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的仁生
繁体版

第十四章旁听生

    一方庭院,一张石桌。

    一方石岩垒墙的庭院,一张大圆盘石磨似的石桌。

    “滴答……滴答……”一声声涓涓滴水拼了命地要从笨重的木水桶的狭缝中挤出来,却事与愿违地滑落在了那一张大得离谱的圆盘石桌上,停留在一片尚未干涸的水迹边缘。旁边,是一枚斜放着的颇为精致的月环玉佩。

    晶莹的水珠想要顺利地沿着两尺的桶身徐徐落下。而那一只稳扎在泥土里的桶底却被人毫无预兆地一举抬起。

    秀美的蛾眉,如白玉横沟般齐谐的鼻梁,并以装饰一双足以窥见人心的眼睛。

    健美英俊的少年郎,看似一身学士儒雅风流的装容,那一双乌黑烁亮的目瞳却散发出异于两者的光芒。就好像是阅尽人间繁华之后,归来仍是少年。

    秀美的蛾眉间时不时流露出一股十足的率性。

    他掂起沉甸甸的水桶,稳稳地放在一圈的石盘之下,弯身着腰板,一连串伸腿展臂扩肩的动作之后,又向上挽了挽稍有滑落的衣袖。赤膊裸脚地站在干湿不均的地上,扭起身子,挺直腰身,一副洒脱不羁的双手叉腰,面带着不小的情绪。

    斜视见极度耀眼的阳光,令他无可奈何地摆出一脸的不悦,心里憋着不小的火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再一次转过身去,将靠在墙影下的水桶吃力地搁置在原先水桶的旁边。

    “嘿咻!”

    这一番功夫委实令男子累得不轻。哀声叹气地嘀咕道:“想不到,摆个水桶摊都这么累人,看来底下的伙计们也是不容易啊。嘛!也总算自己体验了一把,以后再对他们好一些就是了……”

    男子还没有埋怨个够,就已经一屁股地坐在圆滑的石盘上。不管不顾的将两腿往下一耷拉,双臂向后一撑,身体便自然而然地向后倾倒下去。

    “唉呀!太累人了,我不干了!”正牢骚发个不止时,阴影遮蔽下的巷口处,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久久地站着一个身影。

    “师长,可否赏口水喝?”

    “好啊!给你水喝也不是不可以。”说着,男子坐起身子,着实一副为难的样子。

    “不过,你要帮我抬到那里。”男子用手指向两只满而不溢的水桶,将目光则转移到颇具一番距离的门檐下。

    “好。”

    仁生一同望向男子所示之地,于是答应。便见笑不疯向着背后屈伸手臂,拿来一只水木瓢。然后不由分说,一手将其没进水桶内,从中舀出一瓢满满的凉水。

    “呐。”笑不疯向仁生递了过去。

    仁生心怀感激接过水瓢,将其放在干燥皴裂的嘴唇上,鼻尖微微上仰,一阵不间断的“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啊!这水可真凉。”

    “那是当然,这可是我刚打上来的。”

    仁生一饮而尽,痛快的一脸满足相犹如那猛喝了一口陈年老酒的“瘾鬼”一般。随即又直率且毫不顾忌地感叹一气。仁生嗅了嗅鼻息,用仍然稚嫩的手背擦拭干净沾湿在嘴角边的水珠。再将手中的水瓢如约地归还了回去。

    “怎么样?可否再来一瓢?”笑不疯瞧着仁生疲倦懒散的脸色,如同意犹未尽一般,不见得有多少振奋。

    “好。”

    于是仁生再接过一瓢,只是借着这一瓢,他洗了把脸。

    仁生微微笑起,脸上的疲乏神色也因着这一笑,整个人豁然精神了不少。

    “嗯,这才像点样……”

    笑不疯从石盘上起身,走到两桶水边,指向右边那看起来较为重的一桶,说道:“我来收拾这个,旁边的就交给你了。”

    “好。”仁生应了一声,随即提起神来,掂着那深木色的水桶紧紧地跟在笑不疯的身后,向门檐走去。

    此时,恰逢门檐下凉荫密布,二人便在此以躲避正盛的烈日。又恰好遇着一阵和风吹过,吹干了二人水湿的脸庞,吹散了二人垂在耳边的发梢……

    “师长是这儿的人?是经常来这儿吗?”仁生开口问道。

    “也不是经常来。至少,最近不怎么来了。”

    “那师长可知道“青云”?我见好多人都在议论这个。”

    “青云?哦,你是说礼堂吧。大学堂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子们都在那里,凡是从那出来过的,不是高官就是厚禄。每天都像是皇帝的亲儿子一样供着。不过,我也没去过。以至于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我也不清楚。”笑不疯感到有些心烦地说道。

    “雅居呢?”

    “雅居?雅居出来的都是士大夫,你做不了……”

    “还有赏……”

    “停!你要是真好奇,就自己去看个明白,不就行了吗?”笑不疯着实是被问烦了,皱起眉头,忍不住地打断了仁生的问话。

    “师长说得是……”仁生也好像知道了笑不疯已经被自己问到了不能再问的地步。只是自己着实困惑得不行。对于这个偌大宏伟的学堂来说,直到昨天为止自己还只不过是一个陌生的过路人。他不明白,不理解的东西和地方太多了,心里是充满的担忧与着急。

    “可是,师长们都说我没有“知礼”,就不能进到那些地方……”

    “‘知礼’?那是什么东西?”笑不疯睁大眼睛,好像是听到了从未听说过的新鲜事一般,很是稀奇。

    “啊?师长不知道吗?去哪里都是要‘知礼’的。”

    “呃……你说的那些地方我也都没有去过。”

    “为什么?”仁生一脸的疑惑。

    “照你的话说,我也没有‘知礼’喽。”笑不疯半举起两只胳膊,让双手在空中左右一耷拉,耸耸肩头,歪着脑袋,表示无奈而又一脸的无所谓。

    “那师……”

    “停!”

    没等仁生把话说完,笑不疯一声喝止。看得出,他十分的生气。

    “别一口一个师长,一口一个师长叫的,我是有名字的,我是……”

    “你是笑不疯,名字挺怪的那个。”同样,像是在小小“报复”一样,仁生一口抢断了笑不疯要说的话。

    笑不疯却是不肯认这个理似的,接着说道:“你是……”

    “我是孔楚人,坐在你后面的那个。”仁生小机灵地迅速说道。

    “我后面?呵呵,我后面的学子多了去了,你又这么矮,谁会识得你啊!”

    这一问一答,令笑不疯委实存了一肚子的气。以他的性情,冷冷的挖苦一番也好为“甘拜下风”似的默不作声。

    “凡是能进青云后堂的,都不是凡夫俗子。他们各有自己的理想,都是为了施展自以为万众绝伦的才华,姑且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正门。”

    笑不疯开始自顾自的说个不停。仁生不改起初的热情,竖起耳朵,细细听着。

    “按照往年的惯例,朝廷都会赐诏下预选的名额,从而在学堂中选出一批德才兼备,品行端正的青年才子进行例行的结业试会,考试的结果好与否已经无足轻重,只要大礼殿的大理石板刻印的榜上有名,就行了。再者,要是有哪位明察秋毫,公正无私的太傅大人举荐得来,也不失为一表人才。然后,飞黄腾达,做皇老弟的干儿子去喽!”

    要是真到了那个时候,底下最躁动不安的却不是那些被寄予厚望的学子了。而是平日里游手好闲,有恃无恐,故作冷淡的太傅们。

    随着秋业结会的临近,每年从西京不远万里,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的监察御史大夫们也要幸苦了。有时一骑千尘落下,大名堂就有近百人“衣锦还乡”。

    于是,为了保住这难得而殷实的饭碗,许多人可谓是煞费苦心,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是私下扣住举荐的名单,在最后的太傅印下,签上自己的名讳。而这名单,整个大学堂又是仅有一份,就是时常夹在岳傅的《思过斋本》中。所以,暗地里太傅间的勾心斗角,你争我抢,尔虞我诈,虽远不比官场上的那么明争暗斗来得激烈,但也是引起过不小的骚动。只不过,这些不堪入耳,有辱学堂风气的丑事,从未搬上明面上来就是了。因着大名都,也因着岳傅。

    “哇!”仁生忽地一惊,诚惶诚恐,仿佛是听到了不可思议,得知了不得了的大事情一样。

    “呵!我们就不要想啦!想者亦是无益,空费心神,徒增苦恼。还不如趁早出去,混日子,走江湖,多挣些银子,来得实在。”笑不疯将眼睛眯缝成一条浅黄的纹线,极目眺望着大学堂门楼的方向。可是,不管他再怎么遥望,终究还是看不到那庞然大物之后的风景。

    “怎么样?我说的吧!”笑不疯再指向仁生,将刚才的举动故技重施一般,做给仁生看,好让他死了这条心。

    仁生默不作声,只是眼中仍留着一丝的期待。

    “嘛!你也没必要自暴自弃啦。俗话说:人各有才,才各有大小。才大者各安其大而无忽于小,才小者各安其小而无羡于大……万事想开了做。”说完,笑不疯甩起半湿半透的腰带,赤裸的脚脖随手抡起一圈灰色的粗布衫,嘴里口中,哼着不知名却轻快的曲调。一边向身后的仁生挥挥手,一边悠哉悠哉地扬长而去。

    正值晌午的大名堂院,闷生出了诸般枯燥,消减了许多观赏的趣味。浮躁的骄阳似火,以至于轻拂掌面在斑驳的墙沿,都不慎被它散发出来的热气所烫伤。然后,专挑半边阴影摸着前行的少年,高傲的心气也使得更为急躁难平。

    笑不疯嘴里不住地发泄厌恶的咒怨,将那还算宽大的衣袖高高举过蓬头,想要抵挡了这火辣辣的几分势头。即使如此,两颊额颈的汗珠仍是毫无压力,轻轻松松地便从这貌比常人的脸庞一掠而过,毫无怜惜之情。笑不疯发出一阵久久的苦笑声,强撑着热得发胀,几乎要炸的脑袋。拖着散漫的脚步驱动着摇摇晃晃的身子,向前徐徐行进。

    又好比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最后,笑不疯总算是渴望到了门楼下的一片脚影。

    “喂!”

    笑不疯来不及作好调息,就听见不远处有声音传来,像是在朝自己呼喊。四处观看,只瞧见弱百步的门廊下,侧立东望着一人。

    “邪乎!他何时跑到我前面去了?”笑不疯抖落下衣襟,胸中十足的热气感到三分的诧异。原来冲他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相识的莘莘学子。

    “呼~你还在啊?”笑不疯走进门廊,这才得了喘息的片刻。

    “嗯……”仁生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从背后直直地伸出一只手。笑不疯愁苦的脸色,不知道他这是几个意思。

    “这个,是你的吧?”

    声音发出的同时,紧握的拳头随之缓缓张开。掌心间是有一枚玲珑的圆形玉佩。玉佩间的润色极其夺目,仿佛青翠到了欲滴的地步。是该说能工巧匠工艺之高超,还是应说所佩戴者的身份地位之显赫。总之,这枚玉佩,了不得。

    笑不疯这才从燥热的恍惚中醒悟一般,两只细腕白手在腰怀间上下几番摸索,顿时慌了神。

    “确实是我……”回答的言语也因仓促的声音变得有些含糊不清。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能随便丢了呢!若是以为我是从下流平民而来,就欺哄我,那也该有个限度。”

    仁生一本正经地板出一张脸,这是极少见的。以至于这股子的血气使得笑不疯感到不小的意外与吃惊。亦或如此,笑不疯敛容正色,一改时常的戏谑言举,双眼定视仁生,一字一语颇为郑重。

    “你当真是救了我一命!”

    “你看,你又是这样。”仁生摇摇头,脸色是显出的无奈与失落。“罢了!既然是你的,那就拿去,虽然我眼拙不识货,但这么漂亮而且珍贵的玉子,对你而言,肯定是极为珍视的。以后,可就不能再这么大意……”

    “是。”笑不疯答应着,便从仁生温热的掌心中接过那枚玉子。

    “好了!”仁生一声便喝住了二人的谈话,眼瞅着笑不疯俊美得未可厚非面容,轻轻地叹了口气,心想着:“生得如此俊俏,令人羡慕妒忌不得的,竟想不到脑子里缺了根筋似的,真是造化弄人,人无完人呐!”又随后想起自己的烦心事还有一大堆时,便再也忍住地深深叹了口气。

    将要离开时,又回想起来什么似的,向后撤了两步。“晚辈孔仁生,还望师长多多关照。”

    笑不疯看见仁生的态度有所转变,自己也松开些性子,随口回敬道:“彼此。”说完,就侧过身去,只是刚走了半截,就又扭过头来,耐不住要耍脾气的小性子,冲仁生嚷嚷道:“在下笑不疯,名号挺怪的那个。”

    “哦!”仁生呆在原地,抿了抿红润的嘴唇,将心思收回眼下。又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背后妥妥的大木疙瘩,自言自语的小声嘀咕道:“你倒是不够丢的啊!”

    围堂的高墙外,远离喧嚣的街市,有一处较为偏僻的巷口。掩人耳目,是再合适不过了。

    有一辆普通而不起眼的马车则在这停留了许久。车前是一匹黝黑浑青的杂毛,庞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巷口。强健有力的四蹄下消磨铁掌,内行人也许一眼就能估摸出这匹名副其实的黄楚马是趟过了多少遍辽辽的平原,才会能成这样。而半蹲在车架前的马车夫,毋庸置疑,这定是位驾车的老手。单单是一双炯炯的目光,又放空了一切似的,紧盯着那日影覆蔽的落叶巷口。只见他铁青的脸面,无动于衷,几乎与身前大马嘴脸无疑,冷漠且专注。

    “嘿!”一声蓄意的猝然招呼声,从鼓囊囊的马腹后响起。将全部心神专注与一点的马车夫毫无防备地惊出一身冷汗,甚至于半边半边腰身都险些从车架上跌下去,幸亏一双厚实有力的大手大脚死死地拽住缰绳,稳住脚跟。

    车夫一面调过头来,一面心有余悸地哀怨道:“东家,你要是真把我吓死了,只怕您出再多的银子,也不会……不一定会有人情愿给您赶车了。”

    “嘁。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谁让咱家的伙计这么实诚,除我以外,就只认你这么个没精气的家伙事。”男子颇为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一手抚摸着马儿结实健壮的骨背,心生怜惜道。

    “东家这般欢心,是否是老先生说些了什么?”马车夫把身子向一侧倾斜,腾出来足够一人上下的空子。

    “老先生哪会是说闲话的人嘛,只不过……有意思的小家伙倒是真的有意思。”男子放下手掌,却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呐!老貉那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呃……”车夫明显地停顿一下,沉稳平静的脸色露出几分惊愕。“小的愚见,东家您是大人物,理应有大人物说话的样子。”

    “嗯……”男子不在说话,抬起头,有阳光透过密叶照射在鬈发的蛾眉上。

    待到车帘子布掀起又放下,然后没有了动静,马车夫便贴过脸颊,低声作问道:“东家,是要去哪?”

    车中人没有回应,周围静默片时。少年掩去了内心的情愫,一簪束发是那不一样的模样。听得出的,风轻云淡;听不出的,什么滋味。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