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的民意在云丘城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几天之内，便被迅速平息。

    其中当然有人是相信名声在外的执宰大人不会放任他们自生自灭，但更多的，还是怯于云丘府衙的雷霆手段。

    在云丘知县的要求下，巡捕房抓了一批带头闹事的人送入大牢，一顿板子下来，饶是这些人因常年劳作身体颇为强壮，都被打得奄奄一息，去了半条命。

    他们被家人搀扶着从大牢走出时，都已经没了人形，眼窝深陷，双颊也瘦得凹了下去，油腻腻的头发缠绕打结，身上已经发黑的衣服可以看到大片的血迹。

    如此惨况，无疑是对闹事之人最大的威慑。

    没有人继续闹事，府衙的官吏，和上城区的贵人们重新舒舒服服地过起了日子。

    可对于巡捕房的捕快来说，事情却远未结束。

    萧若愚最近几日在外面巡街时，明显发现街上的人比以前多了许多，尤其是下城区。

    其中有一些面孔，乍一看去觉得颇为眼熟，好一番苦思冥想，终于想起来，都是在前不久周府门前那一场混乱中见过的。

    有孤身一人，也有拖家带口，相同的是他们都衣着褴褛，随意找个墙根或坐或蹲，眼神空洞而迷茫，看不到一丝希望。

    一些还不懂事的孩子，正歇斯底里地苦着，口中不停叫喊：“爹，娘，我饿。”

    一路走来，满目萧条。

    看着不远处一个小男孩蜷缩在母亲怀中哭得无比凄凉，身上瘦得皮包骨，萧若愚心中实在不忍，伸手从钱袋中摸出几个铜板，便想要走过去。

    可腿还没迈开，便被人一把拉住。

    萧若愚回头一看，拉住自己的正是同行的师桥。

    他有些不解。

    师桥对他摇摇头，低声说：“别去。像他们这样的，如今云丘城多的是。你只要敢过去，立马便会有一堆人围上来，走都走不了。”

    萧若愚闻言，看了看周围，果然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他的动作，原本无神的双眼忽地燃起希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身体也挺直了。

    不必怀疑，只要萧若愚真的过去给那一家人钱，他们立马便会一窝蜂地围上来。

    到时候，即便他们是捕快的身份，也别想轻易脱身。

    可看着那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哭得如此凄惨，萧若愚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装作没看见。

    他问师桥：“难道就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吗？”

    师桥脸上同样有着同情和不忍的神色，语气却仍然坚定：“你今天帮得了他们，那明天呢？后天呢？一时的慷慨，只是图个心安，于事无补。今年地里的收成不好，城里的地主又都不肯减免田租，被迫变卖田产而流离失所的人数以万计，你也帮不过来。”

    类似的话，不久前在萧家食肆田富也曾跟他说过，当时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回去，可如今却只是紧抿嘴唇，沉默不语。

    最终，他还是将已经抓在手中的几枚铜钱放回钱袋，却仍不甘心地问了一句：“真的就只能这样看着吗？”

    师桥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放心吧，巡捕房已将此时上报给执宰大人，他会有办法的。”

    萧若愚却不像他这么有信心：“朝廷并非不知情，圣上也早就下了旨意减免田稅，可最终受益的是那些手握土地的地主们，丝毫没落到这些苦命的农户身上。”

    “不一样的。”师桥却笑了笑，以一种无比敬仰和崇拜的表情说，“只要执宰大人知道此事，他一定会有办法妥善解决的。”

    萧若愚不解：“这位执宰大人高居庙堂，而且远在京城，你为何如此笃定。”

    师桥说：“你进巡捕房时间还短，待久一些便知道了。执宰大人与其他官员不一样，他是真正心怀百姓的好官，而且德才兼备，是治世能臣。”

    “希望如此。”

    萧若愚点点头，扭过头不再看那些仍在盯着自己的苦命人，抬腿继续往前走。

    他心情有些沉重，没兴致开口说话，师桥也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于是两人便这样沉默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宁大嫂以前摆食摊的地方。

    宁大嫂虽然如今已经被萧若愚请到萧家食肆中做厨娘，但这间食摊却没有收走，而是给了宁弘兄长一家继续经营。

    萧若愚他们经常到这个食摊吃东西，自然也认得。

    还在远处时，他们便看到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围住食摊，粗暴地将还在吃东西的食客撵走。

    宁弘的兄长名叫宁远，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原本一直在家种地，不曾碰见过这样的场面。

    只见他神情慌张，身体有些颤抖，却仍努力地将同样害怕的妻子护在身后。

    显然，他们是遇上泼皮无赖了。

    师桥毕竟做捕快的时间比萧若愚久，最先反应过来，怒喝一声：“你们在干嘛！住手！”

    他在巡捕房中虽然是侦查异，但也是经过一番艰苦训练的，战斗力虽然比不上异人组中的追捕异，可对付三五个街头的泼皮无赖，却是绰绰有余。

    而且他在巡捕房做了几年捕快，身上已经带着一股威严，这一声中气十足的效果十分明显，将那几个围住食摊的泼皮吓了一大跳，纷纷转过头来。

    见到萧若愚和师桥两个捕快向自己走来，那几个泼皮虽然神情有些紧张，却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宁远夫妇二人如同见到了救星，飞快地跑到两人身旁：“师老弟、萧老弟，太好了，你们来得太及时了。”

    师桥拍拍宁远的肩膀，说：“宁大哥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们处理。他们是谁？”

    不等宁远回答，那几个泼皮中为首的一个便抢先说道：“我们是地煞帮的人，过来收孝敬。”

    “收孝敬？知道这个摊子是谁家的吗？你们就敢来收孝敬？“

    泼皮们闻言，面面相觑，似有了些退缩之意，唯独为首那人梗着脖子，十分嚣张地说：“管你谁家的，这里是我们地煞帮的地盘，他们在这摆摊，便要交孝敬。“

    师桥气笑了，没头没尾地问道：“你们新来的吧？“

    那人一愣，不知他为何这么问，却还是点了点头，回答：“是又如何？“

    师桥又问：“看你们并不像寻常泼皮闲汉，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何要进地煞帮做这些为非作歹的事情？“

    说到这个，那几人脸上的表情都变了，三分悲戚，七分怨怒。

    为首之人怒骂：“都怪这天杀的世道，和你们这些不顾百姓生死的狗官！今年这般光景，大家伙眼看都填不饱肚子，田租却分毫不减，你们这些当官的非但不为我们出头，反而还帮着地主一起打压，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死！“

    “既然你们不管，我们只能自己找活路。“

    原来，他们原是附近的农户，因为地里收成不好，还要负担沉重的田租，走投无路之下，加入了地煞帮。

    这样的事情，最近在云丘城中并不少见。

    知道了这些，师桥的愤怒瞬间烟消云散，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说道：“原来是受灾的农户。既如此，你们走吧，这事就不与你们计较了。“

    “我们不走！“那人却固执地摇着头，不肯走，“孝敬没收齐，回去没法跟老大交待。“

    “你们只管放心回去，若是老大问起，就说这是宁家的食摊，他自然知道。别说你们，就是叫你们老大亲自过来，他也绝不敢到这初食摊收钱。“

    那人将信将疑，问：“为何？“

    因为知道眼前这些都是受灾的农户，师桥对他们抱着极大的耐心，解释道：“这家食摊的主人姓宁，兄弟在巡捕房中当差，你说为何？“

    那些农户听了皆是一惊，纷纷上前拉着为首之人，小声说：“牛大哥，碰到钉子了，这家的钱确实收不得，快走吧。“

    牛大哥也有了退意，便对宁远夫妇说：“你们俩是不是缺心眼？有这一层关系，也不知道早些说出来，弄得局面这样不好看。罢了，也是我们初来乍到不知期中关系，误会一场，多多得罪。“

    说完，他随意拱了拱手，便带着人快步离开。

    宁远的夫人看到他们就这么走了，心中不甘，脸上气鼓鼓地问道：“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吗？怎么也应该抓回巡捕房打一顿才是！这些泼皮无赖自己不做事，就想着趴在咱们身上吸血。“

    师桥解释道：“宁大嫂，这些人不是真的无赖，他们原来都是附近的农户，形势所迫不得已才加入地煞帮。虽然不该，却也情有可原，既然及时阻止了，便由他们去吧，想必日后也不敢再来。“

    她还有些不情愿，但师桥已经这般表示，便不再说什么，道了声谢，继续做起生意来。

    此间事了，萧若愚与师桥也继续巡街，看着城中日渐增多的灾民与闲汉，心情都有些不太爽利。

    师桥忍不住叹了一声：“这一场天灾，苦了多少人啊！“

    萧若愚闻言，问：“天灾？你真的觉得如今的局面，是天灾所致吗？“

    师桥愣了一下，很快便明白萧若愚的意思，脸上表情变得凝重，微微点头。

    “确实，此非天灾，实乃人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