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的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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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未见之先(下)

    仁生奔碌忙活了一下午,在和杰三分别之后,所遇见的人事,大多不尽人意不随心就是了。

    穿行在长条短尾,多狭少宽的巷陌,又兜兜转转地回到了大学堂的门下。距离日落黄昏还有一段时间,趁着此时,仁生饶有兴致地走进了日影倾斜的巷子里。

    踏着门前的一段石板路,追逐着自己的影子,童心未泯,又顽皮地蹲伏在门两旁的石狮子脚下,百无聊赖的数点着狮子口中栩栩如生的颗颗獠牙,之后起身在狮子腹背来回抚摸,感受着狮子健壮的身躯,只觉得与仁生印象中颇有出入,毕竟他也是从未见过活的狮子,心目中的标准更是来源于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大马。

    如此这般,一向威严不可侵犯的“狮子”在此刻倒像是一只服服帖帖的大黄,纵使张牙舞爪,也是人畜无害。

    “看吧!谁说狮子都是唬人的,我看也不尽然。”

    仁生抚摸着石狮子凉滋滋的后背,咯吱吱地嬉笑起来。

    两尊石狮子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般,依旧威风凛凛的昂首挺立,一动不动地守护在门旁。两对铜锣珠搬的大眼睛炯炯散发出光芒,直视前方,令任何心怀鬼胎之人都畏惧三分,不敢轻易去直视。

    仁生站在门前向屋里望去,灯台案桌,柜箱椅木,都有规有矩地摆列在屋内。一间小小的房屋竟然容得下这么多的东西。仁生站在门口,还是有不小的惊讶。进入屋里,全身毛孔顿时受到刺激猛然收缩,忽然扑面而至的阴凉让仁生感到始料未及,猝不及防。稍稍稳定心神,弯下身子,解开肩带,将背负的行箱搁置在柜台一角。

    尽情快意,倒了一杯清凉的白开水,沁人心脾,一解口中的干燥,胸中的闷热。

    这时房子里没有别人,半封闭的屋室中,从屋顶的缝隙里照进几束光线,在灰岩色泽的地板上落下一两片阴暗的光影,颇显出室内一股幽然静谧。

    仁生闲暇四处环视,整间屋子的装饰,除却了那倚靠在墙角与之并排齐立的三五行高架显得一丝与室内格调相契合的雅趣之外,整间屋子委实再也见不到其他地方的什么好了。

    “听说,学堂东面有一座美其名曰为“赏金台”的地方,高大宏伟,富丽堂皇,门前院后,可谓人满为患,连捧场呼应的,都实属表现出一副宾至如归,排面听起来还不小哩。”仁生歪歪嘴巴,目光从屋子四壁一扫而过,心中只是觉得不是滋味,脸上露出一丝嫌弃。

    “再看看这里,‘一屋金’、‘赏金台’……名字里倒是都带着一个‘金’字,可这差距委实是有点大啊。”

    仁生自言自语地絮叨着,说着说着,竟然替这座掩埋了无数底蕴的书屋,而叹起惋惜之情。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若是单听声音,便知来人的气势绝对不简单。果不其然,只见一位中年气息十足的男子走进了屋子。衣服上衬着青黑间白的条系花纹。

    男子作出俯首沉思的姿态,正是在苦思冥想着什么事情。正走之间,一撮极锐利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门墙上的一处老损已久,略显脱落的破壁。然后,该目光投向屋中,迎面看到是:一尘不染的楠木桌椅,一盏擦得明净发亮的陶瓷茶壶……

    男子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浅笑容。

    他走进屋内,同样享受着那份在此地得天独厚的舒适惬意。稳重认真的脸庞,却出乎意料的,并没有因此流露出多少的情感。

    “哦。”

    一声惊讶的感叹,不由自主地抒发出来。

    屋中的之物,大则柜箱台案,小则茶几杯具,无一物不井然有序地置放在该在的位置,以至于细心的可以发现,没有一处是多余,没有一处是杂乱,随处可见,每一个地方都是规矩。

    记忆中一向昏暗的角落,潮湿的墙角,蛛网丛生的屋顶,蒙尘的书架,都消失不在,取而代之的,则是仿若换了一片天地的‘一屋金’。

    现在,除了置身于那份清凉舒适的快意中,又感受到悄悄变化的新格调。

    和记忆深处,早已物是人非的老书阁,不同,就是了。

    “时光荏苒,还能有如此光景……老伙计,实属不易啊!”岳傅喃喃自语道。

    虽说西堂距此也就是只隔了三条巷陌,但若想要光临这间久不人闻的冷清屋阁,也还是要免不了一阵不小的奔波。

    瞧见岳傅额头与鬓角上略有汗湿卷起的头发,想来也是赶起了堂中的一骑风尘。

    岳傅捋捋汗发,正在整装修仪,提神展目的时候,忽听得正对着房门下,一张干净整洁的玄木桌上,响起了一段徐徐而悠悠的哗啦啦的倒水声。

    岳傅先是轻轻漫步,绕过门槛后一鼎未启的炉腔,然后俨然一位归来的家主一般,熟络而随意地在背靠着房门的一张老木椅上安静地坐了下来,坐在这个位子上

    最后,显出若无其事一般的淡定从容,等待着什么。

    坐在这个位置,整间屋子无论是前后结构,还是装点陈设,都一览无余。

    岳傅又是一脸不改常态的威严厉色起来,明明原本应该是一片平静,悠然与轻松,现在却搞的连空气都莫名地跟着一起紧张起来。

    仁生更是不敢有所怠慢,刚一听到那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又瞅见那映在门前地面上泰然处之的人影时,就早早地迎了上去。

    岳傅端起木色的茶杯,在嘴唇间停留片刻之后,这才放松了肩头,妥协似的坐在这间无伤大雅的屋舍内。看样子,岳傅原是没有打算在此多作停留的。

    “方才从西堂一路走来,观其景况,熙熙攘攘之景象可谓不胜往来啊!”岳傅一时闲心,端详起杯中清凉的水面倒映出的脸影儿,略感一丝惬意的说道。

    “西堂?”仁生不知其事,眨着眼睛,心中疑惑地想道:“岳傅莫不是在说‘赏金台’的事?”

    岳傅见仁生犯起了糊涂,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便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放下手中斟酌良久的茶杯,正色道:“大名学府说是天下少有的书香名地不假,但其中也不乏稀世罕见的高屋建瓴,想必近日你也见识到了吧。”

    “回岳傅的话,学生还未曾来得及一一去拜访。”仁生道。

    “嗯?是吗?”岳傅神色不易察觉的微变,问道:“那你近日都做了何事?”

    岳傅有意无意的,语气中带着责备的味道。仁生却不知岳傅是在关心试问他,只得老实回答道:“学生眼识短浅,随近相中了一座草木茂盛的矮棚屋。不过学生很庆幸,sik正赶上一位太傅的教训。”

    仁生欣然地回答,欢愉地笑了笑,青涩的脸颊上表露出一丝少年的不羁。

    岳傅略略地点点头,心中有了数。遂挺起腰身,站了起来。

    仁生急忙退步让路。

    岳傅离开座椅,径自走向那一排排齐齐列立的书柜架。一双炯炯如炬的眼睛在书架上一遍扫视过后,只见他举起双手在半空中抖了抖,使袍袖向下滑落在臂腕处,又伸出粗糙的手来,摸向与胸膛齐平的一部帛书。

    虽说地方不大,但柜架上部部箧书分门别类,称得上齐全。

    仁生驻足在一端,用手轻轻擦拭过一层薄薄的灰尘。泛黄的书面,扉页上题写着很多密密麻麻如同蚂蚁般的字迹。其中大多诸如《七三经注疏》,《五九朝贡纪》,《乐典效章》等此类集大成者的名家注记。但是仁生又恰是向来对此没有什么兴趣可言,因为仅是书中频繁重复出现的大字眼,于仁生而言已是晦涩难懂,这之外自己能够识懂的,就知之甚少了。

    而在一柜类书的另一端,岳傅从序列末梢的一处夹缝中,选出一本方方正正的四角书,将其托放在挽起袍袖的赤膊上。脸上露出一副闻之憬然的神色。抓起衣角,在书前书后反复擦拭,手指并拢,自上而下抚摸着书边,极为用心。

    “高尚节者,莫过于善。至达文者,莫过于赋。”

    岳傅把这本书捧在胸前,并用手指点点滴滴,翻过数页,眼睛烁亮,又说道:“歌咏赋志,每年都是秋业考试诸生的基本功之一。这其中的文旨造诣,你知解多少?”

    “学生不懂文赋……清简的乡中俚语小令,倒是见识良多。”仁生颇富自信地含笑道。

    “若是小令,恐难登大雅之堂。”岳傅微微挑眉,作出一副不甚满意的神色。

    “学生出生乡野,身份平庸,资质欠缺。承蒙岳傅不弃,让学生在此能够有一份天大的恩惠……”仁生道。

    岳傅目视着眼前心思诚恳,身材偏向敦实的少年郎,智慧与睿智并存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愉悦。一尺长脸却仍板得严严的,不见松动。

    “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岳傅放回手中的集赋,冷不防极其突然地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什么样……的人……吗?”仁生挤弄眉头,愁上眉端,浓重的眉梢,苦大仇深一般荡起一层褶皱。

    最后,仁生没有回答出来。他低下头,沉默了很久,也不敢抬头去看岳傅那副严厉的脸色。

    因为对于这个问题,仁生实在是毫无头绪。此时的他,就好像一匹奔放的小马,一只远眺高空的雏鸟,一个——不懂人情,不知世故的戚戚微子。

    这个问题确实难倒了仁生,他窘迫的脸色,忍不住地向岳傅偷偷地瞄了一眼。

    然而这个小动作却恰好落入了岳傅的眼中。

    而岳傅,却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