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的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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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风熙熙

    东郊自有一片茂林,实属是人们常来打盹酣睡的风水宝地。从那里向前近百余步的空旷地域,是一排紧挨着东郊的民居。与城中大街大路相比,这里就明显狭窄得太多了。其中的土堆垒墙,茅草盖舍,相距不过一臂,勉强使一人贴身而过。更甚者,有时,一阵腥风袭来,空气中混杂的恶臭,就会被激活了一般,无所顾地蔓延到令人难以呕哑的地步。

    仁生弯腰驼背,在这儿拥挤的坡道里摸索着前行,四处张望,像是在寻觅着什么。

    “快,摁住他!不要动……其他人都后退!”一声急切切的呵斥,遣散了人群的拥堵。

    “呜……啊!呼……”

    之后,耳边就响起极其痛苦的呻吟声。肉体肌肤拥有千疮百孔般的伤痛,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音。或许是想喊,却实在是疼痛的喊不出吧。心中稍有顾虑的众人,都不忍心去直视这土里滚来土里去的楞头壮汉。

    “这,这可怎行?”挤在人群前头的几身高魁的汉子,大喘着粗气,浑身上下散发出浓重的汗臭味,说是汗臭,却又比汗臭更呛。以至于周围颇有眼见的人都不禁掩鼻而过,纷纷后退。

    “不要讲话。”

    相比之下,这一声更为急切。

    “麻沸?麻沸呢?”年轻的小伙子四下来回喊问,却始终不见有人给予回应。

    “该死的,那群该死的家伙!”小伙子狠狠地咬着牙,眼睛瞪得贼大,仿佛两只眼珠都要急迫得夺眶而出。已然是咬牙切齿,眼中满了憎恨。

    “喂!小子!你到底行不行啊?我可事先警告你,我这兄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能竖着离开。”身旁站立的壮汉,无一不闪出满眼的凶光,躺在地上的男人也还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可是每一声,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常人难以体会的煎熬。

    此时,围观看热闹的人群却是不减反增,原本燥热的天气就更加让人喘不过气来,同时,也使得原本十来步的丁字巷口更加拥挤。好不容易盼来的微微凉风就这么被无情而不留余力地阻隔于外。

    四周嘈杂声一片,各种议论层出不穷。甚至有人按耐不住暴躁的性子,破口嚷骂了起来。好像在这口舌的功夫上,有着无穷的气力。嚷嚷着粗哑的嗓子,嘴里净出些不堪入耳的脏言污词。

    众人火热般的激情即刻被迅速点燃。

    “这正吃瘪的呀?人都要死了,竟还有心思在这吃瘪!”

    “呼~我早听说,这水沟沟出来的,跟要饭的没啥两样。披条肩,扶个箱,吊起牌子……当自己能下去了手?可谁不知,下得去的竟是空手……谋财害命呐!”

    “可不是,只怕哪是草根子哪是药引子,都识不得呢,又哪里会施什么医术啊。”

    “嗐!都是混口饭吃……”

    “……”

    年轻的小伙子不为所动,只管将乱哄哄的流言蜚语置之身后,一番切身谨慎地察看倒地男子的状况后,伸出手在其伤痛与血迹斑斑的部位,轻摁一二。然后,眉眼略低,视线落到男子的大腿根。突然,猝不及防,起步就是一个纵身。小伙子鼓足了全劲后,就拼了命地想往外挤。又怎奈何他纵有九牛二虎之力,想要挤出人群,也是妄想。前脚刚刚起步,后脚还尚没有迈出,就被众人一并按倒在地。慌乱之间,自己右脚的布鞋子也被人踩掉在一边。

    “看,我说的吧,这兔崽子果然是想跑!”人群随之则又是好一阵热烈的嚷乱。

    “不。”小伙子一边从土尘尘的地上站起来,满面尘灰,一身狼狈,一边伸手要去捡拾那被众人挤兑掉的一只鞋。又不忘极力解释道:“这位兄台的伤势我已看过,已经不是仅凭我一个人能够解决的。我……我也是要急着去叫人……”

    “叫人?我呸!娘老子的什么没见过,唬谁呢?”一个面黑睛黄,虎背熊腰的壮士单是直直地往那一站,就已经令小伙子从手到脚起了怯意。“今儿,你若是医不好我兄弟这伤,你哪都别想去!”声如洪钟般的威吓,更是令人闻风丧胆,战栗惊慌。

    “对!”

    于是乎,在众人的齐声迫使下,年轻的小伙子绞尽脑汁也是想逃也逃不掉了。回过头来看原本那几处不忍直视的伤口,却看见了已经乌血化积的胸腔。被逼无奈的小伙子再一次跪伏在焦热而松散的土地上,伸出一双颤巍巍的手,恐慌也恐慌不及地遮住了脉象。

    已经断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你怎么样?”此时,好像是最不适宜的问候传到了小伙子的耳边。

    这种时候,竟是问自己怎么样。或许小伙子觉得这话有几分可笑,就笑了笑。

    “我?我能怎么样,若真要说,我需要一把手。”

    “嗯,那好,他又怎么样?”

    “他?”小伙子显然是感到有些意外,迷愣了两眼的功夫,沉下语气:“两处体骨错位,一处胸积血,怕是大脉也发生了错乱。说起来,能被人打成这样,也是个奇事。”说这话时,小伙子忍不住向后瞄了两眼,那凶猛的汉子还在,只是不知是从哪冒出来一个“小家伙”。

    “部位?”声音的语气开始变得凝重。

    “左肋,展臂……积血像是在左胸……”

    “左胸?”语气更为凝重。”难不成是大肺叶脉?”

    “嗯,恐怕是……”小伙子觉得无望地点点头,只是一双手还遮放在脉搏上。

    “有些棘手啊,恐怕是要赶不上回去吃午饭了。”语气一度低沉下来,转而又因莫名的一振而忽地明朗。

    “好!你来白手正位,我来屈指断脉。快速快决,运气好的话,还能有分剩下的绿豆汤喝。”

    “嗯?你说什么?”小伙子情绪有些激动,或许自己也没有意想到,竟在浑然不知间,就这么被这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年轻人带去了节凑。

    年轻的小伙子定神聚精,打起精神,灰突突的脸上竖起一道颇具气势的剑眉。一双眼睛专注于手边的工作,冷静而又谨慎,委实与方才惊慌失措的模样大相径庭。只不过,那个给人以鼓励与可靠的声音,从方才也就没有再听到。

    年轻的小伙子并没有多在意,因为他能真实地感觉到有一双手就在距离自己这双手的第三十六个穴位至七十二个穴位之间来回不停地施展着他的能耐。因此,他得以完全放开肩带的束缚,只凭着自己的意愿编排着手中厚重木札制的结板。

    “麻沸来了。”

    “水也开了!”

    人群前后过往一二身影,众人尚未识清是哪位勤快的脚夫时,这身影已经遁去了踪迹一般,让人察觉不见。回过头时,只有一碗烧开了的滚滚热汤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趁众人不注意,放在脚前。

    仁生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将全身放松一空。挽起衣袖,裸露出白净的手臂,左手食中两指并拢,在敞开来的胸脯间来回探抚。目光紧随着指尖的划行轨迹。而就在腹膈向上偏指三寸的低胸,扁平的食指明显感受到一股由内向外的异常,一股不平稳的内劲。随之,两根手指仿佛是被某种无形的气力迅速岔开,约有一寸。与此同时,在旁已经静默许久的右手如同重新恢复知觉一般,一挥而就,拂如东去。眼睛中闪过微茫的亮光,随时准备动手的两根手指在此活跃起来。在中指暗用力道的点穴处,一根银针隐隐发出犹如阳光直射般炫目的光辉,右手再一次起落。拈一针,扎在与中指相比之下显得略微松懈无力的食指点穴下。

    仁生定睛在两针之间,一只左手稳稳地把控着局面,右手取来事先预备三针中的最后一针。片刻后,两根比肩而立的针锋各显出它们的神通。仁生将视线偏向其中一针,只见这针眼下的肌肤慢慢变得浮肿。

    “拂胸,填气……”

    “我这边成了。”

    一时间,两眼相视,异口同声。

    “接下来要怎么办?”年轻的小伙子来不及松口气,眼瞅着上脾间那两根银闪闪的绣花针,心存不安与侥幸地犹豫道:“你学过针灸?”

    “没有。”

    “那你会运功?”

    “运功?”仁生表示压根没听过似的摇摇头,“不会,那是个什么法子,管用吗?”

    “呵呵……”年轻的小伙子冷不丁地苦笑了两声。“兄弟,这回可是人命,可不能开玩笑!”

    仁生没有去理会他说的闲话,但察觉到男子脉象开始出现絮乱,针穴也将近闭合,受伤的脉叶怕是开始溃裂,情况不容乐观。

    “快!给我利刀。”

    年轻的小伙子听见这话,一直怀抱的期望终成奢望,亦被无情的打破。“刀?你要杀了他吗?”

    “那……”仁生缓和一下语气,与那人说道:“用手指好了。”

    “用手指?哼!真不知是你疯了,还是我被逼疯了。”年轻的小伙死磕磨着唇齿,宛如焦土的脸庞露出宛如令人胆寒的笑容。

    “来!我杰三今儿死马尽当活马医了。”

    斩钉截铁的态度与岌岌可危的态势,已容不得小伙子再有片刻诧异或争论的时间。

    “……胸腔,三寸……上胆,封穴!”

    一声而下,一针随落。一呼一应之下,肥硕的脾膈间沉稳地扎了了三针,又伸手拿来利刀,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径直地瞄准男人丰满健厚的心肌骨旁,割离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刀刃离手,溅起三分血渍。

    众人一见血光,也就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这人确实伤到了不得了的地步。然而,就在众人焦心地观望着,要看二人接下来该如何收手时,细心的人却不难发现,后来的那位将伤口切开后,双手的动作明显比刚才滞缓了许多。

    若是指点微妙的变化,兴许不只是这一点。从始至终一直在活动着筋骨的十指,也在潜移默化中变了节凑。含蓄而有力的食指并以着平稳而暗施巧劲的中指,迂回在三根针柄之内,就如同穿插了一条无形的丝线;又好像是一条紧绷的缰绳,自然又一丝不苟。把持着跳动的脉搏,暗下力道,时间久了,手指便会有小小的抽搐。

    此时,再将视线关注于那道割开的口子,鲜红的血液迅速浸淌过鼓鼓的肚腩,直至流过拇指般大小的肚挤,才开始有了止息结痂的意向。这边一直不停颤动的手指,渐渐地把麻沸带给男子的效果削减了大半。

    仁生眼疾手快,瞅准时机。只得见他出手的动作,除此之外,就连拳影也没有看清。那三根几乎都要长在男人身上的银针,均被毫不犹豫地连根拔起,空留下被蜂蜇后一般的红肿。

    “我一个人的糙纱怕是够不及。”仁生这才回想起,因着昨天受伤的老人,手中的纱布已经将尽了。

    “我来!”

    一个算不上有多高的身子靠了过来。仁生顺势向后让出几步,又收回双手,将善后的工作转交给了身边的“同行”。

    同行十分熟练,是把行医的好手。先是将伤口附近混杂的各种汗血毛孔,黑血污垢,细细地清理一回,再活动起富有柔和力的双手,扯开一根织线的缝针,纵横上下。一针一线来回穿插之间,溢出的淤血便在悄然凝固。针线缝合收尾的那一刻,同行停顿了一下。土黄的手背,泛白的手心,满是油腻腻的汗水。将针线微微挑起,交错穿行一周,那针眼中的丝线也恰好到了极限。最为繁琐的针线活结束了,同行并没有因此而松懈,缓缓从怀腹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黑布,二话不说,不假思索,便贴打在了缝线的伤口处。

    这时,有人拿来一张用竹草编成的笪席。在众人齐力的搀扶下,低声哀吟不断的男子得以安然地平躺在席上。

    “大兄!”

    随后,便有一群哭丧着脸的围拥上来。连哭带咽的悲腔诉倾着含糊不清的言语,以至于令原本应该潸然泪下的感人场面,变得些许的啼笑皆非。

    经过将近一个时辰的调息,众人焦躁,急切的情绪渐归于平静。那幡然熟睡的壮士男儿也在众人忧心忡忡的照拂下,苏醒了心神,恢复了说话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