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的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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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罗卜生罗傅——步履事端

    当下,学堂门前正是人头攒动之时。

    仁生按照往日的步调子,不急不慢,走过了四巷堂的门槛,以至于廊门下发生了何事,自然也就不知晓了。

    少壮子弟舍,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等到仁生过门时,屋子里还是安静的。

    岳仲殊一见是仁生,没等他坐下,便招呼道:“嘿,这儿!”

    仁生听见有人突兀地这么一喊,立马抬起头,环顾四周,就看见中间有一个熟悉的面容,正是岳仲殊。

    岳仲殊一边招呼仁生坐下,一边随手从旁拉开一把漆黄的小椅凳。脸上出奇热情地展出一副洋溢的笑容。

    “仁生,近来可好啊?在这学堂有没有人欺负你?别怕!只管跟我说。哪里有不懂的地方,也只管来找我。”岳仲殊兴奋地拍起桌子,丝毫不顾周围的眼光,摆出一副令人值得信赖的模样,信誓旦旦地说道。

    仁生看见岳仲殊这般自信得意的神态,便以为他在堂中已经有了些许的“地位”,更何况岳傅又是他的大伯父。

    “原来以为咱俩是同一天来的,还担心你这边会适应不来呢!你瞧,这儿这么大,若不是有苏师长领着,我怕要糊涂了去路。”仁生带着些许的羞愧笑说道。

    ”呵!别拿我和你相提,我跟你可是不一样的。你要说这里大,哼!单是我家府邸的后花园都有百丈之广。”岳仲殊对着仁生睁大眼睛,提高了嗓音,像是在述说他的壮举一般,倨傲而又神气。

    “百丈!”仁生着实被吓了一跳,不住地自言自语地喃喃道:“镇上的大老爷家里的田亩,恐怕也不及这么多吧?”

    只不过以仁生的见识,又怎会知道“百丈”究竟是什么概念,只知道是不得了的大,而他见过最大的地盘,莫过于自家小镇——清酒古镇上大老爷手下的上百亩良田。

    “呐,仲殊。”仁生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怎么了?”岳仲殊听到仁生叫到他的名字,又随即看见仁生的神色忽然之间变得严肃起来,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正经起来。

    “我有个事想拜托你一下。”

    “说吧,什么事?”只见岳仲殊一听到仁生是有事找自己,想都没想地直接应道。

    “那个,起初我之所以能够留下来,能够待在学堂做个旁听生,难道不正是因为岳傅点了头,得了他的首肯吗?正所谓一丝一情莫不敢忘,也许对岳傅来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幸事,所以我就想当面谢谢他……”

    “然而,又知道岳傅不常露面,难以会有得见之机,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向岳傅引见一下……”仁生说着,一脸期待地看着岳仲殊。

    “哎呀,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这等小事你就放心地包在我身上!”岳仲殊拍着胸脯,嘭嘭作响,有力而坚决。只是刚说完这话没过多久,岳仲殊却好像丧了气似的,脸上作出一副愁眉锁眼的样子,极是为难说了半句,道:“不过……”

    仁生一瞧见岳仲殊如此变化的脸色,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好不到哪去,而后又听到他这么一番说辞,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问道:“怎么?你可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能帮的我一定尽力。”

    “唉!”岳仲殊叹了口气,脸上的神色随之多了一分凝重。

    “说是难事,倒也谈不上……”岳仲殊说话时有意无意地向仁生瞥了一眼,见到仁生脸上挂着的忧色,就反过来舒了口气,说道:“你若真想帮我,今晚城中心的高楼上亮起第十一盏破灯的时候,你就来学堂西面的登高楼下等我……”

    说这话的时候,岳仲殊悄悄地靠近仁生,俯在其耳边,压低不小的声量,像是一副生怕被人听到的样子,不再张扬。

    “这么晚?”仁生一听,很是吃惊和意外。“婶婶昨晚才吩咐的,晚上轻易不能出门,有很多坏事时常发生,特别是西边……”

    岳仲殊看见仁生这般畏首畏尾,脸上不禁露出一丝鄙夷,心中略有不满地抱怨道:“怎么?你不是说帮我的吗?难道你不就想见我大伯了吗?”

    “这……”

    仁生没想到,岳仲殊竟会反过来以此要挟自己。可是,尽管如此,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怎能收回呢?

    “好,我答应你便是。”

    “嗯,这就对了嘛!”岳仲殊开口连声笑道。

    正此时,外面的日头逐渐高了。明媚的阳光透过薄薄一层纸窗照进整间屋子里,室内豁然显得格外的敞亮。与此同时,同舍的学子们也到来的差不多齐了。

    “小老弟,怎么坐的这么来后啊?”从身后飘来一个平和的声音。

    仁生只听到这声音,那说话的人尚未曾见到,但脑海中却已然浮现出了他的身影。

    “笑不疯师长?!”仁生又惊又喜,一时禁不住竟喊出了那人名字。

    一袭浅淡的素白长衣,行走时常带着风。温柔的阳光照在这身好似“丝纱”般的素白长衣上,微微闪着亮光。一头乌亮的长发,一双隐闪着知性的眼睛,还有令人极为嫉妒的蛾眉。

    岳仲殊闻声看去,正视那人,心中不禁暗叹,道:“这是这是何人?竟有如此风度……”

    岳仲殊如此说,是因为他原来是见过世面的。

    来人正是笑不疯,只不过此时他的怀中却揣着几本奇怪的书本。黄蓝黑白,颠倒相间,与其他学子手中的皆大为不同。腰间佩戴一件赤色的香囊,脸上含而不露的微笑于人以心摄,散发出独特魅力。

    而笑不疯更是无所拘谨,一上来就一把抓住了仁生的比胳膊还要长要宽要肥的布衣袖,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对方,直接就是不由分说,生拉硬拽地将仁生带到靠前且偏向中央的一排座位上。只留下岳仲殊一人仍在原位晾着。

    “来!来!来!昨日走得急了些,今天定要好好谢谢你。”笑不疯说着,顺手拉开一侧的椅位,将书正放在桌上,随后安安稳稳地坐下来,撩起肘前腕后的衣袖,扭扭身子,整理好前后被大腿压在下面的衣襟。

    “这是什么?”

    “怎么,你也注意到了?嘿嘿,不愧是你。”

    “呃,是吗?”-

    笑不疯突然而来的夸奖令仁生有些不适应。

    仁生与笑疯二人有说有笑,不免使身后独坐的岳仲殊显得尴尬与落寞。

    “这个啊,叫做话本……”

    “仁生!”

    一道从后而来的呼喊打断了笑不疯的讲述。

    “这位是?”岳仲殊贴近二人,眼睛扫过桌上的话本,然后打量着素不相识的笑不疯,对仁生作以询问道。

    “哦。”仁生应了一声,便欣然开口道:“这位就是笑不疯师长。你可别看他现在一副多么气派正经的样子,但其实啊,他挺马虎眼的。”

    “笑不疯?真是奇怪的名字。”岳仲殊听完仁生的介绍,自己便摆出一副架势,倨傲的态度收敛起来,一套抱拳的行礼在众人之间显得颇为怪异。

    “学子岳仲殊,见过师长!”

    笑不疯见状,呵呵一笑,道:“叫师长言重了,我也只不过比你们徒长几岁罢了。”

    ……

    三人未说完之际,却见笑不疯不动声色,缓缓地站起身来,随之朗声道:“学生见过罗太傅。”

    “学生见过罗傅!!”

    一时间,仿佛是一呼百应,屋内齐声响起洪亮的见礼问候。

    即使是方才还在打着瞌睡的慵懒学子,这一刻,也是振作起了精神。

    “罗傅?”仁生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来,一双黑色的眼睛直盯着那前台门檐。

    之前听说,罗傅因为有些忙事,找来了岳傅代他上了一堂课,而今日,他就要回来了。

    “罗傅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仁生忍不住好奇,小声嘀咕道。

    “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站在身边的笑不疯直言不讳地微笑道,眼睛里则闪烁着由衷的敬意。

    正说之间,只听见门外传来一声老气哀哉的咳嗽声,而后,一抹“庞然大物”的影子出现在屋内的墙壁上。

    “哼!恼火!非常的恼火儿!”

    还未见那人,却先听到一阵闷声震鼓般的满腹牢骚。就在众人疑惑与惊愕的目光下,一位身着青衫老态的男人走了进来。只见他圆润丰满的身材显出几分肥胖态,苍黄而肃穆的脸上总带着和蔼可亲的微笑。只是那副神容之下,挂着一张百无聊赖的老脸。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从满屋学子身上一扫而过。一进来,就眉头紧蹙着,不知是发生了何事,直勾勾地瞪视着满堂学子的脚下,脸上是怒不可遏的厉色。

    “罗傅?”不知是从哪传来一声轻轻的,试探性的问候,谁料却被罗傅直接给无视了。

    “你!还有你……你们统统都把脚上的鞋子给我脱下来。”

    “啊?啊!”

    这一番不可不谓是简单粗暴的要求,着实为难了众学子。可一看到罗傅认真又强硬的态度,固执得无法想象,就知道任何的劝阻此刻都成了无用。只好在一番轰动之后,纷纷脱下脚上的鞋履。

    罗傅这才走上前台,两手叉腰站在那里,再一次一眼扫过众学子,神气而得意地笑了起来。这时,有细心眼力尖的学子发现到,眼前这位忽然变得“嚣张跋扈”,“不讲道理”起来的罗傅,竟是光着脚站在神圣不可侵犯的三尺讲台上。

    要说罗傅为何这般恼怒,做出这般举动,究其原因,竟是因为清早起来找不着鞋子,便自以为笃定是被不知哪个顽劣的学子给偷藏了去。这下,既然找不着鞋,索性就自作人证,把众学子的鞋履都试过来遍。

    而众学子自然是不知事情的原委,但一想到这种荒唐事,只怕整个学堂除他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人会这么办。屋内慢慢安静下来,学子们都稀里糊涂的脱下了鞋履,等着罗傅接下来的动作。

    “哼!看我怎么逮到你……”罗傅一面犯着嘀咕,一面撸起袖子,颇费力气的弯下身子,将屋内绕了一圈。

    “不是这双,太小了……也不是这双,太秀了……”

    一时间安静下来刚没多久的室内又轰动四起。只是,任凭罗傅费了好大的力气把满屋子的学子都把鞋子脱下来,又绕着屋前屋后了好大一圈子,可到头来,却是连合适他的鞋脚都没有找到。

    时间往往在不经意间流逝得很快,眼见满屋子要搜过来了一遍,便见罗傅一脸颓然地来到了最后一列。

    正是笑不疯三人的位置。

    先是到了岳仲殊的脚下。却见罗傅只是瞧了一瞧,就随即又是摇头,又是叹息的,脸上表情好不失望。接着又蹒跚了几步,走到笑不疯的脚下。

    “罗傅,您难道还要看学生的不成?”笑不疯笑嘻嘻地,脸上故作出俏皮的表情,一双好不精致的步履齐齐地摆放在脚前。

    “哼!和岳老儿穿一双鞋的混小子,我才不稀罕。”罗傅这样说着,便只看了一眼笑不疯的两只腿脚,就将目光一移,落在了最后一位少年学子的那双粗布制的鞋履上。

    罗傅低声沉吟了一句。是什么?恐怕即使是站的离他最近的仁生,都没有听清。

    “嘿,好小子!就是这双……”罗傅立即变了脸色,顿时喜怒无常,瞪起眼睛,生出的一股威势让人不敢靠近。随之发出一声惊奇的叫喊,不由分说,蹬直了右腿便一个劲儿的直往鞋口伸。

    “咦!罗,罗傅,怕是您搞错了,这是学生的鞋子啊。”仁生一急,哪里会料到罗傅会突然来这么一出,心急之下据理力争道。

    “唔……”

    仁生的话一出,罗傅迅疾的手脚忽的迟钝了一下,然而所有人都在认为罗傅是在犹豫时,实则罗傅却是正因寻不到鞋子,而下不来台面,羞得面红耳赤,又哪里肯听得仁生如何分说,张口就是喝道:“胡说!老夫明明穿的刚刚好,可谓是不偏不倚。天底下还有比这很合适的鞋吗?”

    “不是……”

    仁生正要再说时,罗傅已经瞪红了眼圈。见仁生欲言又止的窘态,罗傅也不去理会,随即转过身去,冲着大多在幸灾乐祸的众学子喊道:“《桑田赋》:南陌有桑,沃野千衡!”

    “南陌有桑,沃野千衡……”

    罗傅一声领读,满屋学子便齐声诵读起来。

    罗傅拂起衣袖,双手负后,一气呵成,颇有一副凛然潇洒之态。只不过罗傅这形象并没有保持多久。当挤着一双不合脚的鞋履,更加蹒跚地向前走时,上半身多么的潇洒,下半身看着就有多么的滑稽……

    与一向淡然处世的岳傅相比,罗傅白发苍髯,更显老者的慈祥。他的性情倒显得十分的爽直,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罗傅要比岳傅更加使人亲近。而他却有这么一个习性:总爱在有事没事的时候,躺在一张足以支撑他的竹椅上,待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暖洋洋的,很是舒坦。若无人理会,恐怕有时会深深地酣睡过去,最是享受。不过,迟到误课的情况倒是意外的从未有过。

    不多时,仁生站在院中,杵立在一把竹子椅边。微眯的眼睛被阳光照耀着睁不开。

    “你这小子,是该说你没眼力价呢?还是脑瓜子不好使呢?你可知在这大学堂中有多少学舍,巴不得岳傅讲上一堂课,有时运气差了,甚至争都争不上。可你倒好,你还不乐意了。嘿!你这个怪小子……”罗傅半躺在椅子上,一只胳膊肘支撑着上半部分的身子。拉着懒怠却不懒散的一张脸,悠哉悠哉的与仁生说着话。

    “哎!我真就觉得……他没您讲得好……”仁生目视着罗傅,慧亮的眼睛机灵地一眨一眨的,着实喜人。只是说这话时,仁生却身体异常地左右晃了晃,下面一双完美的大脚丫子,还蜷缩着脚趾头赤裸裸地站在地上。

    “啊哈哈哈……”罗傅咯吱咯吱地笑了一阵,道:“岳傅啊!岳傅!真想不到,还会有人说我比你好……”

    罗傅小小地窃喜一番,即使或许是一句不对心的玩笑话,但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看着仁生绝不输给任何人的坚定目光,罗傅脸色转而一变,严肃凝视那双慧亮的眼睛,说道:“我也认定,我比他强!毕竟,你是我先看上的。”

    此时此刻,罗傅苍老的容颜上,却有着一股不可释怀的倔劲。

    对于仁生而言,罗卜生是老师,也是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