗的全部都已成为江湖中一段过往云烟,包括暗之主在内的全部杀手都被无声消灭在玉龙山的巢穴里,这是杨珖和韦清慎重清查后得出的结论。但,既然萧漩也随行,那么这个结论的准确性就有待商榷了。

    只是这个时候的萧漩,在杨珖和韦清,乃至除孟夫人以外的所有人眼中,他都不过是一个爱笑爱游历爱诗的俊美少年。没有人想到此刻应该在杞州享受西南风情的他,正站在通往暗总部的洞口,满脸讥诮的笑容,映着那幽黑的洞穴,竟如凛冽的北风。

    “你说,他们呆在这里,像不像鼹鼠?”

    江启越站在离开萧漩几步远处,看看洞开的石门,笑道。

    “确实是像,只会龟缩在地下,难怪把杀手们的脑筋闷得迟钝了,别人杀上门来才有反应!”

    “呵呵呵,我本来想把这里烧了的,不过,还是留着吧,就让别人以为杀手都会躲在洞穴里好了。你说呢,丹朱?”

    挑眉,微昂首看向洞穴上方,冷冷地坐在芳草中间的芫族男子收回远眺群山的目光,回头瞅着萧漩,淡漠道。

    “随便。”

    萧漩也不恼,他转过身,也看向龙蛇般弯向远处的莽莽群山。瞅着他随时挂在嘴角的笑容,江启越想了想,问道。

    “不知公子打算把总坛安在何处?若已有计较,属下这就可以安排人去准备了,假以时日,定能好好地训练出一批人手出来。”

    “我已选好地方了,明日你跟我同去,在那里盖起几座楼来,就是总坛。”

    “哦?公子选的哪里?”

    “七子湖,那里山水形胜,风光正好。”

    此言一出,连丹朱都不由得低头看向萧漩。江启越顿了顿,迟疑道。

    “公子,七子湖离杞州太近了,我们固然不必如此蜗居,但离州城太近,恐怕也不便。”

    “放心,我选在北岸的山谷。那里离杞州城尚有些距离,再者,我的组织也不是要永远藏在暗处的,在那之前,只要别人攻不破我的屏障,就可以了。而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我们也不过就跟暗一样,是萧门眼中的小角色。”

    还有一点,萧漩没说——那就是韦月城的出现。这个父亲寻找了二十年的女人终于走进众人的视线,必然会在南陵和渌州引起不小的波动,如此,就更不会有人注意到萧门三公子在这边远的杞州做些什么了。

    江启越听罢,不再有异议,只平静道。

    “公子说得是。”

    躲进云层的烈阳随着一阵猛烈的山风钻了出来,灼眼的光芒顿时遍布大地。萧漩依旧挺身站在这顿时焦热起来的山洞口,衣衫与黑发激烈飞扬,唇边的笑容也逐渐变深,吟咏间却极是抒情。

    “三月缤纷四月雨,红莲七月风徐徐。层林尽染碧空半,落蕊飞花艳雪图。呵,如此仙境,真非七子湖莫有!”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并且见识过萧漩冷酷的一面,所以无论此刻他看起来多么风雅,多么无害,那背影里都有着透骨的阴邪。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接话,最后还是江启越打破沉寂。

    “公子,那我们该如何称呼自己?”

    流云飞逝,衣袍在风中猎猎如旗,面对着眼前一片绿意浓淡似泼墨的山峦,这群抛弃了一切或可说是被一切抛弃的人们等待良久后,终于听到他们今后将要以血来跟随的那人淡然地吐出一个字。

    “——嚣。”

    “嚣?”

    “对,我们就叫嚣,嚣阁。”

    念出这个名字,萧漩转过身来,漩涡般的黑眸一个个扫过身后或坐或立的人,江启越、丹朱,还有,曾效力于那座黑暗洞穴的年轻杀手。

    这是个在很长时间内都不会为昭国百姓所知的江湖组织,而它早在弘光四年的夏天里就已正式拥有了自己的名字。此后,仿佛一股在地底奔涌的水流,“嚣阁”日夜不停地积蓄力量,寻找地壳中脆弱的突破点,最终,在人们猝不及防时,如洪流般奔涌而出……

    天气又热起来了,竹林深深浅浅掩映的隐竹轩也隐不去多少热意。廊下的竹椅上照例倚着萧泽和兰尘,虽说心静自然凉,可到底跟空调没得比,何况这会儿心还不静。

    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裸着的双脚悬在竹榻外,慵然得像一只正享受午后安眠的猫,可是兰尘叹息一声,看向手中的信,眉尖又皱了起来。

    信是绿岫让刘若风给带来的,没说也不便说什么重要的事。女扮男装处在军营里,绿岫把所有女孩儿家的心思变成长长的家书,她絮絮地把塞北独特的景色,把军营里琐琐细细的事,乃至给军马喂草料、擦拭战刀都零散且笼统地写在了信里。假如有心人想从中找到昭国军队的配置,尤其是武威将军杜长义军中的情况,绝对会有所斩获。

    这封信是危险的,但绿岫还未意识到。而兰尘担忧的还不是这封信被发现的后果——只要毁掉它,并告诫绿岫再莫如此写信,就绝无后患——兰尘更不放心的,是绿岫如今的精神状况。

    她曾问刘若风如今绿岫的状况,刘若风看她一眼,只简单地回答。

    “有点吃力,不过公子在尽力克服。”

    克服?兰尘当然知道绿岫要克服的决不只是边境简陋的生活条件而已。

    血腥、杀戮的疯狂、生死莫测、凄凉、诡计,这就是最真实的战场,绝无友情、热血或橄榄枝来粉饰,所有智慧与勇气的对决,所有成王败寇的悲壮都建立在无数士卒身体与心灵的赤裸裸的痛苦之上……绿岫只不过是才17岁的女孩子,真的适合走入军队里,适合以帝座为目标,振奋自己的人生吗?她是不是有更好的方法振作自己?

    “那么担心的话,就去封信,劝绿岫回来吧!”

    萧泽平静的声音轻风般传入兰尘耳中,扬一扬手中的信,兰尘侧过头看向萧泽。他闲适地躺在旁边的竹榻上,神情比兰尘来得轻松。

    瞟到放在旁边桌上的两封信,兰尘反问道。

    “公子你要去么?”

    顺着兰尘的视线看过去,萧泽轻轻笑了出来。

    “麟趾山?不,我不去。”

    “可是你父亲似乎很期待这次你能跟他一起去啊,大概是想通过公子你和韦夫人的母子感情,让韦夫人回心转意吧。要是不去的话,或许他会把韦夫人拒绝回南陵归罪于公子你哟!”

    萧泽唇边的轻笑转深了些许,他看向那璀璨夏日阳光下碧叶洒洒如玉的竹林,漆黑的眼眸瞬间推向苍远,而那抹笑已然凝在唇角,宛似石刻一般。

    “……我不会去的。”

    兰尘也沉默下来——这个人啊,倘若真的是不在意,他最多只会笑一笑,是那种脱略不羁的笑,如穿过山中松枝的风,什么也牵挂他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