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的别苑，叫“有苑”，是前朝一位王爷的旧园，名字一直没改过。

    卓暮云觉得这个名字放在宁王这儿颇为讽刺，明明什么都没有，连晚饭的食材都是李传风和无影进山打的，幸好采薇有一双化简为精的好厨艺，才不至于让众人饿肚子。

    在述瑶的“教导”下宁王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主动提出等到了盛京带大家去余记吃全蟹宴以作弥补。

    余记的全蟹宴，不仅在盛京有名，整个大盛朝都很有名。每年六月中旬就要开始预定，任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随去随吃。

    宁王十分肉疼，这全蟹宴可是他为瑶瑶准备的，只能便宜他们了。

    酒不足饭饱后，众人纷纷回房歇下，不料后半夜竟下起了雨，更没想到的是，一场雨下了整整四天。

    有苑所在的鹊翎山地势有点险，山下松江环绕，通往官道只有一座不太高的石桥，眼下已被涨起的江水淹没，只得再住几日，等水退了再走。

    夜里无聊又有些凉，卓暮云便扯着述瑶，带着烟罗和采薇去兰汤院泡温泉。

    泉室里热气蒸腾，四个姑娘脸色红扑扑的脱着外衣，忽然烟罗停止动作抬头看向述瑶，述瑶淡淡道：“你先去。”

    烟罗身形一晃消失在屏风后，随即屋顶上传来一阵响动，述瑶转身在壁画的凸起处按了一下，一道暗门打开，里面放着六七把刀剑，她随手取了两把，将头上的步摇拔下扔给采薇，不紧不慢的往门口走去，院中立刻响起了激烈的打斗声。

    打斗声起卓暮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走到暗门前想挑把剑出去帮忙，却被采薇拉到一边，道：“云姑娘别去了，有姐姐和烟罗姑娘呢，前院怕是也听到动静了，不必担心。”

    她想了想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去了还真帮不上忙，只有添乱的份儿，索性跟采薇搬了两把椅子在暗门边坐下，掏出月光寒静静地等着。

    屋里的烛火在水气氤氲中摇曳，像是在躲着院子里的剑影。刀剑碰撞声愈来愈烈，听见李传风的叫骂声不断，她的一颗心竟生出安定之感。

    不过不是因为李传风骂人，而是知道李传风来了，那么文廷玉他们也必然到了，这次他们手里都有兵器，众人又聚在一起，想来不会吃亏了。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述瑶就重新回到了房间，雪白的中衣上沾了点点血迹，好像雪原里盛开的红梅，生出一股妖艳之姿。

    述瑶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些水汽，她将剑放回暗门里，脱了中衣道：“唉，可惜了这么好的云锦，”又随手拿过卓暮云的茶杯喝了一口道：“只来了七个，可真瞧不起我，本想捉个活口问问，后槽牙都打掉了那贼人竟然咬舌自尽，真是气人。”

    “没受伤吧？”卓暮云道。

    “传风崴了脚。”

    “......”

    采薇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道：“姐姐，我回去给你取件中衣。”

    述瑶摆摆手道：“不用，烟罗跟着追风他们盘查院子去了，回来时会给我带中衣，咱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三人泡着温泉，等烟罗带了中衣回来，才各自回房睡了，只有烟罗一个人守在卓暮云榻前一夜没合眼，她家少主心真是太大了，万一那伙贼人再来怎么办？还有为什么不等她一起泡温泉？明日可就要启程了！

    其实卓暮云并没有睡好，因烟罗在房中她不敢点安息香，又刚刚经历了一轮刺杀，心再大还是会有些害怕。

    一波一波的噩梦，一会儿是浑身是血的父母，一会儿是目露凶光的杀手，一会儿又梦见淬了毒的剑插在她心口，甚至还梦见师父向老夜卫一样战死，梦见文廷玉断了条胳膊，梦见李传风没了腿......

    第二天一早，主仆俩都眼底泛青，下山的路上全然没了上山时雀跃的心情，卓暮云只挽着述瑶的胳膊不发一言。

    眼看行到山下石桥头，忽然李传风指着不远处道：“诶？那是什么？”

    卓暮云定睛看去，好像...是个人，半截身子泡在水里。

    追风和无影对视一眼，疾步奔到河边，见那人身形似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后背上从左到右一道刀伤，皮肉向外反着，他伸手将少年翻了过来，果然一张小脸稚气未脱，只是双目紧闭面色惨白，他摸遍了少年全身确认没有武器，才向众人招手示意可以靠近。

    文廷玉抓起少年的手腕，道：“还活着，刀伤不重，只是失血过多又呛了不少水，”言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数了几颗药塞进少年嘴里，

    “左右也晚了几天，再晚一天也无妨，只是山上东西不全，”慎世子瞥了眼正在用拐杖戳着少年大腿的宁王，道：“去岱县吧，把他送到医馆去。”

    追风和无影把人抬上马车，文廷玉钻进车里处理伤口，当马车行至岱县城门的时候，少年醒了。

    文廷玉简单的问了几句，便叫少年好好休息出了马车。

    那少年自称姓赵名平，刚满十一，本是滕州敦城人，因娘死的早，所以自小跟着父兄走南闯北行商，但和文家这种商贾世家不同，他们爷仨儿只是个居无定所的行脚商，倒卖些地方的小玩意儿而已，没想到这次去松江上游的龙骨镇采买遇上了山贼，父兄都没了，他被山贼追着从山上掉进松江，还以为没命了，没想到竟遇上了文廷玉等人。

    文廷玉将赵平的情况简单的跟几个人说了一遍，卓暮云听完垂下眼帘，喃喃道：“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人。”

    “天下之大，可怜人多了去了，这都是命，”宁王不以为然。

    述瑶道：“确实，不是每个泼皮无赖都能好命生在皇家。”

    宁王嘿嘿笑着，凑近述瑶道：“我无赖也只对瑶瑶你一个人呀！”

    “走开！”

    “不走！”

    “走不走？”

    “走就走嘛，拔剑干嘛呢...”

    文廷玉拍了拍卓暮云的头，道：“赵平即是行商出身，又甚是机灵，不如叫他去晋阳跟着大哥吧，也算有个容身之处。”

    “师兄啊，”李传风凑了过来，皱着眉道：“临出门的时候师父可嘱咐我了，务必事事要小心点，那个赵平是啥来路还不能确定呢！万一是那些人的同伙，咱不是引狼入室了？”

    这些日子他被卓寂收拾的掉了好几层皮，下巴都瘦尖了。

    “这个好办，世子和述瑶姑娘都在，想要查个孩子的来历并不难，”文廷玉道。

    宁王不满道：“你没看见本王？”

    可惜，并没有人理他。

    述瑶点头道：“嗯，等下我就传信给滕州，不过看那孩子一身云纹锦衣，想来他父兄十分疼爱他吧。”

    “龙骨镇竟出了山贼，光天化日就敢截货杀人，看来圭宁府王兰涛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慎世子吩咐他的一名护卫，道：“你去龙骨镇查查事情是不是真如赵平所说，若是属实就回一趟圭宁，问问王兰涛是不是想告老还乡了。”

    护卫点头应是，飞身上马而去。

    述瑶也向采薇示意，取了纸笔、信鸽往滕州送信。

    “那，眼下那个赵平怎么办？”卓暮云道。

    “那孩子失血过多且要躺上几日，先给他留些盘缠在这里养伤，等他能起身时想必滕州和龙骨镇的消息也能到了，我再写信给大哥派人来接他。”文廷玉道。

    卓暮云点点头，又道：“那咱们是等等，还是接着走呢？”

    已经耽误了好几日了，若是再耽误可不太好，就算有慎世子点头，但贤妃哪里难免不会多心。

    卓暮云看看追风，又看看无影，想了想还是算了，她没有太多自保的能力，多一个在身边就多一重保障，谁知道那些杀手会不会疯到半夜去王府杀她。

    述瑶用剑柄狠狠的捅了下宁王的腰，道：“你那两个护卫，留下一个盯着，等晋阳来人了再回去。”

    宁王呆呆道：“啊？那我怎么办？”

    述瑶秀眉一拧，道：“什么你怎么办？这么多人能让你死了？”

    “是是是，有瑶瑶在就成！”宁王一张俊脸笑成一朵花，举着拐朝其中一个护卫一指，道：“你留下....不对，你们两个都留下，万一有事得有个照应。”

    宁王心道：把两个护卫都留下，就可以日日夜夜赖在瑶瑶身边了，我可真机灵啊！

    述瑶挑眉看着宁王道：“两个护卫都留下？可以啊，今日开始就让传风日日夜夜跟在你身边吧。”

    “不要！”

    “不要！”

    宁王和李传风同时喊出声，他俩关系虽好可又不是断袖！

    述瑶冷笑一声不再理宁王，起身拉着卓暮云出了医馆钻进马车，宁王留下一个护卫看着赵平，垂头丧气的跟了上去。

    几个人快马加鞭走了两天，才看见盛京的界碑，只待翻过南溪山就能看到宣华门了，想到满城华盖王气蒸腾的盛京城，卓暮云心底渐渐从忐忑变为期待。

    慎世子扯着缰绳，扬声道：“这南溪山是盛京群山之冠，站在山顶盛京全貌尽收眼底，岳庐书院就在这座山上。”

    “天下才子出岳庐，说的就是这个岳庐书院吧？”卓暮云问道。

    “不错，除了岳庐书院，南溪山的石刻和碑林也颇为有名，还有后山护国寺的灵栖塔，是六百年前凌虚住持虹化的地方。”

    “好想上山去看看啊！”

    “不急，九月初一就是岳庐书院的集贤会，全大盛的读书人都会汇聚于此；还有九月十九护国寺会的大法会，最是热闹，到时候都可以带你来。”

    什么劳什子集贤会和大法会，卓暮云都没什么兴趣，却还是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道：“世子可要说话算话！”

    慎世子笑道：“自然算话。”

    官道上车马渐渐多了起来，不多时，一座气势恢宏碧瓦飞薨的城楼出现在众人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缓缓而行。

    慎世子的护卫打马向前，掏出一块牌子在一个小将面前晃了晃，那小将踮起脚朝世子望了一眼，见宁王也端坐在马上愣了一下，立马朝几个守城士兵挥了挥手，迅速清出一条通道让几人进城。

    初到盛京实不敢张扬，卓暮云掏出一颗晕车药塞进嘴里，和烟罗一起下了马钻进车里，一手挽着述瑶，一手将车窗的帘子掀起探着头朝外面看去。

    黄昏的宣华门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透着一股深邃华丽的巍峨之感，卓暮云看着铺着青石板极为宽阔的马路两侧形形式式的商铺林立，香车宝马川流不息，心道到底是盛京城，将近戌时街上仍旧人来人往，起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若是在宁川，夜市未起时路上是不会有什么人的。

    马车从主街上下来，拐了几个弯在涔水河畔一座繁华浮艳的高楼前停下，述瑶拍了拍卓暮云的手，不舍道：“这里是盛京红鸾阁，只要你在盛京一日，我就在这里陪你一日。”

    “姐姐不跟我们去王府吗？”

    述瑶摇头道：“慎王府那些人和宋让不一样，我的身份不方便去，这段时间采薇跟着你，有什么事就让采薇传信，你若是在王府无聊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卓暮云这才点头应了，趴在车窗看着站在红鸾阁门口目送她的述瑶，直到马车拐了弯看不见了才作罢，一头栽在软垫上深深的叹了口气。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