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的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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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戚戚微子

    “啊?你说什么?”杰三蒙了圈,着实不明白仁生的意思,再回头看时,却又不知是从何时起,他的手中紧握着一块略显乌黑的红木,就仿佛是在时间的沉淀中凸显出一层厚实的殷红。

    “呵,你到真是相中这红木了。”杰三在一旁发出戏谑的笑语,又是一副无奈地摇摇头。

    仁生没有去理会杰三的小性子,而是很平静地低下头,借着屋内昏昏的光线,双手触摸着牌面上的深深纹路。澄明如水的目光久久地注视在自己一眼相中的牌面上。而就在这犹如天下一绝般的殷红牌面上,镌刻着几手仿佛绝笔般的字迹。刀笔势走苍劲之道,且不留任何的余地,不禁令人在脑海中联想那雕刻者的风度。入木三分而又收敛细微,长齐不一的手指每每随至笔末,由感而生的情感,也会淡出一分细腻。这殷红的木式,是稀物。而与那些货架前陈列的红木牌相比,却多了两道极其不相称的刀痕。

    仁生面向丁老头,交出手中心仪的牌号。

    丁老头用一双手颤巍巍地接过,神情激动。长长方方的木牌握在手心中,还可以感觉到些许的温热。一生与雕琢刻画打交道的他,又怎会没有丝毫的怜惜之情呢?凝视着手中劣迹刀痕的木牌,他就能回想起当初不敬心的悔恨,竟白白浪费了品价如此上好的一块绯木料。思绪层层叠叠,丁老头抬起头,双眼充满赞许与期待地打量着仁生的上下全貌。

    “这底子是上好的,木质也当属极致……小兄弟眼光有神,挑了块宝啊!”丁老头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回响在屋内,传遍了门前的街铺。

    “那……”

    “不过……令人唏嘘的是,该当的工艺却没能当尽,就止于半途。因此,余下的半部,就不知该从何处作收势了。”丁老头一言未尽,皱老的眉头就已经深深地紧锁在一起。看得出,他着实是犯了愁。

    “要我瞧瞧……”杰三嚷喊着,没等丁老头作出回答,就从其手中夺过木牌。睁眼一看,只见那尚未镌刻完工的名号,徒留在了这殷红的牌面上,硬生生地霸占了起承转合的头半部。只是从它断编残简的刻字中,还可以辨认出“戚戚”二字。

    “这倒是无妨,在后面加上自己的名号,也是可以的。”仁生迁就地说了一句。

    杰三一听,脑瓜子转得很快,瞅着牌面上的两个字,眨了几眨眼睛,口直心快地说道:“戚戚楚人呢!”

    “戚戚楚人?”仁生不甚满意地摇了摇头,静默了许久之后,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却是一句不确定的回应:“我的字,是“仁生”,是一个长见识而又有些糊涂的大哥哥给我取的。那么这样一来,便成了‘戚戚仁生’了呢!”

    “呃……”这时,一段苍老的声音传来,一下子使得屋内的氛围沉重了起来。

    “小兄弟,关于这名号作何,老头子有一个不情之请。”

    “您说。”

    等到仁生表态后,丁老头就彻底变了脸色。就连眼前的眉毛都要凝集在了一起。那一层层卷波似的老皱纹,仿佛沉积了十多年。丁老头眯缝着眼睛,缓慢而谨慎地伸出拳握在袖口中的一块牌号。这也是一块红木,但成色与材韵是和仁生手中所不能相比的。这已然是在沧桑中磨尽了光华,成了一块无人问津的朽木,就像是只剩有一具干瘪瘪躯体的丁老头一样。

    诚然,在这凋零的木牌上,同样刻有一行“不识晓风残月,道曾倚步纵风云”的印记——微雕参夫。

    “说起巧手微雕,那谁人不知郭村的参夫呢?”

    丁老头面带着忧伤的神色,咯吱咯吱地笑起来,就像是在笑纳着:“小小名头,不足挂齿”的昨日骄傲。丁老头掌中的红木长牌,已经变得些许的温热,愈凝愈重的皱眉结上难以释怀的哀愁,心中对无限光阴的悔恨又无从说起,只有那红肿肿的眼眶,默默地倾诉着内心的悲伤与伤感。

    “嘿嘿,小伙子。”丁老头扬起嘴角,倒像是从深沉的忧郁中强生出一派欣悦。“你听老头子这名号怎么样?可够响亮?”丁老头聚焦视线,对准仁生。

    “嗯,响亮!”仁生点点头,够直率的回答实在让丁老头为之欣然一笑。丁老头俯下身子,用一种商量的语气与态度讲道:“那,小伙子,可否能悦纳了老头子这小有名气的字号吗?”

    “您的意思是……”杰三在一旁听了大半天,也估摸出了老丁头的心思——他是想把微雕的名头传下来,哪怕只是一个字也好。

    此刻,丁老头沉默不语,只是两眼单单地注视着仁生,期盼已久的目光在等待着他的回应。仁生正视了一眼丁老头此时的神容,又迅速地低下头,移开了视线,不忍再去看一眼。一番难以取舍之后,仁生应允道:“老前辈如此情深义重,晚辈愧不敢当,这名号的分量,又岂是我所能担起?然而,前辈的苦心又怎能辜负?晚辈斗胆,单取一字“微”,将前辈之义气铭记于心。”说完,将手中珍惜的半节木双手奉上。

    丁老头眼眶子里含着热泪,看着眼前通情的仁生,正比逢遇晚秋时的一抹暖阳。孤寂的心灵得到安慰。

    之后,在近一个时辰的执笔刻刀,精心雕砚描纹后,一块色泽润足,方寸兼修的长式木牌就如此焕然重生。红素染裹,烛装红漆未干的牌面上,一行苍劲辽然,如神贯注的字印标兵刻立,尤其一纵四行的排面,犹如鹤立鸡群。

    杰三把两只眼珠子抠的很大,一张脸憋的通红,卯足了心血,煞费了苦心,只为了想要成为这第一个目睹那犹如天文的四笔大字的人。但是,却敢说仁生把自己的眼睛瞪得比他的还要大一倍。为了不让丁老头来回挥携的肩臂遮挡自己的视线,他还特意地踩在自己引以为踏实的箱笼上,以此来弥补他的先天不足。然而,丁老头却先起了坏心思,极大程度上运用自身地位的绝对优势,就在双手将要抹刀落笔的那一刻,丁老头不同于其他刻刀者的一点,也终于要在此显露。后段犹如一气奔注,落笔遏于刀尖,顺时针刻印一周,留下一记图案。

    落笔完工之时,丁老头的脸上露出不宜察觉的快爽,像是在享受刀笔起落的一瞬一息。然后,双手捧着木牌端详了许久。身后等得心急的二人你推我搡,闹成一团。丁老头知道是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一声轻咳,止住了屋内掀起的灰尘。二人即刻规矩起来,皆两眼注目于期待已久的牌面上,看见入木三分的四个大字:“戚戚微子”。牌后还镌刻有三纵行云流水的字铭,想来兴许是丁老头即兴而作吧。只是与前文不属的是,后段的字迹更像是一气呵成,刀笔不遏。虽然都是同一股子腔的豪迈大气,但细观其风采,却是形如两派,不知道是因为年纪而功力减弱,还是实属二人之力,这,就不从得知了。

    ……

    “江湖上,老早就有一条不成文,却天下行的规矩,那就是逢人不逢时,只道名讳不报真姓……”

    “隐姓埋名?”

    “对喽!”门外闲垂倚坐的三五闲汉,传来几声懒散的闲话。

    长长的甬道之后,不知觉间,就已经将隐隐躁动的民巷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二人又同相走了数百步,转脚来到了宽阔的东门下。东城门,亦称作“商门”,只是一般人避讳“商”与“伤”同音,认为不吉利,便口头称呼:“市门”、“狮门”。从四面八方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商旅,都是由东门进,西门出。门中门外在一天的功夫里,几乎没有片刻是安宁的。因为街市不论何时,都应是少不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然而仁生却是向来对此避讳不得的。因为每当这个时候,他都要极力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勉强确认自己的方位,然后凭借着十几年在人群堆里滚打摸爬的经验与能耐,拼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突出重围。最终以衣冠不整,像是落魄的狼狈模样作出胜利者的姿势。

    “在那!”杰三带领着仁生轻车熟路地绕了好大一圈后,在不知道是哪头哪边的矮棚荫下找到了自己同乡的伙伴。神色慌张而又激动,哪里还顾得了身后纷纷杂乱的人群。

    “喂!”杰三忍不住地大喊一声,那原来躲藏在一片用竹木架起的草棚下的几半影子,听到这一声大喊,就都有了蠢蠢欲动之意。

    “咳!呸!”从矮棚下传出一声粗重的谈吐声。“喂!傻小子,这么慢?是死哪去了!老哥们几个可都……呃……”

    一身膘肥大肉的壮汉,哀哀怨怨地嚷着几句挖苦嘲讽的辛词辣语,挑起眼皮,就瞅见杰三背后跟随着一名素不相识的年轻小伙子,难以入耳的言语也就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