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异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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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混乱

    田富说:“这世道,多的是这样的事。”

    萧若愚当时没有太过在意,过了一段时间后,才真切体会到其中意味。

    一场突如其来的秋洪,云丘城辖区内各处乡村无一幸免,皆受灾祸。

    农户收成锐减,辛苦耕种一年,最终抢收回来的粮食堪堪过半。

    朝廷虽然及时出台了减免田税农税的旨意,但真正受益的却不是受灾的农户,而是手握田产的富户世家。

    究其缘由,不外乎四个字:土地兼并。

    东华国建国二百余年,最初时确实实现了耕者有其田。

    但在漫漫时光中,由于小农经济的不稳定性,以及极低的抗风险能力,或因天灾,或因人祸,大量土地从农户的手上流失,转而集中到富户和世家手中。

    尤其是近几年,执宰张傅掌权,一改重农抑商的旧政,鼓励并扶持手工业与商业发展。

    商人们因商而富,聚拢大量的钱财,可拿到钱后,做的事情则是疯狂购买田地。

    而真正以耕作为生的农户,就只能以佃农的身份,从他们手中租用田地。

    朝廷征税,大约是十税一,也就是按收成的百分之十收税。

    可佃农向富商或世家租地,田税却远高于此,十税二都是极少见的良心人,大多数都是按照十税三收取田税。

    碰到一些良心大大坏掉的,十税四都有可能。

    朝廷的田税是直接向土地所有者征收的,减免税负自然也是他们受益。

    可朝廷减了田税,富商世家却不一定愿意对他们的佃农减免田租。

    即便是在丰收的年头,辛辛苦苦在地里日晒雨淋地耕种一年,最后收上来的粮食交了田租了,只能勉强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遇上如今这样的灾年,再按照如此高的比例交田租,剩下的粮食可能连这个冬天都撑不过去。

    对此,农户们早就已经向他们的东家提过许多次,要求将田租,可大部分都被无情地拒绝。

    田租不减,他们自己的粮食就不够吃。

    粮食不够吃,那可是要饿死人的。

    农户们自然不愿束手在家等死,几番争取减租都以失败告终后,眼看着城里要来人收租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们再也坐不住了。

    大抵是约定好的,今天云丘城上城区和中城区许多府邸的门口,都被衣着褴褛的农户围得严严实实。

    其中人最多的,正是周、孙、郑、吕、曹五家。

    他们是云丘城财势最盛的家族,也是手中土地最多的大地主。

    开始时,农户们还是颇为冷静和克制的,他们的目的很单纯,就只是希望东家们顾念今年收成不佳,减免一些田租而已。

    可他们的要求,注定得不到满足。

    高高在上的富商和世家,哪里会管他们的生死。

    家主们态度很坚决,田租分毫不会减,若是这些乡下来的泥腿子非要闹,便拿棍子统统打走。

    这一天,云丘城内冲突四起。

    巡捕房倾巢而出,紧急去往各处维持秩序。

    由于人手不足,就连昨天晚上值夜的人都临时叫了起来增援。

    巧合的是,萧若愚被安排去往的地方,正好是周家。

    更巧的是,与他同行的还有田富。

    当然,并不止他们两个人。

    除了萧若愚和田富外,巡捕房还安排了三名捕快一同前往,总共五个人。

    其中更是有一名捕头,负责指挥他们的行动。

    如今云丘城内已是一片混乱,骑马寸步难行,他们只能靠着双腿一路疾走,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才来到周家。

    当他们到达时,周家门前局面已然失控。

    穿着家丁服的仆役,和身着破衣烂衫的农户已经打作一团,少说也有上百人了。

    咒骂声、惨叫声、求饶声、木棍打在身上的闷响声交织出一曲令人心悸的恐怖乐章。

    可以看到,有的人身上已经挂了彩,血迹斑斑。

    周府大门紧闭,只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端坐于一张木椅之上,手捧热茶,嘴角带笑,好似在看戏一般。

    萧若愚很轻易就认了出来,这就是当天在萧家食肆向王大牛讨债的那位周家的老管事。

    他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操着衰老而沙哑的嗓音,喊道:“家主有令!敢在周府门前聚众闹事者,狠狠地打!”

    “你们这群狗东西,也不睁大狗眼好好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周府!是你们这群下贱的东西能来的地方吗?”

    带领萧若愚他们过来的那名捕头脸色阴沉,气沉丹田后发出一声爆喝:“都给老子停手。”

    农户们见到巡捕房的捕快来了,动作变得有些迟疑,却被周府的家丁抓住机会,一棍子抡了过去,惨叫声顿时不绝于耳。

    周府的老管事只斜睨了捕头一眼,全当没看见,继续叫道:“给我打!狠狠地打!谁敢停下手来,便连他一起打!”

    此言一出,周府的家丁再也顾不得什么,手中的木棍抡得更加卖力。

    捕头见那老管事竟然如此嚣张,气得肺都要炸了,怒吼道:“拔刀!”

    五名捕快同时“锵”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刀,钢刀反射着寒光,比捕头刚才那一声爆喝有用多了,不只是农户,就连周府的家丁都缓缓停下动作。

    老管家“哼”了一声,“啪”地一下将手中的茶盏摔碎,厉声说道:“给我继续打!我倒要看看,在周府门前,谁敢动刀!”

    周府家丁得了命令,正欲再次动手。

    突然间,一声巨响传入所有人耳中,仿若白日闷雷,晴天劈裂,震得所有人魂不守舍,僵在原地,不敢随意移动半分。

    刚才耀武扬威的老管事,也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屁股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爬满皱纹的脸上惊魂未定,非常狼狈。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萧若愚的身上。

    只见他正举着右手,手掌上小指与无名指弯曲,食指与中指并拢,大拇指与食指中指成九十度竖起。

    这是他早就已经十分熟练的手势。

    而刚才那一声枪响,自然也是他发出来的。

    周府的老管家已经认出了这个就是当日在萧家食肆阻止他们收王家田地的萧若愚,因为那件事,他被家里斥责了一番。

    旧仇还没报,如今他又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丢脸,老管家何事受过这等气,心中已经恨不得将萧若愚撕成碎片。

    他撑着椅子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指着萧若愚大骂:“大胆狂徒,竟敢在周府门前造次!”

    萧若愚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只轻轻地说了一句:“抱歉,放了个屁,声音有点大。”

    ……

    总算是将场面镇住了,五名捕快急忙趁机上前,将农户和周家的家丁这两拨人分开,分列左右。

    事情虽是农户先挑起的,可他们今天来的目的本是为了求周家减租,而不是打架,所以大多没带什么家伙。

    可周府的家丁,各个手中都抄着一根小臂粗细的木棍。

    一场混战下来,农户们吃了不小的亏,几乎人人都受了伤,严重的甚至已经站不起来了。

    “乡亲们,都回去吧,你们这样闹,吃亏的是自己啊。”捕头劝道。

    带头的一个汉子站出来,气愤地说道:“我们不走!今年收成这么差,周家如果不减田租,我们都活不下去了。”

    老管事闻言,冷声说道:“做你们的春秋大梦!今年的田租绝不可能减,少一颗谷子,我都要亲自到你们家里的粮缸中抢回来!”

    捕头怒了,狠狠地瞪向周府的老管事,骂道:“你给老子闭嘴!”

    老管事毫不示弱地回击:“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

    捕头冷冷一笑:“老不死的东西,打着主家的名号到处耀武扬威,把主家的名声都搞臭了。我若是周家家主,定要拔了你这老鬼的舌头。看你这模样,也没几年好活了,还这么不知收敛,真不怕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吗?”

    老管事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气得脸都红了,指着捕头“你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捕头见状,乘胜追击,朝离他不远的两个周府家丁说:“你们是蠢材吗?没看到你们家管事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还不快扶他进去?当心他气急攻心,当场毙命,到时候肯定没你们好果子吃。”

    那两人闻言顿时醒悟,急忙跑了过去,也不顾老管家的强烈反抗,强行将他扶进了周府。

    聒噪的老东西终于进去了,周府外恢复了安静。

    捕头对那带头的农户说:“我知道今年你们的日子难过,可这样闹也没用啊。你也见了,周府铁了心就是不肯减你们的田租,现在都已经有人站不起来了,再这么闹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那汉子左右看了看,见到跟自己来的这些人身上都带着伤,表情已经有些软了,可还是梗着脖子,强撑道:“出人命就出人命。反正回去也是要饿死的,还不如在这里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就算被人打死了,也不像在家活活饿死那般窝囊。”

    捕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放心吧,今天的事闹得这么大,很快上面就会知道了。当今朝廷体恤百姓疾苦,必定不会看着大家填不饱肚子的。”

    那汉子似乎有些被说动了,正低头思索这,却听到旁边另外一人说道:“你别骗我们了。朝廷早就下了旨意减免田税,可是有什么用?减的是富商世家的田税,可他们却分毫不少地收我们的田租,他们这群没心肝的东西,就是想逼死我们!”

    话音刚落,立刻又有人帮腔:“对!而且云丘城的知县就是周家家主的好友,他只会帮着周家将今天的事情压下来,又怎会将事情上报朝廷!”

    “对啊,肯定不会的!”

    “乡亲们,别被他骗了,他们这些人都是指望不上的,要想活命,只有靠咱们自己!”

    “对,靠自己!”

    ……

    眼看民情又开始汹涌起来,捕头急忙说道:“各位乡亲尽管放心,巡捕房必定会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连同你们如今的处境,毫无隐瞒地上报给执宰大人。你们不信周家,不信知县,难道还不信执宰大人吗?”

    这番话一出,农户们仿佛看到了希望,瞬间安静了下来。

    为首的汉子两眼发光,问道:“你们真的会把事情上报给执宰大人?”

    捕头郑重点头:“我向诸位保证!你们知道的,巡捕房虽然也受知县管辖,但我们真正的上官,是执宰大人。”

    “对,这个我听说过。执宰大人掌管京师巡捕房,而京师巡捕房掌管各处地方巡捕房。”

    农户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最终终于达成了共识,愿意相信执宰大人。

    毕竟这位执宰大人掌权之后做的事情,他们看在眼里,也有切身的体会,确实是一位心怀天下,体恤苍生的能臣。

    捕快们又是一番好言相劝,终于打消了他们最后的顾虑,相互搀扶着,缓缓离开周府,向着云丘城外走去。

    萧若愚看着他们单薄又佝偻的背影,心中很不是滋味。

    穿越过来这么久了,他才第一次发现,在这个世界,有些人想要活下去,竟是如此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