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的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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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安锦,安锦……

    次日晨起,街头之中响起了士别三日,依旧是铿锵有力的好声调。一声声热切又意外默契的吆喝声追随着浓浓的香气遍布整个街头,经久不散。不同往日的是,在香气四溢的店铺屋舍下,多添了一个紧张起来的步调子。

    在众人无所事事,玩笑的笑语中,仁生仍显出几分羞怯来。沈浣一面好没脾气地催促起起哄的众人,一面自言自语似的对仁生嘀咕道:“这群一天到晚没个正事儿的主,以后你可得注意点,不要走得太近。”

    仁生看着沈浣始终不为所动的情绪和平静安宁的神情,略略地点了点头。

    “好了,你也别想闲着偷懒,把这些送去林大院的安锦娘。倚着草垛子,靠着隔面墙的路子,踏满地的马蹄印的府门前,就是了。

    沈浣将手在腰间的围巾上擦拭了一番,说着三言两语,便提起让仁生看着眼熟的竹篮子,亲手转交给了仁生,并不忘嘱咐一声:“路上走得稳当些,可别被狗叼了去……”

    “嗯。”

    仁生接过篮子,结实的臂膀即刻感到一股不小的压力。看向铺盖上一层花蓝色布的竹篮子,对其分量感到不小的诧异。

    两人多高的大门向两边张开,向门中望去,是一座挡了视线的画壁,墙壁很高,几乎与大门齐立。仁生感到非常稀奇与惊讶,毕竟这么高的墙,在整个大名都也是不多见的。

    墙面上雕刻的许多图案:天空,太阳与雄鹰,以及两边齐头并进的参天大树等等,无不栩栩如生。

    遥望不多时,便等候来一位挺着大肚腩的门仆。仁生若是细心,就可以认出这人正是在昨天是打过招呼的。

    “你是……”门仆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仁生,最后目光停留在了仁生手臂上挎着的花篮子,没有等仁生开口,就认出仁生的来历。“是婶婶那里的……小兄弟?”

    仁生点点头,表示回应。跟随着门仆悠然散漫的影子,观望着四周错落有致的房舍院落,应接不暇之时又晕头转向地走了不知多远。直至竖敞着黑木板门的墙角下,才停住了脚步。

    仁生眼瞅着脚下青色石砖铺就的路基到了尽头,再往前去就都是与外面无异的硬邦邦的黄泥土路。又望见周围的景物也已与方才的亭亭院落大有不同。

    “这儿好大!”仁生由衷赞道。

    “是啊,这里非常大。可也就是这么大的地方,是我们世界的全部,之外的其他,不属于我们,我们也不属于其他……”

    门仆开口说起,亦是赞美之言,可言语中却没有显出多少的激动与自豪,反而隐约之间流露出一种好似安于现状,又无可奈何的倦怠,就像是在讲述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不属于?怎么会不属于呢?”仁生不明白,也想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门仆不多说什么,也不再向前,赶催一般,手臂一挥道:“你要找的人,就在这西角的胡同里。一直走到头,看见一片荒院子,两扇柴门,就是了。”说完,门仆就照着原路兜兜转转地绕了一圈,回去了。

    既照着门仆所说,仁生便自向西墙摸去,走了不多远,果真如门仆所说,有着一片用干竹枯柴围作的院落。院落之中,有一棵散了叶的枣树。树叶是随风飘落,遍迹可见。正中的柴木堆积在房檐的一隅,还有两三个盛水的木桶。

    一声嘶长的门闸声后,只见仁生手臂挎着篮子,肩背负着箱子,推门而入,径直走到院子的中央。

    “枣婆婆?”面容因憔悴而显得苍老的妇人,乍听见仁生如此称呼之下,一时眼中充满了疑惑,再三打量着院中央规规矩矩站立,且年少又富有活力的小伙子,只见他笑颜开眉的面目着实令人感到亲切。妇人看着眼前令人讨喜的孩子,一直阴沉沉的脸上稍显吃力地露出慈祥和善的笑容。

    这笑容,像极了母亲。

    “你就是沈娘子店里新添的小伙计,那个仁生吧?瞧瞧这副机灵的模样,沈小娘子可真是一点儿也没少说呢!”妇人笑开了口,蛾眉之间显出几分不易的宽容。

    “真的吗?那婶婶都说我什么好了呢?”仁生说起俏皮话,素来正经的脸蛋,故作出一脸自信满满的神气,一下子哄得妇人乐笑不止。

    “好,好,好……跟‘枣婆婆’进屋来,‘婆婆’告诉你……”

    仁生跟随着妇人走进屋内,猝然的一股阴凉使得他感觉到非常的不舒服和些许的不适。屋子里的空间很大,却也不是真的有多大,实际上是因为屋中装饰简单,家具又很少,整间屋子着实没有什么物件才显得很大。若是与前面屋舍俨然相比,这里简直就像是个仓库。一张简单的四方桌,两三个小矮凳,还有一张堆积了货物的旧木板床架,靠在墙角。这些就是这间正屋的全部。

    妇人将篮子收起,从里屋出来的时候,一双粗糙布满沧桑感,又稍显瘦黄的手捧着一捧晒干的红枣,好不吝啬,小心且稳稳地摆设在桌子上,招呼着仁生,又不失热情地微笑着。

    “说起这枣啊,还是当初家里的娃子馋嘴,吵着闹着非要吃枣,就索性顺了他的意,想着孩子脾性子一过去,就消停了。倒也不曾想好几年过去了,还真结出了这么几个子儿……”

    仁生原本就不是矫情的人,倒也是不客气,伸手拿来一颗,放进嘴里。原本干涩的枣皮在唾液之间上下咀嚼之后,香郁的甘甜一下子就灌满了鼓鼓囔囔的小嘴。

    “甜,真甜!”仁生撇撇嘴,不住地称赞道。

    妇人知道仁生欢喜,自己也满意地笑了笑。随后转过头,向门外望去,此时院子里空无一人,竟显出一丝的清冷。

    妇人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的落寞,接着眉头逐渐紧蹙,神情中透出异常。

    “枣婆婆?”仁生一声轻轻的呼唤,拉回了妇人长长的愁绪。

    妇人表情明显一怔,五脏六腑忽感一股恶寒,心头一紧张,再难掩其苍白的面容,心头难以平复的绞痛,令她倍感折磨。

    仁生看着妇人虚弱的面容,虽然妇人还是在极力坚持地压抑着难耐的痛楚,但仁生仍是从妇人异常的脸色上,知道了大概。

    “这情况,要比婶婶说的更严重啊!”仁生不禁心里喃喃道。

    此时,妇人努力地鼓足一口气,想要倚着桌角站起身来,手臂便要本能地向后摸去,却见一双有力的手抓在肩膀上。妇人顿感心安地笑了笑,就在仁生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而此时,仁生扶持妇人,只觉得她双手冰凉,腿脚迟缓,一副僵硬之态。仁生神情精彩,一边脸上写满了担忧,一边眼睛中又露出明悟的亮光。

    “无妨……我稍躺一会儿,就好了……”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掀开里屋的门帘,一道明亮的光线即刻照在灰木的床沿。妇人倚扶着床沿,坐在床头,虚弱的身子慢慢倾斜,缓缓躺下。

    妇人闭合眼睛,絮乱急促的呼吸逐渐得以缓和。而当仁生正在一旁想着该怎样,久久不出声时,妇人却一直没有再听见仁生的声音,以为仁生要走,于是眯起眼睛,便喊了一声:“别急着走了……不嫌烦,就陪老婆子说说话啊……”

    仁生看到桌台上有一只水壶,便将其举在胸前,冲妇人一笑,说道:“不走,我去添些热水。”

    听得仁生这一番话,妇人好似心里踏实了一般,又重新合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一盏滚滚热水被端放在床头边的桌台上。仁生见妇人的脸色开始好转,便递去一杯简单的热茶,之后静坐在床沿边上,轻轻地用手指探了探妇人的脉搏,再回头看妇人苍白的脸时,也添了三分气色。

    “婆婆是一个人在住吗?”

    “不,还有我儿子……念他这么大,不是让他给人做一辈子牛马的。于是催着他去学堂念书,盼着他出人头地……”很显然,妇人与仁生聊开了,话随之也多了起来。

    “起初顾忌家里,死活也不肯去,等到身边一个个同龄人都去了,他也心软了……”妇人与仁生聊着家常,渐渐地气色好了许多。

    仁生看着憔悴的妇人,心中一直怀着隐忧,担心道:“婆婆莫不是还瞒着自己的病,没告诉他?”

    “唉。”妇人叹了口气,看样子很是无奈,愁容又添一层。“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就那日夜里,忘了掌灯,偏偏他平日又细心,察觉出了端倪,被他知晓了我的病。于是第二天就着急忙慌地去寻医问药,学业就也给耽误了。昨个回来时,又已是黑夜,黑漆麻乌的,啥也看不见,也看不见他的面孔,单是将这布包揣在我怀里,就一声不吭地去了自个的屋子。等我起来去看他时,他却是早早地睡着了……唉,这孩子,在外面又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妇人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今日的天气,略有欠佳。大门旁候着的门仆一副没精打采地“观赏”着离此不远处的河对岸,听得欢声一片。七八个吟诵着诗谣,欢蹦乐跳的少男少女们,将要赶在桥涵现上一出盛大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之前,准时地到达学堂。每每这时,就有河边洗衣的妇人为他们感到捉急,生怕他们错过了学堂开门的时间。

    “哼,这群小娃子,回回走得这么晚,真让人不省心。”门仆随口自语道,忽然从眼前掠过一道身影。

    “嘿嘿,昨儿有劳大兄弟替安锦当差了。”

    门仆微微偏低肩头,打量着站立在肩膀边的得意少年郎,嘴角微微上扬,笑说道:“安锦说的哪里话,偏逢昨日张婆患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嘛。怎样?现在张婆可还好?”

    “嗯,好多了,劳你挂念了。”张弘回答道。

    门仆点了点头,眼睛随之转向大门外的路坡口,说道:“对了,就在方才有一位从未见过的小家伙,一介医夫的模样,背着个不小的木行箱,手里还拿着婶婶的篮子……对了,说起来昨儿跟在婶婶后面的那个小家伙,哦,原来就是他呀!”

    门仆醒悟般地说道:“不久前还是我带他去找你家院子的呢……”

    “小家伙?那他现在人呢?”张弘忙问道。

    门仆面向东去的小路,说道:“前脚刚走。”

    张弘既知仁生从后院走了之后,就快步追上去,欲要赶在前头。

    门仆眼看着张弘匆匆而去的背影,嘴里喃喃细语,感怀一般的神情,低声道:“安锦,安锦,当真可以“安锦”吗……”

    仁生从林家大宅院出来后,路过原先的那一堆草芥。正走的时候,便看见前脚刚稳住的张弘。只见他踱步徘徊,神色慌张,整个人精瘦了许些,忧郁愁切,哀而悲伤的眼神也比初见时更加清晰。

    对于张弘的认识,仁生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姓名,方才从门仆那里得知了关于张弘的一些往事:十多年前战争纷乱,不计其数的无家可归的难民纷纷四处躲避战争。张弘的父亲不幸于战火之中,其母亲带着尚且年幼的他来到大名都。那时的大名都也是风雨飘摇,张母四处计生无望,便来到了林府当仆人,含辛茹苦地把张弘一点点拉扯大,又不顾一切将张弘送去学堂。万幸的是,他遇到了正值接手大名都与大名学堂的岳傅。

    门仆算是张弘的半个发小,他从始至终都认为,如果不是这糟糕的大朱红色大门,张弘一定可以成才。正如他的字一样,可以“安锦”。

    “啊,那个……”张弘火急火燎地从后面追上来,甚至不惜抄袭小道。可是当仁生到了跟前,张弘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昨天……婶婶手下的小伙子果真是你吧。”

    “哦,是我。你比我想的来得要迟钝。刚才你一直都在的吧?”仁生话有所指,原来在院子里时,张弘一直都在,只是不知道为何,没有出来。

    而这时张弘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神情也没有变化。因为有些事,他不好解释。

    “我娘,她……”

    “关节疼痛、屈伸不利,得温则疼痛缓解,遇冷则疼痛,应该是风寒痹症……”仁生没有隐瞒,也没有拐弯抹角,直言道:“除湿通络、祛风散寒,此法如此如此……屋子里湿气重,季节交替,多注意。”

    “多谢。”张弘欠了欠身,言谢道。

    仁生略显尴尬的摆摆手,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都是医中常识,我也没做什么。”

    说着,仁生从怀中取出事先准备的伤药与一个看起来不大不小的布包,接着开口解释道:“你娘听说我也是在学堂,就把这个托我带给你。”

    张弘伸出双手接住,嘴里支支吾吾说着感谢的话。怎料一时激动,竟牵动了嘴角仍显瘀肿的伤口,有些吃痛地缓缓说道:“我是张弘,字安锦。”

    “嗯。”仁生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了。”

    “那……”张弘支吾其词。

    “我该走了,不然就要错过进门的时辰了。”仁生目光望向明得很快的天空,带着欲走的决心。

    “哦,好。那……路上小心。”

    于是,二人说了不多的话,就相互告别了。

    当下,学堂门前正是人头攒动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