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尘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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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雷雨

    这是不断从京城传来的消息:

    安宁公主进入了皇宫;安宁公主受封顺妃;弘光帝圣眷正浓;两国互通使节;东月国使者在殿前大宴上盛夸东静王之勇,表明顺服之心。

    而在天龙海峡的对面,东月国的水师在船只数量、兵员等方面并未有任何变动。他们依然出兵,只是改变了目标,他们开始剿灭七星群岛的海盗。

    没有旨意下到临海要东静王回京,皇帝似乎遗忘了他那个卓绝的弟弟还在临海统御着昭国新兴的水师。不过,东月国军官在一个月之后与弘光帝命临海水师接受东月国指导的圣旨一同到达临海,却让有心的人们知道,这里依然牵系着皇帝的神经。

    沈燏平静地接下了圣旨,他把所有东月国的军官都安排在自己直属的营地里,吩咐士兵们好生照顾,也让他们参与了水师的训练。当然,沈燏其实是以极客气的方式将这批军官控制在可公开的范围内。

    临海,目前是风平浪静了。

    属下传来的情报很简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临海不像渌州这么繁华,人口少而且简单,北燕的探子只能以商人的身份浅浅地探查。

    来渌州已经半年,除了表面上应做的以茶商身份参与生意活动及指示燕国密探外,燕南一有空就会走上渌州街头。他安静地看街头走过的人群,安静地听茶楼里的闲谈,这是在燕京没有的时光,融汇了四海风情的渌州是个会让人想怡然老于渌水秋叶中的城市,虽然,他不在此列。

    他是燕南,他根本不姓晏,正如他在渌州这半年来即使游逛街市、漫步渌水岸边,所注意的却绝非文人墨客一样。哦,当然,也许兰尘是半个例外。

    兰尘是萧门少主萧泽的丫鬟,这着实让燕南有点惊奇,一个会在第三次偶遇的攀谈中问他有关骑兵战术的姑娘家,会是萧泽身边的普通丫鬟吗?

    燕南理所当然地怀疑,更何况,与兰尘有交的那个重瑛书铺的严公子及跟随武威将军杜长义往雁城去的沈盈川,其实至今都还是两个谜一般的人物。

    是因为兰尘吗?还是,因为萧泽?

    在人口众多且复杂的渌州,燕南同样有太多查不清的事。

    渌水的拍岸声中,他那站在渌州比他更像昭国人的心腹臣属忧心道。

    “殿下,太子那边,您打算完全不理会吗?”

    “不必多虑。我来渌州完全是父皇一手安排的,他不会让太子把我的去向给捅出来。至少,这对燕就没有好处。”

    “……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太子,他会不会……趁您不在燕国期间,清除您在朝中的影响力呢?倘是如此,殿下的立场便更微弱了。”

    轻轻一笑,燕南略带讥讽地道。

    “元方,你大可放心,太子眼中只有同样出身尊贵的四弟,我这个大哥入不了他的眼,至于朝中也无所谓我的影响力。以下一朝臣子而言,淡化我的力量,于国于家,才是最好的!你熟读昭国史册,应该看得出来吧,燕国愈来愈像昭了,在这一点上,更是如此。”

    “那殿下,四皇子那边,好像也在打探您的消息,不理会么?”

    “不必理会。元方你记着,无论朝堂上怎么变,你们都不要管,安心做事,谨慎为官,他们之间,父皇自有安排。这也是我会离开北燕的一个原因。”

    赵元方点头,神情却很有些微妙。他跟随燕南已有几年,对这位大皇子,对燕国皇室,赵元方有自己的见解。但也只是见解而已,他不可能对燕南说出来,善于纵马北疆的燕南,骨子里有草原的广阔,也有沙漠风暴的狂烈,不是他人能随意窜入过深的。

    “啊,对了,殿下,皇子妃让我转告您,日前有批达西族商人到燕京时特地找到府上送了件帕迪斯国的战刀给小皇孙。因为不知道殿下与达西族的交情,皇子妃目前只是一般性地回了礼,倘若殿下另有交代,我会转达给皇子妃的。”

    抛开沉重的话题,赵元方提起了燕南府中的一些琐事。

    “达西族啊——”

    燕南露出笑意,那应是班长老差人送去的吧。

    “不必了,转告皇子妃,收好那把战刀,等我回燕京后再与达西族联系。”

    “是,殿下。那么,我这就回去了,您有什么东西是要我转交皇子妃的吗?”

    什么东西?

    离开燕京已半年,时间上并不比他出征北疆来得久,但此次却是连妻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去了哪里,这当然会令她不安。

    信,自然是不能让赵元方转交的,否则倘是路上遗失就可能会带来灭顶的麻烦。礼物么?燕南对这个还真是没什么概念,燕京里并不缺乏东西各国那些精致美丽的衣服与饰品,而且他向来不操心这些事的。

    “……帮我传句话就好。让她安心在别业里休养,若是太闷,就去宫里探望一下母妃,或者归宁去看看她母亲都好,无需过于担心我病重的籍口。”

    “我明白了,殿下。那属下这就告退了,燕昭两国风云诡谲,殿下还请千万保重。”

    “放心。”

    想了想,燕南终是没有告知自己正在被人监视的消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两份的危险,何况来者是谁他还无法把握,他如今孤身在外,若是国内来的意思,那就更不能把自己的人扯进来了。

    就像两个偶遇的人简短交谈后告别般自然,赵元方继续自己江岸闲游的步伐,燕南则依然站在梧桐荫下,望着滔滔渌水。

    水面上,东西交错的风帆络绎不绝。自昭国与东月国议和后,两国间商船与使节频繁往来,只这过眼的船只中,就不知哪一艘上载着两国反手之间急速建立起来的交情。

    夏日的天,果然变得快!

    苏粲,昭国第一商的渌州苏家家主苏骋的第三子。在长子英年早逝,留下一个优秀的长孙让苏骋备感欣慰之外,这个虽无过人智略,但为人扎实稳重的第三子也慢慢地被苏骋重视起来。

    苏寄宁渐渐长大,而他已年事过高。当未来苏寄宁要接过这个家族的时候,苏骋不希望其余各房倚仗长辈的身份与这些年里累积的声望来闹事。所以,扶起苏粲,由他来制肘众人,不失为最好的选择。

    宽敞的书房里,苏粲向父亲报告过最近一批丝绸的生意状况后,便打算退下了,但父亲却让他留了下来。

    窗外绿荫如云,可是却半点不能解这夏日午后的暑气,今天特别热,特别闷,一丝儿风也没有,人们都在盼望着那一场席卷天地的雷雨。

    苏粲恭顺地侧身坐在椅子上,等待沉默的父亲放下手中那只稀世的玉杯。以尊敬的姿态半垂着眼睛,苏粲平静的脸色完全挡去了他心底的猜测。父亲,他的这位在昭国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父亲,这次又会说什么呢?近来府中并没什么事,顶多就是各房想多争些钱财权势的旧戏码罢了,那么,果然还是不断重复的殷切的叮嘱么?

    苏骋终于放下杯子,他平静地看着苏粲,平静地问道。

    “盐矿出事前,苏家有没有什么人去过菘陵?”

    奇怪的问句让苏粲惊异地抬起头,看了父亲好一会儿,才老实地回答。

    “没有,自去年夏天寄宁去过一趟盐矿之后,没什么人到菘陵去。”

    “哦。”

    微微点头,苏骋恍如陷入沉思。

    这个午后真的是太热了,连向来精神矍铄的苏骋都显得颇有些倦乏,他看着窗外恍若静止的艳阳。说起来这样的炎热又算得什么呢?活了几十年,苏骋什么样毒厉的日头没见过?只是这一回,看情况,偏生是家中的大树要遭殃罢了。

    察觉到父亲的状况略有些不正常的苏粲张了张嘴,想问,却又犹豫着。

    “你见过圣上的密卫吗?”

    苏骋又突然问道。

    脸上露出十分合理的诧异,苏粲回答。

    “不,我没有见过,圣上的密卫不是从不会为人所知的吗?”

    掌握了昭国无以计数之财富的老人向后仰靠着椅背,一双久历风雨而更显睿智的眼睛里带着深邃的笑。

    “呵,也不尽然。有风过就必然会漾起水波,这世上可没有绝对的秘密。”

    知道父亲应是单纯地指皇帝密卫之事,但苏粲还是忍不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看父亲挥手示意他离开,便力持镇定地告别父亲,出了书房所在的院子,苏粲的脸色才终于能正常地显出铁青。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菘陵盐矿的事,但那个密约,父亲应该不可能知道的——对,对,不可能知道,尽管是父亲!

    书房里,有人正等着。

    男子一身苏府仆役的打扮,平凡得难以引起任何人注意,只是,没有哪家的仆役敢这么公然地站在主人家的书桌旁随手拿起桌上的文书翻看的。

    尽管相貌有变,但那种灰色的存在感是苏粲这辈子里少有地记忆深刻的印象。他其实直到现在也仍然不认识这个男人,甚至,在街上擦肩而过,可能也不会认出来,除了知道他是皇帝的密卫之外。

    “苏老爷,好久不见啊。”

    吴濛淡淡地招呼书房门口略显慌乱的苏粲。

    “啊,啊,是啊,很久没见到大人了,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苏粲毕恭毕敬地走近,却不敢走入他所感觉到的灰色空间里去,在适当处就识相地停住了脚步。

    “没有什么事,就是让我来苏家看看,顺便探望苏老爷。”

    吴濛的声音也是模糊的灰色,他看着目前深受苏骋信任的苏粲,这名中年男子的诚惶诚恐并没有在他眼中留下任何痕迹。

    “烦劳大人转告,目前苏家一切平静,我父亲已经慢慢地把家中生意交到了我手上,假以时日,我定然可以掌控苏家的产业。”

    “要多久?”

    苏粲咬咬牙,拱手道。

    “至多一年。”

    “能把苏家完全掌握?包括苏骋和苏寄宁。”

    “……有大人相助,苏粲必能办到。”

    这么露骨的奉承与潜藏不深的企求没有让吴濛表现出任何苏粲所以为该出现的表情,他依然如淡淡的灰色阴影般站在书房中间,却又以强大的存在感压迫着苏粲的脊背。

    “是吗……”

    很低很低的声音,仿佛呢喃似的,但足以让人听清听明白,那绝不是呢喃。

    苏粲不敢抬头,只承受着背上那说不出是轻还是重的视线。半晌,吴濛才出声,冷然道。

    “听说苏老爷子和东静王是忘年交……”

    吴濛说到这里就自然地停下了,仿佛等着苏粲接话似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过苏粲眼底。无从判断吴濛说这话的用意,苏粲只得含糊道。

    “是,家父和东静王确实有点交情。”

    “苏家富甲天下,苏老爷子仗义疏财,对朋友绝无吝啬,此已天下皆知。目前东静王正在训练临海水师,但苦于国库有限,拨银无多。但不愧是东静王,那般困境下还能建造几百艘战船,养活两万士兵——苏老爷,主上想知道,苏老太爷有多关心东静王这位朋友?”

    平淡得恍如在罗列家常琐事的语气却让苏粲忍不住一个激灵,身为弘光帝的同胞弟弟,又能征善战,东静王在朝中自然炙手可热,但“一山不容二虎”,这个道理苏粲不可能不懂。

    而“翦灭党羽”这个词,更是让人耳熟到成为自然反应。

    主上的意思,是想让苏家沾上东静王吗?

    “皇恩浩荡,苏粲铭记五内,却不知主上想了解到什么程度?”

    “不过是一群飞鸟将尽,岂可就此藏下所有良弓?这样的道理,苏老爷竟不懂了么?”

    “——是,苏粲明白了。”

    长长地作了一揖,苏粲紧绷的背终于松懈下来。

    不管如何,主上终究不会丢弃苏家,那么他当初的选择就没有错了。树大招风,苏家只有紧紧地跟在主上身边才不会败落,只是伐去几根枝干而已,两相权衡取其轻,这就是最真切的抉择。

    那么,再换一个当家者,也没有什么了!以他的阅历,绝不会比寄宁那么个半大的孩子差。更何况,为了苏家,他可是连天牢都进去了的!

    同是苏家子孙,父亲怎么能抹消他的存在?

    苏粲抬起头,在这名总是温顺地垂下眼角的中年男子脸上,此刻奇异地闪现着光彩,这让他看起来和他的父亲有了几分神采上的相似。吴濛面无表情地看着,血缘真是种奇怪的东西,他兴趣缺缺地想。因为他的主上有时候,也会带有这种神采,那时的他,才会真正让人觉得他跟那位东静王,果然是亲兄弟!

    “不知这件事,大人想何时知道答案?”

    “明春,皇太后的寿辰之前,不能让人察觉。主上希望,一切有所备,而又突如其来。”

    “是,苏粲必定不负重托。”

    “苏家之事,亦会一并解决。苏老太爷半生辛劳,主上会荣赐颐养天年,苏老爷无需忧虑。至于长孙等人,俱是青年才俊,主上希望苏家能更多地效力国家,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要拘囿于一门之私。”

    “——苏粲叩谢皇恩。”

    尽管知道这些话里有着无限生发的可能,但这已是一种保证,苏粲知足,他会努力让主上的许诺朝向最好的方向发展。不过,成事在人,他也不会背负苏家每一个人的命运。

    谁叫苏家成为了赫赫的昭国第一商呢?太显眼了!

    “你的儿子——苏寄丞,你要注意。”

    吴濛淡淡的提醒让苏粲收起兴奋,皱了眉头。

    “大人是觉得他跟寄宁走得太近了么?”

    “苏寄宁和萧泽,这两人在一起就不好处理。而苏寄丞跟他们两人太亲近,你若不隔开他们之间、或你和苏寄丞之间的距离,那你的儿子,就极可能坏事。”

    “大人请放心,在明春之前,小儿绝不会参与到任何事务中去,草民定会慎重审视小儿的行踪,绝不让他坏事。”

    苏粲小心地选择着用语,尽力把小儿子隔离在外。

    吴濛也不挑明,他只丢下一句话。

    “——苏老爷,你可记住了,主上的事,向来不能有万一。”

    “是,苏粲铭记在心。”

    “重瑛书铺的老板,见过吗?”

    “啊?”

    话题转得太快,苏粲顿了一下,忙道。

    “没,小人没见过。苏家没做那块的生意,也就没关注,大人有何事?”

    “无事。”

    “……呃,若有小人可尽力的地方,大人尽管吩咐。我虽不熟书铺,但做生意的朋友中,倒有这行的。”

    “别多问,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找你。

    “——是,是……”

    不等苏粲声音落地,吴濛突然移动身形,一晃之间,他已垂着头,恭顺地站到苏粲下手的墙边。

    屋外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不消问,在偌大的苏府里,会有如此轻快的脚步的,只有苏粲疼爱的幼子——苏寄丞。

    拿起托盘,吴濛推开门,静静地退了开去,完全没注意到擦肩而过的这个仆役的苏寄丞神采飞扬地步入父亲的书斋。

    “好热,好热啊!爹,这么热的天,您还呆在屋子里干什么?走吧,走吧,娘在莲池边备了小宴,大家都去了,就等您哪!”

    “哦?好,你爷爷也去了吗?”

    “没,爷爷说是出门访友兼消暑去了,今晚也不回来。”

    “哦。”

    苏粲轻轻地点头。

    父亲的朋友?能让父亲在这种暑天出门拜会的朋友,自然不是普通人,也自然不是他会熟识的。选在这个时候拜会,难道是父亲察觉到了什么吗?

    也许该让主上的人去查查才好。

    对手是名震昭国的父亲的话,他多少缺了些底气。

    赵夫人把今日的小宴安排在莲池边的小亭中,虽然暑气逼人,但绿叶青萍微微浮动,左手岸边一排高大垂柳如玉屏,入眼之下,心中倒也有几分清凉。吩咐厨房做下些清爽口味的佳肴,在这闷热难当的傍晚,应了赵夫人的邀请,苏家人没有窝在各自的小院里。

    苏粲换了衣衫过来的时候,大家已经随意地就座了,亭中一片欢声笑语。

    家中小宴饮而已,没怎么讲究长幼辈分,丫鬟们扬着大扇在亭中伺候着,大嫂任夫人跟小女儿寄辰及二哥的一对双生姐弟同桌,二哥照例是不在的,他的姬妾们陪着二嫂及二嫂的女儿坐了一桌,才从芜州回来的四弟跟弟妹、孩子们正好一桌坐下,他的夫人赵氏跟几个年纪稍大些的女孩儿们坐在一起,寄丞则是毫无被这闷热催生出的倦怠,精神奕奕地几个桌边晃晃,没个定处。

    算起来,如今还留在渌州苏家本宅里的,就数长房人最少。丈夫早亡,长子寄宁背着个盐运司副使的官职远赴京都,前些日子她又命长媳秦宛青随行服侍。长女寄月也回京城严家了,次女寄梅去年也已成婚,虽嫁在渌州,人却也不好常回来的,次子寄悠年初被老太爷派去南陵了,留在任夫人身边的就只有庶出的小女儿寄辰。而前些日子,任夫人大病一场,虽说现在病愈了,家中诸事也还是大半交予赵夫人管理的。至于今日这宴会,就全是赵夫人的主意。

    “大嫂,你尝尝这如意粥。前些日子去孟家别业拜访的时候,席上就有这么一道粥品,我尝着味道挺好,听说又滋补,回来特地让厨房琢磨了好几天,终于对得上当日那味道了。”

    赵夫人言笑晏晏地在任夫人身边落了座,看看丫鬟端上来的粥,任夫人温和地微笑道。

    “难为你费心,多谢了!”

    “一家人,大嫂别这么客气,平日都是大嫂操劳,才累坏了身子,现在可得好好保养才行呢,别的不说,至少得让寄宁他们放心啊!”

    “说的也是,这些日子,也有劳你们挂心了。”

    任夫人点点头,笑意雍然。今日的闷热让她多少显得有些疲累,但举手投足间的端详气韵却仍是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单是这一点,春风满面的赵夫人即使特地穿戴得更精细,也比不过。

    赵夫人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解暑凉茶,笑着正想说话,旁边二房的先开了口,在丫鬟挥汗如雨地扇出的风中,掩着嘴笑道。

    “大嫂这么说,我们可不敢当哩。药理上我们懂不来,不能榻前侍奉,也只能在庙里多上几柱香,潜心多求些福罢了,说来还惭愧。”

    “有孩子们就够了,哪里能让你们在跟前劳动?再说我这病,也着实来得凶险,一则多得圣上赐了那么多珍贵药材,怎么敢不把这命给续着?二则也是老天赐福,这还真该谢你们一份心呢!”

    “不敢不敢,大嫂真折煞我们了,此番化险为夷,皆是大嫂福深,瞧大嫂如今气色这么好,而且呀,我们不是还等着宛青的好消息嘛!”

    四弟妹搂着7岁大的幼儿笑嘻嘻地插进话来,惹得大家会心一阵笑。任夫人亦弯了双眉,优雅地拿起海棠蕉叶纹的杯子,轻轻抿了口香茶。

    “宛青是个好孩子,温婉秀雅,知书达理,又能决断,寄宁有她照顾,我也放心了。再等寄辰的婚事一定,我这辈子,就算完满了。”

    出身既贵,夫家亦富,虽然丈夫过世早,但长房之位不衰,几个儿女又皆有龙凤之质,在世人看来,任夫人这一生,也确实是完满。至少对苏家这一辈的几房媳妇们来说,任夫人足以成为她们羡慕的对象,当然,也是追捧的中心。

    当家主母心情好,小亭里的气氛自然十分和乐,大家品着佳肴,笑语连连,丫鬟们扇中吹来的虽不是习习凉风,然而在这个闷热的傍晚,也还算让人满意。苏粲坐在莲池边,手中掂着酒杯,一如往常地微笑着看眼前这一大家子。

    这半年,寄宁一直在京中任职,不能参与苏家的生意,而父亲年纪到底大了,许多事,他已不亲自过问,因此家族生意多数都是苏粲打理着的。他做得不错,他有理由相信自己能让这个庞大的家族好好地在昭国繁荣下去。

    沉闷的空气终于有了一丝异动,仿佛被三面巨大的玻璃死死封住的世界突然在天边破了一个洞,云翻卷着涌了过来,天色一层层变黑。

    阅历丰富的老奴收起扇子,看着天角的云,喃喃道。

    “这天,要下雷雨啦!”

    渌州城外有个逸云庄,也不为人所知。小小的,依一片高大的刺槐林而建,每年五月,甜香伴着白花铺开,浑如清清云海。而在这样的盛夏,这么大片养眼的绿色隔断了暑气,着实是个消闲的好去处。

    固然如此,苏骋却不常来这里,因为逸云庄的主人不喜欢别人来,即使他们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不过,倘若苏骋有事,他倒绝不会推脱就是了。

    “怎么苍老了这么多?你病入膏肓了么?”

    老友说话一改当年百转千回的作风,直接得毒辣,跟他现在斜起看人的眼角倒十分相衬。

    “说什么胡话?我就算要死,也是睡梦中安祥故去,才不受那病痛折磨。你少把晦气传给我!”

    “是吗?那看来精神还很不错!有啥事儿?”

    苏骋悠然地在廊下的藤椅上坐下来,看向云层翻滚的天边。

    “要请你帮我查一件事。”

    “……苏家的事?”

    “对。”

    “怎么?”

    “帮我查一查,苏家是什么人——跟圣上有联系?”

    直到这时,逸云庄主人的眼中才闪过一瞬锐利的光芒。

    “有人想跟皇帝分了你苏家么?”

    “……好像是这样。”

    “你想怎么做?”

    苏骋转头,自如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举起茶杯,眯着眼睛。天空中云层堆积,隐隐有白光闪过。这个夏日的闷热总算要松动了。就不知雷雨过后,天气会有短暂的清凉,还是立刻又转入焦热。

    “树大招风。当今的这个皇帝,不是能容忍苏家zhan有这等财富的君主。所以我不奢望苏家能得到免死金牌,可是至少在我有生之年,能确保这一大家子,安安宁宁地活在渌州。”

    “是用昭国第一商的泼天财富安安宁宁地享受?”

    “这倒也不是。不过,贫贱终究百事哀。”

    “查到是谁又有什么用?皇帝倘若志在必得,你现在压得了这一个,却总会出现下一个。”

    “……呵,就算这样,也总要试一试。”

    苏骋自嘲般的话音才落,一道紫色的闪电已然自天穹投下,随即便是“轰隆”一声滚雷压过,狂风顿起。

    老友满头黑发在风中张扬如旗,他的中指在扶手上轻轻地敲着,在刺目的闪电和震耳的雷声中,他斜起的眼角显得颇诡异,一道道枝蔓遍布天幕的白光映着他瘦削的脸,犹如那片风里激烈摇摆的槐林。

    敲击的声音完全被风雷声盖过,只有他的声音沉稳地传入端坐对面的苏骋耳中。他说。

    “好吧,那就试试吧。”

    这一刻,漫天大雨倾注如瀑,整个渌州都在厚重的水帘中被埋入深沉的黑夜。

    没有多稀奇,雷雨固然惊人,却也不过是夏天里常见的气象,正如冬日的暴风雪。而雷雨过后,是清凉也好,是更灼热也好,夏天总是会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晃着自己的脚步过去,人——也总是会出生、会成长、会衰老、会死亡。

    弘光四年的夏天,并没有什么特别,就是更热了些,后世的《沈书》里倒是特地点了这么一笔。

    但无论怎样热,天上不会流火,地上也不会喷出遍地滚滚岩浆,妖相横行只是传说中用来烘托气氛的征兆,现实却是热过后,太阳就将谨遵四季的规律,慢慢地褪去焦热的光。

    自然,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