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的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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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南郭子的同行

    “哗啦……哗啦啦……”

    涓涓流转的河边,折腾起一场好大的动静。两个少年模样的年轻小伙窝在草丛扎堆,蓬头散发,衣冠不整,上下装容皆如一团乱麻,活像是两捆从草堆里被人踢出来的茅草垛。

    “呼~”

    “啊~”

    一声长慢慢的舒气之后,缓以而来的,是一段如同大难不死后的心有余悸。

    “要死了!真是差点要死了。”一具懒散得如同泄了气的躯体,向空中蹬直了长腿,眼前的天地仿佛将要本末倒置了一般。腰背前后来回一拥,半副身躯都径直了向后倾倒在盈盈草木的地上。声声心语,都表露出方才那种场面带来的超越其负担的压势,急促紧迫的呼吸倒是平缓了许多,却也感觉的到发自内心的害怕与颇为波澜的惊虚。

    现下,有凉风从河面上吹来,虽然很微小,甚至有些不经意,但也确是能使人真真切切地感受的到。微波荡漾,波光粼粼,在无微不至般地吹拂了大半片的河床之后,这一方凉荫的草地也久违地迎来了风和水的惬意与惠泽。

    过去许久,凉风掠过许久的光阴。当足以灼伤皮肤的炎阳将要偏移到这满地的青青草色的时候,这里就只留下两窝被压垮的平平的草席地。

    温柔和熙的清风已经过去良久,已不知浪迹到了何处。随之而来的,是蒸蒸般燥热。

    “若不是兄台,恐怕性命堪忧的,就不只是那被人打得半残的马浑了……”这种话,仁生几乎听了一路。

    二人并肩行走。仁生目视着眼前这位正值朝气风华的少年,看起来与自己是差不多大的。少年耸耸肩头,挺直了腰板,身后背负的木皮箱笼向上拱了几拱,脖颈后的垂发自然落下。

    “说起来,最后见你一掌敷在那人胸膛上的一块是什么啊?黑漆漆的,有点像狗皮膏药的意思。”仁生琢磨起来,回想到那紧急时刻,自己补药不成,幸亏少年的一副黑皮及时救急,才没有耽误了时机,酿造成大祸,无可挽回的局面。

    “呵!不愧是兄台,果真好眼力。”少年笑嘻着脸,将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也并非全是如此。这其中可内藏着我最得意的独创杰作,独一无二,我称它为——‘杰三帖’。”

    “哦,是吗?”

    “嗯!”少年看出仁生疑惑的皱眉,便心中一番自鸣得意起来,继续讲道:“天底下可没有我三帖搞不定的伤口,如果有,那就再来一贴。”

    “然后怎样呢?”

    “呃……若真是不行,那就爱莫能助了。”少年丧气地收回前话,吹嘘的功夫也就到此为止。

    “杰三贴,也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过人之处,只不过是把二郎铺子的金疮药和着具有化瘀止血的膏皮掺和在一起。这么一来,方便了携带不说,还省去了许多烦人的琐事,最重要的是,经过我的奇思与妙想,这‘杰三贴’的功效可要比普通的疮伤药膏更加行之有效。”

    经过这么一说,仁生算是明白了大半,不仅点点头,表示对膏药贴的认同与少年奇思妙想的称赞,还发自内心地佩服道:“嗯嗯,真是不错的法子。”

    “唉!兄台这般抬举,莫不是要羞死我?”少年变了神情,原本自信骄傲的言辞也随着一声故作的轻叹降为卑。“一睹兄台今日医者之风采,若说你是头牌,我也是服气了。”

    “你是说哪里话……”

    仁生最是受不了这种当仁不让的场面,有时别扭得连话都说不好。

    “……兄台施得一手别三针,很漂亮。说实话,早那之前,我已经要放弃了……”

    无疑,在那种情况下,还会那样做的人,如果不是在毫无敬畏之心地愚弄生命而谋取不义之财,那就是拥有着足够的实力或者胆量。这也是之后,杰三一直敬佩仁生的地方。

    听完少年对自己如此一番真情地肺腑陈词,仁生感触颇深,只是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

    仁生注视着少年,注视着这位眼中闪烁着与自己同属光芒的少年,仁生很欣悦。从万千思绪中恍惚过来时,问了只只片语。

    “聊了半日,还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孔楚人,字仁生。”

    “嘿嘿,在下康正杰,家中排行老三,讳称‘杰三’。开春时与同乡结伴,游医四方,在这大名都也是刚扎下脚跟。”少年昂起头,注目而视。“今日与孔兄有缘,相识恨晚,孔兄可方便另行告知在行辈中的名号,以便往后在同行中传讲。”

    “名号?”仁生小小一怔,这才好奇起来杰三束腰间的皮带上,吊挂着一块十足神气的长方角牌,并与此相对应的胸肩衣衿下,也系有一块名牌。只见两件上下形式对称,容饰雕印,亦同出一格,便想来着物件是为一体。

    “名号?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孔兄,我要告诉你。”杰三敛容,极为严肃的表情,讲道:“名号,常用来作以交托之用,除此之外,他就是堪比身价的象征。天下以武划域,以职当权。记得听人常说,听令而动者,可有千人,闻名而起者,却可达万夫。”

    “若是论起咱们医夫的行辈,那天下谁人不知旧病陈医,良药李口,辰舍韦膳,又何人不晓百草先生,夏虫东郎,河曲白术。这等如雷贯耳,闻者长识者短的响当当的名号呢!”

    杰三格外的激动,就好像是在诉说着自己的丰功伟业一般。只不过同那无比崇尚英雄豪杰的人,也不是少数。

    仁生想了想,便半指半点似的,说道:“你说的是名声?”

    “名声?哼哼。不,是名望。”杰三一声冷笑,像是在对愚昧无知却又妄自议论的人,发出无以言表的深深蔑视。“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苟以名利!若如此而言,非庸夫何也?”

    “庸夫啊……”仁生听罢,静默不语,只是想来听人说是‘庸’,也是第二回了吧。虽然他不明白这其中到底的含义,但,他还是低下了头,打量起自己这副穷酸与不见世面的相貌,不免摇了摇头,自嘲自笑地说了句:“一介布衣之子,又能数得何等名号呢?”

    “哎呀!你且看我。”杰三伸手摘下腰牌,指给仁生看。

    “黄州三祠正杰。”

    “黄州三祠是乡籍,正杰则是我的名,形如此类的名号,司空见惯,倒也是简单明了,亦可依个人特性,取字,取山水,取儒文等等。”

    “原来还有如此讲究,黄州正杰吗?”仁生嘴里念叨着,微微向上拱动了一下背肩的箱笼,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那我该取什么好呢?”

    一旁的杰三瞧着仁生再三犹豫的一脸苦相,不禁替他心急了起来,索性一把抓住仁生的手臂,不做多解释,便直冲那远处的街巷里去。

    一路子跌跌撞撞,被人生拉硬拽着走,很是费劲,好不轻松。于是刚一站住脚跟,仁生便急切地催促着杰三松开手劲。

    “好了,我们也到了。”杰三却是相反的一脸轻松,不觉得有多少劳累,甚至还又蹦又跳的,在四周逛荡了一圈。

    仁生举目观看,即刻被一个依存旧风的老门面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一间在大名都四处可寻的小店铺,甚至于哪怕是在这条出了头就剩尾的街巷里,也是毫不起眼的小门房。街道两旁,人影屈指可数,店铺内自然也没有多少驻足的客人,偶尔会有两三位灰头蒙面的老男人无所事事地挤在一堆,聊着些毫无干系的新鲜事。一块半人高的杨木板伫立在店铺门前,姑且算是一张醒目的招牌。招牌上“丁”字,指的便是这家店铺的老板——丁老头。

    二人踏过乌桓的朽木门横,这门横好似店主人一般上了年纪,乌槽槽的,像是面孔上皱巴巴的皮肤。二人便伸长脖颈,低头探脑地向屋中看去。看起来不大不小,不宽不窄的屋间,却也是有差不多的一丈。过了三尺高阔的货架,二人就停止了脚步,不再往里探索,因为他们要找的人,已经看到了。

    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工匠,从祖辈手里就接过了这间店铺的生计。现在他坐倚在矮小的板墙边上,瞳光几乎散尽的眼神定睛在手中的一块木牌。老人一动也不动,显然是在出神的痴愣,甚至于屋中何时多了两道浅薄的身影,他都没有察觉。

    “嘿!老头……”杰三先是叫了一声,却又意识到惊吓到了老人似的,刻意压低了声音。“你还记得我吗?”

    丁老头向后倾起身子,抹着脖子,两只眼睛随即注视到一脸嬉笑的杰三。随后,丁老头冷笑了一声,说道:“哼哼,记得,三个月前有个自称是从黄州来的小兔崽子,没长眼睛,碰坏了老头子好几块的响板……还有那漆上的烬皮……老头子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您也忒记仇了吧!那句俗话不是说得好吗,买卖不成仁义在。”杰三反过来一张忧怨的脸色,生怕被人欺负似的,接着一番激昂顿挫,言语缓和起来。“你看,这不是今天遇到了一个特别义气的兄弟,他和我一样,也是初入大江湖,还没个自己的名号,这不,我立马念到了您——”

    “哼,小兔崽子,少学些迎滑嘴俐……”丁老头瞧着杰三挤弄着小心思的眼眉,收起了手中的老物件,一番老态龙钟模样地挣扎之后,站起身子,嘴里碎碎念叨着:“来……来,仔细瞧瞧……”

    丁老头走向货架,货架是普普通通的货架,分开三层,每一层的货色都是五花八门的,至于排列摆设,却没有什么讲究,看似很是随意,于是看的人为了顺眼,自然也不讲究什么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先后次序。然而,仁生却是从头到尾一一观看的,数目虽不是繁多,但全都要摸过来一遍,却也是相当不易的。

    兴许是在仁生想来,虽谈不上精挑细选,但也得挑个称心如意的样式。

    “越山红木?”稍过些许,仁生便寻得心仪的牌式,将目光停留在货架的一角。那是一块色泽殷红的长式挂牌,除了自带一股隐隐的沉香之后,便与其他无异。

    “嗯……”丁老头点点头,笑着说道:“单字十五花纹,复字二十五花纹……”

    “这么贵的吗?”看了半天的杰三一听,不禁大叹一声,估摸着货架上几十号的牌式,新颖华实,确实说得过去,只是仁生兄弟所看中的红板木,无疑是其中最廉价的。“合起来比我这两件式还要贵上一半,老头,不就是一块木头吗,哪能值这么多,你可莫起了贼心,趁机诈财啊!”

    “哼!”经杰三这么一较劲,丁老头顿时来了气。“要不怎说你小子没长眼睛不识货,老头子可告诉你,就这木头可是供奉过金香坛的。”

    “你就吹吧!”杰三不屑一顾的不服气。

    看着二人你吵我闹,仁生颇为一脸的为难。转过身细细打量着三层间的物件,不免摇摇头,惋惜道:“这高敞的货架,陈列的诸多名木,我实在无力买下其中的任何一件。”

    “这……”丁老头瞧着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眼中将散的烁光微微动容,松了一口气,说道:“罢了,老头子也知道,这年头出来混的呢,也都不容易。唉,你且随我来吧。”

    “亦是好多年喽!这一摊子老东西不知发霉没发霉……”丁老头低着头,小声地犯着嘀咕。刚向屋里挪动了两步,便要弯下腰,从一片漆黑的柜箱底下,拉出一方抽屉,又从中小心谨慎地端出一只灰沉沉的黑木盒子。

    丁老头在两个人面前打开了盒子,据他所说,这些大多都是因为残缺不全,陈年老旧以及技不如人而遭人遗弃的瑕疵品。长此以往,便在丁老头有意无意的收集下,得以保留到今日。

    “来,瞧瞧。”说着,丁老头缓缓用手轻轻掸去些许的灰尘。盒子中形色各异,残垣断壁似的号牌一时间便占据了案桌的片席。

    “长曲什么?安山列祖列宗、朱,朱……”仁生伸出手,一一拨开零七八乱的号牌,这些牌子上所注写的字体大多已经因为时间的长久而无法看清,细细数点过来,共有十七块大小不等的号牌。

    “丁老头,做生意做到这地步,你也太不厚道了,咱且不说有的没的,呐!你看——”杰三嚷嚷着,随即拿开一块形长的号牌,牌面上如此写着:“丁甲甲之灵位”。

    “咱积点阴德都比你在这糊弄鬼强。”杰三翻起白眼儿,满心的不悦。

    丁老头却只管当个聋子,不去理会取闹的杰三。

    “唉,孔兄。”杰三无奈,只好向仁生靠了过来,摆出一副极其为难的神情对仁生说道:“要不算了吧,兄弟我再找人打听打听,我就不信这偌大的大都还就他一家铺子不成。”

    “好了,既然都来了,又何必要白费功夫呢?再说,这天底下的乌鸦一般黑,去了别处又能怎样呢?”

    “嗯,也对。”杰三见仁生并没有就此离开的打算,便应声道:“那好,我帮你挑,瞅着点……”

    “不了,我已经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