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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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谷地人家

    在武当山脉东南麓、汉江中游西南岸的这片区域,地势西--南高而东--北低,由西--南至东--北渐次分布着高山和丘陵,丘陵之间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谷地和河流。

    向文允上学的县二中所在的这个千年古镇,属于武当山余脉的边缘地带,东面和北面地势平坦而开阔,西面和南面则群山环列,自古以来就是扼守川陕至湖广的一个重要通道。

    在古镇西南十几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方圆近十二平方公里的谷地。这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三面有群山环抱,东面被河水冲开豁口。谷地有两条河,一条河自西向东流经谷地中央,另一条河自南向北流经谷地东部边缘。三线建设时期,从东北分迁而来的军工厂选中此地建厂。在扩建通向外地唯一一条公路的同时,硬是劈开东北角的一座山,建起了一条工厂专用铁路。这里当年有四个生产大队一万多人,还有工厂兴建时期的近万名工人。

    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向文允自父辈上溯四代都生活在这里,十七岁以前的向文允也生活在这里,他生于斯长于斯。三线工厂的到来,给这个闭塞的偏僻地方带来了浓郁的现代气息。工厂兴建之时,向文允刚满六岁。这里,有他少儿时代太多的记忆,也给了他一双隐形的翅膀。

    向文允家的新宅是去年秋天建好的,冬月搬进去住的。两年前,身为大队书记的父亲带头响应政府“迁房还田”号召,在老宅以东近两公里靠近山边的地方选址建房。

    向家老宅位于谷地的中心地带,距离工厂行政办公楼很近。南面不远有山,西边很近有河,三面开阔,绿树成荫。老宅是向文允祖父在解放前建造的,像个不规则的四合院,三排大大小小十二间砖瓦房,形成一个较大的院落,向家三代三十多口人生活在这里。向文允的父亲一辈有兄弟三个,他父亲是老幺,还有一个姐姐。向文允出生时,兄弟三人已经分家自立门户,姐姐远嫁他乡。向文允的父亲分得一大两小三间房,后来又建了一间土坯草房作厨房,向文允兄妹四人先后在这里出生。

    在老宅拆掉新宅还没建好的近一年时间里,向文允一家六口挤在附近一户人家腾出来的一间半房子里。这时候,向文允正在上高中一年级,只有周末回家一趟。弟弟上初中一年级,大妹上小学四年级,小妹上小学二年级。

    新宅是土坯瓦房,坐南朝北,三大间两小间,面积有一百六十平方米,大间四十平方米,小间二十平方米,东边有猪圈,西边有厕所。虽说还是土坯墙体,但里层用泥浆平整外层用石灰粉刷过,梁枋檩椽和盖瓦都是好材料,故而显得比较高大、宽敞、明亮。正中一间为堂屋,其他两大两小每间均一分为二,是父母和向文允兄妹四人的睡房和厨房、杂物间。八十岁高龄的祖父母住在西边小间。房屋前是一个近百平方米的场院,场院前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水渠,房前屋后的杨树柳树已有一人多高了。

    在新宅东面不到一里处,建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大水渠,这是县里一处重要的农业水利设施。它高出地面二十多米,北端设有“天井”,渠水由此经过河床下涵管流向目的地,南端设有闸门,当需要调减渠里水量时,就开闸放水到旁边一条同向小河里。这条渠叫幸福渠,闸叫幸福闸,渠水来自东南方向的水库,为包括古镇在内的附近公社农业生产提供部分用水。

    幸福渠经常保持近一人高的水位,满水时,可达两米多深,水清见底,满眼绿茵茵的,犹如几十层叠放的玻璃透出的颜色,是向文允和他的小伙伴儿夏天的乐园,可以在此洗澡、游泳、玩耍。以前住老宅时,步行到这里得半个小时,现在只要几分钟。

    向文允清楚地记得,家里建新宅,从平整宅基到竣工建成,前前后后花了大半年时间。虽然请了建筑师傅和小工,但父亲总是在现场事必躬亲,免不了操心着急,他的明显苍老正是从建房开始的。父亲当兵退伍回乡后,很少风吹日晒干农活,所以显得年轻,有几分英俊帅气,依然还有军人的挺拔姿态。现在身姿没有先前挺拔了,脸上皱纹多了,头上也有白头发了。有老话说,在农村,没建过房的男人不算真正男人。看来,因为建房,使父亲经历并完成了一个男人的蜕变。不过,向文允有所不知的是,父母十几年来的含辛茹苦与节衣缩食,才使这栋房子的建造成为可能并变为现实。

    向文允回家一周后,一场暴雨使新宅后面的山体有了一些垮塌,对屋檐沟排水造成影响。父亲对向文允说:“现在等高考录取结果,你在家里反正也没事,就把这些土运走吧,我让老二给你打下手。”向文允一看,垮塌下来的土估计有三百方吧,一天运二十方,也得半个月。不过,这对打小就劳动惯了的向文允来说,不是多大的事。

    说干就干,第二天早饭后,向文允用父亲借回的翻斗推车开始运土,从屋后运到房前场院下的土坡,虽然距离不远,但一车土还是很重的,铲土装车也是比较累的。父亲让弟弟帮忙,可小他三岁的弟弟习惯性偷懒,基本没干什么活。还有做饭做家务,让他帮忙也是这样。为此,向文允颇感无奈,很多时候只好自己一个人把事做了算了,有时气急了,没少揍他。

    趁着向文允这些天清除屋后垮塌山土的时候,我们有时间说一说有关他的过往岁月的一些情况。

    向文允是在严苛的家教环境、繁重的体力劳动、清贫的物质生活下长大成人的。少儿时代具体说五岁到十五岁这十年的生活经历,塑造了向文允的性格乃至身体,这些影响正反叠加,深刻而深远,以至于让他日后难以释怀甚至有时免不了耿耿于怀。

    向文允的父亲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幺,年少时生得帅气,但身体比较单薄,祖父没让他干过粗活重活,而是让他上私塾,学文化。所以,他会写文章,还写得一手令人叫绝的行草毛笔字、钢笔字,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似乎算是“文化人”,这从他给向文允起的名字可以看出。十八岁参军入伍,新兵训练结束后,报名入朝未能如愿,到京城警卫部队当兵八年,退伍后,本已安置在京城一家制药厂工作,但赶上精简城市人员,作为党员的他,带头响应政府号召自愿要求回乡,一直担任农村基层干部。

    母亲在姐弟三人中排行老大,漂亮又勤劳。父亲退伍那年,刚满二十岁的母亲与父亲成婚。据说父亲当年回乡务农与母亲有关,是她要他回来的,说城里生活比农村难。母亲的家庭成分高,直接影响了父亲和她大弟弟的前程,他们郎舅俩先后参军入伍,在部队表现都好,又都有文化,但当兵多年最终都没提干。

    在向文允看来,父亲和母亲的性格差异很大,甚至是相反的。父亲的个性比较矛盾,平时沉默寡言一声不吭,似有多少心事藏于心间,但在有些场合则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有要把平时少说的话这会儿都说出来之势。母亲的性格强势,脾气火爆,对待孩子缺乏耐心,习惯性非打即骂,向文允和弟妹四人对此皆有透彻领教。每当母亲打骂他们时,父亲如果在场,则一如既往地保持习惯性沉默。不过,母亲对父亲却是十分温顺,鲜见过他们之间有争吵,感情甚好。

    被母亲打骂的日子,是向文允在十五岁时的首次反抗中结束的。

    那年夏天,正是小麦飘香季节。在向文允下午放学回家准备做晚饭时,也不知何故,母亲又一次要开打了。这一次,少年向文允第一次反抗了母亲——夺下了她手中的棍子。不曾想,这一下闯祸了,父亲不依不饶了!只见他顺手抄起一根扁担就要打向文允。一看不妙,向文允赶紧逃出屋子,跑到外面,顺着乡间小路跑起来,而父亲也紧跟着追了出来。

    就这样,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迎着空气中飘有麦香的热浪与袅袅炊烟弥漫开来的气味,在一些乡邻们的注视与关切下,在二伯父急切的劝阻声中,向文允与父亲展开了一场“生死时速”追逐赛。

    穿过农舍,跑上田间一条小路,跨过一座窄窄的小桥,趁着转弯之时,向文允看到父亲手持扁担铁青着脸紧追着,也看到二伯父在后面焦急地跟了过来。前面,是一条比较陡的上坡路,向文允毫不犹豫地跑了上去。他知道,跑上去是一口堰塘。

    这时,只听二伯父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呼喊:“莫跑上去了,天快黑了!”又听他向父亲喊道:“你莫撵了,上头是堰塘,掉下去不得了!”可是,父亲不听,继续追。此时向文允已跑上堰塘旁边的小路,也顾不上杂草丛生,迅速跑了过去。在拐弯之际,向文允看到父亲也跑上堰塘小路。他只得继续跑,这是一条大约两里长的比较宽直的下坡路,跑过它,就是三堂哥的家。

    此时,夜幕开始降临。向文允气喘吁吁地跑进了三堂哥家里,说明情况,寻求庇护。过了大约十分钟,父亲和二伯父也先后赶到。父亲气喘如牛,就要揍向文允,二伯父和三堂哥赶紧拉住。二伯父解和,让向文允给父亲跪下道歉,向文允只得哭喊着向父亲跪下。

    向文允知道,父亲很少打骂孩子,这次虽然气得够呛,累得够呛,但最终也还是没有下手,他应该是想帮母亲出气。也是奇怪,回到家后,父亲和母亲也没再继续发难。这晚,一家人没吃饭,睡得早。

    这场父子“生死时速”追逐赛历时近一个小时。从此以后,向文允再也没有挨过母亲的打骂。他想,可能父母突然间已经意识到——儿子长大了,不能再打骂了。不管怎样,对于向文允而言,这是斗争的胜利。

    向文允一直想不通的是,作为父母的长子,十年间,他在上学之余,总是主动做各种家务活,干各种农活,而且学习成绩拔尖,按道理说,做得已经够好的了,应该没有挨骂挨打的理由。